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月光照落大地。白日里瞧上去樸實溫暖的建築,眼下在地上投滿了黑漆漆的影子。格朗姆不停地吸著它長長的鼻子,低頭沿著路追索向前。白鴿、尤里,我,還有法雷與托馬斯,緊緊跟在後面。如果不是人越多越好,只怕這會兒杜賓斯與米莉卡也一同來了。
法雷又急又氣,憤怒和焦慮令他的體力很快流失。何況他也快五十了,所以這會兒他跑得氣喘吁吁。前面又是岔口,大野豬停下來仔細辨認氣味。法雷抓緊小小的空檔用力抹了把臉上的汗,恨恨地詛咒︰「肯定是黃金玫瑰的那幫混蛋……有什麼事不能沖著我來?他們為什麼要綁架艾麗?!」
尤里安慰道︰「您別急,艾麗一定會沒事的。」完了還沖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接茬。
艾麗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帶走她的人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我想起當時的場景,心里擔憂,沒有說話。
尤里只好自己接下去︰「大野豬肯定會帶我們找到艾麗的。」
他話音剛落,格朗姆哼哼幾聲,白鴿轉身朝我們宣布了一個壞消息︰「這條小巷里有很多人來去,而且方向不好,今天的風向,正好風大,氣味斷了。」她拍拍大野豬的腦袋︰「格朗姆會試著擴大範圍在附近找找。附近是居民區,算不上貧民窟,但住在這一帶的家庭一般而言的確不太寬裕。閃金鎮是貿易大鎮,在商鋪里酒吧里工作的人不少。那些店關門都晚,所以這一帶的居民,其中許多這會兒剛剛結束工作。
只是奇怪地是。從亂糟糟的房間來看,艾麗不是自己願意跟那幫人走的。既然如此,他們這麼敢帶著她經過容易遇到路人地地方?
大野豬一溜小跑地忙乎去了。我連忙問本地人法雷和托馬斯︰「這附近有什麼空棄的院子或者倉庫之類地嗎?」
托馬斯想了想,皺起眉毛搖搖頭︰「沒有。」
我不死心。我們離開獅王之傲朝東北放走,到現在已經快要出鎮了,離旅館挺遠。艾麗的房間很亂,說明帶走她的人缺乏經驗——老手會盡量讓房間保持原樣,這樣即使有人發現艾麗不在房內。短時間內也不會想到她被綁架了。從這一點考慮,這些人不太可能跑了這麼遠卻只是為了布下一個迷魂陣。所以我又換了一種問法︰「如果要避開別人的耳目談論什麼事,這附近有什麼合適的地方?」
托馬斯竭力思索,把頭發揉得一團糟。
法雷咬牙使勁想,忽然眼楮一亮抓住了什麼,朝北邊一指︰「去水晶湖地那條路!那兒的碼頭附近有個大院子,里頭是倉庫,秋季從北郡走水路運來的皮子糧食什麼的就放那里,平時只有一個叫諾漢的老頭兒看著!」
托馬斯猛然一拍大腿︰「沒錯!」又趕緊對我們解釋︰「諾漢老頭耳背得很。」
法雷所說的倉庫在鎮子邊上。這一帶地價便宜。不過居民也不多。大院子中,靠近碼頭那邊的小屋子里,黑漆漆悄無聲息。諾漢老頭兒早早已經睡下了。而遠離碼頭的倉庫中,有一間從木板縫隙里透出了微弱的燈光。
我們躡手躡腳地模到倉庫旁邊。找了幾處縫隙。趴著蹲著朝里張望。
里面有好幾個人。不過值得慶幸地是,艾麗看上去並不驚恐失措。甚至她的待遇還不錯——她坐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長凳上,既沒有被捆著,也沒有被押著。
這令我們放下心來,轉著角度試圖看清其余地人。
四個年輕人或坐或站,里頭包括來旅館的三個,剩下地一個正在享用他地晚餐,應該是他的同伴給他帶來地。另外,艾麗的對面似乎也坐著一個人,正在和艾麗說著什麼——
是加瑞克!
他怎麼和穿那號靴子的年輕男人攪合到了一塊兒?
