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期,生活中的一切急流險灘對品忠、品英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來講,都是模糊暗淡的,但就是在那段表面風平浪靜的日子里,卻處處潛藏涌動著一股股強勁的旋渦和逆流。
那時正是政治斗爭風疾雨驟之時,一次次的政治運動把所有的人整得心有余悸。
杜敬蘭為人任意率直,說透點,此人既呆又有點迂,不改書生本色加上資格又老,講課時常常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黨小組會上齊新順批評他是想突出自己,他不但不收斂,反而在各種場合陳明自己的觀點,抨擊齊新順還有那些反對他的人。這樣的人本身就是十分危險的,能夠從五六年肅反、五七年反右的強大攻勢之下成為漏網之魚,想來也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盡管如此,政治運動的歷練還是使他提高了不少,他開始謹慎消沉,不再在公眾場合說些不合時宜的話,按他自己的話就是「與人無相干涉,了卻幾卷殘書」,但是這次他沒有逃過。
老杜是教哲學的,講哲學的教材主要是蘇聯的《辨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都是固定的模式,你照本宣章就行。如果是政治系的課,可以帶著批判的觀點從英國的經濟學、法國的空想主義、德國的古典哲學出講講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或者再講講意大利的柏拉圖、黑格爾的小邏輯。如果是給其他系的學員上大課,泛泛地講講辨證唯物主義的基本理論就行了。然而這節課杜敬蘭卻在課堂上自由揮,從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到執政黨的宗旨,黨在新的歷史時期的任務和肩負的重擔,再到吳 的《論說謊政治》。一講就收將不住,慷慨陳詞,痛快淋灕。卻沒有注意到課堂上已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第三節課是學生分小組討論,一個學生把一張疊得死死的紙條遞上來,上面寫道︰「老師︰您在課堂上一再強調吳 替民請命,要求廢止一黨專政,廢止黨治,實施民主政治,您的用意是什麼,是不是對我們黨的領導有什麼不滿之處。」底下的署名是四個大大的字︰「含沙射影」。
下面坐著的學員大都是師、軍級干部。
杜敬蘭接到這個紙條坐不住了,他抬頭看看下面三十多個學員,覺得他們個個都像是寫紙條的那個人。
「我剛才講的決沒有這位學員在紙條上寫的這樣的意思。」下面的人面面相覷,但是沒有人吭聲,因為他們是軍人,有嚴明的紀律的約束。「我講的是吳 在國民黨時期他的民主思路就十分鮮明和突出。他那時是站在人民的角度,代表人民的利益,來反對國民黨的所謂的‘人代會’,在那個時期,中國的民權,是操在非法政府的手中的……」說到這里,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當時國民黨搞的那個共和,也不過是一黨**下的共和,國民黨搞的那個‘人代會’,其實與人民無關,是站在反對人民的角度,反對人民的。」
還是不對勁。
老杜的解釋只能是越描越黑,課後,很快就有人把這個情況上報到教研室。于是杜敬蘭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在會上做檢討,把自己的問題一再上綱上線。
就在那天上午的小組會上,齊新順的言最踴躍,他敲著桌子說︰「杜敬蘭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這樣的小組會開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開會的目的當然是幫助你,可你卻置若罔聞,無動于衷。你說說到現在為止,你哪次的檢查真正觸及問題實質,觸及靈魂的。總是避重就輕,我跟你說,這樣的認識是絕對過不了關的。這兩年學員對你的反映最大,有人說你上課第一句話就是︰‘我今天又來大放厥詞了。’听听,你這是什麼意思嘛,明擺著把課堂當作你散布言論的陣地了。」老齊還算客氣,本來準備在言論前加上「反動」兩個字,最後忍住沒說出來。「上次還有人說課堂上有人散布‘五八年的大煉鋼鐵是勞民傷財’,說‘什麼軍事院校,直說了,就是部隊高級掃盲班’。還說《政治工作條例》過分強調走政治路線,忽視軍事訓練和軍事現代化人才的培養。