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知誰又惦念自家了……仕途不易啊!」何班頭猛地打了一個噴嚏,縮了縮脖子,臉色有些蒼白。驀然回首前塵往事,不由感慨萬端,心中忽悲忽喜。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便似昨日,匪人竟訛錢訛到公堂上,自家險些……」何明達胸口一陣酸楚,不忍再憶。舌尖兒猶有些許疼痛,噙了澀辣藥丸,整夜含辛茹苦,總算好了七八分!只是失血過多,元氣大傷之際口中卻不便飲食,也不知身體何日才得以復原了!
「往事如煙,不必再提,人生坎坷,幾多風雨。所幸自己明白通達,應對得力,方能化險為夷,更因禍得福,榮升為正班頭……任重道遠吶!」何明達喟然長嘆,吐出舌頭,繼續自行療傷。
今日本是毛莽當值,但他昨日奮不顧身,自尋死路,此時傷勢頗重,仍癱臥在床。何明達卻是新官上任,躊躇滿志,何況包大人委任狀還沒下來,更要好好表現,便自告奮勇頂上來了。匪人得了銀子,早不知何處揮霍去了,多值個班而已。眼看已至午時,自是風平浪靜,哪有那麼多是非上門?
「通」一聲震響,室門洞開!兩扇門板重重拍在牆上,又是「砰砰」兩聲大響。何明達正自奮力探舌,對目凝視舌尖傷勢,冷不防受此驚嚇,心里一顫牙關一緊,猛地在舌根上咬了一口,霎時痛入腦髓。
「哎喲—— ——哈哈哈……」
慘叫聲中,何班頭連連跳腳吐舌,猛吸涼氣鎮痛。少頃痛意稍霽,霎時怒意上涌,猛一抬頭——一高胖漢子圓頭方腦,含笑立于身前!何明達怒不可遏,二話不說,抬腳便是一記飛腿呼呼送上。那人沉腰扎馬,戟指于前,大喝一聲︰「呔!」
「 」一聲悶響,何明達右足一麻,竟給彈了回來,只震得腳步虛浮不定。那人挨了一腳,紋絲不動,收勢起身撢了撢臀上浮塵,笑道︰「老何,承讓承讓!」何明達怒視一眼,雖心有不甘,卻也知踢他不動,當即大罵道︰「姓熊的,你有病罷!想死說上一聲兒!」
姓熊的正是一路飛奔來的範府管家,何班頭交友廣闊,二人酒肉朋友,交情匪淺。既有交情,又有急事,熊管家自是直闖府衙,推門而入,卻不料來得剛巧不是時候,給老何吃了個暗虧!眼見好友怒氣沖沖,熊管家一時雲里霧里,但事關重大,也沒功夫兒多講廢話,一拉何明達袖子,大叫道︰「快跟我走,出大事兒了!」
「大事小事,關我屁事!」何明達一甩衣袖,轉身自去斟茶倒水。熊管家急吼道︰「府里進了山匪,敲詐錢糧,正是十萬火急!哇呀呀……」何明達打了個哈欠,靠在椅背上雙目微闔,竟似睡著了。熊管家見狀一愣,又猛地一拍大腿,模出一錠銀子抬手扔了過去。何明達一躍而起,輕飄飄抄過,閃電般揣進懷里,笑道︰「走罷!」熊管家暗罵一句,轉身帶路。
「等等!」
熊管家愕然回首。
「山匪幾人?」
何明達肅然道。
「二人,一大一小。」
何明達竦然一驚,忙問道︰「可報了名號?」熊管家皺眉想了想,又道︰「好象叫甚麼二虎山黑風雙虎,呃,一個姓李,一個姓肖……」何明達松了口氣,仍不敢怠慢,又問道︰「形貌如何?」熊管家急不可耐,口中搪塞道︰「二人衣著光鮮,一個白臉兒,一個藍臉兒。」
「確非昨日那二匪……」
何明達心頭大定,譏笑暗生︰「二虎山?哈!黑風二虎?哈哈!傻不愣登,可笑至極!哈哈哈,本班頭正自心情不暢,且去尋他個開心!」想罷身形一閃,當先出門而去。熊管家慌忙跟上,卻見他直往府內穿行,不由大叫道︰「老何,錯了!大門在這邊!」何明達不理不睬,東拐西拐,足不沾地般,眨眼間便沒影兒了。
一群衙役或坐或臥,睡的自是死氣沉沉,賭的卻也興致不高,個個無精打采。經昨日一場惡戰,清州府損兵折將詐傷無數,不復往日聲勢。何明達進門見狀,登時面孔一板,揚聲怒斥道︰「一群廢物!」眾衙役眼皮也沒抬,依舊半死不活。何明達心中暗嘆,驀地大喝道︰「吃大戶去了!」話音一落,只見眾人手腳連動,模刀整衣,順便踹醒幾個睡死了的……轟然一陣大亂過後,霎時于何班頭身前整整齊齊立作數排,個個昂首挺胸,面色凜凜,雙目炯然。
大戶大戶,好處無數,連吃帶喝,明拿暗索,大大的美差!傻子才不去!
