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尚早,莫急。」
薛萬里微微一笑,又道︰「方才是你小子打岔,此時再交待幾句,你可知上清山是什麼所在?」小方子嘴一撇︰「又來了,我才不管!」薛萬里一臉神往︰「那里是天下道門聞名之地,靈山靈峰,仙人仙宮,可神氣了,好玩的緊!」小方子冷笑道︰「少來糊弄人了,哪有甚麼神仙?道門?哼!想讓老子當個雜毛兒麼?」
「沒教養!你小子記住了,上清沐真人,若你到他那里,可報我名號,就說——老雜毛,薛無類拜托——記住了?」薛萬皺眉說道。小方子登時咯咯大笑,捧月復喘道︰「老雜毛兒,哈哈,木頭人……薛無淚,哈哈哈,沒眼淚,笑死人了!」笑喘間愈想愈有趣,笑得直打跌,片刻眼淚也樂出來了。
「甚麼也不懂!」薛萬里怒斥一句,仰天嘆道︰「當年我以有教損他,他便以無類譏我,正是有教無類,天生地對!嘿,卻不知老雜毛近年可好……」
「天生一對——傻子,哈哈,妙極,妙極!」小方子跳腳暴笑,忽又歪倒在床上笑著打滾兒。薛萬里怒氣上涌︰「少羅嗦,記住了麼!」小方子深呼一口氣,正色道︰「記住了。」旋即撲哧一聲吐氣開懷,狂笑不已。說了也是白說,薛無類一時心餒氣沮,這小子不知輕重,完全不懂得別人用心良苦,每每說正經事,都給他搞得不了了之……
小方子樂得肚子也抽筋兒了,直挺挺躺床上鼓著眼楮呼呼喘大氣,形如涸轍之鮒。薛萬里見狀怒意又起,斥道︰「甚麼樣子!一點規矩也沒有!」小方子哼哼道︰「甚麼鳥規矩?老子石頭里蹦出來的,玉皇大帝也管不著!」
話雖粗鄙,意含辛酸,一個戰亂遺孤,卻也難以苛責。規矩?誰又給他說過?半晌,薛萬里默然片刻,又道︰「小子,你娘沒了,你爹爹在哪?」小方子一躍而起,揮拳罵道︰「放屁!你娘才沒了!」薛萬里長嘆一聲,閉目道︰「我娘早沒了……便雙親亡故之時,薛某也未于榻前服侍一日!可悲,可恨!不孝之人,便苟活于世,又何異行尸走肉!」語聲漸轉低沉,旋即話音一落,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哭了?他也會哭麼?」小方子怔住,一時手足無措。
半晌,薛萬里拭去淚水,訕訕笑道︰「恁沒出息,嚇到你了罷?」小方子長出一口氣,搖頭道︰「我可不是有意的。對了,我爹,我爹……」茫然出神好一會兒,頹然道︰「我也不知道!」薛萬里皺眉道︰「你沒見過他麼?」小方子怔忡道︰「似乎見過……記不清楚了……」薛萬里暗生嘆息,一時無話。
燭光微微瞑,天色蒙蒙亮。
街道上小販吆喝聲此起彼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小方子急沖沖奔出房門,半晌,提著褲帶一臉輕松回來,抓起床上剩飯,狼吞虎咽幾口,含糊道︰「老薛,你也吃,吃飽了打架有力氣!」薛萬里微微一笑︰「你吃你的,莫管我。」小方子咽下一口,憂慮道︰「你不吃不睡去和人家打,不是找死麼?」薛萬里失笑道︰「你小子不懂,人若吃飽睡足,固然精力充沛,氣血卻會懈怠!嘿,旁人也就罷了,這條小蛇本領和我半斤八兩,疏忽不得!」小方子皺眉道︰「是麼?嗯,那條小蛇快來了罷?」薛萬里緩緩起身,推開窗戶深吸一口清涼,徐徐吐出︰「雲陰靄沉,日間恐有雨雪。」
