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經》有雲︰「陽氣盡則臥,陰氣盡則寐」。子午相對,一為陰極,一為陽極,兩者皆是睡眠的絕佳時分。子時大睡,午時小憩,養神養氣又養心,這些都是有講究的。
對于方道士而言,困了就睡覺,管那許多雜七雜八的道理做甚?什麼時辰睡也好,反正時間一大把,休息,休息一下。唐代白文公說過——不作午時眠,日長安可度?文豪就是文豪,不僅詩寫得好,而且會養生,睡個午覺也能睡出個道理來。這句許的意思是︰中午不睡上一覺,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是罷?
方道士在午休。有床就是好,比打地鋪強多了。想當年,當叫花子的那些年,哪能睡這麼舒服?自從有了床,方老大的睡眠時間明顯比以前更長了些。床是干嘛的?床是睡覺的。不躺著,空擺著,豈不是浪費麼?方老大過慣了窮日子,是個勤儉節約的人,因此得空兒就睡,睡必睡足。至于睡多少合適,浪費的是床還是浪費時間,那些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方道士睡得很香。累了,太累了!你看,學本事多麼的不容易?很辛苦啊,這下可得好好犒勞犒勞自己。想吃沒的吃,只有美美睡一覺,才可以保持充沛的體力,以便下午勤學苦練。字兒寫得如何了?下午,下午再說。
屋里一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渾然不知東南西北。窗外一人靜靜而立,眼望床上安睡的少年以及滿地白花花的紙團,一顆剛剛爬上半山腰的心,瞬間又重重跌回谷底……
此心怎堪?夫復何言。
有希望才會有失望,而屢次的失望,終將化作絕望。也許,不應再對此人再有任何期冀,隨他自生自滅,听之任之。卻為何,心底那一絲希望如火苗般閃躍隱現,滅而復燃?滿腦都是他是影子,一心盼望出現奇跡,這是為何?這卻又是,為何?
也許只是因為,他是一個孩子。沒長大的孩子。魚目還是珍珠,朽木還是棟梁,此時猶未可知,日後才得分曉。既未長成,便有——希望。為何期許這未名的混沌?正是這一絲未明的光。這是動力的源泉,這是守候的緣由,心之所向,只為——
成長。
師父,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並不只是一份恩情,更是一份壓在肩上,沉甸甸的責任。呂道長未成家,上清便是呂道長的家,呂道長無子嗣,徒弟便是呂道長的孩子,看在眼里,更放在心中,省心的是這樣,不省心的,也是。
「無上天尊——」呂長廉眼望著天,低誦一聲,轉身,離去。
下午。
方道士興沖沖一頭闖入講堂,激動叫道︰「師父!我寫好了,你再瞧瞧!」呂道長看他一眼,接過紙張。方殷一臉期盼之色,口中連連感嘆︰「哎!這可真不容易,那筆毛兒又軟,墨水兒又硬,這字兒又小又麻煩,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寫成,怎樣?怎樣……」
團團黑黑小蝌蚪,密密麻麻紙上游,一群大頭小尾巴,一群小頭長尾巴,還有一群沒尾巴,有腳變作小青蛙。呂道長努力辨認半晌,直瞧得兩眼刺痛,也沒發現里面有一個名字叫作——字兒。難得,難得,百余團墨跡,竟無一成字,不管寫得好不好,那也是相當的難得了。
