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惜兒雖然被諸葛均挑動了情緒,但她並非初踏商場的新手,深知越當此時越要冷靜謹慎的道理。她心頭冷靜盤算,諸葛均一方的有利因素在于諸葛玄是袁術所任命的豫章太守,如今袁公路在揚州勢力廣大,隱隱更有爭雄徐州的趨勢;揚州能與他敵對者,大約無非就是刺史劉繇、廬江陸康等人而已。但聞得陸康為袁術遣人進攻,已經是朝不保夕的局面,廬江一下,渡江便是豫章郡,袁術勢力擴張至此那不過是早晚之事;而聞說劉繇此人名頭雖大,卻只是個空談之輩,要說在這亂世割據萬里,那就差得遠了——何況他喜歡臧否人物,又愛虛名,對于上繚宗民只以為是山野不服王化的草民,便與山越、水匪一般,雖未討伐,也不曾正眼看待。在應惜兒眼中,此人實在不是個好伺候、有前途的主兒。
而袁術雖然野心頗大,才能不濟,但他家四世三公,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袁家的架子在那里擺著,要倒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倒下去的。諸葛家借他聲勢,若能入主豫章郡扎下根來,據一郡之地而觀望進退,則就有了從容斡旋的空間。來日聞風而動,卻未必就是袁術可以控制的局面了。
諸葛均若是知曉眼前女子所思,必然贊嘆不已。因為日後孫策便是借著袁術的名義和一些軍隊支援,渡江轉戰,全無後顧之憂,數年間就平定了江東丹陽、會稽、豫章三郡;待得孫家勢力一大,袁術當皇帝的野心又顯,孫策便寫信給袁術,直斥其非,登時從袁術的陰影下獨立了出來,更為孫家創造了進一步發展的空間。但這可是張紘等歷史上大名鼎鼎智者的建議,執行者更是日後曹操嘆曰「獅兒不可爭鋒也」的小霸王孫策;而應惜兒以區區一個女流,倉猝之間對諸葛家局勢剖析,便能制定對策至此,那可就難得了;便是歷史上那些所謂才女佳人,也少有人能有這般見識的。
應惜兒盤算既定,忽地低眉折腰,又是一禮,然後恭恭敬敬地說道︰「三公子此言,妾身謹記在心。其中忠信之節,一旦委身,妾身一門自當遵行不違。只是妾身所操乃是商人賤業,商人者,貪利重實,今日夫君重傷不醒,妾身願代夫君主持此事,出力幫助三公子。但人之誠信,在于彼此,《管子》雲︰非誠賈不得食于賈,非信士不得立于朝——妾身願為誠賈,卻也願三公子能為信士。」
諸葛均听得揚眉撫掌,笑道︰「夫人所言,便是均之所願。只是夫人切莫再以商人為賤業自謙,您既然讀過《管子》,便當知道︰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四民皆為國之柱石,作用雖然有別,其實重要性卻無高下之分。誠如夫人所言,人無信則不立,你我兩家相交,也是一場買賣,因此其間斷斷不可少了契約。均大膽僭越,便願以自己以及叔父豫章府君的名義,與您先書寫一份借糧的傅別。此事薛壯士昨晚已然應允,您若不信,可待他醒來一問。」
這契約一道,中國古來便已有之,卻不是後人的發明創見。因此有的穿越文里寫著回到古代創建契約那就是憑空架構了——除非你穿越回春秋之前或許還有可能。本來漢末紙質契約已經開始流行,但如今造紙術因為戰亂萎縮,官府都被迫節約用紙,民間又如何能有大量的紙張?是以如今的契約竟然又退回到簡牘。諸葛均前世便是個喜歡搜尋古代細節裝B的,穿越到了漢末更是處處留心,便知道這種簡牘式契約用于大型交易的較長,古早的說法叫做「傅別」,用于小型交易的較短,叫做「質劑」。是以他出言說話,這才不至于捅出漏子,搞出笑話。
應惜兒听得心頭一喜,心想這位諸葛家三公子倒還不是個強買強賣的主兒。若換了旁人,如今自家三人在手,說不定便會翻臉威脅,謀奪薛家的產業。而他既然肯使用契約的形式,那自然便是有商有量了。至于欺騙自己雲雲,現在的狀況他便是要殺人那也是一念之間罷了,靠契約騙點糧食又有何用?再說論寫契約,自家便是老手,又豈是輕易能被人騙過的?