這些話根本不用問我一猜就知道沒別人,只有你杜敬蘭能說出這樣反對三面紅旗大躍進,攻擊新中**事院校的話來,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論!《政治工作條例》是**親自審閱並批準實施的,那你講這些話的用意到底是什麼?講德國唯心主義古典哲學的時候,毫無疑問應該帶著批判的觀點,可你抓住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不放,還說這是最好的教材。你說說你的立場!你講課時大講原始哲學的‘天道觀’,有這個必要嗎?幾千年前中國哲學史的展雛形與我們授課的內容和目的相去甚遠,和馬列主義哲學觀到底有多大的關聯?那麼你扯上那些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杜敬蘭,‘德國一百多年前的那位叫威廉的皇帝是位少有的開明的好皇帝。’這話是你說的沒錯吧?」齊新順轉向杜敬蘭,見對方低著頭,他繼續說︰「‘德國納粹的制度是相當嚴格的,根本搞不了貪污,因為他們有一個權利制衡的制度在長期制約著他們。’這話也是你說的吧?你是軍隊院校的政治教員,還是個老黨員,受黨的教育多年,你站的那個講台是黨和人民給你的,你說這些話,你的政治立場站到哪里去了?你考慮過後果沒有?」很明顯齊新順是有備而來,一條條事實出處清楚,證據確鑿,根本容不得分辨。
教研室主任李平凡提了一條意見,「我說杜敬蘭同志,好多學員反映你上課時愛說外語。我知道你在教會學校上過學,外語好,有的時候是習慣了順嘴就來,可是你授課的對象是中國人,不是外國人,學院里那麼多懂外語的教員,我從來沒听說誰上課時候說外語的。我也懂外語,但是我從來不說,因為我知道上課時必須講漢語,這在我們這里是一條紀律。我在南京軍事學院的時候,踫到和蘇聯專家交談,我就講漢語,不是我不懂俄語,不少的人都會講俄語,可是都通過翻譯交談,為什麼?避嫌!這一點我想你不是不知道。不管怎麼樣,你懂外語,懂就懂吧,看書、查資料都可以,何必要說出來呢,還在課堂上說,這樣影響很不好,顯示自己受過高等教育是不是?顯示你高人一等,與眾不同是不是?和工農出身的教員不同是不是?這麼老的一個同志,為什麼有些問題就是不好好想一想,而是屢教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個問題上犯錯誤。」
李平凡35年在北平參加「民族解放先鋒隊」後,去了延安,在抗大任教,曾經是抗大哲學教授會的成員。他的資格老,理論水平高,所以一言九鼎,講話很有分量。
另一個教員不失時機地加上一句︰「我覺得還是資產階級的思想在作怪,虛榮心,而且多少有賣弄的意思在里面。」
「我看還是李主任說得對,杜敬蘭的老毛病就是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總想顯示自己高人一等,在思想上無法和無產階級保持一致。你在那個教會學校學的東西,全是資產階級的,那些個余毒到現在還沒有肅清,還是根本是沒打算肅清。」老齊插話說。
每個人都要表態,輪到沈靜如言。
沈靜如和杜敬蘭的關系一向不錯,在南京軍事學院時就在一個教研室,剛到北京時又一同到北大哲學系、中央黨校進修。沈靜如一向欽佩杜敬蘭的才學。在提高部隊正規化水平的必要性,創辦軍事院校,培養各種軍事人才,加強教育訓練,提高官兵素質等方面兩人的意見和看法一向比較一致,有很多相同的觀點和看法。可這會兒不行了,全小組的人都盯著老沈,他必須要表態,「我說老杜最大的缺點就是說話口無遮攔,每次小組會都要給你提這方面的意見,可你總是不改……」他看見齊新順幾個人拿眼楮瞟他,知道是自己的話不痛不癢分量不夠,于是停頓了一下,終于下決心說︰「我听說上個星期你在課堂上公開說︰‘對什麼事物都要一分為二地看,李鴻章這樣的人物也不例外。’你這樣公開為賣國賊招魂喊冤,到底是什麼意思?」沈靜如說完誰也不看,眼楮死盯住牆角的一把掃帚。
每個人都留了一手,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把殺手 拿出來,可以抵擋一陣。
所有的話包括杜敬蘭表的文章,一條條、一段段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用放大鏡細細地看,用鑷子夾著一頁頁地翻,透過現象看本質,會現句句話都有隱藏很深的含義,這些就足以給他蓋棺定論了。
會場上出現了一時的冷場,時間還差一點,每個人都在搜腸刮肚地找詞。
