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休介捧著飯食進門,看見那個小祖宗一臉氣悶坐在床上,他這幾日已經是習慣了,帶著笑到跟前,「吃飯了。(神座)」
童新瞥了一眼,見到一碗白飯,一小盤豆干炒青菜,還有幾塊燻的干巴巴的肉干,不禁滿臉的厭惡,撇過頭不說話。
元休介將飯食放到桌上,轉回來安慰他,「我知道這幾日是委屈你了,但現下不是要緊的關頭麼?是萬萬不能出紕漏的,等過了三個月,你回到家中,自然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
童新不耐地嚷嚷,「哪里要三個月?再過十二日,與那些刺客簽的契約就到期了。」
元休介站起身,慢慢變了神情。
「你是如何知道的?」
童新使眼角一瞥,大方地仰起臉,「因為就是我派人就到鳳影樓簽的契約。」
「你胡鬧!」一向溫和帶笑的影手,轉成激烈憤怒的神色,「你可知道暗刺是什麼模樣?是咬住血腥氣絕不松口的獸類!」
童新許久不曾被人訓斥過,也不滿地起身仰頭,「我當初也不知道啊,我不過是好奇作刺客的是不是真的如同傳說傳神,怎麼料到會變成現下這樣?」
「你!」元休介氣絕,忍下一口氣,一拉他,問︰「你請來的是鳳影樓的暗刺?知道究竟是哪一個麼?」
「不知道。」童新大力一甩身,將手抽回來。
元休介心事重重地在床邊落座,念叨著,「鳳影樓的話,一般這種單人任務都是鷂組出面,但我上回踫見的兩個人都不在劍技上見長,說明不是鷂組,那麼是鴿組還是鷹組?」
童新一側頭,「你和那些刺客還挺熟悉?」
元休介有一點沒好氣,「我是作影守的,不免要與暗刺打交道,還是知道幾個有名的暗刺組織。」
「那個鳳影樓真的如你說的厲害麼?」
元休介皺著眉,教訓他,「你是沒嘗到厲害,等到刀子劈到眼皮前,有你腿軟的時候。」
童新伸手入懷,掏出兩個 光程亮的金錠子,「你若是將那兩個暗刺殺掉,我自不會少了你的賞錢。」
元休介驀然抬頭,「你這小鬼,明明一個小孩子,心地卻是狠。現下是我守護你,你得听我的,我自有一套和暗刺打交道的辦法,不需你關心。」
童新冷笑,「我知道,你們看似和那些刺客從事完全不同的事,其實是一脈相承,魚要靠水,水要幫魚,哪里肯真的與他們拼命?」
元休介氣得哽住,「你這小鬼才幾歲,就滿口陰謀詭辯。實話與你說,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力撐過剩下的十幾日,要是將對方暗刺殺掉,等于惡獸受創,只會更加瘋狂地報復。」
童新吊著臉,陰沉地坐在旁邊,「你是怕了,我明白,誰不想好好活著,為了別人的性命犧牲自己,這當然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元休介瞄瞄他,軟下心,伸臂將他攬在身側,「我知道你從小失去雙親,都是靠著自己一人,難免心里時常驚怕,對人諸多防備。我元休介立誓,一定盡我全力保護你,就是暗刺的短匕刺到跟前,也定然先替你抵擋,不先顧自己性命,好不好?」
