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十三 一戰成名

作者 ︰ 縛心術

呂長廉耳聞目睹用心體會之下,心中不祥之意愈來愈盛——自己和這小徒雖是相處未久,可也多多少少知他幾分脾性。此時若他胡叫亂罵也就罷了,但如此老實听話……蔣師叔怕是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師叔猶自語重心長滔滔不絕,卻沒見到身前那小道士兩眼中的,一絲狡黠……正自心驚之時,二人果然語氣轉急!

暗道不妙之際,一老一小已然翻臉——老道長直氣得臉上變色胡子亂顫,不顧儀態指鼻怒斥︰「好你個無知小輩,真個不識好歹!枉費我一番心血良言忠告,你竟,你竟一個字也沒听進去!」小道士不屑搖頭,連連冷笑︰「白毛兒老道,你這是自找的!老子用你來說教?哈哈,逗你玩兒罷了!」

逗你玩兒?這都當太爺的歲數兒了,逗著好玩兒麼?眾道人聞言目瞪口呆。師叔祖身臨其境,用心體會之下已是氣急敗壞,豎掌作刀便待劈死這大逆不道的徒孫!師父師祖心無二意,徒子徒孫下場一般。總算方道士命大,這次換過呂道長來解圍︰「師叔息怒,息怒,以理服人,以德教人……」老道長長吐一口濁氣,呼呼喘道︰「朽木不可雕也,豎子不可教也!哎,長廉,師叔方才實是,實是錯怪你了!」

兩個饅頭,一點兒破事兒,竟是鬧了個沒完沒散,齋堂里火工道人也不耐煩了,走過來連聲催促。事小是事小,規矩是規矩,小事上破了規矩,破了規矩是大事!一眾老道早間便已離去,在場就數喜愛抱打不平的蔣道長德高望重,盡管已經氣了個半死,仍然還需作個了結。

「無上天尊——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小小道童,念你無知,放回饅頭,這便去罷。」老道士終歸修行日久,胸襟寬廣,轉念便已心平氣和,雲淡風輕。

方道士點頭稱是,將饅頭放回懷里,抬腳便走。

「這……回來!」轉瞬之間,老道長心中怒意已如潮涌,扯須瞪眼喝道︰「放回饅頭再走!」方殷扭頭奇道︰「我這不是放回去了麼?你還想怎地?」老道長怒極反笑,抬手一指︰「放在桌上!」方殷面色恍然,轉身行至桌前,乖乖掏出饅頭放在桌上︰「這樣?」老道長松一口氣,點頭道︰「好了,你走罷。」方殷抓起饅頭,轉身就走。老道長見狀一怔,皺緊白眉︰「等等!你怎又拿上了……」方殷邊走邊笑︰「你叫我放回去,又沒說不許拿!走了,再見。」

方老大慣于胡攪蠻纏,和他糾纏在一起,什麼事兒都鬧得沒完沒了,和他攪和在一塊兒,什麼人不死也得月兌層皮。這一饅頭事件,此時留在現場的人俱是嘆服,嘖嘖稱奇——旁觀者清,此人雖是初次認識,以後還是不認識為好。不得已認識了方道士的幾師徒,更是不得已受到牽連,本就差強人意的形象再次一落千丈。當局者迷,白毛兒老道不知深淺,自告奮勇將此事攬于身上,半步之差,半世修行付諸流水,難以善終,一生英名毀于一旦。

莫道危言聳听,凡事皆有因果。若不是老道長氣糊涂了,其後果也不至如此嚴重。又怪得誰來?要怪只怪他︰處于劣勢仍是不肯認輸,敗局已定猶自負隅頑抗,倚老賣老無視後起之秀,自以為是一意見個真章——

真章可以有,後浪推前浪,成敗眨眼事,勝負轉頭空。

老道長上前一步,攔住方道士。方道士止步不前,瞪住老道長。一老一少一上一下對視片刻,二人同時退後半步,戰役打響——此役日後廣為流傳,鬧得上清滿山皆知。眾人或貶或褒或笑或嘆,是非不一而足。二人有理有據有來有往,成敗單看此時!

