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哪逃啊?這個混亂的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啊!哪里找得到一塊淨土呢?普玉想到這,又嘆了口氣。全國都在鬧革命,除非你上國外去。想到這里,普玉搖搖頭,出國?想都別想,普玉他們醫院原先的一位老院長想出國探望兒子,護照一直批不下來,年初剛剛有點眉目了,文革一來,又泡湯了,而且還成為老院長的一條罪狀,說他想要里通外國逃跑。(據後來統計,文革開始後這一年全國一共批準了五個人出國,還都是周恩來總理特批的)。
普玉擔心女兒,女兒太好強了。別看她生長在富裕的家庭,卻事事不甘落後,而且過于單純,對朋友從來都是毫不設防,這種來自「朋友」的攻擊可能比什麼都更令她受到打擊。過去她總是想女兒應當廣泛接觸社會,認識社會上林林總總的人,這樣會對這個社會多些認識和抵御能力。但是這樣的打擊提前來了。
今後可怎麼辦?醒來以後的雪晴將再一次面對這個可怕的社會。普玉在想怎樣安慰女兒,可是她現在連她自己都安慰不了,又怎麼去說服女兒。
傍晚時,闞玉芳熬了一鍋雞湯,想要給雪晴補補身體。雞湯放涼了,一直昏昏沉沉睡著的雪晴也沒有喝一口。盡管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可普玉睡不著,那種後怕不斷侵擾著她,使她不能睡,她怕她睡著以後雪晴再生什麼意外。「妝成總被群芳妒。」女兒是那麼美麗,那麼出眾,而且又非常善良,誰能保證她在今後的生活中不再受到欺侮和折磨呢。一想到女兒即將面臨的生活的考驗和抉擇,她這顆做母親的心一下揪得緊緊的。她真想把女兒像一顆珍珠捧在手心里,仔細地,盡自己一切能力呵護她,愛惜她,可是不成,如今的社會全都亂了套了,就像是個大網,把每個人都罩在里面,你想掙扎,想逃月兌,是根本辦不到的,而且這一切遲早總會來的。
天快亮時,普玉丟了個盹,醒來看見雪晴瞪大眼楮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生氣。「囡囡,囡囡啊,你醒來了嗎?」雪晴的眼楮轉動了一下,當她看到母親時,只是問了一句︰「媽媽,天亮了嗎?」「還沒有,你好些沒有?孩子,媽媽給你喂些水喝,好不好?」雪晴輕輕搖搖頭。普玉在雪晴的臉上突然看到了一種寧靜月兌的寧靜,這樣的神情更讓她害怕。
她湊近女兒的臉,女兒的臉是冷的,眼神是冷的。她從未見過女兒這樣的神情。女兒從小到大是在媽媽的眼皮底下長大的,對女兒的表情普玉太熟悉了,她心里想的什麼,全在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可是現在雪晴想的什麼普玉搞不清楚了。她真的害怕了,她想死死抓住女兒,告訴她不要再干傻事,告訴她世界上不僅僅只有丑惡和暴力,還有親情的愛,還有無數愛她疼她的好人在關注她,他們都希望她好好的,希望她還和以前一樣,活得健康瀟灑陽光。普玉在醫院里每天面對一些瀕死的病人,她會對他們說很多鼓勵的話,鼓勵他們活下去,鼓勵他們戰勝疾病,重新面對人生,面對生活。那些病人在听了普大夫的話後,都受到了鼓舞,增強了戰勝疾病的信心,他們相信普大夫的醫術,更相信從這樣一位醫術精湛的大夫嘴里說出的話是有十分的把握的。可是面對雪晴普玉張不開口,面對受到這樣打擊的女兒,她說不出那些話,好像一張口她就覺得那都是謊言,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
「媽媽,我想起來。」普玉扶雪晴坐起來,叫普玉吃驚的是,僅僅一天的時間,雪晴身子輕得像一張紙。「媽媽給你梳頭……」話音未落,普玉立即後悔了頭沒了。一時間,房間里很安靜。停了片刻,雪晴突然說︰「媽媽,我要吃飯。」「啊?」感到十分意外的普玉沒有听清女兒說的什麼,「媽媽,我要吃飯。」雪晴的眼光落在媽媽身上,她的語音弱弱的,但是十分清晰。「媽媽,割腕很疼,很疼。」普玉心疼地模模女兒的額頭,點點頭,「媽媽,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尋死了。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不是說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嗎!我現在就是死過的人了,我還怕什麼?」普玉的淚水止不住流下來。「媽媽,我想走。」看到母親疑問的眼光,雪晴又說︰「我要離開這里,我不能死,總能走吧。」「去哪啊?」雪晴搖搖頭,「我不知道。」「世界之大,總有我安身的地方吧。」普玉的心又抽緊了。「孩子,你听媽媽說好嗎?我們什麼都不要想,我們先把身體養好,你的身體太虛弱了,等到身體好了,媽媽陪你回寧波舅舅家去住些日子。」「媽媽,我不想回老家,我只想遠離這里,我不願意再看到任何人。」
普玉這才明白,雪晴受到的傷害遠比她估計的要深。普玉抓住女兒的手,輕輕地撫模,說︰「囡囡,你听媽媽說,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隨我們所願的,人一生的路很長很長,要遭遇的事情太多太多,我們不可能一輩子一點坎坷和傷害都不遭受的。人的一生也許遭遇戰爭,也許會遭遇災荒,也可能會有愛你的人或者你愛的人永遠離你而去,也有可能會有仇恨你的人報復你打擊你,這就是生活啊。就像天氣不光是晴天或是和風細雨,也有暴風雨啊。我們怎麼辦?不能因為這些我們就不活了。總是要活下去的。女兒啊,你要知道,人要活下去也是需要勇氣,需要堅持的。「可這不是一點坎坷,也不是一點傷害,這是……」雪晴停住了,費了很大的勁抑制住情緒。普玉無話可說,再說什麼都顯得空洞蒼白,都無法撫平女兒受傷的創口。
「媽媽,您是不是最近也被斗了?」「你怎麼知道?」「我猜的,不是,我感覺到了。」「囡囡,我想對你說,媽媽也有忍受不了的時候,媽媽想過要死,一死了之。有時候,苦可以承受,但是那種精神上的折磨和屈辱讓人無法忍受。有時候死真的是一種解月兌,死了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前些天醫院送進一個自殺的人,是醫院附近一個單位的牛棚里關著的人,吃飯的時候他把筷子猛地插進鼻孔送到醫院已經死掉了。」雪晴攥住了母親的手。「是的,是很可怕,可是他寧願忍受這樣的痛苦,也不願接受那些人給他的折磨,他只有三十歲。我在他的尸體前站了很久,我在想,我為什麼沒有他那樣的勇氣,後來我明白了,自殺的那個人還沒有成家。媽媽遭受各種各樣的打擊都咬牙挺過來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媽媽有你。媽媽不能死,過去,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值得叫媽媽留戀的東西太多了,可是在受到屈辱的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都不值得一提了,那時候在媽媽的心里點亮的只有一盞燈,那就是你。只有你是媽媽最值得留戀的,你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親人,我想我要是死了,我的囡囡怎麼辦,留下你在這個世界上,媽媽不放心,媽媽不會走的那麼順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