何明達也是見怪不怪了,上前清點人數。「一五,一十,咦?小王,你怎吊著一臂?」王姓衙役沉聲道︰「斷了。」何明達眉頭一皺︰「這樣也要去麼?」王姓衙役朗聲道︰「區區小傷,不誤公事,屬下義不容辭!」何明達搖了搖頭,復又清點︰「十五,二十,唔?」忽見一人身形虛晃,細瞧一足裹了厚厚繃帶,正以「金雞獨立」之式強撐不倒!小李,你這腿也瘸了,還要去麼?李姓衙役大聲道︰「大義所至,不拘小節,屬下義無反顧!」
何明達哭笑不得,索性也不點了,手一揮︰「出發!」
熊管家痛失良友,只急得如同熱鍋螞蟻,欲要大吼卻又不敢,正自團團猛轉,忽見老何手撫鋼刀飄然現身,身後跟著烏壓壓一群官差,個個精神抖擻!不由大喜過望,連忙大步迎上。
何明達以刀指天,大喝一聲︰「前方帶路!」
一行人浩浩蕩蕩,亂亂哄哄向範府呼嘯而去。途中百姓鮮見衙門如此大張旗鼓,均茫然相顧——卻不知哪家又犯了事兒?又見後頭有一跛足官差正自連蹦帶跳奮起直追,又不由嘖嘖稱奇!好事閑漢當即蛇行鼠步,于暗中尾隨,緊咬不放。
兩處相隔不過數里,盞茶光景兒人馬已至城東巷口。範府大門遠遠在望,何明達驀地雙眉一蹙,抬手撥開面前高胖身軀,率先沖上前去!
一尊石獸形影相吊,孤然立于階下。何明達心中一奇︰「這鎮宅石獅,必須是兩只同置,獅通事——好事成雙麼!怎地……」心念電轉間又暗中冷笑︰「哼,笑死人,硬是跑掉一只,哈,豈不成了禍不單行?哈哈!」
身旁熊管家可沒閑心陪他瞎琢磨,大步躍上石級,俯身鑽進大門。何明達又是一奇︰「這大門怎地散了架了?石階也破破爛爛?莫不是匪人逞凶?卻渾不似打斗痕跡……」心里嘀咕間,偏頭向門內瞄去,遮擋中看不甚清,也沒什麼動靜兒傳過來。此時眾手下已然趕至,數十人列隊肅立,眼巴巴瞅著上司,目光中盡是一片期冀之色。何班頭膽氣一壯,四方步邁起,威風八面拾級而上︰「黑風二虎?哈!今日犯到何爺手里,管教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進門甫一抬頭,落跑石獅形單影只,于前方背身孤立。何明達心里不由又是一奇︰「怪事……這石獅擺放也有學問,必得獅首沖外,方可驅凶化煞,如此對宅而立,豈不成了引禍上身?哈哈哈,今日範府必有血光之災!」
自家見識廣博,學問淵深,遠非這土財主般的人家可比!何明達頓生不屑之意,踱步上前便要指點一二。眼前正是一大一小兩條背影,衣著光鮮,想必是那黑風二虎了!大個兒匪人呆立獅身左側,一動不動,小個兒匪人端坐獅頭之上,搔首弄姿。
「蠢賊,裝神弄鬼!」暗暗嗤笑間已然行近,冷不防獅身右側「嗖」地彈出一道神秘鬼影兒,挾著一股陰風疾飄而至!
