遠方已是日薄西山,人間的一切也慢慢墮入陰影和黑暗。在熊熊燃燒的北名村,戰爭之火依舊沒有熄滅。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雜亂的腳步聲,刀劍相交的金屬錚鳴聲向四面八方傳開,兩股勢力共四百人上下的軍隊在北名村外纏斗一起。
「沖!沖!給我沖!趁敵軍混亂,沖亂一切!」
黑田秀家聲若奔馬若驚雷,他單手攬轡,另外一只手抓握素槍中段,在沖鋒的戰馬上高聲狂吼,在他身後一些混雜了手持長槍正規足輕的征召農兵隊正急急向著對面今川家朝比奈泰能的軍隊沖去。
朝比奈泰能乃是今川家宿將,曾經服侍過氏輝、氏親和今川家現任當主今川義元,乃是今川家的譜代重臣。因為文武雙全而行事穩健而深得今川義元的親信,現年五十四歲的他正在自己的本陣中手持采配不斷指揮著軍隊。
「不要驚慌!全軍一口氣滅了在後方的軍隊,再返身抵御來襲!」
朝比奈泰能兜盔上有著巨大的月彎型立物,他青綠色的陣羽織罩在制作精良的月復卷之上,似乎在夸耀著持有者的過人武略和高貴的地位。他一揮采配,操著沙啞干澀的嗓音吼道,花白的八字胡令本就威武的臉孔顯得更加肅穆。
「蠢貨!民兵!」
朝比奈泰能用力攥緊手中的采配,他恨道。那些聚在他身邊臨時征召的民兵根本不會用長矛,那些竹矛本就不銳利,他們更是拿竹矛當棍子用,去笨拙的抽黑田秀家和丹羽氏次的軍隊,他怒吼著,反而把身邊的民兵嚇得一哆嗦。
「若是有時間征召一批三河國的民人,也比這些只知道玩女人喝酒的廢物強!」
朝比奈泰能眼看自己的軍隊就要被兩面夾擊,在黃昏時候這種雜牌軍被兩面夾擊的話,人不見得能死多少,但對于士氣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一旦有人潰逃,這種勢頭就可以讓整個軍隊崩潰。
「沖」
氏次現在只有一個念頭,他身穿大鎧,坐在正望朝比奈泰能軍隊狂奔的戰馬之上。因為力氣弱小無法單手持槍攻擊,他將那柄折斷一些的素槍架在大腿上,末端戳住身上的大鎧,一路只顧打馬向前。
目前丹羽家雖然分成丹羽氏次和丹羽氏常兩派,但丹羽氏次一方只有黑田秀家鼎力支持,在尾張國下四郡的織田信行、織田信長內斗之時,丹羽氏次也就只能借助黑田秀家的實力來充實自己的力量,但在剛才黑田秀家已經對臨陣月兌逃的他表示失望,這就意味著此戰若不做出點功績的話,氏次將會因為失去了黑田秀家的支持而失勢。
「嗷嗷嗷啊啊啊啊!」
氏次怪叫著沖入敵陣,既然膽怯的逃走無法給他帶來生路,他便只能放手一搏。氏次一路沖的凶猛,身後還跟著武藝不弱的伊東武兵衛作為護衛。同時黑田秀家也率隊沖至陣前,朝比奈泰能的軍隊卻因為沒能從混亂中恢復而被打個措手不及。
那些農兵亂成一團,沒有勇氣對著怪叫沖來的氏次挺起手中長六尺余的竹槍,而是慌忙讓到一邊,生怕瘋子一樣沖來的氏次傷到自己。
氏次靠著戰馬的沖力,將自己的槍尖刺入了一個未能來得及逃開的民兵背後,那巨大的沖力讓那個民兵一下就被刺了個對穿,一股鮮血從他的胸膛中央爆出,那巨大的沖力還讓他跟著氏次的戰馬被拖行了一段,這樣驚駭的場景嚇壞了這些來自遠江國的民兵,他們之所以會在異國的土地上作戰,完全是因為領主朝比奈泰能的命令,還有想著大肆劫掠一番的心里。既然有著這種心里,他們之中就沒人願意對上氏次這個只顧前沖不知後退的瘋子。
只有瘋子才會跟瘋子拼命。
朝比奈泰能的軍隊本就因為後方仍有戰斗而顯得混亂,被氏次沖殺過後立即就出現一個缺口,黑田秀家趁機帶兵攻入,兩方的民兵胡亂的纏斗在一起,都不會用武器,所以極為混亂的場面下,真正傷亡並不大。大多數傷亡都來自武士,和那些作為護衛的精銳足輕。
「那是誰?」
朝比奈泰能雙目瞪大的看著前方,一個身穿大鎧的小孩坐在戰馬之上,在自己的軍隊中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那個小孩甚至還沒有單手舉槍的力量,卻一路奔自己狂沖。
朝比奈泰能抹了一把眼楮,雖然注意到了那個小孩身後還有個騎馬武士作為護衛,但還只是孩子就敢這樣死戰沖陣,令他莫名的產生一種好感。那是武士對于武士的激賞。
「似乎是丹羽氏次,岩崎城城主丹羽氏識的嫡長孫。」
「好氣魄!」
朝比奈泰能听了身邊一個斥候的介紹,用右手習慣性的模了模自己花白的八字胡,衷心一嘆。
