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十四 三個字

作者 ︰ 縛心術

願望常常很美好,現實每每很殘酷。

一人挺胸而立,信心百倍——今日習武,正合心意!以本人這等天資,這等聰明,這等不世出的少年英才,學得一身高強本事,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之前本事小一些,那是英雄落難,沒得機會而已。你看,早間沒有遇上高人,想學一手兒也沒學到,後來來了個死老薛,教了兩手兒也不著調……現在總算可以踏踏實實練武功了,雖然這個師父平平凡凡,教本天才有些勉強,但是!天才就是天才,哪怕蠢材來教,也是天才!瞧著罷,這就學他個三五天,管保到時候兒神功大成,令所有人佩服萬分,夸贊于我,哎!到那時候兒,自個兒多麼不好意思……

「方殷——」

一聲沉喝,將方老大從虛幻夢境拽回真實世界。方道士正自想得興高采烈神魂顛倒,冷不防受此驚嚇,心中大為不悅,皺著眉頭道︰「干甚麼?叫我也不先打個招呼兒!」呂長廉一時無語。半晌,開口道︰「為師告知你三件事情,你听好——」美夢破碎,興致全無,方道士也懶得搭理這不長眼的師父了,只是低頭不語。殊不知一場美夢還沒醒利索,殘酷現實已是近在眼前!呂道長接連說了三件事,事事無好事,一件比一件難以接受,登時讓人夢碎心亦碎,豪氣化飛煙。

噩耗!三件噩耗!天大的三件噩耗!

其一,因方道士私藏暗器,損壞公物,恐嚇他人,依律沒收。其二,因方道士深夜聚眾談話,影響他人休息,為防止此事再次發生,呂道長命他移居別室。其三,因方道士昨日污辱同門,欺師滅祖,今日不得隨眾人習武,自行去講堂寫悔過書。

「放屁!」方殷呆了片刻,跳腳大叫。

「拿下!」怒喝聲起,牛大志應聲上前,胡非凡緊隨其後,一左一右把臂挾住。方殷昂首挺胸,左右各怒視一眼,大叫道︰「哪個孫子告的密?敢跟我玩兒陰的,有種!」一人笑而不語,一人神情得意。趙本袁世見狀怔了怔,互視一眼,齊聲道︰「師父——」

「不必多言!方殷,你可知錯?」呂長廉拂袖怒喝。方殷猛啐一口︰「知道你個狗屁!」呂長廉冷笑點頭,于懷中取出一物︰「言語無禮,頂撞師長,戒尺擊手,十尺。」眼見呂老道緩緩行來,馬臉上冷冰冰再無一絲笑意,這是……動真格的了!方殷又驚又怒,一時連連掙扎,試圖月兌身。怎奈一掙,再掙,雙臂有若撼山,身子一動也難動!正是真人不露相,昨日一個沒頭腦,一個紙老虎,此時竟然如此歷害!枉然殷殷期待今日,卻不料今日——師父翻臉無情,對手明槍暗箭,小弟也不敢出頭,只苦了自家。

明天已是今天,轉眼天已變天!

「無上天尊在上,山門法規在前,豈能任你無法無天!今日為師便讓你懂得,什麼是規矩!伸出手掌——」呂長廉舉起戒尺,冷冷說道。

方道士怒目而視,緊緊握住雙拳,面色大義凜然。

呂長廉持尺而立,微一頷首。牛大志心領神會,當下雙手發力拗起小臂,右手運足力氣,將緊攥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胡非凡隨之伸出左手,攥其手指牢牢定住手形——方老大一時有心殺敵,無力回天,暗道不妙之時已是掌心朝天,如同肉在砧板,任人宰割!

「你倆給我等著!」方殷恨聲說一句,頹然閉上眼楮。

「叭,叭,叭……」戒尺聲聲響,記記不留情!手痛心也痛,無情是有情。少時十尺擊畢,小道手心已腫。連續擊打之下,初時覺得疼痛,繼而麻木,隨之竹尺收時,霎時痛入骨髓,掌心有若火炙!一時痛得有口難言,只是強忍淚水,  吸氣鎮痛。

「方殷,你可知錯?」呂長廉雙目凝視。方殷咬緊開關,怒視片刻,低下頭︰「知道了。」呂長廉不動聲色,又喝道︰「為師打你,你可心服?」方殷低著頭輕聲道︰「服了。」

「放開他。方殷,一旁思過。」

方道士終于解月兌了,默默走到一旁,坐在石凳上思過。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又有雲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方老大學問不是很高,思來思去只思出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兩句。意思都是一樣的——服不服?口服心不服,不服。錯沒錯?你錯我沒錯,沒錯。一共打了十下,都給老子記著!早晚加倍奉還,報仇不急一時。