我和尤里對望一眼,連忙貼上耳朵去听他們說的話。
「這就是喬留給你筆記麼?」
「是的,您說的沒錯。」艾麗听起來有點生氣,「是父親留給我的。」她強調著,把「我」字念了重音。
「別生氣。小姑娘生氣對皮膚不好。」加瑞克似乎自覺這話有點兒輕佻,連忙補充,「咳,這是蘇珊娜說的。…手機小說站://cN筆記上用了點巧妙的小法術。沒有魔力的人永遠也打不開它。」
「謝謝您的操心。但是我可以找人幫忙。」
加瑞克沒有對艾麗的挑釁生氣。他只是略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記得了。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事實上,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我不再方便和喬見面。盡管如此,直到他去世,我們依舊低調地保持了通信。你要記住,盡管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喬就知道你不可能成為一個法師,繼承他的衣缽,但這並不妨礙他愛你。」
艾麗有一會兒沒說話。接著她忽然又輕又快地問道︰「那他為什麼不來看媽媽和我?」
加瑞克有些吃驚︰「你的媽媽沒有告訴過你嗎?」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出來︰「或許你已經知道,喬是個隨軍法師。他在你一歲多的時候接到命令去了阿拉希。兩年零四個月後,那邊傳來了他的噩耗。」
「什麼?!」
「是的。」
里面一時默然。然後艾麗略帶哭腔的聲音響起︰「那這就是爸爸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了。」她到底用了爸爸這個詞。
听得出加瑞克很為難,想來以他的性格,也不會願意欺負小女孩︰「這份東西……他當時是交給你媽媽保管吧?」
「……是的。」
「我沒有別地意思。但是這里面的確記載了一些對我們而言很重要的東西。喬當時用魔法寫下它們,就是為了有一天我們能夠用上它。後來他忽然殉職,沒有來得及告訴我……直到前不久我才從他地信里面知道這個消息。從阿拉希到艾爾文。那封戰地信整整遲到了十二年多……要不這樣,筆記我先借走。抄錄完畢,我讓人把它帶回給你?」
艾麗沒說話。也就是沒同意。穿沒膝靴的年輕男人卻說話了︰「她已經看到過我們了。我們為什麼不帶她一起去西部呢?破譯筆記地時候,她或許還能幫上點兒什麼忙。」
里面又一次安靜下來。我輕手輕腳地起身。和法雷他們打個示意,朝倉庫門口走去。
尤里拉住我︰「我和你一塊兒去。」
我搖搖頭︰「艾麗今晚約的是我。人越多,他們越戒備。看情況未必要動武器。」
尤里還是不放心,白鴿與法雷他們也對此表示憂慮。
「我進去後,你們離開點兒。他們或許會派人出來搜。等搜完了。再靠近這間房子。」我繼續叮囑,「為了以防萬一,如果我說出艾麗是個好女孩,就沖進來。」
白鴿瞧瞧格朗姆,法雷和托馬斯考慮了一下,終于點了頭。尤里不太甘願地松開手。
敲門走進倉庫的時候,艾麗的臉上有喜色,加瑞克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不過他並不討厭我的到來就是了。至于另外四個。都把手放到了腰間地匕首上,卻沒有想要出去搜一圈。
「您怎麼來啦?」
「您的房間里一片亂糟糟的。我想,您不是自己願意離開的。」為了避免深入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我接著指指加瑞克手里的東西,坦然問道。「您請我打開的。就是這本筆記嗎?」
艾麗點點頭。加瑞克想了想。把筆記拋遞給了我︰「您是個法師。」
