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子弟 四 絕望

作者 ︰ 茉莉花香

下午黃一敏燒了一盆水,坐在門口洗腳。

幾個村子里的孩子在門檻外圍著她看。黃一敏不慌不忙地洗。旁邊就是灶台,她用個缸子不停地往她的腳盆里舀熱水。黃一敏的一雙秀氣的小腳很白,腳趾頭像一顆顆粉紅色的花生米。黃一敏顯然是在欣賞她的腳,得意地笑著對英子說︰「你看這些孩子可能還沒見過這麼白的腳呢。」英子說︰「別說看見這麼白的腳了,恐怕他們連洗腳都沒見過呢。」

黃一敏住的那家男人回來了,看見黃一敏在洗腳,站了一會兒,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後面跟著劉隊長。劉隊長看見黃一敏正端著一盆水往外倒,急忙上前攔住,說︰「這好的水咋就倒了呢?俺們這打趟水要走幾十里山路呢。俺們平時連臉都不咋洗。」黃一敏端著臉盆的手停住了,她看看手里的盆子,問︰「那這水干啥?」「洗土豆。」「啊?這是我的洗腳水啊。」「這水好著呢,你去看看水窖里的水,還不抵這水呢。」

一會兒她們就知道隊長說的沒錯。從水窖里打上來的水,有半桶是泥漿。水是苦咸的,黃一敏喝的第一口水,全都吐出來了。

接連幾天都是到山坳里刨土豆。

土豆是當地的主要農作物。老鄉一年到頭就吃土豆。只有過年的時候能吃上一點蓨麥面。這個季節正是土豆收獲的季節。隊長把英子、黃一敏和劉毅帶到地里,對他們說︰「這塊地是你們的,挖出的洋芋當你們的口糧。兩人一天挖半畝,你們瞅我怎麼干。」說完,給他們示範了一下怎麼干,就走了。

一連幾天三個人都到山坳里去挖土豆。三個人從沒干過農活,累得腰酸背痛,手上磨起了泡,連鋤頭把子都抓不住了。

他們被一座座貧瘠的土頭土臉的黃土山包圍。視力所及除了山還是山。

英子覺得他們三個人就像被人從原先的生活軌道上拋了出來,來到了一個沒有人煙,遠離文明的荒蠻之地。

在這個地方,人的思維,甚至听覺都弱化了。周圍是那麼安靜,連鳥叫聲都沒有。

英子不知道在這個地方人的思想是變得愚鈍還是升華了。因為她前所未有地思索起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等看起來既傻又深奧的問題。

有時候她會想起北京的家,想起老蔣。可是卻覺得從未有過的虛無縹緲。仿佛她從未在那些地方呆過,和那些人接觸過。好像她已經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一輩子,刨了一輩子的土豆。她一時都搞不清那些記憶是打哪來的。

太陽出來了,黃一敏干了一會兒就蹲到地壟上去了。「熱死了,這麼大塊地什麼時候才能干完啊。」英子也停下手,說︰「那咱們就歇歇,等會兒再干。」黃一敏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餅干,遞給英子一塊,說︰「我就這兩塊了。一直裝在我身上,才沒被那些孩子偷吃掉,要不然早沒了。說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也不知道誰教育誰,一天光防他們偷我東西了。」見英子不要,黃一敏小心翼翼用一只手在下面接著,把兩塊餅干吃完,然後把手心里最後一點餅干渣子都舌忝著吃了。「完了,沒有了。饞也沒有了。這里到縣城要八十里地,想買點吃的都買不上。早知道這樣,我就多帶些吃的來。」一直在干活的劉毅突然說了句︰「早知道這樣,就別來。」黃一敏一听這話,眉毛都立起來了。「唉,你說誰呢你,你也配!」「你表決心的時候不是挺有氣概的嗎?怎麼這會兒草雞了。」「那又怎麼啦?反正總比某些人強。自己倒霉了就記恨別人,這種人的心理最陰暗了。」「你也比別人好不到哪去。」「你們倆都省省吧,說多了要喝水,咱們就帶了那麼點水。」黃一敏牢騷說︰「這鬼地方,吃的沒有,怎麼連水也沒有,真窮,窮透了。」劉毅鼻子哼了一聲說︰「你不是說越是艱苦的地方越是考驗人的地方嗎?怎麼,這才沒多長時間,你怎麼都忘了。」「你!」黃一敏瞪著眼看了劉毅一會兒,突然哭開了,邊哭邊說︰「早知道是和你們這樣的狗崽子在一起插隊,我說什麼也不能來,這種破山溝是你們來的地方,我是給安排錯地方了。到這來你們肯定要欺負我,這就是階級報復。」一听這話劉毅和英子都氣壞了。英子覺得黃一敏太過分了,一口一個「狗崽子」,還沒完了。就說︰「你算了吧,你算哪門子革命後代啊。你那小業主還是隱瞞了家庭出身,人家學校工宣隊的人清楚著呢,沒把你劃錯,你跟我們半斤八兩都差不多,都是狗崽子,誰也別看誰的笑話。」劉毅在一邊說︰「就是。既然這樣,那你離狗崽子遠點,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去。」劉毅說完這話,把鋤頭一扔,跑到地的那一頭坐著去了。

