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葵低著頭,走得很慢。
腳下的鵝卵石,沾了泥巴,就像那時的栗子。
一個人把一大堆栗子剝了殼,剝得雙手磨破了皮也毫不在意。那栗子浸了新釀的桂花蜜,香甜誘人。她歡喜地捧著這些栗子,想象著他見到她時的神情,心里輕飄飄地像已經飛上了天。
下一刻,卻已從天上狠狠地摔落。這樣的疼痛,只要一次就足以粉身碎骨。
「郁沉蓮……」
她叫著他的名字,抱緊了雙臂,咬緊牙關瑟瑟抖,不知今夕何夕。
體內一陣熱浪襲來,隨即又是一陣冰寒,伴隨著疼痛。她低咽一聲,身體一軟,便要往下倒。
一雙手臂接住她。「清葵!」這聲音染上了焦灼。
她意識混亂,猶記得狠狠推拒。
「我恨你!離我遠點兒!」
她狠狠地推打著環住她的手臂和胸膛,已是滿臉淚痕。
「為什麼,為什麼要傷我的心?」
抱著她的人驚慌失措,反而收緊了手臂。「對不起,清葵,是我不好。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在不在乎我,我不想傷你……」
淚眼朦朧之間,她看見他的臉,眉目如精雕而出,帶了幾分狂熱的瑞鳳眼。
不是他。不是她想的那個人。
她愣了愣,意識終于漸漸回籠。
原來這傷痛過去了那麼久,依然可以輕而易舉地讓她瘋狂。早已不是當年的越鳳山,這是自己的天水宮,眼前這個是她的術使,宋成碧。
宋成碧的眉宇之間,滿滿的全是心疼,還有些隱隱的歡喜。
他的雙臂一收,不由分說已經吻上她的唇。
她驚惶地閃躲,他卻撐著她的脖頸,不讓她有退路。
濕熱的唇舌貼緊她的唇,輾轉來去,勾起體內那一重熱浪。她喘息著,身體已在渴望,心卻還在抗拒。
他的唇微挪開些許,看著微微狼狽的她,溫柔得像要融了一切。
「我再不會抱別的女人。清葵,你需要我的,是不是?」
商清葵瞪著他,心中卻翻騰著說不出的苦。難道要告訴他,之前她根本是把他當做了別人才會如此?
「清葵。」宋成碧動情地撫著她的臉龐。「讓我助你解開功法遺留的疼痛癥可好?我不想看你再那樣痛苦。」
他說得含蓄,清葵卻是一凜。
她掙開他的懷抱,轉過身去。「不是說了麼,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何時才是時候?」宋成碧皺著眉。「清葵,為何你還在躲避?剛才——你明明有感覺的,你明明也想要,不是麼?」
「別說了。」她再回轉過身,臉上已不見淚痕。「成碧,你逾越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雙目冰冷。
「否則,別怪我動用門法。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噬心之痛的滋味。」
宋成碧神情痛苦,被她的忽冷忽熱折磨得身心俱疲。
「清葵……」
她別開眼,告誡自己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心軟。這一次他敢強吻她,下一次就能做出更離譜的事。
掌控人心之術,須得有張有弛,有甜有苦,須得讓他知道,一切得按她的規矩來。
她心中默念著這些要訣,卻不免一陣悲憫,甚至動搖。
宋成碧愛她,才能被她掌控。她利用著他的愛,卻也漸漸力不從心。
人心不是石頭,她越是傷他,就越是想到當初自己也曾被傷得體無完膚,也就越不忍。然而不忍,正是媚術的大忌。
她可以對傅雲不忍,甚至可以對蕭錯不忍,卻不能對宋成碧不忍。他不是普通人,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
宋成碧望著她,嘆息了一聲。
「我會等。」
他轉過身去,緩緩離開。
清葵知道他會等。然而總有一天,他的耐性會到了極限。
她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
商清葵渾渾噩噩,宋成碧失魂落魄。然而他們誰都不知道,這方天地中,還有另一個人,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郁沉蓮靜靜地看著,方圓數尺的薔薇花被連根拔起,在地上倒了一片,很是淒涼。
所謂辣手摧花,也不過如此。
秦峰在客棧里翻來覆去睡不著,開門欲尋些吃食,卻見郁沉蓮一臉寒霜地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他揉揉眼。公子這般神情可是許多年未見了。
「公子!」他終于反應過來,喚了一聲。
郁沉蓮停住腳,斜睨了他一眼,讓他打了個哆嗦。
然而秦峰是個膽兒大的。他試探地問道︰「公子也睡不著?」
郁沉蓮轉過頭去。「出去走了走。」
瞧這滿身寒氣的,他是去冰窟里走了一遭麼?秦峰滿月復疑問,卻也不好再問。「那公子早些歇下罷,我去尋些吃的。」
他正要轉身,卻瞥見他白衣上染了點點紅。「公子,你受傷了?」
「沒有。」
郁沉蓮沒有看他,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了門。
