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量降低轉速,但這里太安靜了,川崎摩托的轟鳴聲顯得比超期服役的b52轟炸機還大。風雲小說網幸好這時一個銅質門牌出現在燈光里︰伊甸道289a/b/c/d/s。我停在路邊,熄滅發動機,關掉車燈,死一樣的寂靜立刻將我籠罩,伊甸道兩端陷入黑暗,唯有289號公寓樓門前亮著一盞微弱的白熾燈,燈罩在風里微微晃動,發出不詳的金屬摩擦聲。
該死,應該帶一把手電出來的。我後背滲出冷汗。手機,對。手機。我模遍風衣,在內袋中找到自己的老式手機,點亮閃光燈,橄欖球大小的白色光斑給了我些許安慰。
我走過去,輕輕拉開伊甸道289號的大門。門沒有鎖,兩扇門其中一扇的玻璃碎了,地上沒有玻璃碎片。門內更加黑暗,在手機照明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廢棄的櫃台,木制櫃台後貼著紙頁泛黃的房間登記薄,說明這里曾經是一個旅館。右手邊是樓梯,我走近些,照亮牆壁,牆壁上歪歪扭扭寫著︰a/b/c/d,後面畫著個向上的箭頭。沒有s。
我用手機向上照。樓梯通往黑漆漆的二層,什麼也看不到。別惹麻煩!父親用一貫漫不經心的強調說。我揮揮手,趕走礙事的回憶。手機閃光燈晃過樓梯背後,沒有向下的階梯,通常在樓梯下三角區域會有一個儲藏室,我看到儲藏室的門,門上涂著奇怪的綠色油漆,門把手出人意料地閃閃發亮,顯得與陳舊的公寓樓不太協調。
我邁步走向那扇門,舊棕色系帶皮鞋在磨損嚴重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帶著回音的腳步聲。黃銅門把手像它的外觀一樣光滑油潤,我試著用力旋轉,門沒有鎖,推開門,長而狹窄的水泥階梯出現在眼前,在手機燈光有限的視野里,我看不到樓梯通往多深的地下。
沒有聲音。這里靜得像個墳墓。要不要下去?我躊躇一下,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剩余電量,穩定心神,拾階而下。兩側牆壁擠壓過來,階梯僅容一個人通過,我照亮腳下的路,數了大約四十級台階,面前出現一堵牆壁,階梯轉向反方向繼續延伸,我繼續前進,——或者說,走向地心深處。這算不上有趣的體驗,我的心怦怦跳動,眼楮充血,腳步聲經過牆壁反射忽前忽後響起,讓我不止一次回頭張望。又是四十級台階,燈光照亮通道盡頭一扇虛掩的綠色木門,門上有個大大的黃銅字母︰s。門縫沒有燈光射出來。
是這里了,伊甸道289s。我心緒復雜地考慮了幾秒鐘要不要敲門,如果把陌生女人傳遞的信息當做異性邀約,那無論敲不敲門,在深夜兩點拜訪都是失禮的舉動;又倘若那個訊息是參加某種秘密組織的暗號,那還有比現在這個詭異的情境更適合的入會方式嗎?——我需要一杯威士忌,就算啤酒也好。我舌忝舌忝干燥的嘴唇。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一片黑暗。我左手高高舉起手機,盡量使閃光燈照亮更多地方。在那一剎那,我感覺頭骨因頭皮的劇烈收縮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嘎聲,不由自主地,我扭動僵硬的脖子,像探照燈一樣旋轉照出室內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一間相當龐大的地下室,牆壁沒有任何裝飾,管道和**的混凝土遍布四周,空氣潮濕而污濁。幾十個身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或許有上百個——靜靜地盤腿坐在地上,手拉著手。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也輕得像蚊蟲振翅,人們閉著眼楮。
燈光照亮一張又一張黑暗中的臉龐。兜帽下,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每張臉龐都浮現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沒有人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應,甚至眼皮下的眼珠都沒有滾動,地下室的空氣是凝固的,我僵直在門口,喉嚨發出無意義的咯咯響聲。
我急需喝一杯。我的眼前出現父親手里總是拎著的那支琴酒酒瓶,和里面嘩嘩作響的透明酒液。先離開這里。出去,騎上摩托車回到公寓,給自己倒滿滿一杯波旁威士忌。咽下口水,感覺喉結干澀地滾動,我盡量放慢動作,一步一步退出屋子,伸右手想將木門掩上。為了讓自己的視線從詭異莫名的靜坐人群身上移開,我盯著右手背上丑陋的色斑,下定決心明天就去醫院做個該死的激光手術,順便讓醫生診斷一下我的幻听問題。
忽然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從門那端伸來的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手臂,手指瘦弱而有力。我感覺全部體毛一瞬間站立起來,手機從左手滑落在地,閃光燈熄滅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短時間內我無法動彈、不能思考。一根食指輕輕伸進我手心,在掌心移動。熟悉的酥麻觸感出現了。是昨天中午那個神秘的女人,我幾乎能從她的指尖分辨出她的指紋,——或者是生物電?我的腦海中讀出她正在寫的幾個字︰「別怕。來。……分享。……傳遞。」