當然,方老大算術也不太好,超過了十下就記不清了。不過,心里不服不挨打,口中不服要挨打,承認錯了不挨打,死不認錯要挨打,這個賬不用算也是很清楚的。何況,這回打的是言語無狀,頂撞師長,之前還有三件倒霉事兒扣在腦袋上,怎能這般不明不白認了?因此,小道士吹著巴掌皺了眉頭假裝沉思,實際是在明里思過,暗里算計。

實在是,不好辦!這三條,都很難。若依了呂老道,早間一番謀劃必將全數落空,之前定下計策也得全然推翻。一是,剛剛收服了兩個小弟,給他換了屋子,老大豈不又成了孤家寡人一個?那時多麼寂寞無聊,慘狀想想就已不堪!其二,秘密武器沒帶身上,即便帶上了不再秘密,但那,仍是壯已聲威,寒敵膽魄的無上利器!給他收走了,再想當這老大,別說那老牛,只怕狐狸也是不干!至于三者,悔過書?且不說樂不樂意寫,方老大根本不會寫字兒……

難上加難!

這怎能成?自己以後還有得混麼?萬萬不成!須得好好想個辦法,縱不叫他一下子收回成命,也要與他討價還價一番!方道士思過完畢,起身叫道︰「師父——你來,我有話說。」呂道長正在樹底下指點招術,一絲不苟認認真真,四名小道嘿嘿  比劃拳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師父教得用心,徒弟練得著意,加上今日風和日麗,一切都很正常。

除卻今日院里多了一個思過的小道。

老樹條條虯枝各探,師徒人人心里都亂。打人的自是心里沒底,幫凶的也是心里沒數兒。還有旁觀的,心下惴惴不安。只因挨打之人,並不是個好惹的主兒,這回吃了皮肉之苦,不知何時來個反攻倒算!莫大意,單看他昨日行事,便知此人非常難纏。小心了,表面仍是認認真真,一板一眼,實則人人馬馬虎虎,心不在焉。

此時听他開口招呼,語氣平和,再見他面上堆笑,渾若無事——許是沒事了,應該治服了!徒弟各自松一口氣,師父點了點頭,應聲上前。

「無上天尊——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方殷,你適才有何感觸?與為師說說罷。」呂長廉微笑道。方道士低眉順眼,恭聲稱是,然後便將方才所思之事一一敘述。其態有禮有節,其言有理有據,其聲有情有義,其勢有軟有硬。一時頭頭是道,一時全然顛倒,一番寬宏大量,一番錙銖必較。前後左右舌卷懸河,唾如飛星海說一通,說得山人猶在山中,全然不辨南北西東。

「不成!」呂道長怒聲斷喝,面上已變了顏色。方殷聞言一怔,皺眉道︰「哪兒不成了?我這還沒說完,你看……」呂長廉板著馬臉,刷地一拂袍袖︰「你休要再講,此事也莫要再提。」

不听你說,不讓你講,一口否決,沒得商量。霎時怒火涌上心頭,方殷大聲叫道︰「你這人!就你說了算麼?好罷,甚麼一二三的鳥事,我也不管了!」呂長廉冷冷注目,緩緩說道︰「為師方才叫你反思已過,你想到的,便只是這些麼?」方殷撓了撓頭,一臉驚奇道︰「我還能想什麼?想給打我的那個大好人,上供燒香麼?」

「出言不遜,目無師長。戒尺擊手,十尺。」低沉喝聲中,呂道長慢慢掏出竹尺。又來這一手兒?使了一回又一回,別說還真是……

疼!

方道士見狀大驚,扭頭便逃!悶頭急急跑出幾步,眼前猛現白襪黑褲!抬眼一襲青灰道袍,其上一張長長馬臉——驚叫一聲,忙不迭掉頭又跑!前方空蕩蕩,後頭有妖道,裝神又弄鬼,趕緊跑跑跑——忽然眼前一花,驚見妖道又現!單手持尺而立,雙腳不丁不八——不及驚慌,奪路而逃,光天化日,妖怪擋道!

東奔……妖道!西走……妖道!左沖……妖道!右突……妖道!

