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承秦制,設丞相,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秦有左右丞相,高帝即位,只置一丞相,十一年更名相國,改為金印綠綬。曹相國薨後,孝惠皇帝又改為分置左右丞相,卻改秦時兩相地位相當的舊制,以右丞相位次第一,左丞相位次第二,直至文帝即位,絳侯周勃謝病,請免相,陳平專為一丞相,漢再未有兩相在朝的情況。
陳平曾對孝文帝說︰「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
在武帝之前,丞相一方面輔佐天子,參與決策;另一方面又受天子的委托,總理天下國政,包括百官、治國民、典制度等等,地位顯赫,權勢驚人。
可以說,在先帝設內朝攬權時,朝堂之上,無論是地位相當的太尉,還是僅領銀印青綬的御史大夫,尊位、權勢都無法真的與丞相比肩。
元朔五年,先帝拜衛青為大將軍,使群臣下大將軍,丞相的權位才開始下降,之後,大政決策皆出內朝,大漢丞相便只剩下總理國政的職司——制度出于上,兵事不能預,除官更是人主權柄,事實上,自武安侯之後,大漢丞相能管的也就只剩下治國民的事務了。
大將軍位在丞相之上,霍光雖然素來禮敬丞相,但是,真正議事時,卻從沒有去過丞相府,都是請丞相至尚書署或者大將軍幕府。
這本也是先帝朝的舊例,田千秋自然無從反對,其他人當然更不會提異議。
這一次議事是在尚書署,進了尚書署,田千秋先看到的不是霍光,而是立于室中的御史大夫桑弘羊。
「當真罷酒榷、鹽、鐵、均輸,內空府庫,外乏邊備。將軍慎思!」素來圓滑的御史大夫此時竟是分外犀利,讓田千秋不由一愣。
「丞相見!」署門外的佐吏瞅準御史大夫停頓的機會,通稟出聲,尚書署內的眾人同時起身相迎,包括霍光。
「君侯辛苦。」霍光親自扶田千秋入席,也阻止了他的行禮。
「僕不敢當大將軍此言。」田千秋顫微微地謙讓了一下。隨即竟是連霍光入席都等不得。便急切地追問︰「大將軍欲罷酒榷等事?」
霍光稍稍僵了一下。卻沒有立刻回答。在主位坐定。示意室中其他人都坐下。才無奈地苦笑︰「茲事體大。光豈敢擅斷?」
「那麼……」田千秋不禁狐疑地看向仍立于大將軍席前地桑弘羊。
桑弘羊神色冷硬。根本沒有回答地意思。
「大將軍只是想命郡國舉賢良、文學。問以民間疾苦。」剛入席坐定地杜延年淡淡地說了一句。
田千秋立刻點頭︰「年歲不登。流民不絕。大將軍此議甚是!」
今上即位五年,天災不斷,民生日益艱難,雖然朝廷詔令頻出,狀況卻始終沒有改善,更沒有解決。這種情況下。邊境又始終不靖,去歲、今年更是接連用兵西南。戰事用度、戰後賞賜,都是開支。可算是內憂外患交加了。這時問策天下,縱然無良策應對也可略安民心。的確是上策。
田千秋的想法沒有錯,桑弘羊卻是冷哼一聲,極為憤怒地道︰「諫大夫高論——年歲比不登,流民未盡還,宜修孝文明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說民意,年歲宜應。你說的是大道大義,我是商賈出身,不通大義,只知市利結果!」
「諫大夫」正是指杜延年,所說的也正是他奏章中的內容,杜延年不由尷尬,心中不由也有些惱怒——
他是霍光的親信,無論如何,桑弘羊也不該當著這麼多人對他這般譏刺!