童新帶著少許異色,轉過頭看著他,「這世上立誓不兌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幾百年來也未曾有誰真的遭雷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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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淡淡清清落在小院里,映著四下竹影,稍有些清冷,薄霧伴著鳥叫,啁啁啾啾,細細淺淺。
朱顏推開門,就看見姜千站在門外,微微埋頭,兩眼仰瞪,直直地對著自己,且眼下有兩彎青黛色的圈圈,可見昨晚沒有睡好。
「你有事?」
姜千正中地點點頭,「你去哪里?」
朱顏莫名其妙,「我去山里,獵幾頭獸類剝皮去賣。」
「我隨你去。」
朱顏不時地轉過頭看看身邊,她一臉正色,帶著凝重的表情,緘默地走。
「姜千,你有話要對我說吧?」
姜千停住步,「說亦無用,說來干嘛?」
「嗯?」朱顏如墮雲霧,模模腦後。
「你天天都這麼過?打獵,剝皮,下山賣,晚上回家吃飯?」
朱顏點頭,「對啊。」
姜千流露出一副困倦厭煩的表情,「你就不會厭麼?要是我幾天就煩死了。」
朱顏搖頭,「我跟姜千你不同,我習慣了,就不願意改變了。」
「哎呦哎呦我的咿?N喂,說的像個小家碧玉似的。」姜千咧著嘴噓她。
朱顏從背後抽出輕長弓與竹箭,略顯得笨拙地搭弓上箭,姜千見了,撇撇嘴,「你那是什麼架勢?你真的會使?」
「不太會,干媽說弓是種極有靈性的武器,不是任誰都可使用的。她說我慣常了一種勢大力沉,但缺少一份飄渺靈動,用弓箭是不行了。」
「說的真真的……」姜千懶懶地瞥她,將輕長弓接過來,「不就是一張弓麼?哪個獵戶不會用?那麼多講究。」她從朱顏身側箭簍子里抽出一只竹箭,在弓弦上比量,「我也不太用這玩意,要不咱們倆比劃比劃?」
朱顏搖頭,「既然比就應該好好地比,應比劃各自擅長的,才算痛快。」她放下箭簍,退後幾步,右手入腰帶暗囊,撤手抽出一只長匕,柄上鏤刻著朱色火焰紋,曲刃有細齒。左手在身側抹過,帶出柄更小的短匕,與右手長匕合為一套子母刃,同樣飾火焰紋,不過是直刃,邊緣錚亮窄細的一條刃口。兩手架開,分作起手式。
姜千禁不住後頭步,「我就隨便一句話,你還要拼命怎地?」
朱顏左右望望雙匕,「不是拼命,只是隨便比劃。我在山上許多年。只有三娘和干媽陪我動手比劃,再沒有別人。我見到小千你,就很想知道山下的人身手是什麼樣。」
姜千暗地里心思一轉,想雖然樓主大美人一心想要這個丫頭,卻到底不知道身手高低,是不是真的值得樓主期許。再說,她一輩子活到現在,都在一個山包上,論經驗差自己遠矣,也不需怕她。于是道︰「那行,陪你走兩招。」一邊分掌擺開,腳踩八方,擺出攻勢。
朱顏一怔,「你要空手入白刃?」
姜千在心里偷笑,表面上卻朗聲道︰「你不是說要拿自己擅長的出來?我擅長的就是一雙拳腳。[我搜小說網]」
「那好。」朱顏一點頭,不疑有他,右手刃下一劃,像條魚霎時挺進。姜千見她來得極迅,沒有立時迎擊,晃身一避,閃開一隙將她讓過,同時腳下突施奇襲,旋回上提,靴跟後彈出月型刃,去磕她背後。
這一招可以算是陰損了,朱顏卻未慌亂,縱肘壓下來,撞在月型刃身上,硬將姜千力道撞偏,跟進出肘橫勒,去夠她頸項。姜千被她一擊敲得手心發顫,不自禁對她沉猛的力道心生忌憚,腳下換步後一掠,矮身後仰,一腳霎時高起,朱雀靴真的像只大雀鳥劃翅拍擊。