于是應惜兒便問道︰「卻不知道三公子打算借糧多少?」
諸葛均微微一笑,伸出三個指頭,正反一比,說道︰「三萬斛米!」
應惜兒登時吃了一驚,要知道此時一斛米就是一石米,而一石米乃是十斗米,換言之也就是差不多一百來斤米。這三萬斛米一換算,可就是差不多三百萬斤米了。其時豪富人家富有者,一家有米也難超過萬斛。比如魯肅家很富裕,家里糧食就有六千斛之多,那已經很不錯了。但諸葛均這一開口,就得把五個魯富豪的家產給賠了進去。上繚薛家雖然富裕,但單單靠一家人那也是達不到這個數目的。
見應惜兒面有難色,諸葛均卻是好整以暇,也不出言催促,只是靜靜看著面前的美人兒臉色變化。這個數目他當然知道單靠薛家是拿不出來的,但他卻也不是隨口亂說,按照歷史記錄,後來廬江太守劉勛找豫章太守華歆借糧,華歆給上繚宗帥開出來的就是這個價碼。雖說上繚宗帥最後沒有如數給出,但諸葛均卻認為華歆不是個隨便亂開價的人物,這一個數目必然是上繚宗帥支持得起的。
應惜兒心中難為,抬眼偷看了一眼面前的諸葛均,見他含笑靜立,面色並不急躁,心頭便是一動。她也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兒,這一轉念就知道敢情眼前的三公子是試探薛家在上繚的能量來了。若她連這些糧食都湊不到,那薛家的底限也就不過如此,之後諸葛家恐怕就不會重視自家的地位和作用了。應惜兒念頭轉得快,決心下得更快,立刻便揚聲應道︰「承蒙三公子看重我薛家,糧食一事妾身便從中擔待了!」
諸葛均听得心頭大喜,便請兄長諸葛亮親自去請出叔父諸葛玄豫章太守的印信,又令劉詳去吩咐下人趕快準備簡牘筆墨、刀具刻器等事項,以便雙方簽訂那簡牘式契約「傅別」。自己卻留在艙中與姊姊諸葛慧一道陪著應惜兒說話。只是他和應惜兒一個是自重現實的現代社會穿越到三國的,另一個又是個講求利益的商人,因此談著談著,兩人居然又把話題扯回了契約上,而且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起手來。諸葛慧一時間反而插不進話去,便在一旁微笑靜听,只是她見小弟與應惜兒雖然唇槍舌劍,但卻也談得開心,心頭隱約便有一絲焦躁之意,對這莫名情緒連她自家也深覺奇怪。
此時諸葛均與應惜兒一番口頭交手,彼此探底,諸葛均固然是把應惜兒經商路線、家庭構成、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都順藤模瓜抖了出來;應惜兒卻也把諸葛均家人個性、自家脾氣、廚藝愛好乃至于胸中那些雜學一一逗出。于是兩人棋逢敵手,各自心中都大為駭異,一個心里直呼妖精,另一個也是暗思妖怪,本來彼此就不敢把對方以婦人孩童輕視,此時更連那最後一分僥幸心理都收起了。
諸葛亮、劉詳二人動作迅速,很快就把東西備齊。此時也無他人,雙方便請諸葛亮、劉詳以及薛家兩位下人為見證——按理應該請第三方,但此刻雖然不合規矩,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雙方各佔一半以示公平。
原來所謂「傅別」乃是契約內容一式二份寫在同一簡上,還寫上「同」字,並從中剖開,交易雙方各執一半,當兩份合在一起時,「同」字的左半與右半是否完全相合,就成了驗證契書真偽的標志。——後世所謂合同的「同」字,起源便在這里。