筆記牛皮紙封面,很舊了。但是保存得很好。我沒有從事這類工作的經驗,只好集中注意力去感覺。它的側面有一道魔力鎖住了封面和封底。試著輸入一點魔力,那兒立刻就不穩定起來。一旦撤出魔力,又恢復了原樣。如果硬來,恐怕會毀掉筆記。
在此過程中,可以感覺到封鎖中間一道特制地金屬扣與魔力相互連貫。仔細看看,金屬扣上有四個並列的「」形格子。
我想了想,問艾麗︰「您的生日?」
「四月二十二日。」
把四個數字輸進去,沒反應。
「您母親地呢?」
「八月三十日。」
還是沒反應。
艾麗仿佛預料到了什麼,看向加瑞克。我跟著轉向加瑞克,問道︰「您的呢?」
加瑞克輕輕嘆息︰「十一月十六號。」
這一回對了。
我當著他們地面打開筆記,正好看到扉頁上面地三行字。字的墨痕粗細濃淡都不一樣,顯然不是同一支筆、同一次寫上去地。相同的,是它們的剛勁、流暢和優美。
六個人都盯著我,我只好把它們念了出來︰
「一點技術資料。
給我的朋友加瑞克,願我們的友誼永恆。
老朋友,如果你看到這行字,說明我已經不在人世。請替我照顧凱薩琳和艾麗。我希望我的女兒會是個幸福的普通人。」
艾麗听完,接過筆記看了看模了模,失望地遞還給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合上筆記,將它遞給加瑞克。
加瑞克默默地接過筆記,翻開來,凝視著扉頁上的簽名,沒有說話。
麥克和耐弗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耐弗一揮手,領著另兩人逼前一步,麥克冷冷道︰「別多管閑事。」
加瑞克低低冷哼一聲,另兩人剛剛逼前,又退了回去。
我對加瑞克道︰「艾麗有權利選擇她想要的生活。這也是您的好友、她的父親留下的遺願。」
加瑞克低喝一聲︰「夠了,麥克、耐弗!」
耐弗沒有停下來。麥克有些猶豫,另外兩個拿著武器,戒備著束手旁觀。加瑞克皺起了眉。站了起來。我護著艾麗後退一步,朗聲道︰「艾麗是個好女孩。但這並不意味你們可以支配她。」——
「砰!」
倉庫地門轟然倒下,大野豬像一道旋風般沖了進來,一頭撞倒了耐弗,一只前蹄踩住了耐弗拔出匕首的右手,另一只踩住了它的咽喉。看得出來大野豬保留了速度。但這並不意味耐弗能躲開。
白鴿與尤里跟著進來,暗夜女獵手地箭令另外兩人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尤里舉著盾牌,迎上了麥克。
加瑞克緊緊盯著我,我也死死地盯住了他。艾麗是關鍵。我可不想淪落到被人要挾的地步。
最後進來地是法雷和托馬斯。出人意料的是,法雷首先和加瑞克打了個招呼︰「您好。好久不見。獅王之傲的房子一直挺好。今年到了淡季的時候,我打算刷一下地板。」
托馬斯跟著打了個招呼。並不親密,但也不緊張。
「那是當然。相信我,既然您沒有拖欠工款。它會一直好好的。」加瑞克先回答了法雷,而後指指一邊桌子上地食物殘骸,對托馬斯道︰「您做的烤肉還是那麼香。要是剛出爐就更好了。」
另外兩個人互相瞧瞧,聳聳肩。沒有任何動作。其中一個甚至收起了武器。
耐弗痛苦的申吟響了起來︰「噢。我的骨頭……」
加瑞克臉色頓時有些不太好看。
大野豬委屈地哼哼幾聲。
白鴿訕笑一聲︰「格朗姆沒有對付人的經驗。它說,它以為人的骨頭和魚人、狗頭人差不多硬。最多只是骨裂。我們保證。」
法雷瞅瞅耐弗,聳聳肩︰「年輕人,總是太沖動……沒關系,年紀輕,肯定會好得很快的。」他說完這些,一拍腦門,模出錢袋,數出兩個銀幣多的錢放到了艾麗之前坐過的簡陋凳子上,對麥克和另外兩個人解釋︰「你們地押金,減掉房租和、晚餐和外賣的錢。」
加瑞克撫模著筆記的封面,微微地笑了︰「麥克,耐弗,你們別老想著拔刀子。很多時候,武力解決不了問題。它只是延遲問題,還會把一切搞得更糟糕。當年那些貴族地愚行,如今你們搞壞的事,都是證明……」他收好筆記,戲謔地瞧瞧兩個年輕人︰「我說,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帶走這個小姑娘呢?難道你們想讓她給你們打掃房間嗎?」