一時方道士沒頭蒼蠅一般來回亂竄,亦如沒頭蒼蠅一般連連踫壁,眼睜睜看著四周方寸之地,慌張張始終不得逃出生天!一時心驚肉跳,直累得呼哧帶喘,一時灰心喪氣,又不由有些佩服——真個沒瞧出來,老道有點兒歷害。

正是真人露上一小手兒,可憐小道難逃五指山。

「如何?」呂道長重重一哼,看著眼前面色灰敗,彎腰大喘的小徒,心下也不禁微微得意。方殷低著腦袋喘了半晌,抬頭看了看,一臉佩服道︰「師父,你有沒有听過一句話?」師父听說過的話多了,這是說的哪句?沒頭沒腦!呂長廉皺起眉頭,斥道︰「有話直說!」

「好狗,不擋道。」

呂道長聞言一呆,繼而呆住,隨之平靜,之後平靜如水。方道士得意大笑,樂不可支之時,卻見對方並不發怒,亦不上前打罵——怔住,怔住。反常,反常!驚悚,驚悚,有妖……有妖!事出反常必有妖。方老大所料不錯!此時此刻,誰也看不到那平靜如水的外表之下,心潮涌幾許,怒浪何等高!真人未佩其冠,亦無沖冠一怒,道長簪挽其發,不見頭發倒豎。非無怒,非常怒!怒形于色,只是生氣,氣攏于心,是為真怒!

拿下。

呂道長輕聲吩咐一句。幾徒應聲上前,圍定方道士,目光中多多少少透出幾分不忍之色——愈思過愈多,錯上又加錯,這般罵師父,此人難存活。方殷掙月兌不得,轉眼再度被擒,呂長廉祭起戒尺,又一次大義滅親!

竹板聲聲起,記記留戒痕。手痛心更痛,情長有幾分?叭,叭,叭……一時掌心痛上加痛,方殷自是不肯束手就擒,奮起神力連連掙扎之余,大聲狂叫︰「死雜毛兒!你這哎喲……怎麼總打一邊兒!」打的就是一邊,不疼不長記性。呂道長面沉如水,打得一記比一記更重,方道士 牙咧嘴,叫得一聲比一聲還慘……終于十尺打完,手掌腫上加紅,也不疼了,已經麻了。

「換過左掌,再擊十尺。」

這一次,戒尺沒有收回。方殷原本松了一口氣,聞言登時又驚又怒︰「干甚麼!怎麼還打?」呂長廉看他一眼,緩緩說道︰「適才為師打你之時,你口中說的什麼?」

也沒說什麼,記不太清了。無非是死老道,臭雜毛兒,陰狠毒辣老沒羞之類的……方道士茫然間只一轉念,左手掌心已是無奈向天——叭,叭,叭……右掌傷沒好,左手同病憐,左右你有理,反正不留情。呂道長一尺一尺,邊打邊吟︰「不尊師長,辱我門風,此乃戒意,十尺為醒。」

這是告訴你,打你不是胡打,有理由的。只是一回一個理由,花樣兒層出不窮,怎奈兩只巴掌換過,戒尺還是一條!挨打的是我,說誰誰能听得進?打人的是你,擱誰誰又受得了!方道士聞言極為不滿,但連番吃癟之下卻也長了記性,只在肚里暗罵……

苦難的時刻,總是格外長。終于,終于,又打完了。苦難的光陰,總是無盡頭。真的,真的,還沒打完。

「還有十擊,戒以左掌。」呂長廉舉尺說道。這一次,方殷沒有說話,目瞪口呆。幾個幫凶一時也有點兒懵,互相看了看,看到各自一臉茫然。呂道長視若不見,自顧長吟︰「過而不改,思之不得,師父之意,十尺可得?」

竹板兒這麼一打,手心兒又開花!誰叫徒弟不長眼,敢把師父夸?既然非要玩兩把,戒尺我來一手抓!丟了面子氣難消,今日打斷你狗爪……瘋了,全瘋了!反了,都反了!說完了還說,說得對不對,仇是結定了,打完了又打,打了多少下,也沒數兒了……罵了一句好話,換來一頓好打!叭,叭,叭——無邊苦海之上,殘酷刑罰之下,驚羞惱怒恨之中,疼痛麻木酸漲並起之時,方道士終于,終于,終于,急了!

先是目赤紅腫,其後咬碎銀牙,皮肉之苦猶可忍,心急如焚不可耐!坑了我,打了我,冤枉了我,瞧不起我!想鬧事?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欺負人?也不看看欺負的是甚麼人!狗急了會跳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急在心里,只是干急,氣急敗壞,是為真急!方道士確是真急了,急得面紅耳赤,急得神智已失,急得胡言亂語,急得說出了令在場所有人銘記此刻一生的三個字——

驢、長、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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