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慢走!」錢滿櫃站在宮門口,雙手在身側向下虛按了一下,算是行禮。
「貴公公,留步!」宋錚向錢滿櫃抱了抱拳,笑吟吟地退出了宮門,轉過臉時,臉上立即陰了下來。緊咬的牙關,使得他的兩腮也微微鼓起。雙手縮進袖子里,拳頭緊握。
盡管是六月天,但回想起方才與小皇帝逄瑛的對話,他的身上仍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不出宋錚意料,作為彰顯自己力量的手段,逄瑛對大張旗鼓抓捕鹿丙軒拍手叫好。對逄瑛來說,宋錚和右司是他伸向政壇的拳頭,這只拳頭打出了威風,逄瑛自然高興。特別是宋錚借用囚車,敲鑼打鼓將鹿丙軒押進江寧城,逄瑛尤為贊嘆。
如果說當初小皇帝諭令黃元度嚴查襲擊商貿行的地痞,是頭一次發出自己聲音的話,那麼這一次右司出擊,是他發出的第二炮,也是一個重炮。現在的小皇帝,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孱弱,而是變得越來越有威勢,對于掌權,也越來越渴望。
宋錚知道,小皇帝之所以如此熱切,原因之一是受紀家被連根拔起的刺激。
傳承百年的紀家,是何等龐然大物?在逄檜和黃元度的聯手下,同樣灰飛煙滅。其間,皇帝逄瑛起到的作用真的微乎其微,基本上是被動的。
紀家被拔除後,真正得利的應該是大齊,不管是因此帶來的冗兵裁撤還是鹽稅收歸國有,都對大齊有好處。然而,在小皇帝看來,掌管這些的黃元度和逄檜,才是真正的得利者。而他自己,只是一個迫于形勢而被人利用的木偶,所做的只是下了幾道聖旨而已。
正因為如此,小皇帝沒有就紀家的事對宋錚尋根究底。在紀家事發前,宋錚曾經給過逄瑛提示,逄瑛也猜到了宋錚在背後動了手腳,但他從來沒有就此詢問過宋錚,這也是他的城府。
逄瑛自己也知道,距離真正掌權,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所以,一經宋錚入掌右司,他便催促宋錚趕緊行動,盡快將右司變成自己手中的鐵拳和指揮棒。
抓捕鹿丙軒,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宋錚報復國公爺的舉措,實際上是在小皇帝的催促下而不得不為之。即使不抓鹿丙軒,還有張丙軒、王丙軒之類的,需要宋錚去抓。
現在,右司的全國整頓剛剛開始沒多久,整個機構只是換了個名字,遠遠未達到上下一統的地步。這時候小皇帝就要把拳頭架起來,相當于把宋錚放在火上烤。一個不小心,宋錚會遭到整個大齊政壇的全力反撲。畢竟,整個官僚階層都不希望在特務陰影下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之前的皇城司和暗鷹,不過是打探消息罷了,而且兩者還相互制衡。官員們尚未感覺到他們的厲害之處。現在可不得了,左右司進行了軍政分工,還取得了抓捕人的權力。如何不讓官員們又驚又恐?
宋錚打寒顫的原因之一,是小皇帝的案頭已經擺了數份彈劾右司的奏章。有御史台的言官,有刑部的官員,也有荊湖路、江南路的安撫使。而這些,都是在宋錚回江寧前就擺上了小皇帝的案頭。
從袁州回江寧時,宋錚之所以走得慢,一方面是怕國公府的人鋌而走險,另一方面,也是試探官員們的反應。沒想到,這個反應還真快。宋錚立即可以想見,當官員們得知鹿丙軒是以敲鑼打鼓的方式押送到江寧後,會有更多的奏章擺上小皇帝的案頭。
如果小皇帝是一個強勢的君主,並且已經掌權,宋錚這樣做盡管遭人詬病,卻不會因此而擔心身家性命。然而現在這樣的情況,卻不由得讓宋錚小心萬分。一旦天下官員群起而攻,小皇帝也保不住他。
雖然逄瑛也有此但心,便他除了讓宋錚一定要掌握確切證據外,仍然讓宋錚加快行動,爭取再拿下幾位官員,將右司的威名切實打出去。
宋錚沒有興趣與天下官員為敵,卻又不得不勉力從事,這是宋錚心驚膽顫的原因所在。
這種情況下,宋錚絞盡腦汁,避免成為眾矢之的。方法之一,就是拉上刑部一塊兒行事。具體地說,便是由刑部派員跟隨右司辦案。抓人、查抄、審案等一切程序,均由右司完成,而刑部則負責定案。如此一來,可以減輕右司的壓力。刑部本來就是干的這個差事。
逄瑛十分聰明,考慮一會兒後,便同意了宋錚的提議,他還沒有妄自尊大到什麼也不顧的地步。
關于這些情況,宋錚雖然與小皇帝談的時間不長,但其中耗費的心力,卻是極大,使得宋錚出宮後,仍然汗津津的。