秦峰模了模鼻尖,剛要走,卻听得身後門又被打開。「阿峰。」
「呃?」
「進來坐坐。」
秦峰很窘迫。深更半夜,兩大男人對坐不語,實在是很詭異。
他抬眼,瞟了瞟端了一杯茶沉吟的郁沉蓮一眼。
喝茶是沒有錯,但能不能不要端在半空一動不動啊——他心中哀嚎著,再配上正在往下滴血的手指,實在是滲得慌……
「那個,公子。」秦峰咳了咳。「你的手——」
「無妨。」
郁沉蓮終于又恢復了一派從容。可秦峰非常不淡定。
「可是——」
「沒有大礙。」
秦峰淚流滿面,他只是想說,那血好像滴進了茶壺的壺嘴里……
郁沉蓮的茶終于送入了口。他放下茶杯,看著秦峰,墨瞳里含意雋永。
秦峰又打了個哆嗦。公子究竟是怎麼了……
郁沉蓮提了茶壺,給他倒了一杯。
秦峰看著這杯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阿峰,你跟丹君聊天的時候,她有沒有提到——她?」
秦峰有些疑惑。「誰?」
郁沉蓮頓了頓,墨瞳泛出微藍。
秦峰隨即反應了過來。「清葵?」他習慣性地去抓胡子,才意識到自己早就剃了胡子,隨即尷尬地放了手。「她是提過,好像說清葵現在的情況不太好。」
「你怎麼不早點說?」郁沉蓮眉頭微蹙。
秦峰很委屈。「那天祭拜的時候我本來想說來著,不是被公子打斷了麼……」後來自然也就沒再提了。丹君說得很含糊,他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我想她管理這麼大個門派,勞心勞力也是自然的……」
郁沉蓮手中的茶杯一放。
秦峰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表情。「難道清葵出什麼事了?」
郁沉蓮擺了擺手。「你先去睡吧。」
「可是公子,你的手——」
「我自己會處理。」
秦峰如蒙大赦,趕緊出去,帶上了門。
郁沉蓮攤開自己的右手,被薔薇花刺劃出的傷痕,還在不住地冒血。
他忽然想到那個時候,看見她十指因為剝栗子殼而磨破了皮,明明心疼地想好好呵護,卻還是忍耐著冷眼以對,一雙手卻背在身後攥緊了劍柄上的那條紅色穗子。
他又想到剛剛看到的情形。
她淚流滿面,抱緊了雙臂痛苦難當,嘴里還喚著他的名字。
她那樣痛苦,在她身邊軟語安撫的卻是另一個男人。他甚至絲毫不知原來這些年她過得這樣辛苦。
郁沉蓮的手隔著衣裳,觸到胸口處那條紅穗。他閉上了眼,久久難平。
襄陽城,武林盟。
十二月,一年中的最後一個月。
大夏國的武林大會放在這等時候,也有送舊迎新,開創新業的意思。當然,這個意思,武林盟的盟主大人是絕不會喜歡的。
袁傲行雖早已過不惑之年,面容保養得卻如剛過而立之人一般紅潤光澤。他手里捏著一張散著淺香的拜帖,卻似看也不願看。
「盟主,越鳳,少陽兩派掌門已到。」一名武林盟弟子恭敬地稟告。
「好。」袁傲行轉身,將手中的拜帖放下。「請他們到書房商議。」
「盟主,許久未見了。」越鳳,少陽二派的掌門抱拳行禮。
「二位掌門實在客氣了。我們相交多年,何必在乎這些虛禮?」袁傲行揮了揮手。「請坐。」
少陽派掌門褚炎生得虎目虯須,炯炯有神。他爽快地笑了笑,依言而坐。「袁掌門氣色不錯啊!掌門日理萬機還能如此精神矍鑠,實是我們武林之福。」
「褚掌門過譽了。」袁傲行聲音渾厚內蘊。「這一次請二位過來,正是為了此番的武林大會。」
「這次大會,想必還是袁兄繼續連任。」越鳳派掌門李樂水道骨仙風,清 飄逸。
「這可未必。所謂青出于藍,各派的青年弟子中杰出者層出不窮,我們這些老一輩的,怕是得讓位嘍!」袁傲行自謙道。
「這倒是。」褚炎大咧咧地一拍大腿。「我听聞越鳳派有位沉蓮公子,被說成是英姿天縱,少年出眾。袁掌門,你這回可得小心啦!」
李樂水擺擺手,呵呵一笑。「我那弟子的確是生了一副習武的絕佳根骨,不過畢竟年紀尚輕,哪兒及袁兄的深厚內力?」
袁傲行擺了擺手。「我們年事已高,的確是時候讓新的一輩嶄露頭角了。」說及此處,他的神情頗有些遺憾。「若我那成碧弟子還在,怕是也能同越鳳的高徒較一高下,只可惜……」
「袁兄不必遺憾。成碧公子既然選擇了離開,也只能由得他去了。」李樂水拈須一嘆。「在下倒是听聞昆吾和少陽這一輩弟子中亦有不少杰出者,真是讓人期待啊。」
「說到此事,」袁傲行將手中的拜帖往桌上一放。「前幾日,袁某收到了這封拜帖。」
褚炎展開一看,頓時大驚。「天水門?」
「不錯。」袁傲行皺了眉。「這是天水門那個女門主來的拜帖,說是天水門也會參加這次的武林大會。」
褚炎不屑︰「那個妖女能帶出些什麼弟子?不會是用那等下三濫的招數吧?」他語帶嘲弄。
李樂水卻沉吟一番。「難道——」
袁傲行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她一定會帶宋成碧來。」
「這妖女到底是何用意?」褚炎不解。「難道是為了讓我們難堪不成?」
「沒那麼簡單。」李樂水面色一肅。「前些日子,我們不是派了武林盟的弟子潛入天水門?難道是被她覺,故意來示威不成?」
袁傲行掌心一沉,落到紅木桌面上,將桌面生生留了個印子。