「鬼!」何明達驚得心尖兒一顫,忙收勢飛退,不料腳下石地坑窪不平,緩踱過來也就罷了,倒退回去可不容易,登時足跟一絆,身子猛仰!方覺不妙雙足已離地面,慌亂間不及驚叫出聲,臀背一震落地,跌了個四腳朝天。
「哎呀,何大人,留神足底雜物!」
何明達吃痛間正自羞惱,這一句尖聲安慰輕飄飄送過來,無異火上澆油!留神?這都躺地上了還留神?這廝鬼鬼祟祟突然冒出來嚇人,還叫別人留神?轉念間一股邪火沖上頂門,也不管他是人是鬼,一個鯉魚打挺翻將起來,飛起一腳猛踹過去!
這一記飛腿瞬間已近胸月復,鬼影兒避之不及,只微一躬身。何明達眼見一腳中的,心頭微喜,未料足底沾到長袍卻空蕩蕩渾不著力!驚疑中奮力一蹬,袍里竟似是空的,足尖順滑而下,重重向地上落去——
此時腿上力道落空,無法收勢,重心驟然傾于前足,後足無力可借釘于地面。轉眼前足落地,前膝受力一弓,後足相距太遠無力抬起,膝間受力一屈,已然跪倒在地!何明達大驚失色,尷尬間連忙撐地起身。怎料兩手未至地面,雙臂已給那鬼影兒搶先攙扶住,手上力道一空,身子便沒起來。
「哎喲,何大人怎如此多禮,折煞老朽了!」
本就單膝跪地之式,雙臂再給他這麼一挽,沒禮也變有禮了,偏生又加上輕飄飄一句客套話,有禮只得變成多禮了。何明達羞憤難當,神智漸失,一時只是奮力蹬腿想要掙扎起身。殊不知一奮再奮蹬了又蹬,身子卻重如泰山就是起不來,還是跪拜在地!
何以如此?大人多禮?自不是。何班頭孱弱,也不是。鬼影兒使壞?亦不是。何明達羞憤欲狂,神智不清,一時間已無法究其原因,深思其中奧妙。
——為何他跪著起不來?
——因為他跪著,所以起不來。
此時何明達後腿偏跪難以發力,基本上等于廢了,雙臂虛托借不上力,完全等于廢了,若要起身必須重心往前靠,蹬直前腿兒。想法是對的,做的也沒錯,但以一膝之力承全身之重,談何容易?自己尚可勉強撐起,這當兒卻有鬼影兒好意扶持,欲起身時客套之式已化為阻礙之力,又如何站得起來?
——道理一點就破,這還用深思,算什麼奧妙!
——道理是點不破的,不去深思,又怎知其中奧妙?
跪,足危也,足危而難立。既知跪時身難起,何苦立時軟雙膝?切莫輕易下跪!有心也好,無心也好,真情實意也好,虛情假意也好,統統要慎重。豈不聞男兒膝下有黃金?須牢記尊嚴風骨重萬鈞!更何況,便你舍得面皮,不該跪時硬要跪,對方也未必能承得起這萬鈞之重。何謂折煞?虧大了!且不說來日是否減福損壽,只怕眼前也得傷筋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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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達大怒︰「爺還從這跪著起不來,你倒有閑心東拉西扯,羅里八嗦胡擺道理,有完沒完?想死說上一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