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三頓飯,不多也不少。一天一頓飯,少得少不得?
偌大一方廳,香氣四面溢。伙食分葷素,涇渭兩分明。一側是︰饅頭花卷白米飯,窩頭咸菜發面餅,稀粥多湯水,青菜少油腥。一側是︰清炖雞鴨紅燒魚,圓肉包子扁肉餅,菜菜不差肉兒,湯湯泛油星兒。道士也不少,分做老中小。老少各半邊,亂坐是中間。一處是︰十幾皓發老道長,清心寡欲淺淺品,幾十烏發是道長,戒葷少食慢慢嘗。一處是︰道長年紀正青壯,胃口上佳飯量大,二十來個小道士,狼吞虎咽吃的香。
山中不戒葷食,坐哪處隨已意。各有所好,各取所需。齋堂里每日只這一頓飯,卻也豐富多樣,但吃,管夠!山人非仙人,亦無闢谷方,吃了好修行,不吃餓得慌。何況,何況,一日下來,月復饑難忍,一頓不吃,得餓兩天!此時無人說話,各自悶頭吃喝。一眾小道士身骨未成,更是深深明白其中道理,個個運箸如飛,絲毫不敢懈怠……
方道士頭一次來,不由覺得有些新鮮,吃幾口,看幾眼,吃幾口,看幾眼……好多的飯菜,到處熱騰騰,伙食還不錯。好多的老道,一群老雜毛,左右都是小雜毛,一般無二年紀,認識不識認,吃吃又喝喝,老牛狐狸自是不理自己,柿子笨蛋也顧不上說話,人人渾似和飯有仇,胡吃海塞凶猛異常!都有病麼?著甚麼急!慢慢吃,慢慢喝,飯菜吃不完,那邊還很多。方道士嘆一口氣,拿起碗筷,緩緩踱過去自行添選——
包子比較香,肉餅太油膩,這菜還可以,那菜有些涼……
挑三又揀四,挑肥也揀瘦,正欲一網打盡中意美食,耳畔傳來三聲鑼響——
當、當、當。
「無上天尊——」眾道各自放下碗筷,齊齊神色肅穆吟頌。一怔之間,眾人紛紛起立離席。茫然看去,老道小道依次出門。方道士呆立原地,一時不明所以。趙本悄然經過,低聲留一句︰「老大,到點兒了,快走人。」
「走人?往哪兒走?這還沒吃飽,管他什麼點兒!」方道士不屑走開,不管不顧回座大吃。眾道心中俱是驚奇,臉上表情各有不同——齋堂管夠不管飽,鑼聲響起時辰到。此是規矩,有誰不知?這邊人人側目以示提醒,那里坦然吃喝無動于衷,小道何人!這般無恥?
「不成體統!方殷,速速離坐!」一人心知肚明,面上有些掛不住了。方殷瞥一眼,立起身,接著吃。呂長廉快步上前,強抑胸中怒火,低聲道︰「此處有規矩,現下已過了飯時!方殷,念你不知……」話沒說完,方殷抹了抹嘴角兒,放下筷子笑道︰「知道拉師父,這就走!」呂道長吁口長氣,轉身走向廳門。
將將行出門口,忽听身後吵嚷聲起……
一看之下,登時心頭又火起,道長怒意再難抑!一大群人,散在周圍觀看熱鬧,作亂之人,正是自己幾個徒弟——幾個小道拉拉扯扯大聲吵鬧,個個臉紅脖子粗,人人橫眉又立目!當下便有數十名師長道友向自己望來,眼神含而不露,似是大有深意。呂長廉不由又羞又氣,飛身上前怒喝道︰「放肆!還不住手!」
喝聲未落,牛大志應聲迎上,躬身稟報︰「師父,方師弟偷拿饅頭,更死不認賬!無上天尊——此人實是罪孽深重,請師父狠狠責罰!」眾人聞言哄堂大笑,各有其樂。呂道長干咳兩聲,拉長馬臉︰「方殷,你可是偷了饅頭?」方殷挺胸而立,一臉茫然道︰「甚麼偷饅頭?哪有這事兒?瞎子睜眼說瞎話!」一旁胡非凡騰地跳起,大吼道︰「媽個……師父,這小子偷了!師兄和我都瞧見了!」
「我們沒看見!」趙本袁世互視一眼,齊聲說道。呂長廉注目而視,緩緩道︰「方殷,做人要誠實。為師再問一次,你可是偷了饅頭?」
「沒偷。」
話音甫落,幾個小道一齊大叫,神色激動,各持已見。圍觀眾道見狀紛紛議論,莫衷一是。呂道長嘆一口氣,無奈道︰「方殷,你既說你沒偷,那你懷中又是何物?」眾人聞言齊齊看過去,只見小道士青色道袍之下,胸月復交接之處,堂而皇之鼓起兩團事物,橫看成巒側成峰……無數雙眼楮注視,方道士渾若不見,面色怡然,更是昂首挺胸!一時那奇異之處顯得愈加豐滿,呼之欲出!場面大亂,眾道或笑或嘆或無語,臉上神情各不同。更有幾名小道士面皮微紅,側過頭去頻頻拿眼偷瞄,心里不知在想些什麼……
方殷不慌不忙,伸手入懷模出二物——
渾圓雪白奪人眼,正是一對兒大饅頭!人證物證俱在,案情水落石出,小偷兒卻不認罪伏法,仍是很猖狂的樣子︰「看甚麼看!沒見過饅頭麼?」眾道見狀愈發驚訝,不由有些佩服,心道此人臉皮夠厚,著實令人刮目相看。一時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嘆氣,有人拍手大笑,有人不知所措。呂道長喝道︰「方殷!你還有何話講?」
方殷一手一個揚起饅頭,嘿嘿一樂︰「師父,我真沒偷,這個是——明著拿的!」呂長廉聞言一怔,皺眉不語。牛大志大叫道︰「師父,別听他狡辯!」方殷哈哈一笑,面色不屑︰「兩個破饅頭,還用的著偷?哼!我要是想偷,又怎會讓你看到!」不告而拿謂之偷,強而取之謂之盜,且不提方道士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在場眾人的眼楮可都是雪亮的!上清立教千載,偷偷模模之事自是有過,但偷得如此理直氣壯的……這人恐怕是頭一個!眾人心里一時大為佩服,紛紛交口稱贊,認為這個叫做方殷的小道士,很是,有勇氣!