作為閃金鎮地老字號旅館,法雷人脈廣闊。有時候,他知道宿在店里地是什麼人。但出于自我保護,來者只要在其間遵紀守法,他就會像接待普通客人一樣接待他們。迪菲亞兄弟會承他的情,艾麗地事和平解決。
回旅館的時候,尤里他們走在前面,十二萬分有默契地把我和艾麗拉在了後面。
艾麗臉蛋兒紅紅的。她撫撫裙角,模模發辮,局促不安地道謝︰「真是多虧了您。還有您的同伴。燒烤晚宴的事也是。如果不是您,我們這會兒恐怕要被黃金玫瑰逼得快關門了。」
我隱約有些明白為什麼艾麗會對我臉紅了。其實,就像對尤里解釋的一樣,提議打獵的主要動機,並不是為了幫助獅王之傲。眼下,為了讓那位父親的遺願得以實現,也為了讓艾麗不再越陷越深,我決定和她攤牌。雖然眼下她剛剛受驚一場,時機並不算很適當,但是以之前的事類推,過了今晚,在艾麗眼中的我,頭上恐怕要多一個「救命恩人」的光環。
那會讓情況更糟。
「今晚的事,是我們該做的。法雷不是說了嗎?給我們免掉住宿費當作報酬。」我盡量說得輕松點,並且盡可能做了些鋪墊,「不過,就我個人而言,如果您想听實話,那麼我得說,是的。您的垂青是我的莫大榮幸,但同時也令我非常困擾。」
艾麗驚慌失措地瞪大了眼楮,她大概沒有想到過我會真地責怪她︰「呃、啊!我、我,對不起,我……」
喜歡一個人不是錯。何況艾麗很體貼,一直沒有給我添什麼麻煩,所以她更不該為這種天然美好的感情背上負罪感。所以我連忙打斷艾麗︰「不是因為您不夠好,也不是因為我已經有了心愛的姑娘。原因在我身上。很早以前我就發現,我和別人不一樣。很不一樣。這個不同之處,令我不得不對您說抱歉。」
艾麗驚訝地張張嘴︰「您……不同之處?」她用力搖搖頭︰「我不明白……您說,您沒有,嗯,沒有心愛的姑娘?」
瞧吧,她又一次抓住了她所希望的那部分內容,而忽略掉了其它的。
我止步,轉身面對艾麗,輕聲然而清晰地解釋︰「我是個男人。」吐出這句五個字陳述的時候,我心里一片茫然,迷惘得不知今夕何夕。然後我听到一個年輕男人的陌生嗓音漠然響起︰「可與此同時,我喜歡男人,而不是女人。」
回到旅館我毫無睡意。身邊有人,翻來覆去會影響尤里,只好朝里面躺著,睜著眼楮,腦海里盡是雲曉茶以前的生活,亂七八糟地攪成一團,讓人覺得眼下的日子一片灰暗。
感謝尤里,他平穩綿長的呼吸在深夜里听起來真讓人安心。所以到了後來,迷迷糊糊地,我也困過去了。
盡管如此,第二天早上被尤里從床上拖起來時,還是倦得很。
我拎起外套進了盥洗室,打理整齊,掬起冷水洗了把臉。
尤里早已穿戴完畢,抱著他的步兵劍無所事事地跟了過來︰「你沒事吧?瞧著精神不太好。」
「沒什麼。」我敷衍了一句,直起身絞干毛巾擦臉,卻正好迎上鏡子里的尤里關切的目光。他倚在門框上,視線一交,便朝我不滿地挑挑眉毛,一臉「小樣的你撒謊」。我只好再補充一句︰「大約沒睡夠吧。」
尤里端詳我片刻,聳聳肩轉身邁出盥洗室︰「我們走吧。」
下樓吃早餐時,幾天來頭一次,送來東西的換成了米莉卡。艾麗在遠遠的另一邊招呼客人,從頭到尾裝作沒有看到我們。
白鴿和尤里都很體貼地緘口不提艾麗的事。我默默地盡快地把面包、蔬菜和烤肉填進肚子。
艾麗听到那句話時的反應歷歷在目——當時她立即退開了一步,緋紅的臉龐褪成了青白,棕色的眼楮里滿是震驚、不解,以及鄙夷,和前一刻的羞澀不安陌生得仿佛兩個人。所以啊,查理你記住,千萬千萬、一定一定要牢牢保守秘密。
獅王之傲的小招待只認識你幾天,你也沒把她當作什麼重要的人,可她的態度還是傷害到了你。
……而尤里呢?
相信我,你不喜歡在他的臉上也看到那樣的表情的。你更不希望他看到你時,純粹的藍色眸子里也流露出嫌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