長匕迎擊一阻,左手刃滑貼著靴底削出,右手實招,左手虛探,一時配合十分詭妙。姜千心往下沉,想著這個丫頭可是從小跟著孫姨練出來的,肯定是不知輕重,我卻不能不顧一切跟她豁出去,于是大叫一聲停。
朱顏猛地煞住,莫名其妙問︰「怎麼了?」
「咱們同宗同源的,論起來你還是我干表姐呢,比劃就是點到為止,咱們也該點到了。」
朱顏模模頭,「那是何意?」
「點到為止就是……我還沒吃早飯,餓的時候力氣就會發虛,那還比劃什麼?」
「……也是。」朱顏似懂非懂收起子母刃,「小千你說,你們這個樓中,是不是有許多高手?」
姜千尋思一會兒,「算是吧。」
朱顏一陣興奮,「有許多麼?比起你如何?」
「我這兩下子算什麼?鷂組的楊東離,劍技無人出其右,可惜人缺根弦,做事情必須得有人看著。還有原先鷹組的楊西野,跟你挺相像,動起手都像是拼出老命,可惜現在不在了,說是叛逃。楊先生養子不少卻沒個正常的。」她隨意地念念叨叨,當成解悶,轉頭卻看見朱顏兩眼發光,像兩輪小太陽似的烤著。
「楊什麼的,劍技很高是有多高?你能與我說說麼?」朱顏渴望地望著她,姜千干咳聲,心里已經有了主意,故作漫不經心道︰「這個麼,這怎麼說啊?我帶你瞧瞧去好了,東離玉皚,未曾一敗,這是全樓都知道的,但是要空口白牙地給你形容,我還沒那麼好口才。」
「東離……玉皚……」朱顏眼巴巴地抬頭,「小千,你真的能帶我去瞧瞧麼?」
姜千一咧嘴,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是絕沒問題,咱們中午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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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從小時候上山,到如今已經住了十年有余,在路上對這個也稀奇對那個也興奮,一雙眼楮也用不過來,左轉右轉個不停。
姜千一勒馬,叫聲停,跳下地來。朱顏抬頭仰望,禁不住「哦—」地驚嘆,見到一幢紅樓,好像是佇立天地間的廣廈,大門樓雕花精刻,飛龍舞鳳的圖景雖說是有點俗艷,在沒開過眼的朱顏眼里,不啻于天國景象。
「這就是你們的鳳影樓?」朱顏追在後頭,姜千攥著腰間的玉環,一搖一甩,套頭晃腦道︰「不是,這是鳳影賭場。」
「咱們上賭場來干嘛?」
姜千調頭看看她,「你以為我們做刺客殺人,就是大刺刺開一家店鋪出來麼?那還不半天就招幾千人來剿?」
朱顏似懂非懂望著她,「鳳影樓在賭場後身?」
「其實這間是樓中產之一,表面上是賭場,實則是作掩護之用。」姜千將玉環佩到胸前,挺著胸脯走上去,立時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一臉笑意到跟前,道︰「姜小姐回來了?這位就是夫人要的人?」
「沒錯,就是她,沒你事了,你去迎你的客。」姜千剛要撩起下擺跨過門檻子,小廝一把拉過她,漾著笑道︰「姜小姐,夫人交代了,要你從後門直接去找閻少。」
「嗯?」姜千不解,「不可能啊,這人還不是樓里的,後門又帶不進去。」
「姜小姐,」小廝沖著她擠擠眼楮,低聲道,「夫人這話都說了,你還不明白意思麼?」