黃一敏不說話了。她想說走就走,我還不稀的在這破地呆了呢。可是這話她說不出口,因為她走不了。她要是回了北京,會被當作逃兵給送回來,那時候的懲罰可能會更慘。

「我就知道你這人特陰險,什麼都不能跟你說,跟你說的時候你表面好像沒注意听,其實你心里都給別人記著呢,好隨時陷害別人。」說完這話,黃一敏轉過頭去,不再搭理英子。

三個人誰也不再說話。

快到中午了,黃一敏憋了一上午,實在忍不住了。她問英子︰「你不累嗎?我怎麼從來沒听見你喊累。」「喊累就不累啦?反正也是累,喊也沒用。」「我現你這人特沒勁。」「怎麼啦?」「我說什麼吧,你從來不跟著我說,還老跟我唱反調。」「我沒跟你唱反調。」「行行行,我不跟你吵了,咱倆老吵個什麼勁啊,我這人特注重大局,注重團結,一般不跟別人計較小事。你說咱們倒霉死了到這,還要吵架,那不更煩了。」英子心說這人怎麼什麼好話都叫她說了。黃一敏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他們別的隊的知青怎麼樣了。」「比我們好不到哪去。」「人家那邊多一個人,總要熱鬧一些吧。其實等于是多兩個人,那邊那個家伙就跟吃了嗆藥一樣,一說話就跟人頂嘴。」「他可能是心里煩。」「誰不煩啊,咱們這麼干一天才不到一分錢的工分,一年下來的錢還不夠回北京的車票錢呢。」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黃一敏說︰「關鍵是咱們吃的不行,現在一天三頓全是土豆,干糧也是土豆,我現在一見土豆就吐酸水。要不咱們今晚炸土豆吃?我從北京帶來的大油罐頭還沒動呢。」「你想把全村的人都招來啊?」黃一敏一听,神情暗淡,說︰「那倒是。那我明天帶到地里來吃。」

第二天一早,三個人又上山了。黃一敏背了個挎包。快到中午時,黃一敏把挎包打開,取出一瓶豬油罐頭。

黃一敏興奮地招呼英子過來。她揭開罐頭的塑料蓋子,一股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罐頭加工的很粗,里面還有一點炸剩的油渣。就是這點油渣,咀嚼起來回味無窮。英子看看遠處在啃土豆的劉毅。用胳膊踫踫黃一敏,「唉,咱們這麼吃不太好吧。」「那又怎麼啦?」「到底都是北京來的,你吃得下啊?」「我吃得下!」黃一敏嘴上這麼說,還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拿起罐頭,朝劉毅走去。「給。」她把罐頭遞給劉毅。劉毅看了一眼那罐頭,把頭偏過去,「你不怕別人說你跟狗崽子同流合污啊?」「哎呀,行啦,還撐個什麼勁兒啊,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挺不容易的。」黃一敏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都主動和你好了,你還撐個什麼勁兒啊。劉毅終于抵擋不住他鼻子跟前罐頭的誘惑,拿土豆蘸了蘸大油,大口嚼起來。

這一天,三個人收的土豆比哪天都多,好像也不怎麼累。

收工時,走在後面的劉毅突然唱起了歌。他唱的是俄羅斯民歌《三套車》,歌聲醇厚低沉,帶著滄桑,很有磁性。黃一敏一听,站住了。她回頭對劉毅說︰「你唱的這是什麼歌啊?好像是黃歌誒。你膽子可真大,怎麼唱起黃歌來了?」劉毅不理她,繼續唱。不一會兒,黃一敏忽然小聲哭泣起來。英子覺得挺納悶的。用胳膊踫了踫她,問︰「你怎麼了?」「我覺得他唱的特感動,好像一直鑽到我的心里去了,鑽到我的骨頭縫里去了都,真難受。」

劉毅不唱了。黃一敏問︰「你還會唱歌哪,劉毅?」劉毅有點不好意思。「我原先還是少年宮銀河合唱團的呢。」「真的嗎?那挺棒的,我們學校原先被合唱團選上了一個,就一個,特牛。」英子沒听說過這個合唱團,但是她挺高興,因為她終于知道,歌曲也能交流。而且唱歌竟然會有這麼大的魅力,能夠驅走寂寞和孤獨,暫時忘掉許多煩惱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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