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吃過年夜飯,吩咐劉鐵守歲,便踩著鋪著新鮮黃沙的新地面,披著厚重的沉沉夜色,頂著披 里啪啦的鞭炮聲,疲憊不堪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早早上床入睡。因兒子的女乃媽回老家與家人團聚了,所以,自從她從開封回來,兒子臨時便跟著她這個母親入睡。
青霞給兒子取名叫劉鼎元,因為鼎在中國古代,為傳國之重器,鎮國之利寶,為得天下者所據有,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威和公正,代表著國家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和昌盛強大;而元呢?是因為劉氏族里,兒子這一輩正好是「元」字輩。再說了,元乃萬象之始。青霞當時給兒子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是希望兒子長大後,能像他父親劉耀德一樣,一言九鼎,豪爽仗義,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也希望兒子更像古代的重鼎一樣,把因為丈夫離世而處處受族人欺負的家業給撐起來。
青霞好像只是剛剛躺進如雲朵般溫軟的錦被里,便進入了夢鄉。在夢里,她又夢到了丈夫。只從丈夫離世之後,她夜晚入睡後便亂夢縈繞,經常在夢中見到丈夫。夢里的丈夫,仍然不失孤傲和自負,尊貴的頭顱高高昂起,穿著錦段的降紅色長袍,拖著黑亮的長長辮,蒼白的五官清瘦而俊美,睥睨天下的眼光,孤傲的微笑。熱唇緊貼她的耳際,悄悄說著能熔化掉整座大山的熱情暖語︰青霞,我的愛妻,我劉耀德這一生,擁有你就足夠了,再也裝不下第二個女人……
夢中的青霞,被丈夫的常常快樂如風,溫柔如雲,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身在何年,暫時忘卻了塵世間的煩惱。忘卻了如狼似虎的劉氏族人。
而此時此刻,青霞正沉浸在丈夫的溫存之中,突然被子夜的守歲鞭炮聲驚醒。沉沉的子夜,黑暗地子夜,凝固僵硬的子夜,萬物熟睡的子夜。突然被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撕破,猛然被 里啪啦的鞭炮聲震裂,驟然被瘋狂鳴叫的鞭炮聲揉爛,被驚醒後地青霞,便再也無有絲毫的睡意了。于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她,被在鞭炮聲的聒噪聲中,索性悄聲起床,披衣踏鞋。謹慎地點亮燭燈。回身看兒子的時候,現兒子鼎元也早已被守歲的鞭炮聲驚醒,正睜著一雙明亮純真的大眼楮。急切地搜尋著什麼,當看到母親點亮的燭光時,看到了站在燭光里的母親正關心地望著自己時,還不到一歲地他,便像突然看到溫暖和安全一樣,甜蜜地笑了,幸福地閉上純淨的雙眼,在鞭炮濃密的聲聲吼叫之中,重又回到夢鄉去。
青霞望著又熟睡地兒子。禁不住熱淚盈眶。常言說︰外甥似舅。兒子雖不是丈夫的血脈,但因為是丈夫的親外甥,他稚女敕的五官,越長越像丈夫了。青霞常常能從兒子的眉目之間,看到丈夫的影子。只是,兒子畢竟不是丈夫的血脈,只是五官僅僅酷似丈夫而已,但她從兒子的臉上,卻看到丈夫孤傲的眼神。看不到丈夫睥睨天下地氣勢,看不到丈夫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無畏。兒子怕見生人,一見到生人便爬在女乃媽的肩上不敢抬頭,或大哭不止,或嚶嚶小泣,即使偶爾的敢抬頭看人,也是小心翼翼地探試著看,偷偷模模的謹小慎微地看,那幼稚而明亮的目光。總是怯怯的。惶惶的,弱弱的。完全沒有丈夫那錐子般地犀利眼神,他像是天生就懼怕著什麼,天生都擔心著什麼,天生都好像就膽怯著什麼。
青霞靜靜地坐在濃濃地燭光里,坐在熟睡的兒子身邊,望著睡夢中的兒子,輕輕吹滅燭燈,重新躺進溫暖的錦被里,閉上雙眼,卻沒有絲毫的睡意。
半個時辰之後,子夜守歲的鞭炮聲,疲憊不堪似的逐漸衰弱了,逐漸遠去了,又逐漸消失了。就像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瘋魔,匆匆在人間走過一樣,雷霆萬鈞地奔來,瘋狂地咆哮一通,瘋狂地怒吼了一通,又雷厲風行地離開。
于是,整個世界,又沉入了無際的死寂之中,沉入了厚重地凝固之中。青霞躺在厚重而無際地黑暗中,只听到自己的呼息聲孤寂地撞到牆壁上又被彈回來地孤獨無奈的嘆息聲。厚重的黑夜,沒有風,整個世界仿佛凝固了般的僵硬,像一個無際的墳墓,像一個無際的深淵,像一個際的地獄……
丈夫不在了,這個劉家大院,像突然房倒屋塌一樣,暴風驟雨隨著丈夫的離世突然從天而降,歡樂幸福隨著丈夫的離世突然無影無蹤。未來還很長,沒有丈夫的漫長歲月,是多麼的孤獨和無助呀!