書寫契約當然不可能靠諸葛均那狗爬似的書法,于是小小書法家諸葛亮就再一次粉墨登場,一筆書法看得眾人暗暗點頭稱贊。但等到蓋了印信,公證人簽好名字,需要當事人簽名的時候,諸葛均可就躲不過去了。諸葛亮此刻已經決定退讓由三弟主事,自己當公證人,自然不會上去搶這個風頭,于是諸葛均扭扭捏捏地在簡牘上寫下了自家的大名,那架勢頗類似鹿鼎記里韋公小寶簽訂尼布楚條約。這幾個字比薛家當公證的下人寫得還差,和應惜兒那清秀流麗的書法一比較,簡直就像那個,呃,一堆牛糞放在了鮮花旁邊,就連一旁的劉詳也看得微微閉目,直為自家三公子臉紅。
諸葛均倒是臉皮厚,臉不紅氣不喘,一副有本事你咬我啊的模樣,就差扎個花頭巾做個羅圈揖了。此時他將自家那一半契約先交給諸葛亮收起,這才對著應惜兒問道︰「夫人這次借糧,卻不收均等利息,此中高義均等固然感激。但是在薛壯士和他族中長輩面前,卻不知道夫人是否難為?」
這話一出,不說應惜兒,就連在場的其他人等都一起鄙視他︰你要真關心此事,那簽訂契約之前你就該講啊,等到大家白紙黑字契約都簽好了,你這才上來假惺惺地關心一下,虛偽不虛偽啊你!
原來漢代這借糧借錢,也是要收利息的,像西漢按照太史公記載,那可能足足收到20%的利息;等到了王莽篡漢的時期,甚至還有36%的利息記錄出現——這已經是高利貸了。而東漢一般情況,也有5%的利息好收。因此莫言古代富人不會盤剝窮人,他們盤剝那是狠到骨子里去了。但是應惜兒,這次她借人糧食,竟然只要求本錢歸還,卻不收利息!
听得諸葛均問題,應惜兒淡然一笑,從容應道︰「三公子所言奇貨可居之事,妾身不敢有忘。想那前人耗盡千金,方才博得秦質子回國為王;如今我薛家不過借公子糧食而已,若再收利息,那豈非愧對先賢?若公子果然記掛此事,那日後用得著我薛家之處便多多吩咐,妾身便不勝感激。」
諸葛均听得微微一笑,心想姐姐您真會說話。雖然一字不著如何報答,但所謂「奇貨可居」,「用得著」卻又暗暗點出心中所思乃是自家的進階。不過應惜兒這句話卻絕口不提薛果,只雲「妾身」,倒也奇怪。諸葛均心中有些狐疑,口中卻道︰「呂不韋非但多金,而且有才,故此能進階高位;均雖不才,也知道用人首重才學,次重德行,而年齡老幼、官爵高低都不在衡量之列。不過薛壯士均認識未久,觀之似乎更重武事,倒是不好貿然推薦給家叔父呢。」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觀察,見應惜兒全無黯然之意,心頭更是暗暗稱奇。念頭一轉,忽然說道︰「不過若按照均的看法,夫人見識高明、心思聰慧,實在是一個愧煞須眉的奇女子。若您有意,均雖身無官職,不能以朝廷官職任命于您,卻也願意請您為諸葛家之秘書。更願意與您簽訂勞工契約,保障您的人身權益。」
這話一出口,在場人人愕然︰任用女人主持事務已經是罕見,這所謂「秘書」、「勞共契約」更是聞所未聞。在當時所謂「秘書「更多的是指代秘密藏書,把「秘書」這個說法正式當職務那要等到曹操當上魏王,置秘書令一職才開始出現,而民間就更不可能有這類叫法了。至于雇佣合同,古代當然也有,不過那就很不公平了,往往主家都要佔很大的便宜,一點也不類似後世的勞動合同簽訂方式。
應惜兒奇道︰「不知道三公子這所謂‘秘書‘是何職務?’‘勞工契約’顧名思義,似乎是要雇妾身為工,卻不知道又是如何簽法?」
諸葛均見她並不推辭,反而詢問究竟,心里更有把握,因此答道︰「所謂秘書,就是協助均處理綜合情況,調查研究,聯系接待,辦理文書和交辦事項等事情。事多而雜,而且往往緊要,最需要的就是一個伶俐得力,長袖善舞的人。此點夫人正是最適合的人選,因此均才有此一說。」