「不管她來做甚,我們小心應付就是。說不準,這也是個機會……」他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李樂水和褚炎會過意來,笑著點了點頭。
二十四章痛欲難忍的折磨
天女山腳下幾十里外的湖州城,下起了入冬以來的一場雪。
雪不大,像一顆顆從天而落的茉莉花,帶著微寒融入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帶來涼涼的濕意。
湖州城最大的雲來客棧門口,趙掌櫃把雙手籠進袖子里,瞧了瞧天色,估模著大概不會有客人來了,便招招手,讓伙計們準備點上燈籠打烊。
正要轉身時,卻看見前方來了一輛華蓋朱門,四馬雙馭的馬車。馬車的圓蓋下垂了一圈金燦燦的葵花鈴,出清脆喜人的響聲。
馬車左右分別跟了一男一女。女子一身鵝黃裘衣,樣貌端麗;男子身著玄色勁裝,脖子上纏了火狐裘圍脖,腰扣暗紅長鞭,俊美奪目。
馬車後面還跟了十數名淺黃色衣衫的少年男女,無不生就一副好顏色。
趙掌櫃這識人無數的眼神兒又揮了作用,隨即意識到有貴客至,趕緊讓幾個伙計先別忙著打烊,一起前去迎接。
馬車到雲來客棧門口停了下來。馬車旁跟著的男女下了車,朝笑嘻嘻的趙掌櫃走來。
「掌櫃的,可有房間?」那女子聲音嬌俏,吐詞清晰。
「有,有!」趙掌櫃趕緊點頭。「客官請問要幾間房?」
「給我們兩間上房,其余的請掌櫃的隨意安排。」男子往他手里丟了一個金果子。
趙掌櫃眉開眼笑,「兩位里面請——」
男子卻沒往里走,反而轉身去了馬車處,恭敬地說了幾句什麼,隨即打開了馬車門。
接下去的場景,讓趙掌櫃在接下去的幾個月里都心馳神往,逢人便嘆。
馬車里露出一只白皙的手,十指如蔥,涂著妖紅色的蔻丹。那男子趕忙伸手接住,將里頭的女子扶了出來。
在此之前,趙掌櫃以為怡紅樓的花魁杜燕燕便是人間絕色,而這一刻之後,他才知道以前的那個自己實在是太淺薄,而杜燕燕的容貌實在是太膚淺。
女子裹著雪色狐裘,狐裘下露出火紅色的裙擺。眉間一抹水紋,雙目幽亮,脈脈含情。那檀唇如櫻,粉頰流芳,媚態萬千。
趙掌櫃只覺得周圍都沒了聲響,自己活了一大把歲數的心也突少年狂,撲通撲通跳得不尋常。
她身邊那男子瑞鳳目一轉,看見眾人之態頓時眼神轉厭,語氣也冷了不少。
「還不快帶路!」
趙掌櫃如夢初醒,也深知此等天人絕不是他輩能肖想的,趕緊收了痴醉情態,喚了那幾個同樣呆愣的小二快些領路。
女子魅目微轉,卻是對那男子輕笑一聲。
趙掌櫃咋舌不已。光是這樣遠遠一看便是叫人體酥骨軟,更別說那男子還呆在她身邊?這等**,果然不是人人享得。
「成碧,你怎地對人那樣不客氣?」她的手往他胸口一搭,卻是很快便離開,自行往里走了進來。
「掌櫃的,可有能觀景的房間麼?」
趙掌櫃只覺得這客棧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他忙不迭地點頭︰「有,有!請姑娘隨我來。」
他樂顛顛地,把這女子領到了雲來客棧三樓最好的一間上房。「姑娘請看。」他推開窗,側過身讓她看外頭的景色。這兒正對著惜芳亭,是咱們這兒最適合觀景的地方。」
「惜芳亭?」女子望著窗外落滿白雪的八角亭頂,眼神一頓。
「正是。姑娘從外地來,大概還不知道。這里原本是一間宅院,曾經住著當今鎮國親王的一位愛妾。只可惜後來犯了天災,一把大火將這宅院燒得干干淨淨,那位夫人也在這場大火里頭香消玉殞了,听說一同去的,還有幾歲大的小世子。」趙掌櫃唏噓不已。「後來親王緬懷愛妾,便在這里修了一座惜芳亭,采的是惜取芳魂之意,漸漸也就成了咱們湖州城里頭的一大景色。」
「天災?」那女子輕笑一聲,似有些不屑。「掌櫃的,這宅子後頭,是否正連著天女河?」
「正是。」趙掌櫃一愣。「沒想到姑娘也有所耳聞?這宅子後頭有一條小河,正連著天女河。」
女子神情微動,卻嘆息了一聲。
趙掌櫃當她為這淒婉的故事所動,也賠笑站了一會兒。
「姑娘,這眼看著就要宵禁了,要是想到街上逛逛,可得趁早了。」
「宵禁?」她黛眉一挑,又看得趙掌櫃心一飄。「這麼早?」
「姑娘有所不知。自從三年前湖州上任司馬大人在府里被人取了性命,湖州城里頭便人心惶惶,後來更是提早了宵禁的時間。」趙掌櫃壓低了聲音。「當然了,咱們這客棧里頭絕對安全,姑娘請放心。」
「多謝掌櫃了。」她柔柔一笑。「請掌櫃的備些酒菜。我們趕路許久,正有些餓了。」
「是,是!」趙掌櫃趕緊應諾。
「還不快去!」之前那玄衣男子不知什麼時候已到了房間里,眉頭一皺,向他呵斥道。
趙掌櫃立刻灰溜溜地賠笑離開了。
商清葵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默然不語。
自從那一年從天塹寨下山之後,他們沿著小道一直往東去了越州,未敢進入湖州城。一年之後她與郁沉蓮決裂,又花了一年的時間周游大夏,最後卻回到天女山,建下了天水門。
創門之後的這幾年,她深居簡出,再也未至湖州。算算至今,一共也有整整五個年頭沒再進湖州城了。
再次來到湖州城,面對這惜芳亭,她的心情又怎能不復雜?
