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清的樣子常常在我眼前浮現。整個輪廓不甚清楚,但總記得他的眼楮,看人暖暖的。有他和阿媛在,會有種安定的氣氛彌漫開來。一樣忘不了的還有紫鸞宮一地淋灕,卻始終沒有那天清的房間一地的血色來的深刻,它艷得好像搖曳在墨色玉階上的彼岸之花。我想我是愛他們的,只是沒有清和阿媛來得那麼刻深。
偶爾會想:如果清當初沒有犧牲了自己來成全我一世的榮華,我們就這樣埋名相依一輩子,從此也再沒機會醉在他的笑里,會不會更好。
——《魏書密卷世家鏡花夫人》
薛崇遇刺和之後的認義女兩件事,都是當年震動南陽,乃至魏都奉苻的大事,連魏孝武帝也遣了專人來過問.除了月余後的蕭嬪管氏的冊封,裙帶起了就是後來的管文妃以及管姓一族的興盛外,這年又似乎這麼一如既往波瀾不驚地過去了。薛崇將事情經過細細地寫了封折子交與帶回,包括認女的事——怎麼說薛家也算是門皇親。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現自己竟然還沒問過那個小女孩的名字。
清已經匆匆厚葬。臨到寫碑,大家現竟從沒人問過清姓什麼。澄兒也不知道,清只是叫清,從她生下那刻起,就只叫過清。想了想,她說,「他姓徐,林風徐徐的徐。」是父王教過她的︰「林風徐徐的徐,離人遠行的離。」至于名字,母妃接著說︰「澄空如洗,明心似鏡。」她不能公告清姓徐離,這個徐字已是極限。待到薛崇問她名字時,她長了心眼地改了口︰「澄空如洗,明心似鏡的鏡」。
才子簡書同仗義要為清題字,一時贊譽紛至沓來。若清听到他執筆時,那上好的白玉扳指與特制的瓷管狼毫相踫撞的清脆時,不知會不會在陰曹地府也不得安心。
之後,她搬進了薛府內院。薛家獨子薛融住在金谷園。園子內剛好有兩棟小樓,相傳是當年薛家老爺還是少爺的時候,和胞弟薛彤住時建的,薛鏡佔了空置的右廂。感念清的義舉,薛崇把園名改成了「清園」,兩棟小樓的名字,也相應地改成了「清平樓安閣」。
從此,薛府多了一位薛鏡,薛小姐。那一年,她七歲。
刺客死無對證,連帖子也是冒名頂替,遇刺之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倒是自此之後,薛崇深為觸動,修身養性,潛心打理龐大家業,不再過問政事。老祖宗留下的產業之前都委托給了長清,現在他倒很樂得輕了擔子。簡書同為清寫的篇《挽義賦》倒是傳抄了一陣,辭藻不飾過多雕琢,勝在感情渾厚真摯。于是奉苻、南陽,又紙貴了一陣。待到同年八月,簡家風風光光去薛家迎了親,彩禮嫁妝綿延數里,連魏帝都下了詔賀兩大世家的秦晉之好。從南陽到奉苻一路的百姓們紛紛傳唱著「生得薛家女,好嫁簡家郎」,來稱頌簡書同和薛紡一雙璧人。之後,就再無人記得了。
這些對于薛鏡來說,卻是一個開始。
六月初十,本該是嘉佑十九年南陽的第二次的花慶,蓮慶,這次成了薛家祭祖認女的大事。南陽城東的韶山是薛家家陵,上百級台階伸向高廣的石牌祭壇。兩邊安息的是薛家十數代的上百口人。也許將來,也會有我的位置在那里,薛鏡這樣想著。
現在,八歲的她正頭頂五色疊花描金小冠,身著同樣料子的織錦長裙,襯著白色小花的絲質里子,胸前垂著兩條繡著金邊的白色綬帶,身後拖了足有一丈多長的裙裾自然也是金色的,一步一步地爬著台階。驕陽似火,一身行頭又重,還都金燦燦的,她的內衫早就濕透了。辰時就被嬤嬤提了起來打扮,薛鏡看到衣服的第一眼直想吐,不是太難看,是太「富貴不是嬤嬤嘀咕了句金色是薛家的家鏡還真以為他們是要向世人宣告薛家金子實在多得用不完。