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拿也好偷也好,譏也罷笑也罷,眼看徒弟丟了臉,師父更是顏面無光!呂道長一時又羞又惱,怒氣沖天,飛身沖上去便施以重手,將這頑劣之徒打了個半死!
想想,罷了。眾人矚目之下,又如何下得了手?便下的了手,一旦出手,豈不更顯得自己無力管教,只得對徒弟動武?訴諸武力,不得已而為之,終是下策……呂長廉長嘆一聲,忍怒說道︰「方殷,念你不知此處規矩,為師且不與你計較!放下饅頭,回去再說!」
——不知者不怪。這是說給旁人听的!回去又怎樣?丟人也好丟在家里。師父用心良苦,便拉著個長臉說話,心里卻有意要護短了。想法總是好的,多是自欺欺人。若,方道士此時識趣也就罷了。但,呂道長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無知者無畏。不過拿倆饅頭,怎這般大驚小怪!回去再說?現在便說個明白!方老大到哪里也不肯吃虧的,怎會背個偷饅頭的惡名回去!規矩,有立時,便有破時!丟人?不可能,絕無可能!
方殷大笑數聲,傲然四顧揚聲道︰「不過屁大的事兒,甚麼鳥規矩!哈哈,有哪個說給老子听听?」道門肅穆之地,三清天尊在上,言語如此粗俗,眾目睽睽之下。呂師父顏面掃地,仰天闔目,欲哭只恨天無眼;師兄弟亦覺丟人,低頭看地,想鑽可惜地無縫;眾道暗暗惱怒,想說話卻也不好開口,紛紛怒視中間那人——
好生一張生面孔,此人究竟是何人?
莫看初入山門,正是一鳴驚人!無人開口,廳內變得安靜異常。眼見一幫老道中道小道都給自個兒鎮往了,方道士愈加得意,趾高氣揚叫道︰「怎麼都啞巴了?剛才那神氣勁兒呢?誰說說?你?你?還是你……」天色已然昏暗,明亮光影之下,只見場內一個小道士拿著饅頭指指點點,態度飛揚跋扈,神情不可一世!眾道紛紛扭頭移開目光,連連後退躲閃,如避瘟疫——今日真是大開眼界,此時實在無話可說……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反正臉面也丟光了,干脆一掌擊死這逆徒,再向師父和掌教請罪便是!」呂道長心意已決,低喝聲中猛然躍起,一巴掌甩了過去!方道士正自得意洋洋,背著身指手畫腳,渾不知大禍已臨頭!這一掌含怒而至直取左頰,少時方逆徒免不了落個滿臉開花,只怕是小命兒也難保住!
「無上天尊——長廉,不可造次。」
一道蒼老語聲驀然響起,其音平和之中,凜凜有正氣。呂長廉聞聲一驚,收勢作禮,恭聲道︰「長廉無禮,還請蔣師叔恕罪。只是這逆子太過頑劣,因此……」一旁方道士驚覺不妙,扭頭斷喝︰「好你個呂老道!方才可是你偷襲本人來著?」呂長廉強忍怒意,苦著臉道︰「蔣師叔,你看這——」
「長廉,為人師者,切記凡事要公正處理,以德服人!師叔與你講過多次……」
呂長廉無奈低頭,連連稱是。方殷見狀微覺奇怪,轉眼看過去——說話之人,老道一個,白須白發,老眼昏花。那老道正在一臉嚴肅地說教,聲色俱厲,訓得呂老道三孫子一般!方道士見狀大為解氣,哈哈一笑,上前幫腔道︰「白毛兒老道,你說得挺好!」呂長廉瞪他一眼,沉聲斥道︰「沒大沒小,叫師叔祖!」方殷置若罔聞,涎著臉沖那老道嘿嘿一樂︰「老道,你人還不錯,一看就是個講理的!」此言一出,那老道長登時喜形于色,拂著白須笑道︰「金玉良言,自是感人肺腑。便是個小小道童,也知……罷了,此事由貧道來處理!長廉,你來看師叔如何公正處理此事,一定要用心體會。」
呂道長垂頭喪氣退開,心說我沒擔心學不會,我是怕你吃不消!自己這個徒弟……
師叔你先用心體會體會罷!
老道長微笑注目,和顏悅色說道︰「小道士,你可知——入得此處,須守規矩?」方殷低眉順眼,恭恭敬敬回道︰「不知道。」老道長含笑點頭︰「既是不知,此事也怪不得你。現在我來講給你,可好?」方殷連連點點,拍手叫好……
一人循循善誘,耐心教導。一人滿臉崇拜之色,仰慕之意溢于言表。老的說話,小的听話,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下一刻便是水到渠成,老道以理服人,小道循規蹈矩,一場風波消彌于無形之中。最後自是老道長露了一手兒,呂道長學了一手兒,兩全齊美。
只可惜,兩全之事難有。若不是,有人留了一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