「什麼意思啊?」姜千一眼剜過去,「死小子跟我打啞謎,信不信明天我將你相好的小香騙走?」
小廝一臉苦相,「姑女乃女乃,這都是夫人交代的,你跟我為難,那多沒意思。」
姜千不做聲,回頭看看四處看熱鬧,完全沒察覺這頭出事的朱顏,轉向小廝,「那行,不過你得跟我交個底,到底打算怎麼弄?」
「跟以往一樣。」
朱顏定在一張桌前,看著桌上碼得整齊的骨牌,還有周圍瘋了般叫囂紅眼的賭客,覺得稀奇極了。驀地一個少年貼到身側,冷淡有禮道︰「是朱顏朱姑娘麼?這邊請。」
朱顏看看他,又四處轉轉,不見姜千,問︰「我是和小千一起來的,她人呢?」
少年也不看她,眼楮凝視著她下頜的位置,「姜小姐已經回樓中了,朱姑娘通過考試,自會見到她。」
「考試?」朱顏一怔,「考試是什麼東西?」
「即是朱姑娘這回來此的目的。」
朱顏跟在他身後,穿過前廳與後堂相隔的掛簾,喧鬧聲愈來愈遠,幾近消失,她心里琢磨著,這個楊東離果真是不平常的高手,跟他過兩招,還要經過考試才行。
到了一扇黑黝黝的木門前,少年停步,側身恭敬道︰「朱姑娘,小人只能送到此處,接下來就要靠你一人了。適才姜小姐囑咐小人,要我轉達一句,叫你慎重。」
朱顏在他繁多禮節面前就渾身不對勁,手腳都不知道放哪里,半晌說了聲「多謝。」一推門進房。
里面黑灰灰的,一片慘淡,擺著一張大鐵桌,四周兩排鐵椅,只有一扇四寸見方的小窗嵌在牆上,與其說是會廳,不如說是囚室。
除了朱顏外,早就有幾個人坐在鐵椅上,當中上座的是個男子,灰衣灰冠,一身鐵鉛色,臉上也是堊白模樣,兩顴下陷,顯得不健康。身後披拂著長披,烙印一樣繪著一道銀亮光鮮的半翅紋案。他等著朱顏落座,才緩緩開口,「在下姓祝,負責隨後的考試過程與諸位評定。稍後幾位會被送進幾間暗室,每間暗室都有相應的考試題目,諸位不必猜測考試內容,只需隨心應對就可。」
朱顏听著他的話,轉頭去看身邊的人,左手邊的是個少年,文弱顫顫的,像個羸弱書生,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紀,十六七歲,雖然一身緞袍,錦帶散垂著,像是富家小公子,但是頸下有一小塊凹凸不平的瘡疤,可見是受過磨難的。右手邊是個少女,約十五歲,一身火紅,像只火雀。傲氣外瀉的神情,拿眼尾夾了朱顏一眼,撇撇嘴不搭理她。對面則只是個小孩子,梳著包子頭,一身淺緞,白白圓圓,跟個招財童子似的。
祝其升起身,幾個孩子都跟著他,穿過鐵門,經一段陰暗長廊走道,盡頭是一扇桃木門,打開後,里面倒倏然明亮起來,一扇大窗,亮堂堂透著外頭人來客往的街景。照樣四張椅子擺成一圈,當中是一人,挺著圓圓的肚子,朱色袍扎束,捆得像過節祭拜的豬公。祝其升徑自走到牆角站定,拿出紙筆與冊子。
朱袍人也不管他,笑呵呵對著四人道︰「在下是銅官,要問幾個考較腦筋的小問題給諸位。」
朱顏當下一皺眉,心想著這還要考腦筋快不快呢,我不是要遭?
銅官一眼瞧見她的神色,笑笑道︰「這個小姑娘是怕了?其實也沒什麼好怕,你心中怎麼想的,如實作答就可以。我便先來問你。」
朱顏渾身立時一緊,挺直腰背道︰「先生請問。」
「你瞧這里來考試的有你們四人,現下我給你三顆梨和一把刀子,要你只一刀,將這三顆梨平分給你們四人,你會如何做?」