「小道休要無事生非,貧道不與你一般見識。且放下手中之物,跪地認罪領罰!」

「老道你別沒事兒找事兒,本人不吃這一套!這饅頭我是拿定了,要跪?你跪!」

「黃口小兒!無理取鬧!你既行為不檢,又不尊師長,當真是罪無可恕!無上天尊在上,貧道今日要替天行道!」

「好你個老雜毛兒,敢罵老子?反了!你上來試試看?看我不把你打得滿地找……你這牙都沒了,快死了得了!」

「你!無上天尊——貧道身在此地數十寒暑,處事閱人多矣,如你這般蠻不講理之人,卻是平生僅見!」

「哼!老道你別胡說八道,本人最是講道理了!頭一回見?哈哈,今天再叫你開一回眼,老子不用破你甚麼破規矩,照樣兒把饅頭帶出去!」

「小子休要猖狂!你听好,兩條規矩——其一,飯時一過,齋飯不得再行入月復;其二,出門之時,齋飯不得帶在身上。」

「是這麼說?」

「正是如此!便這兩條,看你如何將手中之物帶出門去,貧道拭目以待。哈哈,今日你若帶不出去,須當場磕頭認罪才是!」

「成!我要是帶出去了,老道,你,你當我小弟!」

「小弟?貧道偌大年紀,給你當小弟?小子休要信口開河,以免貽笑大方!」

「大方個屁!老道,我看你是不敢賭!哼,一把年紀老掉牙,還不是個膽小鬼!」

「你!你!你……好,好,好!便以方才所言為準,老道今日與你賭上這一局!」

話說到這份兒上,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二人立下賭約,擊掌為誓,旁觀眾道作為見證,親眼目睹了一場慘案的發生。

「老道,瞧好了——」方殷嘻笑開口,揚起饅頭。饅頭在手,不能吃下去,不能帶身上,如何出門?老道長自是穩操勝券,見狀只是哈哈一笑,並不說話。勝負只在眨眼之間,眾道齊齊睜大眼楮,生怕錯過一場好戲!

雙手默運神功,十指勁力如潮涌,力道剛中帶柔,方老大終于出手!左一下,右一下,前捏捏,後捏捏……轉眼之眼一對兒大饅頭越來越小,最後變作雞蛋大小兩團——

一口塞進嘴里,倆饅頭不見了。

眼見他如同變戲法一般,高低長短驚嘆聲中,眾人紛紛凝目而視——方道士面頰左右各自凸起一圓,狀如兩個肉瘤,此時猶有余暇開口,鼓鼓的腮幫子隨之一動一動,形似叫塘蛤蟆︰「怎樣?老道,我沒吃進肚里罷?」方殷一臉得色,語聲含混。老道長怔怔看著他,沒有說話。方道士得意道︰「你看,我也沒帶身上罷?」帶是帶了,口里算不算身上,卻也不好說。老道長嘆了口氣,一時無語。

贏了!

方殷含著饅頭  悶笑,面皮飽漲,有褶兒有尖兒——小弟,我這就要出門兒了,快叫一聲大哥罷!小弟?大哥……老道長心如死灰,閉口不言。方道士搖頭晃腦,得意四顧︰「大伙兒瞧見了罷?這老道打賭輸了不認賬,沒皮沒臉,笑死個人!」他自是說得含含糊糊,但事已至此,群道縱然不知其言也明其意,一個個搖頭嘆氣,面露不忍之色。老道長見狀直氣得心急顫手猛抖,臉上忽青忽白,神態三分羞七分惱,模樣十二分悲慘……

「叫大哥,叫!」方殷喉里低嗚一聲,一臉凶狠狀,仍是不依不饒。老道長呆立場中,悲慘已化淒涼。眾人一時無語,紛紛掩面不忍再看!徒弟作亂,師叔落難,還是呂道長挺身而出,溫言安慰道︰「師叔,早叫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你又何苦……師叔?師叔!」話沒說完,驚見師叔兩眼一閉,直挺挺倒下了!