與那些彈劾奏章比起來,真正讓宋錚擔心的是另一件事︰他趁著小皇帝高興,將宣風鎮半月谷的藏兵說一下。沒想到,他剛剛起了個頭,逄瑛便連連擺手,讓宋錚不用理會這些。這實在出乎宋錚意料。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私自藏有大型武裝力量,是絕對不允許的事。即使當初黃元度訓練都衛軍,也是借著民團的名義,時機一到,便轉為正式的都衛軍。當時皇室掌權的是黃嬌,默許相府訓練軍力,為的是對付逄檜。當時逄瑛年紀小,對此根本說不上什麼。
現在,國公府暗藏了軍力,小皇帝卻直接讓宋錚不用再理會。上一次宋錚見逄瑛的時候,逄瑛還讓他去模模國公府的底兒,這一次態度大變,不知道國公府在小皇帝面前做了什麼工作,看上去好像逄瑛已經知道,國公府那邊隱藏的東西。
小皇帝真的知道國公府的一切嗎?宋錚十分懷疑。然而,他卻不敢再說什麼。小皇帝的態度十分明顯,那就是對國公府非常信任。宋錚再去揭什麼老底兒,純粹是自找不痛快。
宋錚甚至後悔,上一次將連水兒的事說給小皇帝。當時小皇帝就表示,要說和自己與國公逄通。可笑自己只顧了交待當初趕赴大金的事,沒有從根本上模清小皇帝的態度。
最令宋錚心驚的是,小皇帝居然旁敲側擊地替逄通說項,說國公府原來對宋錚可能有些誤解,讓宋錚不要理會,專心辦好右司的差事即可。
宋錚還能說什麼?只好唯唯應喏。
實際上,宋錚從鹿丙軒那里得到的情況很多。包括國公府與蔣魁有勾結、與滌非老禿驢有聯系等等,本來,這些東西宋錚是要提醒小皇帝的。然而,看到小皇帝的態度後,宋錚不得不悶在肚子里。
想到這些,宋錚不由得嘆服逄通的老辣,自己這邊剛剛查出一點苗頭,這個老家伙就把漏子堵上了。種種跡象表明,逄通圖謀不軌,宋錚卻難以抓到真實的證據。而小皇帝為何對他如此信任,宋錚百思不得其解。
宋錚又聯想到上次查抄毒鹽案爆發之初,逄通因巧合而中毒,當時小皇帝和太後黃嬌就極為關注,恐怕不僅僅是因為逄通是一位人望極高的老臣。
「宋大人?」宋錚正在邊走邊沉思,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他抬頭一看,見一個黑臉禁軍火長,正帶著一隊軍士停在自己面前。
「賴大志?今天是你當值?」宋錚收拾臉色,微笑道。這人赫然是禁軍震字營第三大隊曲仁帳下的第八火的火長賴大志。當初宋錚初入震字營時,曾贏光了賴大志的銀子。後來,又讓賴大志領著他賭變全營,贏了三千兩銀子。最後論功行賞,分給了賴大志一成。
「是小的當值。您這是剛從宮里出來?」賴大志嘿嘿笑道。
宋錚點了點頭,「最近混得怎麼樣?可是又贏了銀子?」
「沒有!沒有!」賴大志連連擺手,「韓統領治軍極嚴,震字營還和您在的時候一樣,禁賭。」
韓統領就是韓奎。想必以韓奎的抱負,自不會允許自己由帳下的軍士再蛻變成賭徒。
「那就好。行了,去忙吧!」宋錚擺了擺手,轉身便行。然而,剛上前走了兩步,便身子一歪,哎呦了一聲。
賴大志連忙跑上來,將宋錚扶住,「宋大人,你怎麼了?」
「沒事,沒事,剛才有點走神,不小心崴了一腳。」宋錚咧了一下嘴,「你去忙吧,我還能走。」
「那怎麼行?來,小的扶你。」賴大志不由分說,架起了宋錚,又對那隊禁軍道,「大嘴,你過來一下,幫忙扶一下宋大人。」
一名長嘴禁軍跑過來,宋錚連忙道,「大志,你扶我一下就行了,別麻煩其余的兄弟們了,畢竟是當值時間。」開玩笑呢,宋錚本來就是裝的,想借此向賴大志打听這一段時間宮中的事情,怎能多一個人礙眼。
「好 ,听宋大人的。」賴大志連忙應著,吩咐大嘴帶人繼續巡邏,自己則架起了宋錚的胳膊,「大人,你這是出皇城,還是回右司衙門?」
「先回右司衙門吧。不遠,耽誤不了你多長時間,」
「宋大人哪里話,這才到哪里。當初要不是您,小子早就把家底兒輸光了。」
「呵呵,哪那麼夸張?」宋錚笑著拍了拍賴大志的肩膀。
「真的,你給的那三百兩銀子,救了我老娘一命,要不是你,老娘連病也看不起了。」
「哦,老人家現在怎麼樣了?」
「全好了,還用那些錢給我張羅了一個媳婦。這不,天天念叨大人你,說你是我們家的恩人。」
「恩人可不敢當。」宋錚笑道,「只要老人家身子好好的,家人平平安安,比什麼都強。」
……
一刻鐘後,當宋錚在右司衙門門口揮手告別賴大志時,已經把情況模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