宋成碧走到她身邊,替她披上一件斗篷。
「清葵,這雪景雖然好,也須當心受寒。」
她轉過臉,朝他微笑。「成碧,你這樣體貼,難怪門里那麼多弟子都圍著你轉。」
宋成碧的眉頭一擰。「清葵,我可沒對他人體貼。」
「好了好了,不過開個玩笑。」她媚眼如絲,已經倚在他胸口。「別太認真。」
他抓緊了她的腰身。「我倒是希望你能對我認真些。」
一聲咳嗽從背後傳來。
清葵轉過臉去。「丹君?」
丹君慢慢走進來,神情有些無奈。「沒打擾你們罷?」
「已經打擾了。」清葵輕笑一聲,離開宋成碧。「成碧,我听說湖州的冰糖肘子很好吃。你叫掌櫃的替我們做兩只可好?」
她難得嬌嗔,宋成碧的雙眸微亮,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丹君,今晚我們兩個一間房罷。」清葵關了窗,踱回燒著暖爐的房間,搓搓手放在嘴前呵了呵。
丹君驚訝︰「你不跟術使一間?」
「不了。」清葵搖頭,終于露出了疲態。「今天身子情況不太好。我怕同他一間房,會控制不住。」
丹君為她擔憂。「為什麼不把傅雲帶出來?若是他在,也好施針替你緩一緩。」
她搖頭。「沒關系。夜里我若是難受了,你就把我打暈。」
「你呀,非要自討苦吃。」丹君指了指門口。「明明有個活動的解藥,你非不肯用。」
清葵笑著,把手貼近暖爐烘著。「你什麼時候也會說笑話了?」
「本來就是。」丹君搖了搖頭。
「雲兒不會武,還是留守在宮里為好。再說了,蕭錯一個人在宮里我也放不下心,不如讓雲兒留下看著他。」
「你不帶他出來,難道沒看見他那小臉憋得通紅的樣子?」丹君嘆了口氣。「那孩子,怕是難受得很。」
清葵垂下眼。「丹君,你知道的。我們兩個都拿他當弟弟,可是——」
「他可沒拿你當姐姐。」丹君瞟了她一眼。「你不要蕭錯宋成碧,為何也不要雲兒?」
清葵無奈。「我把他當弟弟,怎麼跟他同床共枕?正因為把他當做親人,我才更不能做出傷害他的事。若與他有了肌膚之親,卻對他無男女之情,他要如何自拔?」
「如何就不能有男女之情了?」丹君撇撇嘴。「雲兒不是挺好的?說不準你試試,就能試出男女之情了。」
「這怎麼試得?」清葵啼笑皆非地瞧著她。「讓你試試,你肯不肯?」
「倘若傅雲喜歡的是我,那我倒想試試。」丹君猶在嘴硬。
「這話要是被你未來夫君听見,非得急死不可。」
兩人對視一眼,終于忍不住笑作一團。
「放心罷。我讓成碧安排了幾個模樣和性子都上好的女弟子去藥部。這段時間,也好讓雲兒跟她們多處處,說不準等咱們回來,他已經有了心上人。」清葵笑罷,舒了一口氣。
半夜里,丹君睡得警醒,果然漸漸聞得幾聲細碎輕吟。
她睡眠向來酣暢,然而這夜擔憂清葵,刻意不讓自己睡得太熟。好在如此,才能听得此動靜。披衣下床,丹君往清葵睡的床榻上探去,卻見她滿面潮紅,眉心緊蹙,雙目倒是閉得緊緊的。
「清葵,清葵!」她趕緊搖晃清葵的手臂。「怎麼了?疼得難受?」
清葵依然沒有醒來,仿佛陷入了夢魘中。她呼吸滯重,不住地喘息,露在外的脖頸手臂都泛出點點桃花紅。
丹君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自然嚇了一跳,正想更用力地推她,卻听她喉嚨一響,模模糊糊地喊著︰「沉蓮……沉蓮!」
丹君怔忡片刻,清葵卻猛地睜開眼,雙目亮的駭人。
「丹君?」她似恍惚了幾下。「我好熱。」
「怎麼會熱?」丹君打了個哆嗦。「難道是燒了?」
她伸手往清葵額頭上模去,卻模到一手濕漉漉的汗水。「怎麼會這樣?」
「丹君,好痛……」清葵的聲音啞了下去。「點我的昏穴。」
丹君心中難過,喉嚨澀,伸出手指,卻點不下去。
清葵模糊地看了她一眼,勉強笑笑。「我-我忘了,你不記得穴位。那就打暈我——唔——」
她在塌上翻騰,扯亂了被衾。「快……」
丹君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清葵……怎麼會這樣……」
她雖然知道清葵因為強行修煉魅目的關系留下了後遺癥,卻從不曾親眼所見。
清葵皺緊了眉,已經忍不住申吟。
「快——下手!我快受不了了……啊……」
丹君捂住嘴,淚如雨下。右手成刀,正要劈下去,卻被她一把抓住。
她雙目赤紅,額間的水紋晃蕩得相當妖異。
「成碧,叫成碧來!」她像變了一個人,聲音也變得尖利。「快叫他來啊——」
丹君驚愕地看著她滿面瘋狂卻無力掙扎的樣子,若清葵還有絲毫力氣,怕是已經從床榻上狂奔而去。
難怪每個月總有那麼一兩天,她不讓任何人陪侍,也不招人侍寢。連侍女都被趕到了寢殿之外。那一兩天里,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熬過來的麼?
丹君已不能想象。
「隨便誰,隨便誰都好……」她的眼中流下淚水。「求你了,丹君……我好難受……」
丹君的心如刀割。她既不能看著她這樣受苦,也不能真的去找宋成碧,因為清葵醒來會後悔。
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清葵!」宋成碧的聲音帶了一絲焦灼。「副門主,清葵她怎麼了?她在喚我!」
丹君狠命地咽下淚,大聲回道︰「她沒事。術使不用擔心,回去睡吧。」
話音剛落,清葵又尖叫一聲。
「成碧,成碧——你過來!」
丹君終于朝她脖頸上狠狠一劈。
世界,在這一瞬間安靜了。
宋成碧听到她的聲音,越焦急。「副門主,她究竟怎麼了?又難受了對不對?讓我進去罷?」
丹君擦了擦汗和淚,走過去把門打開一條縫。
「門主她了噩夢。現在已經睡著了,術使請回。」