呂長廉趕忙一把扶住,慌得連聲大叫!事發突然,群道見狀亦是大驚,紛紛上前探視,七嘴八舌喚個不休。一時場面大亂,人人憂心如焚,聲聲淒切呼喚,惟有方道士一臉不屑之色,咧著大嘴吼道︰「別理他!他這是沒臉見人,裝死了!」眾人也顧不上搭理他,有掐人中,有揉胸口,一時輸送真氣,一時按摩穴位……老道長半倚半坐一動不動,雙目雙唇緊閉緊抿,面色神色同樣安詳,看起來如同,真的,死了。

至于老道裝死還是暈倒,眾人誰也不敢妄下斷語。方老大雖然開口,也是猜的。只有老道自己知道,也許連老道自己也不知道。人生一場大夢,世間幾度秋涼,此事此時終于半夢半醒,此時此事終成千古懸疑。

夜燈正濃,燈映人影兩憧憧。憂心更甚,心念師長各匆匆。一片混沌之中,方道士旁若無人,含著饅頭揚長而去,將老老少少甩在身後,經過一群陌生小道童——

「有甚麼好神氣?呸!驢尾巴。」

聞聲猛地回頭,卻似無人開口——誰說的?說的誰?說的甚麼?甚麼驢尾巴……方殷一臉狐疑左右看看,找不到說話的人,听到的話亦是無解。管他是誰!管他作甚!轉念間遂將此言拋在腦後,轉身大搖大擺走出門口。

夜已深,人未眠。

人生只是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無數橋段。風有起時,便有止時,饅頭之爭,告一段落。只是萬事有休時,感慨無止境。且說今日,幾番得失成敗一言難盡,簡而言之,三人睡不著一對兒半——

止一日,多少事。打完鳥兒,然後爬山,又見木頭人,爭當老大難,吃飯也不心靜,老道又來添亂……累了是想睡,想睡睡不著,想完今日事,又想起從前,想念老薛,想起一幫小兄弟,想到自己的父母……思之不忍思,再思日後事,只身淪落此地,將來又該怎辦?學本事,當老大,思緒繁,心里亂!

「都起來!接著議事!」方殷大喝一聲,坐了起來。反正睡也睡不著,要熬大家一起熬!趙本袁世應聲而起,三人于床頭擁被圍坐。正好都是睡不著,說說閑話也挺好。今日老大勇斗牛胡二小道,打敗前輩一老道,師父束手,群道震驚,實在是威風無二兩,臉皮如城牆!視其種種言行,怎不心生景仰?跟著這老大,非常有前途!白天認了命,晚上鐵了心!想想就興奮,確是睡不著,二人正自輾轉反側,忽聞老大發號施令——

議事!

老大是跟定了,也沒多少事可議。睡覺前便議了一回,無非佩服佩服吹捧一番,彼此彼此謙虛兩句,四徒弟怎麼對付師父,三兄弟如何變成五兄弟等等。本是議過的事,此時拿來再議,仍是議興不減,議致盎然。議事議事,正事閑事大小事放在一邊,樂趣便在一個「議」字。

一來二去三個糊涂蛋,議了半晌,也沒議出個一二三。接下來自是說三道四,吆五喝六,雜七雜八胡扯一通。重要機密商討未果,又細數好漢當年之勇,逗貓惹狗偷西瓜種種。諸般往事不堪回首,再遙望日後飛黃騰達,大碗喝酒,大塊兒吃肉,有福同享,有禍你當……

說的不嫌煩,听的也樂呵。都是半大不大的年紀,盡管父母不在身邊,孩子終究就是孩子。說完了就完,誰個真當真?開心笑一笑,不是也挺好?只是,只是,小小少年,終究會長大成年。惜之,惜之,兒時童真,一眨眼轉瞬即逝。莫說小子可笑,誰人沒有此時?他日尋得真意,想笑沒了興致。

說過,笑過,困了,睡了。

少年緩緩閉上眼楮,心中不由隱隱期待。明日學武功,明日當老大,明日逞威風,明日展霸氣!

明日,至時便是今日。入夢,是夢總有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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