他頓了一頓,見應惜兒听得微微點頭,已經領會了自己說的話,便又說道︰「所謂勞工契約呢,不同于時下的雇佣、賣身契約。必須是合理合法,而且簽訂契約雙方雖分賓主,其實地位平等,主人不得對雇佣者施加不合理不合法的命令,更不得強迫雇佣者去做契約內容里沒有的事情。至于契約內容,則必須當事雙方協商之後才能簽訂,更要有可信之人為公證方可。一旦簽訂契約,則雇佣者必須完成契約規定事物,主人必須支付報酬,雙方若有違約,便都按照契約規定支付懲罰,主從並無例外。而且此契約可以規定雇佣者的工作時間、地點、年限,若雇佣者有何意外,還可以提出辭職,主人不得留難。為了雙方滿意,還可以設定試用期,期限之內,雇佣者的待遇和正常上任一致。區別只是︰其間內若主人不滿意,可以解雇雇佣者,雇佣者不滿意,可以離開主人。」
這等雇佣人的法子那是應惜兒聞所未聞的,漢末的雇佣關系往往已經是和豪門大戶所綁定了的,其間僮僕、部曲、生口很多情形往往便如同主人的固有財產一般,擅自逃離被抓到往往下場極慘。似此等听來自由平等的契約之法真是新奇而罕見。只是如此一來反而招人狐疑,這天下間還有這等好事?
只是應惜兒膽氣卻不輸給男兒,對這新鮮事物倒是躍躍欲試,頗想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她心中又另有所圖,便認真地詢問起其中細節來。諸葛均听她每問都是關竅,比起自家前世所見那些面試老手也是絲毫不輸,心中更是擊節贊賞。兩人一番細談,竟然越談越是合拍,應惜兒竟然便真的應允了這件不可思議之事。兩人當即借著現成的簡牘筆墨,又炮制了漢末三國時期第一份勞工合同,同時也產生了世界歷史上第一位秘書。
于是後世便把這一天視為世間勞工爭取平等自由權利的紀念日,秘書們更以此日作為自家的紀念日,據說秘書不論男女,往往都會在家中敬奉一尊漢服美人雕像,那便是世間第一位美女秘書應惜兒雲雲。
諸葛均如此對應惜兒,卻也不只是單純為了試探其心緒。他見應惜兒決斷明快,雖是巾幗之身,但是豪氣不減須眉,心頭便暗自贊嘆,心想此女大是不凡,卻非是以色事人,屈膝男兒之輩。若她生于後世,以她的人才識見,那里會遜色于那些所謂女強人?只可惜這中國古代的封建禮教形成了一股無形的羅網,竟將這些出色的女兒家都給束縛住了,不使她們能得到一個和世間男子公平競逐的機會。雖說站在男子的立場,這大大有利于開後、宮,但是若站在用人者的角度,這卻根本就是浪費人才資源的愚蠢教條!
他心中嗟嘆,隱隱間更升起了一個念頭︰從自己的角度觀來,身邊的女子如諸葛慧、薛清漪、應惜兒等都不是平凡女子,她們各有所長,不遜同年的男子。若是能加以培育,更賦予其發揮所長的機會,成長起來未必便會亞于那些三國歷史上的人物。若以小見大,推論出去,天下又有多少聰慧女兒屈沉于灶前堂下,埋沒了一身本領,一腔熱血?這些人才資源若是都能發揮出來,那麼我漢人的人才資源豈非倍增,實力便能大振?這念頭存于他的心中,這才有了貿然請應惜兒為秘書的舉動。
諸葛均卻不知道今日心中存此一念,日後會對自己乃至整個天下產生多大的影響。將來多少紅巾翠袖,飛揚于萬里河山,香風鬢影變幻間,安民定國,退敵開疆,其中因由,卻都是此時的諸葛均、應惜兒二人一席談話間隱隱造就。而諸葛均自家流傳于後世野史逸聞中那些或真或假的風流情事,也大都由此而生。不過這些後話此時就不一一細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