宋成碧听里面的確沒了動靜,又見丹君沒有放行的意思,只得踟躕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丹君闔上門,松了一口氣。轉過身時卻忽然覺得冷風颼颼,只見窗戶不知在何時開了半扇,清葵的床前立著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
斗篷連帽,遮住了那人的臉,只能看見尖削潔白的下巴。
「把她交給我,天明之前送回。」
這聲音低沉,卻讓丹君一個激靈。
她心道來者不善,假作平靜,卻趁他不注意抓起桌上的短劍朝他刺去。不過短短數招,她已被制住,下一刻便只覺得背上某處一麻,昏了過去。
二十五章淡定的情敵相見
商清葵暈暈沉沉,只覺得周圍涼颼颼,自己卻處于溫暖的所在。之前作的疼痛和**還殘留在身體里,讓她疲累不堪。
自己鬧的那些事還記得一清二楚,雖然窘迫,卻也沒力氣再考慮了。一切等睡醒了再說。
她做了個很長很美的夢。
她夢見自己又回到十五歲,回到了那時秋色瀲灩的天塹寨,坐在那棵栗子樹下懶懶散散。郁天坐在她身邊,乖乖地由她靠著,勾著唇角小憩。
她揪了一把青草,在他下巴上戳了戳。
郁天睜開眼,無奈地看著她。那雙墨黑沉靜的眸,卻屬于郁沉蓮。
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夢中,便大咧咧地去抱他的腰,用力呼吸他身上如蓮如桂的異香。他沒有掙扎,甚至還溫柔地抬手,撫著她的臉頰。
「天女山的那個秘密山谷,你可有回去看過?」
她不解地搖了搖頭,眯了眼向他撒嬌。「小天,你是小天,還是沉蓮?」
他朝她微笑。「那你呢?」
她歪著頭︰「我當然是清葵,商清葵!」
他笑了一聲,清俊完美的眉目舒展開來。「我是小天,也是沉蓮。」
「不。」她搖頭。「小天是我的,沉蓮不是。」
他的墨眸一下子變得憂傷。「清葵,」他的聲音清潤動听,卻帶著壓抑。「為什麼會這樣……」
她疑惑地望著他。
他撫著她臉頰的手微微顫抖。「別再傷害自己,好不好?無論小天還是沉蓮,都是你的,只屬于你。」
她望著他,打了個哆嗦,就這麼從夢里驚醒。
睜開眼的時候,耳邊傳來雞鳴犬吠,而床帳里模糊的光亮,讓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居然又夢見了他,她的笑容泛出苦澀。那個溫柔的郁沉蓮,那個說自己屬于她的郁沉蓮,不過是自己暗藏在心底卑微的期盼罷了。
「清葵!」
丹君急切地撩開她的床帳,看見她好端端躺在床上,這才松了口氣。「還好你沒事。」
「怎麼了?」
清葵翻身起床。「我昨晚鬧得很厲害吧?不是叫你早些把我敲暈麼?」
「我嚇了一跳,沒反應過來。」丹君抓了抓頭,才想起重要的事。「昨晚上那個黑衣人,帶你去了哪兒?」
「黑衣人?」清葵皺了皺眉。「哪兒來什麼黑衣人?」
丹君一呆。「難道真是我做夢?」
清葵挑眉。「該不會昨晚你被我嚇到,也做了噩夢?」
丹君頗有些費解地走到桌邊,倒了一杯冷茶灌進肚子里,然後揉揉紅的鼻尖,打了個天大的噴嚏。
「不對啊,要是夢,我怎麼會睡在地上,還披著衣裳?」
清葵笑了一聲。「你睡相不好,一次知道麼?滾到地上又不是一次了。著涼了罷?」她翻了翻包袱,找出一瓶藥。「快吃顆姜丸祛寒。」
丹君接過來,塞進嘴里吞了下去,猶在疑惑。
成碧早已守在門口,見兩人出來,連忙迎向清葵。
「門主,昨天夜里——」
「了噩夢而已。」清葵毫不在意地朝他笑笑,卻見他目露血絲,神色略顯憔悴,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
丹君搖了搖頭,走到了兩人前面。
清葵轉開眼,本想說些什麼溫言軟語安撫,卻不知怎地說不出口。
「等會兒別騎馬了。」她嘆了口氣。「陪我一道坐馬車罷。」
下樓的時候,伙計們看她和成碧的眼神頗有些異樣。像是艷羨,又像是了然。而趙掌櫃對她的稱呼也從「姑娘」變成了「夫人」。
清葵心中清楚,一定是昨晚自己鬧出動靜,他們以為她是跟成碧同房,所以才有了這般曖昧神情。她不欲解釋,而成碧的唇角微彎,本就帶兩分笑意的瑞鳳眼更是愉悅了不少。
武林盟所在的襄陽城,處于湖州和北都之間。因為臨近武林大會,城中隨處可見身著各式門派門服的弟子,各大客棧也都幾乎住了個滿滿當當。
「術使大人,我們去問過,目前只有逢春客棧還有房間,不過——」
術部的術者蘇顏,宋成碧的得力手下之一,也就是之前向成碧告白的那名妍麗女子。她向來做事穩當,先帶著幾名弟子挨個問了才來回報術使成碧。
「不過什麼?」宋成碧挑眉。
「越鳳派的人也住在里面。」蘇顏有些為難。「這已經是唯一的一家客棧了。」
宋成碧眉峰一沉,往馬車門簾處瞧了瞧。
像是配合他的眼神,清葵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無妨。」
宋成碧微頷。「去辦罷。」
蘇顏接令,立刻去逢春客棧準備入住事宜。
清葵和宋成碧,丹君走進客棧的時候,恰逢越鳳派的人集體下樓。越鳳派的門服是紫衣銀帶,衣襟和袖口都瓖了銀色雲紋,頗有些世外仙宗般的出塵。
丹君一抬眼便看見了走在中間的郁沉蓮,心一沉,下意識朝清葵看去。
同樣是紫衣,這麼一群弟子里頭仍然能讓人立刻注意到他。這就是郁沉蓮。
而客棧大堂里那麼多各式各樣的人,一旦她出現其余人便都成了背景。這就是商清葵。
商清葵抬了眼,視線在郁沉蓮的身上淡掃而過,立刻便轉到他身邊不遠處高挑白皙的紫衣女子身上頓了頓。那女子恰恰也在望著她,帶了些微的驚訝和疑惑。
容舒,平陽王容傾的女兒,也是郁沉蓮的同門師妹。商清葵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女子的容貌和名字,但很顯然,她已經不記得商清葵。