薛崇一個人站得高高的,坐南望北地誦讀著祭文,薛鏡在跟前跪著,听他朗朗地嘮叨了一個時辰還不見結束。旁邊的蓋頭底下站的都是薛家其他所有族人,也就二十來號。薛家一直人丁不旺的說法倒是真的不假。薛鏡偷偷地抬眼打量著他們︰第一位也是唯一坐著的,是薛老太君,面容和氣,保養得當的面容依稀可見幾分年輕時的驕秀,花白的絲簪著支碧玉釵,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眯細眼楮打著時間。站在她身旁的是個眉目秀氣,眼神機靈的男孩,穿的也是金色圓領錦衫,嘻嘻地笑著,一會拉拉老太君的衣服,又一會扯扯旁邊婦人的袖子,一會溜到薛綽的身後,冷不防抽了她束的帶子,惹得火暴脾氣的堂姐一陣怒罵這麼無法無天的也只有薛家的獨苗,薛融了。排在前面的還有兩位婦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紀,端莊美麗,綠衣的膚色略白,杏衣的更瘦削些,應該是薛崇的兩位夫人了。
輪到給長輩奉茶,薛鏡按照前一天晚上的教導離了老太君兩步的地方恭敬地跪下,呈上茶盞。老太君笑得和藹︰「以後我老太婆又多了一個孫女。」說著把紅包拍進了女孩手里。薛鏡乖巧地叫了聲「女乃女乃」,老人家更笑得合不攏嘴。她接著起身,到了薛崇跟前兩步遠的地方跪下。
薛崇接過新女兒的茶,回想起興師動眾的一天,心里交集。原本擔心這妮子太小,儀式又長,少不了出些洋相,特地派了王嬤嬤管教。提前了三天,卻不想只半天工夫嬤嬤便笑盈盈地回來了,直說那孩子聰慧。融兒也是麼麼教的,次次都弄到人仰馬翻,打不得,罵不得,自己也哭笑不得。清小小年紀懂事非常,連帶的妹妹都這麼識禮,多好的孩子。夫子嬤嬤也沒少花心思麼融兒就生得這般頑劣。
之後見過了娘和姨娘,原來綠衣的是夫人,也是薛融的生母。接茶的時候眉目和善,端莊非常,端了茶盞淺嘗了口,紅包是遞的,顯得有身份非常——真不知這薛融的猴脾氣是打哪遺傳來的。薛鏡暗料以後對著她定要規矩小心才是。著杏衣的是二夫人,原本一起是陪嫁來的,後來收了房,主僕關系倒一直融洽,率直的性子與薛綽最是合得來。最後輪到了兄長和姐姐,到了這個時候薛鏡才知道原來薛融長了她兩歲。先給薛紡薛綽呈上玉如意,薛綽笑得燦爛,薛紡眉梢眼角都是暖意。薛鏡的兩聲姐姐也叫得誠懇。
呈給薛融的是尾玉鯉魚,諧意「鯉魚跳龍門」,說是男孩子好得功名。薛融眼都沒抬,淡淡地接過了,和剛才的活潑勁兒判若兩人。薛鏡心里很是不爽︰這便是她的哥哥?就是那個今後要住在一個園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哥哥?和知書識禮的太子哥哥,聰明又會討好地儀哥哥,懂事又照顧自己的清哥哥比起來,這個「融哥哥」可真是,差太多了。薛鏡的「哥哥」叫得幾不可聞,好在當事人也渾不在意。可單就是這份不在意,讓女孩惱意更甚。
清安閣的布置妥當花了不少時間,薛鏡沒有參與,只是一個人淡然地站在園子里看著人忙里忙外,跑進跑出,好似一切與她無關。清園里栽了株高高大大的銀杏,兩人合抱來粗,長在兩棟小樓的中間,揚揚地舒展著枝條,翠綠翠綠的葉子昭示著夏天的繁榮。穿過它們,凝視著小片小片的天空,可以想起很遠的很遠。
薛崇遣了兩個十五,六歲的侍女來,薛鏡改了名花媛,花清。薛老太君也送了一個侍女來,說是年紀相近好做伴。一問那個女孩才十歲,眉眼均是細細淡淡的,有種雅致的味道。薛鏡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才想到句過年時候父王勒令背的「爆竹隆隆元日到,誰家妮子換新襖」就叫花妮吧。」
妮笑吟吟地福下了身,跟著的還有花媛,花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