朱顏一怔,左瞄右瞄,見那三個人都在瞅著自己,似乎同時也在苦思冥想,她頓了半晌,吶吶道︰「就……就一刀捅死一個,再將梨分給活著的三個唄。」
銅官明顯地一僵,抬眼看看站著的祝其升。
朱顏用眼角瞧見,身邊的文弱少年,偷偷將椅子移開兩寸,遠離自己。
銅官又掛上笑,轉向少年問︰「我與你說一題,說牛家村的美人牛春花出嫁,相公是鄰村的馬二哥,成親當晚,一切相安無事,到了第二日早上,牛春花卻忽然失蹤,只留下一件撕扯破爛的嫁衣。全村人四處搜尋,皆尋不到新娘的蹤影。這時牛春花的姐姐牛春草從城里回來,見了牛春花遺留的嫁衣,忽然指著馬二哥大罵不止,說他是殺害牛春花的凶手,這是怎麼一回事?」
少年還算鎮定地想了想道︰「這個牛春花是村中有名的美人,那麼牛家村的青年應當極力追求她才對,為何會任她嫁給馬二哥?說明這個牛春花在村中犯了什麼錯誤,弄得人盡皆知,一般來說都是禍及名節的問題。而鄰村的馬二哥不知此事,于是迎娶了牛春花,結果在成婚的當夜得知上當,一怒之下,就殺了牛春花。」
銅官點點頭,「這樣的說辭,倒也算合情理,但是你還未解說明白。他是如何殺的人?又將牛春花的尸首藏在何處?為何牛春草見了嫁衣,會咬定是馬二哥所為?」
少年還不帶開口,旁邊的小孩子爭著道︰「應該是這樣的︰牛春草作為姐姐,在親妹妹婚典上竟不露面,可見她與牛春花關系並不好。且牛春花是美人,是嬌花,牛春早卻只是株草,家里人一定是從小就更偏愛牛小妹,牛春草作為姐姐就會嫉妒記恨妹妹。牛春花常年在閨中不出,沒有機會認識外面的人,更不要說鄰村。牛春草在城里,可能作零碎活計,可能給人家做丫鬟,有更多機會接觸外人,所以這個馬二哥其實是牛姐姐的相好。牛春草央求馬二哥假意提親,想在成婚當夜反悔,羞辱牛春花一頓,哪知馬二哥見了似水紅顏,不免心動,想要與牛春花共效于飛,于是真的與她成婚。牛春草得知後羞憤欲狂,在夜里殺死了牛春花,又指責是馬二哥殺的人。而馬二哥因為對牛春草心懷愧疚,就默認罪狀,還幫助其將尸首藏在自己家中。」
他一氣說完一大段話,口干地喘著,身側少女驚叫,「我的媽哎!你這是編故事呢?你這小小的孩子,怎麼肚里腸子那麼多彎彎繞呢?要我說,就是牛春草見姐姐不見了,剩的嫁衣教人大刺刺撇在家中,對馬二哥恨得慌,嫌他作妹夫的保護不周全,對他信口亂罵的。」
銅官一直不發話,見朱顏默然不語,于是問她,「你說說如何,你是怎麼看的?」
朱顏道︰「我是不知道,這個馬二哥為什麼要殺自己老婆,不過我知道他是如何下手的。此事發生在鄉下,鄉下家家戶戶都會養條大犬,來看家護院。牛家的這條犬,有?癥,有時會發狂。馬二哥發覺了,就將生肉切片,藏在牛春花衣內,牛春花早上起來喂狗,身上的生肉味被狗嗅見,她又穿得花花綠綠的,病犬就撲上去將她咬死撕碎,吃掉了,所以尸首找不到。馬二哥將剩下的嫁衣撿回來,洗淨血跡和生肉味,想裝作遭人劫掠奸殺的模樣,但是牛春草對自己家的狗有所了解,瞧見了嫁衣就明白了事情始末,所以看穿了馬二哥的伎倆。」
她將推論說完,眾人都發怔發愣,旁邊的少年再次悄聲挪挪椅子,再遠離她兩寸。
銅官呵呵地笑,道︰「幾位的推論都頗有意思,在下的問題問完了,還請諸位到下一間暗室。」
牆邊的祝其升走到中央,對四人道︰「諸位請起身,咱們該去下一間房了。」