小方子氣道︰「問你正經事,說什麼鬼天氣?」薛萬里嘿嘿一樂︰「你小子又不懂了,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非小事耳,當慎行之。」小方子撓了撓頭︰「甚麼意思?」薛萬里搖頭道︰「一時也和你說不明白,此乃孫子兵法所言,諸事亦可為鑒。」
「孫子?哈,孫子!」小方子嘻嘻哈哈,渾不上心。薛萬里臨窗遠眺,自顧道︰「晨鐘起時,蛇劍方至,尚有半個時辰。」小方子抹了抹嘴巴,湊過去看風景。天色果然灰蒙蒙一片,不見紅日,東北上空鉛雲如淡墨,悄然垂于穹際。遠方坎煙起處處,早起路人行匆匆。清晨空氣潮濕微涼,涌入肺腑胸懷舒暢。
「沒甚麼好瞧的,那家伙怎麼還不來?」小方子四處望了望,嘟囔一句走開。在床頭抓耳撓腮坐了一會兒,又連連唉聲嘆氣。氣氛不大妙,大敵遲遲等不到,小將先自亂陣腳。薛萬里嘆一口氣,回身坐下︰「再說會兒話罷。」小方子全無興致,懶洋洋道︰「說什麼?」薛萬里沉吟道︰「小方子……」
小方子看他一眼,不耐道︰「有話就說!」薛萬里點了點頭︰「方大俠有姓無名,來日又如何揚名四海?大大的不妙!嘿,現下無事,便給你起個名字罷。」小方子眉頭一皺︰「是麼?我這名字不是挺好麼?」薛萬里搖頭道︰「不好,又是小又是子的,處處矮人一頭,一點兒也不威風!」小方子怔了怔,重重一拍床沿︰「不錯!老薛,你可得給我弄個威風名堂!」薛萬里儼然道︰「那是自然,呃,方英雄——如何?」小方子心頭一喜,呵呵傻笑數聲,扭捏道︰「這,這也太直白了罷?」薛萬里笑道︰「不好麼?那麼,方神威——怎樣?」小方子精神大振,舉起拳頭猛揮幾下,忽又疑慮道︰「這個,是不是有點兒俗了?」
薛萬里抱頭苦思半晌,展顏叫道︰「有了!你既仰慕三國趙子龍,便叫作‘方子龍’——這總成了罷?」小方子喜不自禁,口中連念了十數遍,又猶疑道︰「似乎不大順口兒……」薛萬里本是存心戲弄,見這小子挺當回事兒,不覺又上了心,凝神思索。小方子給他逗起了興,急切間眼巴巴盯著老薛,又忍不住連聲催促。
莫看只是取個名字,卻是關乎一生的大事,一時間哪里想得周全?薛萬里想得腦袋也大了,仍是沒個主意。小方子已經不耐煩了,上躥下跳大發牢騷。
「成了!可算是想出來了,方諸侯——萬眾之上,一方諸侯,妙不妙?」薛萬里終于開口,面露得色。小方子驀然一驚,怔忡片刻,點頭歡喜道︰「這個好!威風又霸氣,嘖嘖,老薛你可真有本事,怎生想出來的?」薛萬里低頭不語,面色古怪神秘,忽又猛地捧月復大笑,搖頭晃腦……
「這老薛,又搞什麼?」小方子又驚又疑又心急,沖上去揪住衣領,大喝道︰「快說!說不說?」
「說,說,你先放開!」薛萬里笑喘著掙開身,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這般想出來的——方大俠能吃能睡像頭豬,頑皮胡鬧似個猴,因此得名,嘿,果然名副其實!」說罷撲哧一聲忍不住又樂。
小方子怔了怔,慢慢垂下頭,轉過身低聲泣道︰「知道你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個沒用的人!」說完拎了衣袖,默默低下頭擦拭眼角。薛萬里見狀一驚,望著他瘦小起伏的肩膀,登時憐意大起,心里不由暗悔失言,忙探過身去連連寬慰道︰「老薛可沒那意思,逗你小子……」
