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達失足跪地,急怒間數撐不起,本已腿酸腳麻腦抽筋,昏昏沉沉又听前方有人幸災樂禍拍手嘻笑,身後一眾手下關心倍至失聲驚呼,遠處更有女人驚詫不已嘰嘰喳喳議論聲隱約傳來……一時間不由羞憤欲死,神智終失,雙手猛然一掙而出,身子霎時失去平衡重重跌倒在地!
這下雖狼狽不堪,卻也解了失足之厄,只是這口惡氣怎生得消!何明達身跌勢不收,肩背甫落地面,一個「懶驢打滾」翻將起來,刷地拔出腰刀劈頭一刀砍了過去!方才何大人還禮數周到一團和氣,這當兒卻突然翻臉砍人了!鬼影兒大驚,掉頭便跑!怎奈何大人盛怒之下,刀出勢如風,疾若電,場中哧一聲輕響——鬼影兒驚慌逃跑間只覺後心一涼,不由心里一涼,繼爾全身冰涼,踉踉蹌蹌又沖了幾步慘叫一聲撲倒在地,悄無聲息。
「啊喲!呀——」
驚呼尖叫聲四起,何明達心里一竦,瞬間清醒了幾分!旋即冷汗冒出,神智回復︰「早料今日範府有血光之災,這不應驗了?傷人的卻是自家,麻煩了!莫出了人命……」
「哇呀呀!」
斜刺里殺出一條高胖人影,大步奔赴場中,趕至倒地鬼影兒處兩腿一跪連連捶地,大聲哭嚎。
「我地那個老爺呀——咋個這就去了呀——這才多會兒功夫呀——陰陽已是兩界隔呀……」其氣豐沛,其音高亢,其調抑揚頓挫,其詞淒婉無比,其情真其意切,直哭得涕淚橫流,風雲變色,上窮九天群仙震,下搜十地諸鬼驚,院中嘆聲起,窗內悲莫名,眾人齊齊凝目望,只見——
哭的是,範府統領熊管家!功成引援至,復命口渴時,進屋喝水涼,出門涼變驚!強援搖身化叛黨,小友硬要老爺命,救之不及,悔之晚矣,眼睜睜目睹慘劇,怎捺得下滿腔傷悲!哭得是,範府之主名貴之。喜聞救兵至,飄然忙相迎,身輕快如鬼,客誤復又驚。眼見跌倒忙慰問,大人一腳送心門,果然人情薄如紙,萬幸生得薄紙身!凶官失足跪,老朽以禮譏,轉眼小人已反目,紙軀怎抵快刀分?半縷冤魂無處寄,空余一具冰涼身……
「住口!」
何明達皺眉大喝,心道原來砍的是這廝!範老財沒死也給你哭死了。熊管家瞪起虎目,抬頭含淚怒視何凶手一眼,俯首又自大哭狂嚎︰「老爺有如一只蠶啊——日日辛勞又節儉啊——為了兒女吃盡苦啊——清福沒享離人間啊……」
嚎啕聲甫落又起,後哭更勝前哭,哭勢愈演愈烈,眾人只覺耳畔嗡嗡亂響,胸中煩亂欲嘔,小個兒匪人當先抵受不住,抱頭慘叫一聲跌下獅首;大個兒匪人正自運功相抗,見狀一驚慌忙撈住同伙;眾衙役面面相覷,掩耳瞠目,範府上下老小連驚帶嚇,怎受得了他這般鬧騰?個個淚如泉涌,昏厥近半!
黑風二虎費心勞力,折騰半天才鎮住場面,何班頭一進門就捅了個天大簍子!確非凡人!這,便是能力,如錐在囊,藏不住的,走到哪里都是萬眾矚目的焦點。範員外也非凡人,多財多糧,智深計廣,二人平素點頭之交沒得機會,今日剛想共事兒立時擦出火花!以非凡對非凡,當有一場惡戰!怎奈何非凡是帶著刀子的,範非凡不知死活送上去,眨眼間落了個死活不知。
範府管家也非凡人,嗓門大得非凡。莫道這本事無用,聚會處亂喊惹人厭煩,便唱戲也得講究個火候,有一門行業卻是嗓門兒越高越好——
哭喪!
