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密布的長空上,黑雲間的裂縫處透著一抹抹慘白。在平山城布局的岩崎城東,丹羽氏次與黑田秀家等人在老家督丹羽氏識麾下目付(監察官)的監察之下,對本次戰斗獲得的首級進行了首級檢。
那堆砌起的一堆堆首冢中,屬于敵方武士的首級均被挑選出來,在軍功記錄完畢之後,將他們列成一排放在擺有香火的木案上進行祭祀。
將征召之兵遣散回各自村莊之後,氏次和黑田秀家就立即被丹羽氏識召喚到評議間,與丹羽氏常一路的豪族武士們,一起進行戰後評議。
由于丹羽氏常和豪族一路軍隊慘敗,丹羽氏次和黑田秀家一路慘勝,所以評議間內處于一片死一樣的靜默之中。家臣們個個身上帶傷,包扎的白布上面還有血漬滲出,坐在評議間正位行軍椅上的丹羽氏識此刻則身穿大鎧,要插兩刀,一副大戰近前之模樣。
評議間此刻已經因為木窗外的陰雲密布,而變得非常的陰暗。那低沉的氣壓而無風的陰天令所有人感到難以抵御的沉悶和壓迫,侍從們不得在評議間內點起蠟燭,才讓評議間內恢復一些光亮。
「氏次,本次你作戰神勇,單騎沖至朝比奈泰朝本陣之前,昭示本家武勇,特此頒發一番功的軍功狀,並且將你所攻之地封賜于你。」
由于丹羽氏識帶著面甲,所以面甲下的表情已經完全被遮蓋。他抽出指揮軍隊時候才用的軍扇(形狀小型芭蕉扇一類的指揮物,木桿,皮面)指著一旁的丹羽氏次,眼神中有的是戰場悍將的凌厲。他現在頭腦中所想之事,在場之人並不了解,就算是氏次也是如此,不過,當氏次站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才深切的感受到丹羽氏識此刻的心情。
化作丑陋的噬人厲鬼,狂舞著步入祭壇。
氏次愕然,他不知道丹羽氏識為何身穿甲冑手持軍扇,一副親臨戰陣的樣子。他轉頭看了看身旁的黑田秀家,黑田秀家則盤腿抱肩面色鐵青,似乎猜到了什麼。
大變將至,山雨欲來。
「謹遵號令!」
丹羽氏次躬身答禮,但身上的戰傷過多令他躬身的時候稍稍受到限制。這次的封賞幾乎可以說沒有封賞,賞賜丹羽氏次的土地都是在這次鎮叛之中被焚成焦土之處,人民死亡殆盡,村莊已成廢墟,不過丹羽氏次沒有反駁,他覺得丹羽氏識今日穿成這樣,一定會有不尋常之處。
「不過老夫听聞戰後敵將朝比奈泰朝曾經遣使送上書信,不知書信內容為何?」
丹羽氏識端坐著,身後跟著一名身穿甲冑手持大?刀,名為青山昌直的老侍衛。
原本丹羽氏識身後有內藤左衛門和青山昌直這兩員從最初便跟隨他起兵征戰的侍衛,但自從內藤左衛門卷入謀害氏次的陰謀中切月復後,便只剩下了青山昌直一人,曾有家臣向丹羽氏識建議再找人替代內藤左衛門的位置,但遭到丹羽氏識固執的拒絕。所以如今仍然只剩青山昌直。
听到丹羽氏識這句問話,氏次並不感到驚疑,本次戰斗丹羽氏識並沒有出兵,但在兩路軍中都有丹羽氏識的目付,用來向丹羽氏識直接匯報戰斗情況。朝比奈泰能遣使送信這樣的大事,斷然逃不出丹羽氏識的耳目。
氏次膝行上前,將朝比奈泰能那封手書雙手呈給丹羽氏識的時候,回頭看了看坐在豪族武士之中的丹羽氏常,後者神色雖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明顯感到他的眼神已經在死盯那封來自朝比奈泰能的手書。
「丹羽氏次大人敬啟」
