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為這馥郁的香爐，沉沉靄靄地蒸著他最喜歡的多笸籮的檀木，因為這手腕上的珠子，貴氣優雅地泛著他說過最適合她的瑰紫光弧，也因為這彎能勾起腦海中四落碎片的殘月，讓她不期然地想念起一個人。一個只能用來想起，只能用來懷念的人。
躡身離床，陣風襲來，不覺拉緊了苧蘿浣紗罩衫。赤足立于烏石碎白的地上，夜色從窗台鋪下，冰涼如水。房間的這端的琴幾上置了張落霞式的九霄環佩古琴，考究桐面梓底1，星亮八寶灰漆2，錚然冰蠶琴絲，鴿血瑪瑙琴徽，琴尾還鏤空了九個環，系著紅錦繩結。
伸指輕撫，冰蠶絲特有的霜滑質地傳來，忍不住試撥了下徵弦，清越的琴音期然地深沉綿長，古淡疏月兌，蕭散簡遠，讓人怔怔地出神。以前總覺得這七弦琴像一個人，終于明白了原來是像他的清潤，他的和遠。
「怎麼起來了，」一雙臂膀不知覺間已環上腰身，隔著紗衣透來的體溫添了她幾分醉意，肇事者還不滿足，繼續將暖氣吹拂耳垂，「這是我送你的琴，可喜歡？」
「喜歡。」垂下眼簾。
「有多喜歡？」手臂環得更緊，他低頭用臉輕蹭她的，像只被寵溺了撒嬌的懶貓兒。
「十分的喜歡。」
她轉頭對著他的臉，明媚的臉龐距她不過寸許，鼻尖幾乎輕觸，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她濕潤的眸子晶亮，臉頰泛著朵朵紅暈，卻還是不及他桃花上挑鳳眼中的欣喜和熱烈來得嬌艷。
他驟然拉她入懷，雙臂擁得更緊，合眼，濕熱的碎吻細密地落在眼楮，長睫，額頭，絲，耳邊只听得呢喃︰「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十分的喜歡。」「山水畫」意外地愣了下，轉而笑著打開折扇說到。
「那就上三碗，掌櫃。」薛鏡吩咐，「先這些吧。」
馬上就好。」
掌櫃彎身下了去，剩下「山水畫」眯細打量薛鏡，而薛融又眯細打量「山水畫」的連環詭異。薛鏡覺得奇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干瞪回「山水畫」。換來的是他豪爽地唰記開了折扇，叨嘮薛綽有後繼了。薛融低頭斟茶，笑而不語。薛鏡小拳頭捏得緊緊，算是終于明白薛綽要跳起擰他耳朵的心情了。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薛鏡問薛融。
「什麼味道？」
「你說的莫不是蒸餃的香味？」「山水畫」笑嘻嘻地，小廝進來擺上兩碟精致的小點。
「不是這個。」薛鏡擺手，又用力嗅了嗅，「是種淡淡的，繚繞的香氣香氣。」
「難道是粥的香味？你定是餓壞了。」「山水畫」瞟到薛融噙著笑意的嘴角，故意打岔。小廝繼續擺上三份翡翠芙蓉海鮮粥。
肯定不是。」薛鏡繼續用力，嗅著嗅著眼看鼻尖快貼到薛融的衣袖上去了。
「好啦，別嗅了。」薛融無奈，「是我用了燻香。」
「什麼味道？這麼好聞。」
薛融瞅著難得一臉孩子氣的薛鏡，心情大好︰「檀香。」
三人用了午膳，「山水畫」建議泛舟。南陽城東毗鄰的篩月湖，得名于「窗外疏梅篩月影」3，湖畔長滿了數以千株的梅樹。現在早春高日曈曈，雖無月影可篩，也是踏融雪，賞孤梅的好時辰。一行人遂來到了碼頭。
「少爺，」阿弘面有難色，「沒有閑船。但船家說小等上半刻就該有歸還了。」
「無妨。」「山水畫」游興不減。薛鏡也滿心期待，對她來說出府的次數不多，這篩月湖也還是第一次泛呢。薛融相陪著。
「冷不冷？」起了陣風，薛鏡裹緊了披風，落在了薛融眼里。
「還好。」薛鏡心里暖得很，不覺了其他。