熊某人唱戲無人喝彩,管家也當得尋常,這門副業卻做得順風順水,名震清州哭界,無人不敬,穩坐第一把交椅。大牌!等閑銀子少些還請不動呢,伺候不周還不使勁兒哭呢,奉承不樂還光哭不掉淚兒呢!今日眾人有耳福,這一場哭確是真心實意,聲情並茂,老何仍是小瞧了姓熊的,哭死活人不算本事,哭活死人才叫功夫!熊管家哭天抹淚,唱腔一轉︰「閻王一動生死簿耶——大鬼二鬼三相顧耶……」在場仨凶徒猛吃一驚︰莫不是把自家給編進去了?觸景生情,現編現演,實在了得!少頃哭腔又轉︰「……後事咱個忠心辦吶——老爺含笑在九泉吶……」
「哈哈哈哈哈……阿嚏!」
只見尸身猛地一顫,竟緩緩撐地直立起來!眾人駭得齊聲驚叫,熊管家正自全情投入跪地大哭,尚未留意到死人已給他哭活了,猛然驚叫入耳,一抬頭——半張老臉披頭散發,正對自己狂笑不已!
「詐尸!」熊管家心膽俱裂,魂飛魄散,大吼一聲連滾帶爬躥到回廊,縮在柱後喘了幾口,壯了膽子偷眼瞄去……
「詐尸的,這,這,確是自家老爺!地上……有影子!活的!」熊管家不由驚喜出聲,大步又沖了上去,帶著滿臉淚水 大笑道︰「老爺,你咋還沒死?」範老爺笑聲一窒,剛活過來險些又給他這一句噎死!咋就沒死?差上一點點——身板薄了一點點,刀口差了一點點,福大命大,虛驚一場。後心一涼那是衣裳劃破了,心里一涼那是以為中招了,全身冰涼那是小風兒灌入了,慘叫倒地那是嚇著了,伏地不起自是嚇癱了。
範貴之萬念俱灰,趴在石地上閉目待死。前胸冰涼,後背更涼,心中尤其涼,趴了一會兒,耳中哭聲大作,幾疑魂靈離竅!不料再趴一會,身子愈來愈涼,腦子一個激靈︰「怎地不痛?」暗中運力試探,確是不疼,一試再試,就是不疼,光涼不疼!沒傷到……大難不死!範員外欣喜若狂,情難自抑,不由起身大笑,卻不料又嚇到了哭至酣處的熊管家。
熊管家歡欣雀躍,喜極又泣,上前扯住老爺衣襟,納頭便拜,只欲一訴離別之苦。範貴之這身衣衫今日連遭厄運,先給方寨主橫切一刀,後被何大人豎斬一記,怎生禁得住猛力拉扯,「哧啦」一聲裂響,分作數片散落于地。熊管家手上一輕,再一抬頭——半邊干瘦上身不畏嚴寒呼之欲出,條條肋骨如老枝探天般迎風展立!再往上看——範老爺面色鐵青,怒目相視!
連遭厄運的不只衣衫,範員外更是苦不堪言。黑風二虎滋事禍害暫且不提,便方才已連渡數動劫!險些給刀砍死,沒砍死險些給嚇死,沒嚇死險些給哭死,沒哭死險些給凍死,沒凍死也得給這大草包氣死……範員外年老體衰,病況未愈,怎禁受得住這般折騰?此時大約在冬季,強行赤膊上陣,未寒敵膽已凍得渾身哆嗦,加上連驚帶氣又羞又惱,也顧不得怒斥這熊人了,尖叫一聲飛身而退,沒于廳口。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哎,自家踱個幾步也能生出這許多事非,招誰惹誰了?」何明達擦把冷汗,心中暗自嘆息。
場中一時寂靜,只有那小個兒匪人兀自大聲嘻笑。何班頭猛然記起自家還有公務在身,頓時面色一肅,不怒自威︰「賊子休要猖狂,速速投降免死!」小個兒匪人置若罔聞,仍自嘻笑不休。何明達空自威嚇,如何不怒,提刀便沖了過去!