青霞倦懶地翻一,換了姿勢,心里默念著丈夫的名字,問丈夫︰耀德,我在想你,你現在做什麼,你在那邊孤獨寒冷嗎?耀德,我的心現在很孤獨寒冷,這個家沒有了你,如同高大華貴的樓廊坍塌了一樣,暴風驟雨趁機來欺負我們。
雖說是溫軟地錦被里。雖說錦被里暖意溶溶。可青霞地心里。卻像這厚重地長夜一樣。像這寒冷地嚴冬一樣。是無際地深淵。無際地潮濕陰冷。無際地冰天雪地。她地心里沒有一盞燈光。沒有一點光亮。無際地黑暗。無際地孤獨。讓她喘不氣來。
閉著雙眼地青霞。躺在無際地黑暗之中。怎麼也無法入眠睡去。于是。她重又起床燃燭。讓室內亮起來。這樣。似乎能驅走一些孤獨和無奈。她怔怔地抬眼。迷茫地環望著華貴氣派地室內。在這里。更是處處可以看到丈夫地身影就丈夫留下地氣息︰丈夫經常躺臥吸食鴉片地臥榻。丈夫吸食鴉片地煙具。丈夫品茶用過地金碗。丈夫枕過地香枕。丈夫與她同床時地錦被……。
唉!青霞望著滿屋子地丈夫。禁不住長嘆。今晚是大年三十之夜。人間是新年。不知陰間是何夕。
不遠處地衣櫃里。丈夫穿過地長袍。就整整齊齊地疊放在里面。青霞隔著衣櫃地門縫。仿佛覺得。丈夫就穿著那件長袍躲藏在衣櫃里。隔著縫隙窺視自己。一臉地尊傲。一臉地高貴。一臉地詭笑……
青霞望著衣櫃地門縫。仿佛听到丈夫正在一聲一聲地呼喚著自己︰青霞。我地愛妻。我在這里。你來呀……
丈夫離世。已近兩年。可青霞總覺得。不論是開封。還是尉氏地劉家大院。處處能看到丈夫。能听到丈夫正說著地激昂言詞。能听到丈夫爽朗地高聲笑語。能听到丈夫呼喚她地名字。而現。她又听到丈夫在衣櫃里呼喚她地名字。一聲比一聲熱切。一聲比一聲清晰︰青霞。我就在這里。你快來呀……
耀德,你真的在衣櫃那里嗎,我就來。青霞默念著丈夫的名字,與丈夫默對著話。輕輕起身,給兒子遮蓋好錦被,悄悄下床,無聲地踏鞋慢走,孤獨如影地在濃郁的燭光中移動,隨著丈夫的呼喚,一步一步地移到櫃架前,像怕驚動大年三十夜里的神靈一樣,小心翼翼。無聲地打開衣櫃,卻是一臉地失望︰衣櫃里根本沒有丈夫……
青霞嘆息著,失望著,緩慢地取出丈夫生前穿的降紅色錦段長袍,提著衣袍的雙肩處,像是怕嚇跑丈夫地亡靈一樣,小心翼翼地展開,瑟縮著身本,興奮地裹緊丈夫的長袍。像被丈夫擁抱一樣沖動。她竟然感覺到了丈夫的體溫。
青霞最喜歡丈夫穿這件降紅色的錦段長袍了,他烏黑亮的長辮子。垂在熠熠生輝的錦袍上,上面的撒金圖案,把他雪白的五官,襯托得越如玉如幻,俊美絕倫。所以,因為喜歡丈夫這件降紅色的錦袍,丈夫入殮地時候,青霞悄悄吩咐淑女,暗暗留了下來。同時留下來的還有丈夫生前戴過的瓖有寶珠的黑色絲絨帽。
青霞被丈夫的長袍擁抱著,興奮而緩慢地在濃濃的燭光里移動,移動到丈夫生前經常吸食鴉片的臥榻前,像個幽靈一樣無聲地坐上去,一動不動地坐著。
歲月如暗潮,在每一個人身上洶涌而過,帶著了不該帶走的美好,留下了不該留下的悲痛,當人驀然驚覺地時候,不願失去的幸福和快樂,卻永遠地失去了,拽也拽不住;不想擁有的悲痛和孤獨,卻已經降臨在自己身上,推也推不掉。
在這房間,曾經有丈夫那孤傲放肆的笑聲,像風一樣越窗而出,自由地在劉家大院的上空響徹飄蕩。可現在呢!人去房空,只有那棵百年老椿樹,依然屹立在婆婆的小院里,孤獨地熬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俯瞰著劉家大院的世態炎涼。而丈夫呢,再也不會親昵而溫存地呼喚著她青霞的名字了,婆婆再也不會因為她的不會生育而橫眉冷對了。
青霞僵硬地抬起頭,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濃濃地燭光里游動,小心翼翼地環視著室內地一切,當目光經過臥榻旁地小桌案時,經過丈夫生前吸食鴉片的煙具時,她又一次激動起來,就像被丈夫剛剛擁抱過一樣激動。
這件煙具,本來也要隨著丈夫入殮地,可是,青霞舍不得,因為上面有丈夫的氣息和體溫,凡是有丈夫遺留溫和氣息的東西,青霞都不想失去。所以,她讓劉鐵吩咐下去,重又與丈夫鑄制一具金煙具,而把丈生前用過的煙具留在了身邊,像永遠留住了丈夫一樣,留在了身邊。
于是,她急切地從長袍里伸出手,渾身哆嗦地拿過煙具,忘情地抱在懷里,像抱著丈夫一樣沖動,耳鬢廝磨地緊緊把臉唇貼在煙具上,吻著丈夫生前無數次**過的煙嘴,忍不住淚流滿面,低語聲聲︰「耀德,我很想你呀!我現在多麼想抱著你真實的身體呀。耀德,你在陰間過新年了嗎?我很想看看你在陰間的樣子呀!可是,我的耀德,這個世上,縱有千條路,萬條路,卻沒有一條路通往你那里呀!如果有,即使越滄海,即使過險山,即使艱難重重,也阻止不了我去看你呀……
青霞抱著煙具,裹著丈夫的降紅色錦袍,想著丈夫生前對她的寵愛,想著丈夫臨死前的表情和話語,忍不住淚如泉涌,泣不成聲,哭癱在大年三十的寒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