五年的時間的確已經改變了太多。商清葵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想把一切都奉給郁沉蓮,卻被他冷眼不屑的小姑娘。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勢,早已大不相同。
而郁沉蓮的目光卻先落到了宋成碧的身上,偏巧宋成碧也在看他。
兩人目光一對上,這原本暖烘烘的客棧頓時生出了寒氣。
所幸郁沉蓮很快垂下了眼。宋成碧鳳眸微凜,轉向清葵時卻化為柔意。
「門主,這兒的閑雜人等太多。不如我們先去房間,就在房里用膳罷。」
「也好。」清葵微頷,一行人行至樓梯口,與越鳳派的弟子對了個正著。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越鳳派掌門的大徒弟程宣。他見此狀,彬彬有禮地抱拳一禮。「不知各位是哪一門的朋友?既然同住這里,還需互相照拂才是。」
丹君嘲弄地笑了一聲。「區區小派,哪兒入得了越鳳的眼?」
程宣微愣,他身邊的一名十七八的濃眉少年卻貿貿然地搶話道︰「你這女人怎麼說話的?大師兄一番禮讓之心,你卻牙尖嘴利,可見也不是什麼懂修養的好門派!」
「齊道!」程宣皺眉瞥了他一眼。「休要無禮。」
丹君一怒,還想還嘴,卻听清葵笑了一聲。
「越鳳派果然教徒有方。」她轉向宋成碧,神情慵懶。「成碧,你可得學著些,以後好好管束弟子們,尤其要叫他們知道什麼叫長幼有序。」
宋成碧目露笑意,卻一本正經地應了下來。
程宣有些尷尬,而齊道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濃眉一豎。
「你——」
清葵毫不理睬,只當他不存在。「走罷,我有些累了。」她也沒理會程宣,轉身便上了樓梯。
離郁沉蓮還有幾階的時候,她停了停,朝他嬌嬈一笑。
「沉蓮公子,又見面了。」
天水門的弟子們頓時訝異不已地看向郁沉蓮,而他不動聲色,朝她微微一笑。
「沉蓮見過門主。」
他身旁的容舒神情微變生出些警惕,卻讓清葵看了甚覺不以為然。
她點點頭,轉身便已離開。
身後的那些或驚艷,或懷疑,或好奇的目光,都已跟她無關。
郁沉蓮的視線落在她紅裙上,微微閃爍。
「五師兄,他們究竟是哪個門派的?」
「郁師兄,你怎麼認得他們?」
「師弟……」
郁沉蓮垂,神情雖未動,卻讓好奇詢問他的越鳳弟子們都不約而同地住了口。
「一位故人。」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到清葵的耳朵里。她未停頓,恍若未聞。
當然,不用郁沉蓮說,越鳳的弟子們也很快便知道了他們的身份。
天水門。這個門派在大多數所謂的名門正派心目中的印象都帶了些邪門歪道的氣息,加上那些旖旎風流的傳說,更何況他們又親眼看見了艷絕無二的女門主和令人目不暇接的美人門徒們,更是在心里加深了這樣的印象。
他們不屑,鄙夷,卻也忍不住在心底好奇,並且……神往著。
人人心中都有個渴望誘惑和墮落的魔,越是平日里標榜正義的人,越是難以抑制心中的魔。
而悄然流傳的一個據說比較可靠的小道消息,則更加迅地在越鳳弟子中傳播著。那就是之前那個玄衣俊美的男子,也就是天水門主的術使,那個兩年前聞名天下的昆吾宋成碧。
「不單是這樣,」幾個越鳳弟子圍作一堆,說話的正是齊道。他滿臉鄙夷,喝了口茶繼續往下說︰「他還是那個妖女的男寵,听掌櫃的說他們兩個夜里可是住在一塊兒哪!」
「真的?!」其余幾人皆驚嘆不已,也說不清那驚嘆里有幾分的嫌棄,又暗藏了幾分艷羨,幾分齷齪的聯想。「太有傷風化了!」
「那個妖女對著五師兄笑,該不會也看上他了吧?」其中一人尚覺得這八卦不夠勁爆,再添油加醋。
「你沒听郁師兄說麼?是故人。」
「故人?」齊道笑了一聲,頗有些神秘。「你們不知道,郁師兄他常常不在越鳳,說不準就是去了天水宮哪!」
「什麼?」眾人大駭。「不會吧?」
「怎麼不會?那妖女最愛美男子,郁師兄在武林中那樣出名,她怎麼會不下手?」
「可是……」有人終于覺得匪夷所思了。「郁師兄看上去不像是會去做——呃——男寵的人……」
「就是。連容師姐傾慕他,也沒看見他有什麼反應。」
齊道別了別嘴。「容師姐怎麼比得上那妖女?」
眾人皆以為然。「這倒是……」
終于有人听不下去,在門口咳了一聲。
眾人轉頭,見程宣,容舒,郁沉蓮三人神色各異地站在門口。
程宣的臉色很臭。「你們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堂堂越鳳弟子,跟街井長舌婦有何區別?」
齊道慌了神,連忙認錯。「大-大師兄——我們也就是隨便說說的……對不起!」
其余眾人紛紛道歉。
程宣瞥了面色白的容舒一眼。「你們應該對容師妹和郁師弟道歉。」
齊道忙抱拳作揖。「容師姐,我瞎說說的,求你別放在心上……那妖女哪兒能跟你比……」
容舒的臉色更白,程宣的臉色更臭,郁沉蓮神色沉吟,不知在想什麼。
「我,我的意思是,你是大家閨秀,矜持嫻雅,怎麼能跟妖女的荒婬無恥相比!」
容舒和程宣的臉色稍緩,而郁沉蓮卻墨眸涼,唇角一抿。
齊道暗暗叫苦,他怎麼忘記了郁師兄是那妖女的「故人」?這麼一說,又把他給得罪了。
容舒柳眉微挑。「你還該跟郁師兄道歉。這種沒來由的話,你也敢說出來污了師兄的名聲?若再被我听到,休怪我稟告師父,按門法處置。」
齊道等人忙不迭地行禮。「郁師兄,我們胡說八道,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們吧!」
郁沉蓮看著他們微微一笑,那幾人不約而同地抖了三抖。
「我的確去過天水宮。」他的語調平靜,眾人皆訝。「只可惜——」
他瞥了瞪大眼的眾人一眼。「只可惜她對我並無興趣。」
