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敬蘭是浙江人,高個子,黑黑的皮膚,人長得很精神。頭總是油亮油亮十分講究一絲不苟地向後背著。
品忠兄弟三個都長得像他們的父親。
杜敬蘭的妻子林蘭結婚前是位富家千金,據老杜講,品忠的母親當時絕對是百里挑一的標致美人,林家有女初長成,在女兒剛滿十六歲按照當地習俗喝女兒酒時,林蘭的父親便出話去,這個被視若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兒,一定要擇個上門女婿,但是挑來挑去一直沒有中意的郎君。沒承想後來林蘭和杜敬蘭在學校里相識、相戀。
杜敬蘭原名杜盛德,出身書香門第,祖上做過大官,可是幾代下來,家道早已破落了,靠祖上留下的一點微薄的田產勉強度日。林家人听說後當然不同意。他們決定立即將林蘭許配給縣城里開綢布莊的趙家大公子,並且說好,一結婚趙公子馬上攜新娘東渡日本留學。就在結婚前一周,林蘭乘與家人出門選購結婚用品的當,悄悄躲開家人的監視,逃上江邊的小船,與早已在此等候的杜敬蘭比翼齊飛逃往他鄉,演繹了一出現代版的司馬相如攜卓文君夜奔私定終身。
婚後林蘭在一所小學任教,用那點微薄的工資供杜盛德繼續上學。
一個富家千金大家閨秀舍棄榮華富貴拋頭露面心甘情願受苦,就為的是她心中裝著一個愛!
他們的這段姻緣在當地傳為佳話,但是林家卻為此蒙受了奇恥大辱,直到林父去世,都不肯原諒他唯一的女兒。為了表示對林蘭的敬意,杜盛德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杜敬蘭。抗戰爆後,杜敬蘭輾轉奔赴延安,進入抗大學習,解放後,他一直在軍事學院教書。
歲月荏苒。
歲月無情。
二十多年過去了,品忠、品英、品杰相繼出生,歲月磨蝕了所有的**,只剩下相敬如賓。
相敬如賓也是做給人看的。
歲月好象十分偏袒杜敬蘭,近五十歲的他依然是玉樹臨風瀟灑倜儻,自有一番書生意氣繾綣風流,照現在的話說就是長得巨帥很有魅力回頭率極高。
真正好男人就像腌香椿,越老越出味。
林蘭則被生活的瑣碎折磨得衰老疲憊。人說被愛呵護的女人必然年輕,他們之間連話都是吵著說哪里來的愛?更何況天生我才必有情,杜敬蘭生性風流多情,他的**不光燃燒了林蘭,這些年隨工作的調動,每到新的一處,還燃燒了文工團的女演員、幼兒園的老師,甚至出差杭州時還和療養院一名漂亮的女護士又轟轟烈烈演了一出範蠡攜西施泛舟游五湖的鬧劇。
林蘭決不能說出「悔不當初」話來,「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當初直鬧得天翻地覆慨而慷絕了退路,如今悔斷了腸子你跟誰說去,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兩人經常在家里關起門開著收音機壓低嗓子為了一塊蜂窩煤,副食本上的一兩油還有一些極瑣碎的事情沒完沒了地拌嘴、爭吵。拌嘴的結果總是林蘭勝多輸少。杜敬蘭說是不願和女人一般見識,其實他最清楚,林蘭跟他吵架的緣由不過是導火索,主要是因為林蘭偶爾看到杜敬蘭看樓上年輕女人的眼神,或是下班時主動和一個問路的女人搭訕引起的不滿而的無名火。只要屋門一開,兩人立即緘口不語,繼續扮演恩愛夫妻。
看著男人爭吵時眼楮充血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她置之于死地窮凶極惡的樣子,林蘭在厭惡之余感到深深的震驚,這還是他嗎?那個我在心底無數次地誓要嫁給他,只要跟著他走到天涯海角受盡苦難無怨無悔的男人,他的溫柔儒雅都到哪里去了?我當年怎麼就鬼迷心竅看上了他!
