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白龍寺的高僧們便帶齊法器來到了沈宅，約五十余人，嶄新的紅袈裟，干淨的袍子，寶相莊嚴。齊刷刷的端坐在在正堂，呢呢喃喃誦佛，讓人心生敬意。
程度剛上任，初次一人指揮調度著全府下人，配合法事。生怕出錯，事無巨細，都要查點清晰才好。昨天他和沈遠客那番說辭，讓原本鐵了心想走的下人大多數都留下了，真正走了的不過三個。畢竟這年頭，想找個比沈家好的東家不容易，工錢又翻番，誘惑不可謂不大。
既然留下，就得好好干活，況且高僧們做法事，乃是為了所有人安全，誰都是鼎立配合，恨不得能長多兩條臂膀去做事。把這些個冤鬼怨鬼妖魔孽障都統統的消散了才好。
廚房忙著做上百人的飯菜，特意從城里頭找了些幫廚來。
女眷們都聚在沈夫人處，有一口沒一口的聊天。沈夫人是個好佛的，平日里也沒少去白龍寺，如今高僧們都來了沈家，她是千叮嚀萬囑咐任何人不得出任何錯誤，以免褻瀆佛祖。雪姨坐累了，就站著在屋子里面溜達，反正沈夫人閉著眼楮，別人誰也不敢說她什麼。
為了避嫌，我原本想離沈荃?遠點，她卻是不在乎，非要挨著我坐。
我偷偷看了看雪姨，見她沒有露出不悅的神情才放下心來。
芳浣和沈行的事情這一鬧大，仿佛我的身份問題也就不了了之了，至少短時間內，沒人想管我的事情。外面的蜚短流長，既然沈遠客說他解決，我也就踏實的當他的「表妹」好了。
敲門聲響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原來是沈夫人找方寒衣來替她看看身體，她抱怨這兩天又是緊張又是擔憂，還沒好利落就又開始心虛體弱。
想起來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三天之內怎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青嫣，你去送送方公子吧。」沈夫人溫和道，「我們這屋子里老的老小的小，總不能讓個下人送方公子出去。」
「是。」我站起身，恭恭敬敬道，「方公子，請。」
方寒衣向屋內的女眷微笑著行禮，而後走了出去。
他走前，我走後，沿著游廊向外走。
「方公子近來可好？」我打破沉默道。
「還好。」方寒衣聲音冷淡。
我有些驚訝，這樣的冷淡從來沒有在這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身上出現過，他一直是溫暖的，像旭日與月光的綜合，莫非……我突然有點狼狽，自己做了愚蠢的事，方寒衣溫文爾雅，氣質高貴，出身必是正統而典雅的，身上有點塵埃都會皺眉，如何接受我這樣風月場所里出來的女人。
「那個……」我咳了下，卻還是決定說出來，「不管怎麼說，謝謝你，方公子，你的藥服用之後感覺身體好多了。」
「是嗎？」方寒衣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望著我，秀美絕倫的面容疏離而冷漠，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仙，「我以為沒用的。」
「有用……」我訥訥的，手腳不知道擺在哪才好。
「蘇姑娘，」方寒衣皺皺眉，仍然是客氣的口吻，和以前大相徑庭，以前是溫柔，現在是蔑視，「是不是你以前的生活真的很不幸？因此養成你這般的虛偽狡詐？」
我呆了。
「方某不擅作假，以前認為蘇姑娘是個很好的朋友，也希望能幫到你，但是從今以後，我們一刀兩斷，沈夫人面前我不能拒絕你送我，但是以後在外面，我們不必認識。沈遠客照顧你，不代表我就會照顧你。」方寒衣長長一揖到底，「不勞遠送，請回。」
我望著方寒衣遠去的背影，身體輕微的戰栗，有人掐著我的喉嚨，讓我想吶喊卻又無法出聲。半晌，我跌坐到游廊上，雙手蓋住臉，急促的呼吸。忽然想起，潘梓雷昨天曾經當著沈荃?問過我一個問題︰你認為我會怎麼看你？