郁沉蓮說完,施施然離開。留下一片寂靜。
「可惜……」齊道喃喃︰「郁師兄他用的是‘可惜’麼?!」
他揪住旁邊一人的衣襟拼命地搖。「我沒有听錯吧?」
容舒之前微白的臉色開始青。
程宣咳了一聲。「容師妹,郁師弟他大概不是那個意思……」
二十六章喧囂中的燃燈節
「盟主,天水門術使前來拜見。」
袁傲行聞言,神色微變。
越鳳和少陽的掌門李樂水,褚炎對視一眼。
「該不會是——」
袁傲行手微抬。「讓他進來。」
宋成碧手里托著一只黑檀木盒緩緩而入,比兩年前更加豐神俊朗。
「天水門宋成碧,拜見盟主大人,越鳳掌門,少陽掌門。」
李樂水還記得兩年前武林大會上,這器宇不凡的少年以一條赤玉鞭將他的大徒弟程宣戰敗的情形。當時他雖不動聲色,心中卻暗贊不已,暗想門下弟子中也唯有郁沉蓮能與此人相匹。
未想到事易時移,如今他卻成了天水門的人。他瞟了袁傲行一眼,見他神情微變,看來是頗不好受。
「宋公子此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袁傲行終于還是從感慨中回過神來。
「這是敝門門主大人送來的天香雪芝,以示敝門參與大會的誠意。」宋成碧打開手中的檀木盒的盒蓋,一只小巧玲瓏的雪白靈芝頓時出現在三人面前。
褚炎瞪大了眼。「天香雪芝?原來還真有這樣的東西?」
李樂水撫須頷。「的確有。未想到貴門竟然連這樣的寶物也尋到了。」
袁傲行抬了抬手,便立刻有人上前接下了宋成碧手中的檀木盒。
「為何貴門門主未親自前來?」袁傲行眉頭微蹙。
宋成碧不慌不忙。「門主她遠途跋涉,身有不適,這才特遣晚輩前來。」
褚炎冷哼一聲。「什麼身體不適,沒誠意才是真!」
李樂水清了清嗓子。「褚兄,不如我們先行告退,也好讓成碧公子與盟主敘敘舊。」
兩位掌門離開,揮退侍者之後,袁傲行臉上的神情卻有了一絲變化,多了些許關懷和恭敬。
他走到窗前望了望,然後從容不迫地關上了窗。
「公子,近來可好?」
宋成碧悠然而坐,微微一笑。「還不錯。」
「難道你真打算呆在天水門了?」袁傲行快走幾步到他面前,微微躬了身。「那兒畢竟不是什麼正道……」
宋成碧的神色一冷。
袁傲行吶吶,忙收住口。「當然,它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但兩年了,這外界傳言不堪入耳,袁某也是為公子擔憂。」
宋成碧瞥了他一眼。「我心里有數。不會太久了。」
袁傲行面上一喜。「這麼說,公子要回去了麼?」
「劍拔弩張之勢已日益嚴峻,我的確不能再呆在江湖上了。」宋成碧鳳目微沉,閃過些許亮光。
「那公子想要的東西可有下落?」
宋成碧點點頭。「天水門中的奇物,我若想要唾手可得。但與那些相比,我還有更想要的。」
袁傲行略一疑惑,隨即想到了什麼,試探地問︰「公子,你該不會真的對那門主——」
宋成碧挑眉。「是又如何?」
袁傲行猶豫片刻,這才開口︰「傳言那女子生性放蕩,又無甚家世,怎麼配得起公子的身份?」
宋成碧面色冷冽,目露殺意。
「若再被我听見此類的話,休怪我不客氣。這些流言是誰傳播出去的,你以為我當真不知?」
袁傲行冷汗涔涔,垂目點頭。「袁某明白了。」
宋成碧起身,彈彈袖口。「明白就好。時候不早,我先走了。」
「公子,那我們的計劃——」袁傲行趕緊問。
「照常進行。」宋成碧頓了頓,回過頭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希望盟主分得清楚。」
「當然,當然。」
宋成碧走進客棧的時候,看見商清葵和越鳳掌門李樂水面對面地坐著飲茶,似乎相談甚歡。一大幫越鳳和天水弟子躲在各處做忙碌狀,時不時地往商清葵處望上一望,所有人的耳朵都豎得很高。
只見商清葵柔柔一笑,朝宋成碧抬了抬手。「成碧。」
「見過李掌門。」宋成碧微笑著抱拳行禮,順理成章地坐在商清葵身旁。
清葵也並不見怪,隨意地問︰「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還當你會跟盟主多聊一陣子。」
宋成碧勾勾唇。「沒什麼好聊的。」
李樂水看在眼里,心中暗嘆。人說色不迷人人自迷,真是這個道理。看他這樣子,怕是除了這個女人,別的都進不了他的心。只可憐了袁傲行,辛辛苦苦培養的徒弟,就這麼送了人。
「我正跟李掌門說到這次的武林大會。」清葵轉過頭去看宋成碧,神色嬌憨。「越鳳派那麼多高手,機會很高是不是?」
「門主說得是。」宋成碧只看著她,神情溫柔。
「哪里哪里。」李樂水自謙道︰「听聞少陽弟子中,有沈離、瞿永這兩位少年英俠;昆吾弟子中也有不少杰出者。再說,當今盟主寶刀未老,實力雄厚啊!」
清葵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袁盟主在這位子上坐了這麼多年,也該是讓後生晚輩接替的時候了。成碧你說是不是?」
「不錯。」宋成碧微微一笑。「這次的武林大會,想必是精彩紛呈。」
「不知貴門會以何種武功與會?」李樂水好奇地問。「恕老夫孤陋寡聞,未曾听說過貴門的武功路數。」
清葵撐著下巴,轉向宋成碧。「我門的武功,都是由術使傳授。不妨由他說明。」
宋成碧鳳眸含笑,賣了個關子。「待到比試當日,掌門自會明白。」
李樂水略有疑惑尷尬,隨即也大而化之地呵呵兩聲。
「既然還有幾日大會才開始,今兒個恰逢襄陽的燃燈節,咱們兩派又這麼巧住在同一家客棧,何不讓咱們兩派的弟子多熟絡熟絡?」
李樂水眉毛一抽,心叫不好。袁傲行的慘痛經歷還歷歷在目,他唇亡齒寒,早就生出了警惕的心思。未想到這妖女卻突奇想,提出了這麼個想法。
答應嘛,他又擔心門下也出幾個宋成碧。不答應呢,又顯得堂堂越鳳大派不夠豁達。