許是這一幅「小蝌蚪找媽媽」畫得太生動,呂老道瞧得入了迷,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方道士急著等他夸贊,見他一味在那里愣神兒,頓時大為不滿︰「到底好是不好?你給個痛快話兒!」一語驚醒夢中人,呂長廉抬起頭來,直言不諱道︰「不好。」方殷聞言登時一張臉拉了下來,冷冷哼道︰「哪里不好了?我瞧著就挺好!」
方道士不服。
辛辛苦苦完成的得意之作,豈能給他輕飄飄一句不好,就變成廢紙一張?便你是行家里手兒,也不能輕易下結論吧?要知道,一個人要為自己說出去的話負責任的,話不能亂講,用方道士的話說,必須要有一個——說法兒。
下完結論,該點評了。呂行家指點道︰「字乃筆劃之集成,你看,這一張紙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墨點兒,橫呢?豎呢?撇捺折鉤呢?一筆也辨不出。你說,你這……字!能稱作好麼?」見行家說得有點兒道理,外行人一時無話可說,只得不情願地搖了搖頭。再一時拍拍腦袋,連連擺手道︰「這事兒可不怨我!那個破筆軟了吧唧,不听使喚,我明明想著……」
劈不開柴火賴刀鈍,打不上魚來怪網破。呂長廉注目而視,淡淡道︰「同樣是一支筆,為師怎又使得?」方殷一怔,無言以答。呂道長伸手一指︰「他們怎又使得?」幾兄弟各自嘻笑,方老大無地自容。事實明明白白擺在眼前,又如何再去反駁?不听你使喚,為何又听別人使喚?听別人使喚,為何又不听你使喚?這事兒不怨你,還能怨誰個?方道士長嘆一聲,低下頭不說話了。
人無心,筆無意,沒有任何奧秘,熟能生巧而已。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好沒有關系,用心去寫就是。終究是初涉此道,一無根基,寫得差些倒也罷了。只是差成這樣兒,真是有些說不過去……呂道長暗暗嘆息,板起臉喝道︰「方殷,回去另行寫過。」方道士應聲而退,回去返工了——重寫就重寫,沒甚麼了不起!不就幾個破字兒麼?不就是一筆一筆寫麼?就不信,還真收拾不了它了!這回一定能寫好,包管呂老道看得歡天喜地,拍著巴掌連聲叫好兒!
好半天功夫兒,方殷小心翼翼捧著紙張走回來,信心滿滿道︰「看看,這回如何?」呂長廉一笑接過,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抬頭看看眼前小道,小道一臉得色,低頭再看那篇文字,竟然——
成了!
盡管歪歪扭扭,橫如波浪平地起,豎比風吹垂楊柳;盡管毫無技法,鉤無尾,折無肩,撇捺無腳點無頭;盡管筆墨不勻,起處秋風掃落葉,斷處蟲子爬著走;盡管結構顛倒,應當小的地方大,應當肥的地方瘦,盡管難以入目,盡管古怪丑陋,但——那是字,個個是字,清清楚楚的,白紙上的黑字!
進步可謂神速!于他而言。呂道長大出意料,一時間看看紙上的字,又看看寫字的人,驚奇之色溢于言表。方道士察言觀色之下已知其意,不由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是好是不好,不用再問了,天才就是天才,誰也不能小瞧!你看,呂老道小瞧別人,這下傻眼了罷?