等到丹羽氏次回過神來,已經發現他在敵陣之中太過深入,他因為一手需要抓握架在自己大腿上的素槍,所以只能一手去拉拽馬韁,想讓他往回沖出去,孤軍深入是最為危險的做法。他一拉,馬沒反應,仍舊喘著粗重的呼吸拼命向前狂奔,那種勁頭直將好幾個擋在它面前的倒霉蛋撞翻在地,氏次拼命的去拽馬韁,卻完全看不出胯下這匹戰馬有回頭的打算,直背著氏次向豎有朝比奈泰能指物的本陣處,也是今川精銳護衛所在之處狂奔。
「喂,你!是今川家派來的臥底嗎!!!!」
氏次對著馬耳喊道,他騎在馬上哭笑不得,雖然身後的伊東武兵衛已經策馬前趨與他並駕齊驅,可以更好的護衛氏次並且不時的向氏次投來「大人單騎竟敢直沖本陣」的欽佩的目光,但是氏次只要看著前方護衛朝比奈泰能的一排挺舉長槍的精銳足輕,就有一種今日就要交代在這的悲涼。他回頭一看,不知何時馬股上插了一根羽箭,才明白馬匹狂奔的原因。
「下去!」
氏次見周圍刺過來的長槍越來越多,已經開始無法閃躲,將那桿折斷的素槍丟下,回身將那支插在馬股上的羽箭用力拔下,戰馬吃痛鳴嘶,兩前蹄高高抬起,氏次為了不被戰馬掀下馬背,在那只拔箭的手未及收回之時,只能單手緊緊抓著韁繩,無意識的威風的擺了個造型。
落日的余輝之下,氏次和戰馬幾乎已經融為一體,在嘈雜的戰場之上,猶若鬼神一樣神勇和充滿暴力美感。
「大人!」
伊東武兵衛在一旁已經看傻,因為在那個年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單手操縱馬匹(見佛羅伊斯的《日歐比較文化》),而氏次不但以年幼之軀單騎沖陣,更是無比威風的在敵人本陣之前來了這樣一個造型,開始讓他對這個平時一直病怏怏的小孩產生了一種由驚奇轉變的欽佩。
「好武藝!」
在本陣之中的朝比奈泰能一拍大腿,他看著丹羽氏次猛沖到自己陣前如此耀武揚威,不怒反笑,他一直欣賞武藝超群的武士,更何況這還只是個少年武士。
「大人,怎能滅自己威風,反而對敵人發出贊嘆?」
朝比奈泰能身旁一個侍從不解的問道。
「身為武士,要會殺死敵人,更要學會欣賞敵人,若敵人做的好,就要誠心稱贊,然後毫不留情的擊敗他。因為武士的價值,一多半取決于他對手的價值。」
朝比奈泰能豪爽的在本陣中大笑,雖然戰局對他非常不利,但他仍然安坐未動,神情中完全沒有驚慌失措。
「好機會!」
黑田秀家騎馬帶著身後幾十他麾下的精銳沖向敵軍後方,卻在後方意外發現了死戰的加藤彌三郎和幾名精銳,他們雖然已經渾身重傷,但仍有一口氣支持著他們戰斗。黑田秀家回頭望了望大部分由民兵組成,此時已經有些動搖並開始有潰逃之人的朝比奈泰能的軍隊,回身策馬率兵猛突,直將朝比奈泰能的軍隊一口氣隔斷。
「沒辦法了嗎?」
朝比奈泰能仔細的評估了兩方的情況,望了望已經黑下來的天空,采配一揮,率領精銳足輕幾十緩緩撤退。這些精銳才是他的骨血,那些民兵敗潰總會慢慢回到故鄉,所以他並沒有損失的多少。
丹羽氏次坐在馬上,伊東武兵衛騎馬在他身後。黑田秀家也帶著更多的士兵也聚了過來,他們只是站著,看朝比奈泰能的軍隊慢慢退去,他們軍容嚴整盔甲整齊,那耀武揚威的樣子,跟丹羽氏次身邊亂哄哄的雜亂士兵相比,讓丹羽氏次有種錯覺,覺得他們才是戰勝者。
「彌三郎!你還活著!大人說你自告奮勇擔任殿後,沒想到平時沉默寡言的你,在這種時刻卻非常忠勇!」
加藤彌三郎渾身是血,勉強騎在馬上,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非常的疲憊,听了伊東武兵衛的話後,冷冷的看了看丹羽氏次。
「嗯。在下義務所在。」
加藤彌三郎輕描淡寫,並未邀功或者斥責揭穿丹羽氏次,反而令丹羽氏次覺得羞愧難當。
「剛才大人他單騎沖陣,不但深入敵軍,更是在敵軍大將的本陣前威風的展示了武勇!在下更是一直守護在大人身邊見證一切!」
伊東武兵衛狂喜得四處宣揚丹羽氏次那點陰差陽錯之下的武勇,仿佛這樣能讓他這個一直守在身邊的護衛沾光。
「這樣才像話,我黑田秀家支持的人怎麼可以是臨陣月兌逃的懦夫!」
黑田秀家听到此事,先是一愣,接著策馬來到氏次身邊,深深的盯著氏次,最後微微的點了點頭。
丹羽氏次只好訕笑著點頭,他決定在他能揮動刀劍或者長槍之前,再也不單騎沖陣,而且今天這件事的真正原因,他決定帶到棺材中去腐爛。他借著燃起的火把光亮,看了看馬股上的箭傷,覺得剛才的一切恍如做夢一樣。
(因為這兩天發燒頭痛,所以更文稍晚,請諸君見諒嘴角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