丹羽氏識展開手書,迅速閱覽一遍後,沉默了一陣並輕蔑的冷笑出聲,隨後便開始低頭朗讀信上內容。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仿佛在讀一篇與他毫不相干的內容,但語音中夾雜的剛嚴令評議間內的武士們感覺到一絲與平時不同的氣氛。
信中內容大致便是朝比奈泰能對丹羽氏次單騎沖至今川本陣的武勇表示贊賞,並且有意以三河國內的一小塊領地當做禮物,互相結交的意思。通篇沒有提到任何的軍事和戰爭,但要命就在信中有一句話是「之前與藤島城的大人的協定,看來未能達成」
听到此處,丹羽氏庶流,藤島城城主丹羽氏常臉色鐵青冷汗直冒,他身後的豪族武士則對其側目,更有人低低的議論。這些豪族武士雖然暫時站在丹羽氏常一方,與本家的氏次和黑田秀家派系對抗,但同時他們還是親織田的豪族,若信中內容屬實,這些豪族武士則可能聯合要求丹羽氏識放逐,甚至處死丹羽氏常。
「請叔父明鑒」
「哼!此等雕蟲小技,還騙到老夫這里來了?」
丹羽氏識讀罷,抬頭冷視丹羽氏常,後者額現虛汗躬身辯解,但未等說完丹羽氏識便打斷了他,丹羽氏識單手將朝比奈泰能的手書拿在一旁,連聲冷笑後,在身旁的燭台上親手將手書燒了個灰飛煙滅。
氏次在一旁冷視著一切,丹羽氏識此刻的處理方式便是最妥善的處理方式,凡是有一些城府的人都能懂這個道理,但氏次並不相信以陰謀起家的丹羽氏識會這樣善罷甘休。戰國之世充滿了背叛和下克上,所以各家對這種消息向來無比重視,一旦有風聲出現便大多奉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至少剝奪了被謠言之人的兵權預防叛亂,對于充分利用背叛而起家的丹羽氏識,氏次絕對不信他會真正的相信某人。
若是父親在這里,想必會為了討好丹羽氏常而出言為其澄清和證明吧。
氏次退回坐榻,低頭看著自己唯一的一件天青色的武士禮服,左右衣襟上繡著的兩枚二引兩家徽令他想起了他的父親丹羽氏勝和母親楓姬。
「感謝叔父的信任!」
丹羽氏常連忙出列向著老家督丹羽氏識叩首行禮,口中念叨著原為本家奉上一切的說辭。
「能甄別出朝比奈泰能手書內容的真假,丹羽大人著實英明非常!」
氏次對著丹羽氏識躬身而道,他袖口向兩側甩過之後,令寬大的和服袖口在手邊鋪平。
「丹羽氏常大人所領之藤島城便在岩崎城東數里之處,若是勾結今川興兵作亂,本家將猝不及防。幸虧丹羽氏常大人乃是庶家親屬,乃本家血親。若換做常人,對于今川家開出的封賜領地的條件,難保不動搖」
氏次將頭深深地下,他看著面前因為自己的遮擋而充滿陰影的榻榻米,鼓動毒舌說道。這些話表面上是夸贊以及論述丹羽氏常不可能內通今川的原因,但說來說去所給出的原因僅僅有血親這一條極不可靠的紐帶,氏次深知老家督丹羽氏識一生中利用別人對血親的信任背叛和殺戮了許多豪族,經他這樣一說絕對會動搖。
老家督丹羽氏識身穿大鎧坐在行軍椅上,看著丹羽氏次嘴角留笑,仿佛在洞悉了一切後表示認可和贊賞。他認為一個十歲的年幼武士可以單騎沖陣,可以毫不猶豫的構陷被其怨恨的親族,這樣的人在亂世之中簡直不可限量。不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並未對丹羽氏次的讒言有多少反應,而是根據丹羽氏常方面傳來的戰報,將首先潰敗的三名豪族喚出。
一聲春雷在評議間之外炸響,大雨從陰暗低沉的天空中狂暴的掃下,驚得評議間侍候的僕人連忙上去關閉了木窗,防止大雨的刮入,並點燃了燭火,令評議間內恢復一些光亮。