「好,很好。」
呂長廉微笑點頭,甚是欣慰。方殷心里歡喜,感慨萬千︰「不易,真是不容易啊,我琢磨半天,才想到一個好辦法,寫出了這麼漂亮的字兒!」呂道長深有同感,點頭嘆道︰「萬事開頭難,你初次試筆,能夠寫成這般卻也殊為不易!方殷,你用的什麼方法,說給為師听听?」師徒二人有說有笑,相談甚歡,似乎已打破堅冰,關系進一步融洽。方道士得意之下不疑有他,口一張便將那個好辦法說了出來。卻忘了,那一句話——
禍從口出。
寫好便罷,何必多說?輕易將秘密訴知他人,必然招致無盡惡果。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奈何方老大做了道士,管不住嘴,還是說了。呂長廉心中已是勃然大怒,一時卻又不動聲色︰「方殷,你將那件物什取來,與為師看看。」方道士猶不知死到臨頭,樂顛顛跑出去,取回一物遞過︰「看!怎麼樣?我歷害罷?」
一支筆。一支毛筆。一支幾乎沒毛兒的毛筆。
小小毛筆,大大學問。單說筆鋒,也是名堂多多。鋒為毫,分作紫毫,狼毫,羊毫種種,亦有兼毫,混而制之;各毫選自動物皮毛,亦作細分,或須或尾,或胸或背等等;其制作也有講究,分為柱,被,披。柱之毫長,被之毫短,披之柔細。毫鋒不同部位配以相應毫毛成其筆,方可剛柔並濟,揮灑自如。
這一支筆,亦是如此。還是這一支筆,此時卻已不同。本是飽滿的毫鋒短了一大截兒,又瘦了一大圈兒,頂端只余一撮細小硬毛兒,如雀之舌,似豆之芽,小荷掐掉尖尖角,蠍子尾巴砍末梢。
妙,妙招兒!扒掉累贅的皮,拔去多余的毛兒,不听話的都殺掉,只留听使喚的——這就是方道士的好辦法,其頭腦的靈活程度,敢想敢干的精神品質,令人嘆服。據說許多年以後,海的另一邊有人發明了與此類似的寫字方法,以為先進,卻不知許多年以前,海的這一邊早有勇敢的先行者作出此舉,是個小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可惜,可惜,蜻蜓亦有天敵!不合時宜的奇思妙想,終究會被扼殺于襁褓之中。
慘,非常慘。禿筆握在手中,老道呆在場中,贈筆的人與贈人的筆各自無語,一般淒涼。相傳世上有四大難追回——傷透的心,禿掉的頭,跟人跑的媳婦兒,咬完人的狗。好心好意的好人給了他一只好好的好筆,眨眼功夫兒給他折騰得筆不是筆人不是人,通通只剩下一口氣吊著,同病相憐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方道士辣手摧花,將一支妙筆折磨得休無完膚,不成樣子,豈不知這正是打了呂道長的臉,拔了呂道長的毛,剝了呂道長的皮!呂道長已然動了真怒,面色陰沉得幾欲滴水兒,猛立起身刷地抽出戒尺,瞠目喝道︰「伸出手來!」
「你干甚麼……」方殷見狀大吃一驚,連忙退了兩步,愕然相問——這人!剛才還好好兒的,轉眼又翻臉了,這是哪兒對哪兒,哪兒又得罪他了?呂長廉怒目而視,大聲叱道︰「你不會寫也罷,你寫不好也罷,你,你怎可如此,如此……這般!」
「甚麼如此?甚麼這般?這人氣性如此之大,這會兒瘋掉了一般!這是發的哪門子火兒?莫非高興過頭兒,又中邪了……」方殷一時不明所以,卻也不願觸這霉頭兒,只在肚里發牢騷。幾小道見師父忽然大怒,也是不敢說話,個個低著頭暗自心驚。呂長廉喘一口氣,繼續怒斥︰「為師最是痛恨弄虛作假,投機取巧的鑽營之輩!如你這般,字寫不好,不從自身找原因,偏生去尋那旁門左道!這怎能成?當重重責罰!」
這話方道士听懂了,是說自家想的好辦法——不好。且不說辦法好不好,便不好又怎樣?用的著大動肝火,又拐著彎兒的罵人?投機取巧?旁門左道?說誰了?有病麼!方殷轉念之間重重哼道︰「你說的甚麼!我可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了,甚麼左道兒右道兒?我把字兒寫好不就成了,你又管我怎麼個寫法兒?」