薛融喚來阿弘，附耳幾句，阿弘便離了去。薛鏡覺得奇怪，也不好問究竟。又見一邊停了頂桃木雕花的湖藍冰綢軟轎，素潔高雅，守著的是兩個圓領青襖，腰環錦帶的干淨小廝，看起來頗有身價，暗自猜度不知是哪家府院的公子小姐。「山水畫」依舊淺笑，眯細了眼。正在這時，一艘帷幔大張，揚尾抬的二樓畫舫靠了岸。
這該是篩月湖上最華美的游船了，薛融心下。前些日子，他和南陽郡守沈鄴之子，沈一棠泛湖時租的也是這艘，半日便要了二十兩銀子，害他的月供立馬不見了一半。
只見船上呼拉下來了十來個同色勁裝的青壯，威武英氣地分列了兩排，直到轎前。跟著上場的是四名粉色絨毛披肩，或翠色或鵝黃或水藍或石榴紅的，網織羅裙襲地，頭簪鮮花，容姿秀麗的窈窕少女。每人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衣衫行頭分明也是上好的質地。薛融暗自思忖︰這幾人不管哪個單獨出現，都是官家小姐的派頭和裝扮，但若一起出現倒更似——
更似侍女一般。「山水畫」更加不緊不慢地和薛鏡調笑︰這般排場，該不會是她來了吧？
周圍響起一片抽氣聲。薛鏡和「山水畫」說話時仍不時瞟向薛融，突見薛融像被釘住了一般，疑惑看去，連她自己都愣了。
綢織銀繡白裙拖曳而行，雪色狐裘罩衫伸出芊芊素手，輕扶著紅衣侍女的手肘小心地移動蓮步，翠色侍女偎身拾級相扶，裊裊娜娜，娉娉婷婷，似嬌弱到受不住這冷風吹拂。周圍的一切仿佛灰色布景，只有她一身的純白，粉色嬌艷臉龐著著明媚。又見衣裾微微起了角，青絲拂動，襯著那秀麗無雙的容姿，竟似畫中走出的神女，要乘風成仙而去的仙子一般。
她長睫忽是定了下，驀地便拾碎步，款款而來，舉止嫻雅，不勝柔順嬌美之感。薛鏡見薛融一幅挪不開眼的痴樣，對那小仙女陡然起了惡感，見近了忙閃到薛融身後，卻听她淺笑盈盈地對「山水畫」說︰
在這里遇了你。」
聲音婉轉羞怯，輕柔撩撥，宛若出谷黃鸝。薛鏡直覺暈眩，更添厭惡，似這人的全部好壞，單憑這一窺一听就此蓋棺定論，毋需再多翻案。待來得及反應內容後，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山水畫」。
薛融顯然也小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回了回神，彬彬有禮地作了一揖，笑得和煦︰「可是簡家小姐？」
小仙女上下打量了下薛融，疑惑地應了。「山水畫」瞅得臉色板得一本正經的薛鏡，笑得更開了︰是薛融。」又玩味地加了句，
「薛家的薛融。」
仙女一听，眼楮驟然亮起抹神采，換了種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熱切打量，又正對福身盈盈一施，溫婉道︰「正是小女子簡字妃嬛。」
這九個字滴滴嬌幾乎能絞出水來。薛鏡睨著眼，等著薛融的反應。薛融倒是也沒辜負，不加掩飾的驚艷之余終是耐住心癢穩了腳跟，
「之前常听人陳贊簡府一位少爺二位小姐佔盡天下芳華，淑妃娘娘容姿絕代，書同兄倜儻風流，今日得見簡家小小姐，亦其然。」自肺腑。
「哪有那麼好，是公子過譽。」
仙女垂下眼簾，微羞的雙頰，靈動的雙眸偷瞟了記，又是片膩人的嬌柔。薛融一眨沒眨。薛鏡氣鼓鼓直瞪眼楮。留下山水畫一旁笑得曖昧。
湖畔濕氣襲人，薛鏡覺得陣陰冷︰這早春怎麼涼成了這般？——
1斫琴選材，有陰陽之說。自古以來，琴面與琴底，都是以分別屬陽與屬陰的兩種木材斫制而成。桐木屬陽，置于上，斫成琴面。梓木屬陰，置于下，斫成琴底。
2八寶灰漆，即將金銀珠翠珊瑚等碾碎混入鹿角灰共用作琴漆。
3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覺民《與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