從牆面木門走出,這回沒有走道,直接便是一間狹室,這次屋中沒座椅,只有一只點著炭火烈烈燃燒的大鼎,燒的小屋子里熱騰騰的,教人立時就冒出汗來。鼎邊也站著一人,赤著上身,露出銅棕色的健壯身形,蓄著髭須,沖眾人一抱拳道︰「在下鐵官,專管這一間暗室,在下有一個字謎,請諸位在一炷香的時間內解出。」他一伸手,兩掌里露出八塊方形的粗鐵塊,雕得粗陋,也可能是長時間磨損的。同時,他俯身將腳邊的香爐點著,起身道︰「香已點著,請諸位盡快解密。」
四個人互相望望,少年上前將鐵塊接過來,四個人湊成一圈。小孩子挨個鐵塊都細瞧了便,道︰「上頭有字,但是反的,若是有印泥或墨,就可以刷在上頭,拓印出來。」
少年道︰「雖然字是反的,但還是可以辨認出,我們每人拿兩塊,一起拼湊。」
小孩子搖搖頭,「但我們卻沒那麼些時間。」
「哎呀你們唧唧歪歪的煩不煩?」少女跺腳罵一聲,「先拼拼看再說。」她取出一塊鐵塊,湊近火光費勁地看,「是……盡屠……什麼意思?」
少年也取來一塊,「這塊是金騰。」
小孩子又搖頭,「這樣根本不行,咱們須得想個聰明辦法。」
朱顏一直揣著手,見他們都是一副煩惱模樣,奇怪道︰「先將字印到手上,再來拼唄。」
「印到手上?」少年瞥她一眼,「用什麼印到手上?」
朱顏指指當中火焰騰躍的大鼎,「用火啊,將這幾塊放進火中,烤熱後烙到手背上,就能看清正文面貌。這里有八塊,正好是一人兩只手。」
少年後退一步,震驚地看著她,少女則白了臉,只有小孩子點點頭,「這確實是最直接簡捷的辦法。」
少年一咬牙下定決心,率先到了鼎前,將一塊鐵塊丟進火焰里,少頃要取出,卻不知道如何弄出來。少女上前來拔下頭上兩只釵子,當成鐵筷,將滾燙的鐵塊夾出。一陣烏煙與焦味,少年有點禁不住燒灼烙烤的痛苦,從齒縫溢出一串撕扯樣的痛哼,等到印出圖樣,他已經教冷汗濕了一層。
見他拼命至此,三人紛紛挽袖露出手臂。少女似是愛惜皮膚,在後頭苦著臉哀嘆,「那一團烏焦的東西烙在手上,也不知消不消得掉。」
朱顏又有點奇怪的望著她,「人的愈合能力都很強,即便是日後能看出疤痕,也瞧不清字了。」
「有疤痕還不夠麼?」少女瞪著她,「你就不怕疼?放在牢獄中,這可是酷刑!」
朱顏撓撓下頜,「被烙一下有很疼麼?我三娘踢人才叫疼,三娘她腳底下有萬鈞之力,發力到極致時能把人顱骨碾裂開。」
少女看怪物一樣瞪著她,再不說話。
等到幾人磨磨蹭蹭將八塊鐵塊烙完,一炷香也差不多燒盡,少年汗濕淋灕,好像隨時會倒下,弱聲弱氣道︰「快看看,是什麼字。」
小孩子將幾人的手背飛快地交搭排列,「有了!金鯉躍龍門,騰仙欲化飛。鱗甲盡剜落,只余屠戮身。」
朱顏兩只眼往上翻著,瞪著梁頂看。
少女外頭瞧瞧,「這個……怎麼看都是條笨魚麼,難道是笨字?」
「快!香要燃盡了。」小孩子心急火燎的。
少年看了看,淡淡道︰「魚失金鱗,失金,是個‘鐵’字麼。」
香燃盡,火星熄滅,余灰散落在地。鐵官拍掌,「恭喜諸位,最後關頭終于猜中了。」
少年腳一軟,坐倒在地上,像是隨時會昏過去。少女轉向牆邊的祝其升,撅嘴皺眉地嘟囔︰「還有什麼關?可別再來一間暗室了。」
祝其升夾著冊子,眯眼笑著到中間來,「你們不用愁,再沒下一間了,只需通過一條走廊,所有考試就都完了。」
推開鐵門,外頭光亮通明,一條狹道兩旁插滿火柱,卻有個大火圈立在路中央,成方形,夠一個成年人通過。祝其升率先邁步走過,衣袂袖角好像剛剛舌忝著火苗一樣,看著有幾分驚險。通過火圈,後頭又站了一個怪人,渾身抹著棕色油層,整個人油光滑亮的,身上盤著條大蛇,金鱗燦亮,頗顯漂亮。走到跟前,他驀一轉身,少女幾乎驚呼一聲,原來他的鼻尖上趴著一只大蜘蛛,毛茸茸斑斕亂顫。