你會怎麼看我？
我當時沒有回答，因為沈荃?在身邊，有些男女之事我不能說。
男人看待妓女很奇怪︰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妓女，最失落的是男人，他們在**窟溫柔鄉里度日，找最年輕最美貌最有才情的姑娘。可是卻又都看不起妓女。需要時妓女是他的解語花，不需要就最骯髒最齷齪。
厭惡嗎？那青樓何以客似雲來？喜歡嗎？誰又肯和一個青樓女子真正有染？
青樓女子，一旦屬于這里了，那麼就有了一輩子不能改變的身份。
可是誰又能有選擇權？真正讓女人變成妓女的，除了男人還有誰？如果有機會，每個男人都願意輾轉青樓夢不醒，贏得薄幸名。
但是任何一個女人都不願意成為妓女。
方寒衣可以蔑視我，他一定是尊重女性，從不去青樓玷污人家女子清白的人。他有資格。
沈夫人同方寒衣認識許久，當知他性格，莫非讓我送客，便是借著方寒衣的口告訴我一些事實？
「蘇青嫣？」
我手僵住，蓋著臉也听的出是沈遠客。
「你在這里做什麼？」
我平靜下心情，緩緩松開手笑道，「剛剛出來替夫人送客，不想頭有點暈，就坐在這里歇會。」
沈遠客皺眉道，「你身體怎麼還那麼虛？方寒衣那個庸醫難道不成嗎？」
我雙手亂搖，道，「別麻煩了，他上次開的藥我還沒吃完，身體是大好了。這兩天就是有些累而已，所以才趁沒人自己在這里休息休息。」
「沒騙我？」他仔細的看了看我，然後面無表情的道，「一定是方寒衣和你說過什麼了對不對？」
「哪有，」我微笑，「你難道覺得我是那麼容易被人打擊到的人嗎？」
沈遠客深深的看我一眼，道，「你是我要照顧的人，所以除了我，蘇青嫣，你記住，不用在意任何人的任何話，如果誰胡說八道，就讓他滾著來見我。」
我鼻子一酸，四肢百骸暖洋洋，好像突然被人從冰窟窿里面撈出來放在了陽光底下。我站起身來，低著頭站在沈遠客們面前，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那個……」我低聲道，「真的很謝謝你。」
「不用，」沈遠客亦低聲道，「做你自己吧，是我帶你來這里，就要對你負責。你的錯誤，一樣有我的錯誤。」
「不忙嗎？」我抬頭問道，「前面的事情應該不少吧？」
沈遠客點點頭，道，「應付的過來。」
「有高僧們念念經，多少好些。」我道。
「你相信這些？」沈遠客笑笑。
我亦笑，「能驅走人心里面的鬼就行了，高僧念經，渡活人。」
「有些渡不走，」沈遠客皺了下眉，道，「洛陽城內必然還是滿城風雨。」
「會很麻煩嗎？」我問道。
沈遠客搖搖頭，道，「麻煩肯定會有，大小不好說，或者生意會受影響，誰願意和晦氣纏身的人交易？」
「我以為你不在意這些的。」我隨口道。
「哦，那我在意什麼？」沈遠客注視著我道。
「啊，」我一愣，剛才也不知怎的就那麼說了，直覺而已，覺得沈遠客所在意的一定不是生意，不是利益，模糊模糊的，他所重視的是另外一些個，至于是什麼，我不曉得，但不會輕松，不不不，不是權不是利，霧蒙蒙的，像個迷。
「你在意的……」我思索一會兒，難為他肯等我，就這樣一動不動的兩個人一起呆，「是你的責任。」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年三十那天夜里我們的那場對話。盡管那個責任是什麼，我不曉得。
沈遠客突然笑了。
他笑起來那種一貫的倨傲和冷漠消失了，亦不是那種肆意的大笑，只是好像听到了讓他很開心的話，自然的笑。像此刻，春末田野上的的暖風，清香的，讓人能夠沉醉其中。
我呆呆的，從沒見過一個人能笑的這樣好看，這樣……這樣開闊，盡管，盡管他是平日里最高不可攀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