熊管家片刻間大悲大喜,雙頰淚痕未干,呆立原地還沒回過味兒來。何明達一腳將他踹開,上前大喝一聲︰「何方妖孽,趁早出來受死!」眼見這官差身形修長,面皮白淨,威風赫赫殺至,小個兒匪人一驚,嚇得躲藏在同伙身後。大個兒匪人笑撫其頂寬慰道︰「寨主莫怕,這是個好人。」
「寨主……好人?自家名聲在外了麼?」何明達聞言驚奇不已︰「莫非這黑風二虎膽小如鼠,上來就猛拍馬屁,以求得個全尸?」心念連轉間大個兒匪人緩緩抬頭, 牙嘿嘿一樂。
「有病罷!胡子拉渣也不嫌丑!咦?胡子……」何明達忽覺這部胡子似曾相識,猶疑間正自瞪眼猛瞧,大個兒匪人微笑道︰「何班頭,舌傷無恙否?」話音落處,舌尖兒一痛︰「娘親!苦也!」何班頭霎時心如明鏡,寒毛倒豎,暗道一聲掉頭便走!
血蹤萬里!
自家和這凶漢恁地有緣,躲不躲不開!禍不單行?引禍上身?應了!卻應在自家身上,那落跑石獅怕是……何班頭滿面晦氣悔青了肚腸,直直悶頭疾行。熊管家大驚,忙上去阻攔好友,何明達頭也不抬,一腳踹開,眾衙役一齊擋道︰「吃大戶……」何明達看也不看,兩把推開,眨眼閃至門口,只見一人當中單腿屹立,正扶著門框大口喘息。
何明達眉頭一皺︰「滾一邊兒去!」此時大門破敗,只余人身大小一孔,給他擋在中間,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何班頭心急如焚,也怨不得他口出不遜了。卻不料這一夫單腳當關,萬夫更是莫開!李姓衙役身殘志堅,不拘小節,義無反顧一路蹦過來,本已累得耳鳴心跳,完好一足也抽筋鬧罷工了,正自搖搖欲墜強行支撐,涼不防又給長官劈頭喝罵一句,不由心里一慌,殘軀顫抖中重重歪倒!
小伙兒乃是是昨天瘸腿,大門兒卻是今日半癱,行凶的俱是薛好漢,二者同病相憐相偎相依之際,怎禁得何班頭硬行拆散?一時間門框手臂難舍難分,兩廂各自不支,喀嚓嚓一陣淒響,哎喲喲一聲慘叫,齊齊滾落塵埃!
何班頭慌忙閃身跳開,只听一人大聲慘嚎不止,驚見小李完好一足給壓在門粱下,又拘一小節,眼淚義無反顧飛流而下!再看大門已全然塌落,堵了個嚴嚴實實——霉運當頭!何明達暗嘆一句,腳一跺飛身向院內奔去。轉眼掠至廳前,忽見門口也是擠得水泄不通,範府上下老少正與自己愕然相對。
「閃開了!」何班頭肅然喝道。
「這狗官,剛剛拿刀砍自家老爺神氣十足,這當兒明顯是見了惡匪貪生怕死,兀自過來逞威風!想溜?沒門兒!」範府眾人心明眼亮,紛紛同仇敵愾半步不讓。急怒間何明達拔刀便上,在眾人面前忽忽揮舞了幾式,見沒人搭理他,仰天長嘆一聲掉頭又走。
「總不至屠殺婦孺罷?自家也是有身份,要面皮的人!天亡我也!」何明達東瞅西看,團團亂轉,想溜確是沒門兒了,院落有兩門,只堵了一雙。
「找地兒躲起來!」何明達急中生智,卻不料︰前方有木不成林,後頭是牆高三丈,左上攀山難立腳,右下探池水太涼,飛天恨不生雙翅,鑽地愁無蛇鼠方,此身猶置如來掌,卻教自家何處藏?何班頭如甕中之鱉,在院子里來回繞了幾圈,眼見實在無處可去,只得硬起頭皮兜轉回來,一時面色蒼白,呼呼直喘粗氣……雖適才不明不白挨了他兩腳,但兄弟情深,豈能置之不理?熊管家見狀不由心生不忍,忙大步上前關懷道︰「老何,這又何苦來哉?瞧你汗都……」
不想話未講完,老何面上驟然變色,當頭又是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