少女近乎忍無可忍地叫了聲,「這什麼玩意?」
那個人一躬身,用奇怪別扭的腔調答︰「這是三彩雪蛛,長在極寒的山頂。這條是……」
「這個我知道,是黃金蟒。」朱顏笑笑,覺得倍感親切,「炖湯很鮮,可惜腥味太難去淨。」
三個人對她的異常言行已經見怪不怪了,沒說什麼,繼續向前。在盡頭的大門之前還站著一個大漢,穿一襲裹肩遮腳的長披,一身玄黑,臉膛也是常年日曬的黝黑色。
諸人到了跟前,他忽然將長披向著兩旁猛一掀開,露出里面精赤的上身。
少女捂著眼驚叫一聲,剛要大罵,卻忽然怔住,見他胸前一道幾乎腕粗的褐色巨疤,橫亙胸肋間,因為皮薄肉陷,胸骨鼓凸出來。身側的一臂也從肩下被斬斷,斷面萎縮發皺,皮膚好像濕了的紙,變干了後縮得皺巴巴的。
祝其升開口,「作暗刺的,每日里與人交手拼命,就難免傷痛,若是對疤痕都難以面對,不是也就無法面對自己麼?」他邊說著,眼光在幾人臉上逡巡,落在朱顏臉上時,瞧見她還有點莫名其妙,又不羞赧,又不驚怕,好像還不明白一個赤身大漢站在這是為什麼。
盡頭的大門啟開,里頭還是一間灰暗的破屋子,好像兜了一圈又回到起點。卻有好幾個人坐成一排,像問訊的架勢。
朱顏一眼就認出坐在中間的姜千,瞪大眼看著她,姜千沖她笑笑,卻不語。
祝其升走到中間,將腋下夾著的冊子遞給姜千,低聲道︰「這回招的人還不錯。」
「那是當然,我親自去招的。」姜千接過冊子,隨意地翻看,看到最後,噴笑出來,靠在旁邊閻郁身上。閻郁懊惱地一側頭,伸出一根指頭把她推正。
那三個少年男女被人送出門,朱顏留在原地,等著姜千,至今還有點大夢未醒之感。姜千一拍她,問︰「怎麼樣,考試有趣麼?」
朱顏認真地想了想,「一輪一輪,好多項目,這里面好像有好些門道呢。」
「哪有什麼門道啊,就是試試心眼多不多,腦筋快不快,不能有明顯缺陷,怕水火怕蛇蟲什麼的都不行。」
朱顏問︰「小千,我問你,現在有四個人,分三顆梨,只許出一刀,還要平分,你當初也答過這題麼?」
姜千隨意點點頭,「考暗刺都答過這題啊。」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這還不簡單?一刀將一顆梨從中間切開,教他們兩人一個半,自己分去唄。」
朱顏有點僵住,姜千問︰「你不是這麼答的?」
「反正……和你差得挺遠……」
姜千揚揚手里的冊子,神秘笑道︰「你不想看看老祝是怎麼評寫你的?」
「我,我可以看麼?」
姜千將冊子塞給她,「看唄,反正你也快要進鷹組了。」
朱顏好奇地翻開硬皮封面,里面只有幾頁薄紙,最上面一人叫做劉別奇,後面寫著︰心思活絡,城府略深,好反復,恐難分。善入鴿組預備,可作文書在先。朱顏心想著,不錯,這是那個個頭小小的男孩子。
後面一人叫金雀,朱顏淺淺地笑,想這個女子真是人如其名。後面寫著︰粗枝大葉,天然未琢,心寬情摯,質必忠,亦難得。
朱顏點點頭,往下是那個少年的,寫著︰雖歷劫,志猶潔,若能當斷即斷,亦屬棟梁之才。
再往下自然是在說自己了,朱顏卻有點怔住,見名字後只有四個字︰天生暗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