別怕。分享什麼?傳遞什麼?我是否漏掉了幾個關鍵詞?我不由自主被那只手牽著,挪動僵硬的腳步,再次進入寂靜的房間。黑暗的空氣像粘稠的油墨,神秘的女人拉著我,趟過黑暗慢慢走向房間深處,我害怕踩到某個靜坐的黑衣人,但我們的路線曲折而安全,直到女人停下腳步,寫道︰坐下。
我模索著,周圍空無一物,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盡量睜大眼楮,還是看不到任何東西。女人的呼吸聲在右邊若有若無地響著,她的左手還放在我掌心,那只手很涼,皮膚光滑。手指移動了,我閉上雙眼,解讀掌心的文字︰對不起。以為。懂。不。害怕。朋友。
「對不起,我以為你原本懂的。不用害怕,我們是朋友,這里都是朋友。」用一點想象力,手心的觸覺就化為帶有感**彩的句子。雖然我不明白她為何不用聲音交流,但這樣感覺也不算壞。恐懼感像陽光下的冰雹一樣融化,我漸漸習慣失明般的漆黑,習慣手心的觸覺。
她湊近我,模到我的左手,將我的手指握在她的右手心。我立刻明白了,在她手中寫道︰我沒事,這是很有趣的經歷。
「慢點。」她寫道。
我放慢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寫出︰我。很好。有趣。
「學得很快。」她畫出一個新月形。我覺得那是一個笑臉符號。
你們。這兒。聚會。我寫,然後畫一個問號。
「是的,這是每天的聚會。」她回答。
「這是什麼樣的聚會?你們是什麼樣的組織?為什麼找到我?」
「用手指聊天的聚會,你會愛上它的。我在街上看到你,你沖著玻璃窗發呆,覺得你一定跟我一樣,是個非常孤獨的人。感覺世界無聊到爆的人。」
「我?……算是吧。說實話,我確實覺得人生乏悶,不過遇到你以前,從未想到要去改變什麼。」
「那從現在開始。」她又畫了一個笑臉的符號。——這一瞬間,我覺得我愛上她了,盡管我從未看見她的容貌,也嗅不到女孩身上應有的香水味道。
「那我現在應該做什麼?」我問。
「參加手指聊天的人組成一個環,每個人都與其他兩個人連接,用左手寫字,右手當別人的寫字板,想听什麼,想說什麼,隨你。剛剛為了迎接你,我從環中退了出來。」她回答。
「我大概懂了。」我想了想,「那我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跟某一個人聊天嗎,我只能對左邊的人說話,听右邊的人對我說話。」
「在手指聊天聚會中,沒辦法的。私下里……隨你。」
「假如——僅僅是假如——我對右邊的人感興趣,那我的右手與他的左手輪流讀和寫,不就可以單獨對話了嗎?」
「那是不被允許的。手指聊天聚會的規則就是保持訊息的單方向流通。但你可以創造一個話題傳遞出去,讓你感興趣的人參與進來。」
「……我不大明白。」
「比如你想與右邊的人聊聊總統,那麼可以對左邊的人發布話題︰‘大家覺得總統先生對待外匯儲備的策略是否正確’,左邊的人會根據自己的興趣加入自己的觀點、或者將問題原封不動地傳出去,而作為一個環,話題最終會到達你右邊的人那里,他就可以對你表達意見了。手指聊天聚會不是為對話產生,分享思想、傳遞觀點才是它有趣的地方。有人告訴我這種形式來自已經消亡的古老網絡拓撲結構。」
「听起來很復雜的樣子。」我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發明這樣奇怪的機制來談天,網上有大把的開放討論組,到餐館里喝杯啤酒聊聊天是更好的主意,但被奇特經歷引領到這個神秘聚會的我,不會放過任何嘗試的機會。「我能夠加入聚會嗎?現在?」
「對于初學者來說,環中的信息量太大了,你傳遞效率低下會導致整個環傳導的阻滯。為提高效率,我們在環聊天時使用大量的縮略語和簡略寫法,你需要時間習慣。」她回答,接著用了五分鐘給我演示那些專用縮略詞。「你不像個初學者。」驚異于我的學習速度,她畫出大大的p,代表吐舌頭的表情。
當然,這是我和我姐姐的小秘密。我想。「放心,讓我試試吧。」
「……好吧。我在你左邊。現在,我們向前移動三步,那里是環的一個節點,你拍拍右邊人的肩膀,他會暫時斷開環,然後你用右手拉住他的左手。記住,要快。」她遲疑一下,答應了。
我們交換位置,她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帶領我向前移動。我隱約感覺前面人的體溫,蹲下去,觸到一個人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那人立刻向右讓開位置,我和她手拉手坐下,右邊的人找到我的右手,與我相握。
那是一只堅硬、骨節粗大、肌肉發達的男人的手掌,但手指卻出奇地靈活。我的掌心立刻被快速的書寫覆蓋了,右邊人寫得太快,以至于我無法分辨出每個字母,我努力捕捉關鍵詞和縮略詞,通過猜測大致了解一句話的意思,腦子還沒烙下痕跡,下一句話又洶涌而來——這是手指書寫構成的信息洪流,我的皮膚敏感度顯然還不夠格。忙亂解讀文字的同時,斷斷續續寫給左邊的她。「……反對黨……丑聞……下台風波……秘密警察……逮捕……」一段信息只翻譯出部分關鍵詞,是我挺感興趣的一個話題,——現在的網絡討論組里從來沒人提起的話題。我想加入自己觀點傳給她,但下一條信息已經到了。「空天飛機墜毀……牙買加。丑聞。液體燃料泄漏。nasa失去政治支持?俄羅斯攻擊。」前面是議題,後面是人們的觀點。我想我逐漸習慣了接受信息,她說的對,我不算個新手。但左手的幾根手指無論如何迅速而清晰地傳出資訊,多次嘗試以後,我泄氣地寫了一個「對不起。」
她的掌心涼爽光滑,像我小學時教室里嶄新的黑板。這時,她伸出食指,偷偷地在我左手心寫了個三個字︰「原諒你。」
我能感覺自己的嘴角向上咧起。「你剛剛告訴我這是違規的。」我寫道。
「有進步。」她明顯違規地加上一個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