他罵起人從來不帶髒字,可越是知識分子罵起人來越有水平,那些話語涵義深邃絕對是苦心琢磨出來的,時不時還夾帶著英語單詞,搞不清罵的是什麼,你這還糊涂著呢,他可是癤子出了頭眉宇之間都是揚眉吐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真是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
一到這個時候林蘭最窩火,英雄無用武之地。
「你說洋話放洋屁,中國話不說說外國話,有本事你開開門,叫別人听听你說的都是些什麼,你敢嗎?!」
杜敬蘭同樣感到深深的懊悔。
這個關起門像只母老虎一樣凶悍的女人,沒有一絲一毫當初的溫柔可愛。除了過日子大手大腳還保留點大家閨秀的後遺癥外,哪還有一點溫存體貼。
為了我你是受了些委屈吃了些苦,可解放後跟著我也讓你享了福。家里要雇保姆是你不讓,說是引狼入室。什麼屁話!和你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才真正是掉進狼窩里了。多少次半夜醒來,現台燈亮著,你的眼楮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惡毒凶狠,真把我嚇得半死,以為半夜看見了鬼!你看我就像看仇人,防我就像防賊。別當我不知道,你讓小三悄悄盯我的稍!看我一天都和哪些女人說了話,上班下班走的哪條路,往窗外端個花盆是在給誰信號。你在質問我的時候囔著鼻子的聲音簡直就像用刀子在割我的耳朵,還有你那副神情,哎呀,我怎麼過去從來沒有注意過你的上嘴唇那麼長,尤其是一生起氣來,上嘴唇嘬在一起,厚答答地,每說一個字就會往下嘴唇蓋一下,活生生一副柔軟的馬嘴!看我看你呆,你又會歇斯底里地大叫︰「看,看什麼呢你,我講什麼你沒听見嗎?你又想哪個女人呢?」
你當我不知道,你經常偷偷翻我的口袋!翻不出東西你說是我藏起來了,現蛛絲馬跡你會鬧死!這房子你恨不得成天用探雷器掃幾遍,我還往哪藏?
女人一結婚是不是都會變成這樣,要不怎麼《紅樓夢》里說年輕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的是泥做的骨肉……依我看女人結了婚成了婆娘就都成了泥糊的了。當初那麼月兌俗清麗的你怎麼會變成這副德行,那要是那些市井潑婦還不得把人鬧死,不過物物相克,有老虎就有武松,敢娶就必得降得住她,可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一提離婚,你就像瘋了一樣又抓又咬的,不吃飯不睡覺,不把人鬧騰得筋疲力盡你不罷休。
最痛苦的是我們還不能離婚!
連想都不能想。
「你要是敢跟我離婚,我就上外面嚷去,說你說的當年你的同學現在在美國、台灣過的什麼日子,早知道**一天人整人人斗人還過這麼苦的日子你絕對不入這個黨,其實當年差一點就進了國民黨了,抗日聯盟開大會,會場上坐著兩個黨派的人,只不過因為**這邊有幾個要好的同學,你就到這邊坐著來了,會開完了,你稀里糊涂成了**陣營的一員……你還說當年參加國民黨的同學抗戰勝利時已經當了專員最不濟也是旅長了。你敢說這話你沒說過?」林蘭說這話的時候氣定神閑不動聲色,可老杜卻覺得一股冷氣一絲一絲從後脊梁往上竄。
林蘭這個殺手 果然厲害。
孔聖人早就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孔也有個這麼難纏的老婆,要不然怎麼會有這麼深刻的體會,按理說沒有生活絕寫不出來這樣流傳千古的絕句!
小女子一旦動起腦子整治人,智商一點也不低。她偏偏在政治上掐你的命門,叫你一點轍也沒有。
從那以後我再沒動過離婚的念頭。你說我不說不等于不想。我為了表示我連想都不想開始研究碑帖。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現在閑下來有條件了,重新拾起來,主要是想躲開你的嘮叨,圖個清淨。可你又有的說,因為要研究就要買書,要買書就要錢,要去琉璃廠,而這兩樣都是你所不能容忍的。借書我沒地借去,借錢我丟不起那份人。別人都知道我們是恩愛夫妻,豈不知我兜里連買塊豆腐的錢都沒有!研究不成碑帖就到俱樂部閱覽室去收集整理我的書稿,把這些年在軍事雜志或者一些校刊上登載的哲學論文整理編纂起來,有機會就出書,不行就算找點事做,總比什麼事都不做捂在家里听你嘮叨強。
離婚不成就這麼耗著,互相像用矬子一下一下矬牙,每一下都在折磨可憐的神經,時間久了,人都麻木了。
夫妻間恩斷義絕彼此比外人更仇恨。
有哪對夫妻真正一輩子恩愛,白頭偕老的?
少。
能夠守住沒有**白開水一樣的日子,除了不得已的責任,剩下的還有習慣。
就這樣吧,人怎麼走不能到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