既是霍光主持地議事,杜延年也不好與桑弘羊真的起沖突,只能按捺下所有情緒,很平靜、很客觀地說︰「御史大夫為國謀利,然御史畢竟只有一人,豈知諸事實行皆如君之預算?」
桑弘羊十三歲便有神童之名,辯才自然無礙,雖然知道杜延年所說不無道理,但是,真想辯駁也不是沒有辦法,不過,在朝中多年,他豈是真地不知規矩?方才是氣郁難解,杜延年又是晚輩,他便借著由頭發泄一通,此時,自然不會、也不屑再與他爭下去,只是緊緊地盯著霍光,要他給個說法。
見桑弘羊平靜下來,霍光抬手示意他入座,卻沒有說話,依然用食指輕點面前的漆幾,顯然是在思忖。
桑弘羊縱然憤慨,也不敢過分違逆大司馬大將軍,于是,哼了一聲後,他還是在田千秋的左手邊坐下,臉色依舊是憤憤不平的陰沉之色。
「我也知,御史所憂乃是實情。」霍光很誠懇地對桑弘羊點頭,讓這位御史大夫總算是緩了幾分臉色,然而,盡管是如此說了,霍光地眉頭卻始終沒有松開,稍稍沉吟之後,他慢慢地對桑弘羊及室內諸人道︰「各位皆是賢達之人,自然也知,幼公之諫並非虛辭。本來少主在上,光自知不肖,既擔社稷之重,豈敢興事?只求安守先帝之制,無愧先帝所托!」
這番說得在座眾人皆是心有戚戚。
今上總是沉靜寡淡的模樣,年紀雖小,卻著實讓人看不透——
這種情況最讓人緊張。
他是天子,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為人臣的都不會願意背負不忠之名。
畢竟,漢定天下已經百余年……——
如今已不是但問才具、膽識的亂世了!——
太平之世,忠義當道。
「……然上以為,比歲不登,民匱于食,朝廷不能有所對。」霍光輕嘆,抬手向側廂記錄的佐吏示意,隨即,那名佐吏便將一份書牘呈到霍光面前的漆幾,霍光看了一眼,雙手轉交田千秋︰「這是上親筆所書。侍中連夜送到我府上。」
田千秋沒有看過天子的字。因此,听說是今上親筆,便不由多看了一眼——清新雋逸、精致規矩,卻透著一絲不食煙火氣地疏離。
都說字如其人,果然一點假。
「朕以渺身獲保宗廟,戰戰兢兢,夙興夜寐,修古帝王之事。誦《保傅傳》、《孝經》、《論語》、《尚書》,未雲有明。其令三輔、太常舉賢良各二人。郡國文學高第各一人。」
天子地詔書寫得頗有些小心翼翼的感覺,讓田千秋隱隱心驚。
將詔書遞給桑弘羊後,田千秋抬眼看向霍光,欲言又止。
霍光原本就在看著他。一見他如此,立刻就道︰「君侯有話便直言!」田千秋卻搖頭︰「待諸君都看過再說吧!」霍光便不再堅持。
關系切身利益,桑弘羊自然不會有丞相一樣地淡然,看過之後,便冷笑︰「大將軍與上真是君臣同心。」
霍光沒有在意他的說法,微笑不語,待所有人都看過了,才道︰「諸位以為如何?」
因為是今上之意。眾人一時也不敢輕易評價。片刻之後,才有一人輕聲道︰「先帝即位。建元之首便詔舉賢良方正極言直諫之士,問以治道……」
眾人如夢方醒。不由看向霍光。
霍光點頭︰「然也!不過,上想問地非治道。而是民間疾苦,教化之道……」
「教化!」桑弘羊冷哼一聲,「儒生噫語!」
霍光終于忍不住微微皺眉,最後還是沒有多說,只是淡淡地道︰「誠然,詔問賢良文學,縱無良策,亦可稍安民心。」
這句話讓桑弘羊不由挑眉,看了看霍光,終于沒有再說意氣之言,而是鄭重拜言︰「大將軍所言甚是。僕亦出身小民,豈不知民之苦?然,鹽、鐵等務皆國家大業,安邊制夷皆賴其資,弘羊無能,再無良策,豈敢輕廢,而毀先帝之業?」
桑弘羊提及先帝,霍光不能不起身答禮,他深深拜首,鄭重回答︰「御史大夫為國謀利,僕豈不知?國家大業,先帝之業,僕亦不敢忘!」——
他怎麼能忘?——
那不僅是先帝的功業,更是衛、霍地功業!——
他姓霍啊……
淺褐色的絲幄上繡著繁復的萬世如意紋,紅白二色再襯以紫棕、淡綠等色,繁復絢麗卻無凌亂刺目的感覺,果布之香氣從帷幄之外徐徐沁入,清冷優雅,有種遺世獨立的蒼涼。
累極的女孩伏在少年地膝上沉睡,少年不敢動彈,只能拉過一側的憑幾,稍稍變換姿態,神色沉靜如晦——
女孩還能對自己哭訴著她地傷痛,他呢?
輕撫腰間所佩的寶鏡,劉病已不由苦笑,直到听到女孩無意識的嗚咽,才將手指從冰冷的寶鏡上移開,輕輕劃過女孩地發鬢。
「兮君……你真是孩子……」劉病已微微淺笑,輕觸女孩的額頭——
只有孩子才能如此恣意地悲傷、流淚……——
他的悲傷……連訴說的人都沒有啊……——
只能告訴自己……忘掉吧……——
其實,永遠不知道才好啊!
劉病已憤慨想到自己被告知的身世……——
為什麼要告訴他!——
那麼多……的生命與期望啊……——
他背負不起的!
扶過女孩的額頭,皇曾孫無奈地在心中申吟。
「病已哥哥?」稍重地撫觸讓女孩睜眼,也立刻看清了少年臉上地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