「不思悔改,還敢狡辯!你可知,為師責你不為寫字,乃是教你——做人!方殷,你可明白?」呂道長沉喝一聲,威勢大作。
明白麼?不明白。寫字是寫字,做人是做人,豈能混為一談?方道士非常之不理解。但是,打人的家伙拿在老道手里,不明白的下場是什麼,這一點方道士非常清楚。好漢不吃眼前虧,轉念只在一瞬間,方殷點頭恭聲答道︰「明白了。」
「明白什麼?」
「听師父的,好好做人。」
「你可知錯?」
「我錯了。」
「該當如何?」
「回去再寫一遍。」
「無上天尊——」
「無上天尊——」
呂道長見方道士認罪態度良好,頗有悔悟之意,當下一腔怒火消了幾分,微微頷首道︰「念你年少無知,為師饒你這一次,下去罷。」方道士應聲而退,未及門口,呂長廉又道︰「記住,不可再損壞物品!如若再犯,罰你晚上不準吃飯!」
「是!」
方道士心中凜然,面色肅然,悄然轉身,飄然而去。
呂道長緩緩將戒尺納入懷中,廢然一嘆。不如此,又如何?師徒二人本已僵化的關系難得緩和了一些,若再施以體罰,必然前功盡棄,乃至關系惡化。也罷,也罷,且隨他,盼他幡然醒悟,走上該走的路。
黃昏的時候,方道士又來了。帶著自個兒剛剛出爐的滿意作品,來了。這一幅作品風格迥異,同樣令人大為震驚。不凡之人,出手必是非凡之作,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而呂道長經過反復研究,仔細揣摩之後,終于發現了其中玄妙之處,一時間徹底為之傾倒。
這一幅字,筆體古拙,遒勁有力,著墨處半榮半枯,斷續處藕斷絲連。這一幅字,用筆全然不落俗套,處處都是新意,天下獨此一號。這一幅字,已入絕處逢生之境界,盡其無中生有之所能,可謂神來之筆,古今無出其右。好,或不好,已經不再那麼重要,大家之作,更為看重的是——創意。
人之初,性本善。
呂長廉觀畢,嘆一聲,苦笑道︰「你這字,是用筆毫之梢寫就的罷?」方殷聞言一驚,繼而佩服道︰「猜對了!歷害,歷害!」呂道長嘆道︰「為師只是不解,毫毛何其細柔,你又是如何將其化為剛健?」方道士大笑道︰「這回我可沒拔毛兒,你看!」
又是一支筆,此筆又不同。這是一支經過加工的筆,毫發未損,又多出了幾分神秘。繁繁化為簡,柔柔得以剛,秘密便在于——道道細細的白布條,將鋒管相交之處自下而上裹得嚴嚴實實,形如枝附圓蠶繭,狀若布繃重傷號兒。其上一白結兒,那是破繭之蝶,宣告著新生的開始,其頂一叢黑,那是傷者之發,昭示著生命的延續。
多麼靈活的頭腦?多麼巧妙的構思?如此般,字,還能夠寫不好麼?
「這,這真是,難為你了!」呂道長看了良久,由衷感慨道。方道士喜道︰「哪里,哪里,小事一樁!我這個人,辦法就是多,你看……」呂長廉搖頭嘆道︰「你這樣,終究還是不成的。」
不成?怎又不成!方殷聞言又驚又怒,又氣又急,當下便上前一步,慷慨陳辭,意圖要這沒完沒了沒事兒找事兒的呂老道再給一個說法兒!不成,還是不成。呂長廉本不欲再說,又不忍不說,長嘆聲中便要開口,給那頑劣無知糊里糊涂的小子上上一課。殊不知,正此時——
鐘響了。
鐘響了,方道士跑掉了。不管不顧地跑掉了。世上沒有一件事比那件事情更重要,字兒可以明天寫,說法兒可以回頭要,本事可以慢慢學,肚子餓了誰管飽?走人!走了。隨即幾個小道也走了,只留下——講堂中枯坐的一個道長,和窗外半陰半暗的天色。
不管怎樣,冗長的一天終于過去了。無論如何,漫長的學業終于開始了。不必細數成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無須深究得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事。文深言淺,世間之人怎可盡數描繪?心高筆拙,人之心事難以一言蔽之。
只听說,這一日方道士操勞過度,晚飯多吃了兩個肉包。
只听說,這一日呂道長過度操勞,傍晚沒有去齋堂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