「混賬!!!!」
一聲斷喝,響徹岩崎城的評議間。
丹羽氏識面前,三名在本次鎮壓豪族叛亂之戰中,隸屬于丹羽氏常聯軍的豪族武士低頭跪著,那些人身上、頭上、均被滲出血跡的白布包扎,說明他們曾經也深陷戰斗。丹羽氏識對他們咆哮著做出死刑並沒收領地的最嚴厲處罰,未及他們申辯,丹羽氏識一拍手,評議間的紙扉猛地被拉開,十余全副武裝的旗本武士貫入評議間,將那三人不由分說按倒在地,並將其斬首。
「噗!」
血的腥氣再一次充盈整個評議間。那三名豪族武士的頭四處滾著,一顆滾到了丹羽氏常的面前,死死的瞪著他。丹羽氏常皺眉,他的坐榻被漫溢過來的血液所浸透,直接染濕他坐在坐榻上的股間和大腿。他身後的四名豪族武士,是丹羽家目前僅剩的四個控制實際領地的豪族。他們死死的瞪著被立即斬首的三人的尸體,似乎有種強烈的感覺這種下場就是他們的明天。
「叔父,如此苛烈的處置本家家臣,唯恐失了人心,而且他們在敗潰之前,也都曾為本家死戰,不應有如此的下場。」
丹羽氏常深鎖眉頭躬身一禮,丹羽氏識剛才殺的不止是三個豪族武士,更是他的爪牙。多年以來,由于丹羽氏識厭惡嫡長子丹羽氏勝,所以丹羽氏常以丹羽氏庶流的身份在老家督丹羽氏識默許的情況下,多方籠絡這些豪族武士,如今小有所成之後卻被丹羽氏識如此不留情面的將他們斬首,令他心中非常不安。聯系到剛才朝比奈泰能手書的事情,丹羽氏常認為這是老家督借故翦滅他辛苦籠絡的臂膀和羽翼,變相在奪取他的兵權。
「閉嘴!」
老家督丹羽氏識狠狠的瞪了丹羽氏常,令後者雖然盡力的在控制表情,仍然可以看出有著極大不滿。接著,丹羽氏識吩咐旗本武士們,率直系足輕襲佔那三人豪族的領地,將其家人系捕下獄,直接控制那三個豪族原本的領地。
老狗!
丹羽氏常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他面帶恐懼的垂下頭臉,卻在心里對丹羽氏識產生無比的憤恨。他是丹羽氏識強佔其母後的私生子,他父親的戰死跟丹羽氏識的不及時支援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樣的仇恨早就在丹羽氏常心中扎根發芽,不過這些年來因為丹羽氏識厭煩嫡長子,為了能取而代之的丹羽氏常就都忍了下來,幾乎使用一切資源來籠絡其他豪族,和打壓嫡長子丹羽氏勝,但就在一切都成功只差一步的時候,丹羽氏識的態度卻來了個翻轉,開始打壓他,削弱他的羽翼,這令他感到被徹底的愚弄。他憤恨之極,過往的忍受屈辱,卻只能換取如今的更大屈辱,他攥緊在袖子里的雙拳,心中的恨意難以平復,一切的一切都如潮涌般在他腦海中向他襲來,再抬頭的時候,那張本來就與丹羽氏識極為相像的面孔上更多了一分陰暗和神似。
丹羽氏識端坐在行軍椅之上,將丹羽氏常和身後僅剩的四位豪族家臣投來的怨恨目光盡收眼底。他這樣做雖然可以輕而易舉的擊潰家中那些豪族,兼並他們的領地,但是剩余的豪族總會感到唇亡齒寒而對他產生怨恨。但是丹羽氏識卻似乎不在乎這一點,他滿不在乎的怒哼一聲,轉頭看向一旁一直沒有做聲的丹羽氏次和黑田秀家。
「秀家,老夫記得你有個女兒,可願嫁給氏次?」
丹羽氏識坐在行軍椅上,象征性的問道。在他面前的家臣們,仿佛是棋盤上的一顆顆棋子,正一步步按照他的想法,走向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