「薛老鬼,你中計了!」小方子怪叫一聲,閃電般轉身探爪,撲上去扭了便打。薛萬里猝不及防,登時給他撲倒在床上,慌亂間連連招架。霎時二人滾作一團,手腳翻飛,大聲呼喝,狂廝亂殺。
方諸侯攻其不備,初時佔了上風,怎奈薛老鬼實力雄厚,挨了幾拳渾若無事,再奮力拼了幾合,已是力不從心,雙手反剪給他摁在底下,呼呼直喘粗氣。
「哈哈,服不服?」薛萬里得意大笑。
「服了,服你個鬼!」小方子掙扎了數下, 牙咧嘴。薛萬里無奈嘆息,騰起一手,二指猛地探向腋下。
「哎喲,哈哈,哈哈,別……哈哈哈!」小方子酸癢難耐,只覺從腋窩癢直到心里,偏偏身子動不得,酷刑折磨之下,一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哼,服了沒?」薛萬里傲然收指。
「服,服了,服了……」小方子大口喘道。
俘虜悻悻被釋,心里掂量了幾番,終于掛出免戰牌。勝方悠然自得,料他也不敢報仇,自行收拾殘局。二人鬧了一回,偃旗息鼓,起名之事自然也揭過不提。
打是打,鬧歸鬧,心中卻是歡喜的,同是天涯淪落人,苦中作樂罷了。二人對坐,小方子心有不甘,連作鬼臉。薛萬里看他一眼,驀地長嘆道︰「我那孩兒若在世上,怕也有你這般年紀了!」小方子瞪大眼楮,驚奇道︰「咦?你也有小孩兒麼?」薛萬里長吁一口氣︰「老薛一把年紀,自是有過,現下有是沒有……嘿,和你一般,我也不知道。」小方子聞言目瞪口呆,薛萬里語罷眼眶泛紅,二人一時無話可說。
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個遭劫未死,為人子不知其父,一個劫後余生,為人父不得其子。悲乎?嘆乎?以住天各一方,各有不幸之處,如今同處一室,卻是一處不幸!此時無聲勝有聲。
小方子呆呆看向眼前大漢,心說這會兒要是爹爹坐在眼前,不知道是怎生模樣?定會一樣地呵護照顧自己,不知會不會和他一樣,隨自己嘻笑玩耍?薛萬里怔怔望向面前少年,暗道此時若是我孩兒坐在這里,不曉得是何等相貌?是否也和他一般頑皮胡鬧?自己必定會悉心照料!
二人對視,四目交投,霎時心意相通!一個心潮平地起,他,莫不是剛好是我爹?一個心念憑空生,他,難不成正巧是我兒!一大一小深情對望,激動間起身急急執手,便欲父子相認!
指尖輕輕一觸,二人同時回過神兒來,老臉小臉各自一紅,齊齊扭過頭去。一個啐了一口,心說想爹爹想傻了麼?他有個爹樣兒麼!胡亂認老子,丟死人了!一個重重一哼,心道想兒子都想瘋了,自家孩兒似他這般憊懶模樣,自個兒怕不早給氣死了!好險,好險,好一場誤會,若非及時收手,雖不致鑄成大錯,也免不了顏面掃地有損名譽。二人各道一句僥幸,抹把冷汗訕訕坐下。
沒滋沒味兒又坐了會兒,小方子心浮氣燥,張口叫道︰「老薛,那一條小蛇怎還……」薛萬里斷喝道︰「噤聲!」小方子嚇了一跳,見他肅然端坐,再瞅四處也無異樣,不由心里奇怪,皺著眉頭暗自嘀咕……
遠方晨鐘悠揚,聲聲繞于耳畔。天色又亮了些,陰雲依舊黯淡。
薛萬里微微一笑︰「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