「我還有個問題想談談我個人的看法。」齊新順清清嗓子,看到大家都在注意他,就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頓地說︰「今天是黨小組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我想談出來,也許不對,就請領導和同志們批評指正,老杜你如果有什麼想法,也可以提出來。」喬新順看到自己的言引起大家的注意,于是坐直了身子,聲音也提高了許多。「我要說的是,就是關于你的生活作風問題,這方面的反映不少,當然對一些話要一分為二地去看,不能一概地看其有,也不能一概地看其無。我不是在這里要你澄清什麼,主要是說你這種表現正是資產階級腐朽享樂的思想在作祟,你應該在自己的思想根子上找找問題。」
齊新順一提到男女作風問題,大家頓時都來了精神,同時意識到這是老齊在動真格的了。工作上的問題再怎麼講那都是面上的事,可一涉及這方面的問題,就要觸及靈魂了。果然杜敬蘭在齊新順一開始言就坐直了身子,兩手緊抓住膝蓋,但他還是低著頭。
「現在學院里關于你的議論很多,人家不說你杜敬蘭,一張口就是馬列教研室的某某某,這給我們教研室在外面造成很壞的影響,說什麼的都有,而且說的很難听。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為什麼有的人就可以抵制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而有的人就不行,總是在這個問題上犯錯誤。這不光是個認識問題,那不是根本的,最根本的還是思想意識問題。杜敬蘭,你不要以為組織沒找你談就什麼事都沒有,也不要以為在這些方面犯錯誤不算什麼,這是大事,很能反映一個人的道德品質的好壞……」
「老齊,這事不要再說了,關于這方面有什麼意見你可以會後跟老杜私下交流看法,好不好,但是不要放在這個會上說,」「李主任,我覺得有些事情放在桌面上說總比下去犯自由主義要好……」「好了,今天我們主要討論的是杜敬蘭在教學方面出現的問題,其他事情不要說了。」李平凡果斷地擺了一下手,「沒有根據地亂說會造成很不好的影響,扯得太多還會給人家的家庭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會出大事,這個你沒有想過嗎?不要說,不要說了。」李平凡嚴肅地制止了齊新順,但是會場上卻因為老齊的言引起一點騷動,兩個新來的教員在交頭接耳地議論。
該杜敬蘭表態了,他的頭低垂著,沒人看得見他的面部表情。一縷黑耷拉在眼前,就那麼一直耷拉著。他不抬頭,眾人也就不避諱,全都盯住他眼前的那縷頭。
過去開黨小組會批評他,他總是辯解,甚至是慷慨陳詞,可這次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一言不,弄得會場的氣氛一下緊張起來。
「我覺得杜敬蘭今天應該對大家的意見表個態,」齊新順說,「像你這樣態度曖昧,就是帶有抵觸情緒,就是和群眾和組織對抗,我認為問題的關鍵還在于你靈魂深處的革命是不是徹底,是資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思想佔主導地位。」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教研室主任李平凡。
杜敬蘭還是不說話。
「這樣吧,」李主任沉吟了一下說︰「對于杜敬蘭同志的意見,大家說了不少了,可能有些話是有些過激,但我相信大家都是本著治病救人的目的。希望你能夠正確地對待這些意見,認真查找一下你思想深處的問題,我再說一遍,你不要有過多的想法,也不要背思想包袱,認認真真把這一階段的問題匯總整理一下,寫個思想匯報,匯報不一定長,但是一定要觸及靈魂。你的那些問題還是很嚴重的,真要是劃線的話,恐怕早就夠右派了,關鍵還是要看你的認識。這次你要清清楚楚給大家一個交代,否則是過不了關的。小組會如果過不了,咱們就上支部大會,讓全支部的同志來幫助你。我再說一遍,我們是本著挽救和幫助一個同志的目的,那麼,你一天沒有認識你的錯誤,這樣的幫助就不會結束。今天上午的會就到這,晚上七點半我們接著開。」
會議結束了,人們開始往外走,一直不說話的杜敬蘭突然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地對李平凡說︰「我不舒服,今晚的會能不能改個時間?」李平凡見他這副樣子,就說︰「那好,你先回去休息,再好好準備準備,這個小組會咱們明天下午接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