正在這時,他瞟到剛從樓上下來的郁沉蓮和程宣,連忙將這兩人喚了下來。
「見過師父。」
「你們來得正好,過來坐。」
兩人抱手行禮之後,依言而坐。
「方才商門主提及想讓兩派弟子熟絡熟絡,不知你們二人做何想法?」
程宣臉色一變,立刻看向郁沉蓮。
郁沉蓮神情未變,以再自然不過的語氣道︰「有何不可?」
李樂水笑臉一僵。他原本以為自己這個徒兒平日里對人不假辭色,言行疏離,一定不屑于與天水門為伍。誰想到他居然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程宣臉色灰敗,後悔沒有早些把郁師弟的異樣告訴師父。
「越鳳派果然有大派之風。」清葵嬌笑莞爾。「李掌門,既然沉蓮公子都這麼說了,今晚我便吩咐掌櫃的,叫他多準備些酒菜,讓兩派弟子們同桌用膳,聊作慶賀,一道過這個燃燈節,如何?」
李樂水只得訕笑點頭,撫須應和。
襄陽的燃燈節在每年十二月十五日,最早是為了紀念襄陽城的一位英雄人物,後來卻漸漸演變成對人們冬末春至的美好祈願。每到這天,整個襄陽城里都裝飾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蠟燭,人們手提花燈在城中行走,走得越是長久,來年的運勢越是興旺,願望就越容易達成。這個習俗被人稱作「走運」。
襄陽的公子姑娘們也常常在這時候上街,明為走運,實則是為了能遇上心儀的人。已有心上人的,則常與心上人結伴出游。
清葵提出的這樣要求,自然叫李樂水忐忑不安。本來就是個這樣曖昧的節日,再搞個這樣的「聯誼」,說不準到了明天越鳳弟子就得少掉一半。
這也不怪李樂水多心,越鳳大多是血氣方剛的男兒,而天水弟子中又以姣美的女兒為主。再加上她們修習的術法為陰陽之道,平日里言談舉止時常流露些風流婉轉的情態,根本是尋常人家的女兒相難媲美的。如今還未曾「聯誼」便已蠢蠢欲動,若當真「聯誼」——
李樂水感覺到自己的腦門一陣一陣地涼。
思及此處,他不由得略帶埋怨地瞧了郁沉蓮一眼。而後者卻眼觀鼻鼻觀心做入定狀,淡定無比。
直到之後程宣將郁沉蓮的奇怪言行告訴李樂水,他才追悔莫及。
「這麼說,沉蓮他也……?」李樂水驚疑不定。
「不錯。師父,我看他的樣子,怕是也被那個女門主給迷惑了。」
李樂水正色。「阿宣,咱們越鳳說什麼也是三大派之一,切勿言語粗莽,流于世俗。」
「師父教導得是。」程宣面露愧意。「所幸那門主對郁師弟並未動心思。」
「很難說,那妖——」李樂水收住嘴,咳了咳。「那門主行事乖張不定,現在沒動,不代表以後也不會動。」
「那師父的意思是——」
李樂水沉吟片刻。「為師自有主意。」
逢春客棧迎來了許久未有的熱鬧。
客棧的大堂里點綴著走馬燈,桌席被撤下,做成了流水席。身著淡黃,眉點金葵的天水弟子和紫衣的越鳳弟子並排而坐,相互好奇地悄悄打量。
畢竟是年輕人,不久之後便漸漸熟絡起來,談笑風生,眉飛色舞。大堂里一陣熱鬧的喧嘩之音。
李樂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所幸幾位愛徒程宣和郁沉蓮,容舒尚在他左右,並未參與其中,又讓他稍稍寬慰。
「掌門?」
他回過神來,正看見商清葵挑眉看他,手里托著一只酒盞。
「商門主。」他趕緊笑臉相迎。
「掌門,清葵敬你一杯。」她言笑晏晏,魅目風流,身邊的宋成碧和丹君左右而伴,實在是一副絕佳的畫境。
「門主客氣了。」他舉起手中杯盞,與她相敬之後一飲而盡。「成碧公子與丹君副門主正可謂人中之杰,門主之福啊。」
「掌門說的是哪兒的話。」清葵的眼楮瞟向他身旁坐著的郁沉蓮和容舒。「貴派的弟子不也相當出眾?」
郁沉蓮始終垂著眸,面色清冷。而容舒則時不時地看她一眼,似有些不情願。
李樂水爽朗地笑了兩聲。「我這些不成材的徒兒里,除了阿宣,也就沉蓮和容舒還算得有些出息。所以我才將綠岫和青鴻這兩把雌雄劍給了他們,只希望他們能將越鳳劍法揚光大啊!」
此言一出,丹君立刻沉了臉,目如刀刃,忿忿不平。
雌雄雙劍?還嫌大家不夠明白這兩人是一對麼?
清葵魅目微閃,盈盈一笑。「沉蓮公子跟容姑娘的確天生一對璧人。真是可惜了。」
眾人微愣。
李樂水還當自己听錯,呵呵笑道。「門主的意思……」
「其實也沒什麼。」清葵輕佻地撥弄著杯沿,身體微微後仰,倚在宋成碧的肩上。「天水門正好缺個副門主,我本來瞧著沉蓮公子頗為合適,如今看來卻是不成了。」
李樂水的笑容僵在臉上。程宣和容舒臉色青,恨不得把她瞪出個窟窿。
丹君忍住笑,深覺解氣。
公開挖牆角還挖得這般大言不慚,想必也只有清葵能做得出來。
她似乎還嫌這場面不夠混亂,索性身子前傾,手背撐了下巴看向郁沉蓮。
「沉蓮公子,難道不考慮考慮?我門中的女弟子可一點兒也不必容姑娘差。」她眼波流轉,唇角微翹。「而且——只要你想,要多少個都可以。」
「荒謬!」程宣已經終于摒不住,大怒出聲。「你這妖女,無恥之極!」
李樂水臉上的神情抽搐,再也維持不了淡定。而容舒一臉無法掩飾的憎恨,卻下意識地看向郁沉蓮。
成碧和丹君繃緊了身體,下一步就想出言反擊。
看見他們如此,清葵表示心情很舒暢,止住了憤然不平的成碧和丹君。
她本已打算見好就收,卻沒想到郁沉蓮一直低垂的眸漸漸抬了起來,那雙水墨滴就的清目一瞬不眨地望著她。
「只要一個,可不可以?」他的聲音清潤悅耳,雖然音量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清葵怔了怔。他的眼神混合了無奈和放任,就像從前。
從前對他任性撒嬌的時候,他總是這樣望她,無論這要求多麼離譜多麼莫名其妙,到了最後他總會答應。
為什麼還要這樣看她,就像他們之間從來未曾有過沖突,決裂,從未有過分離?
她忽然全無興致再玩笑下去,別開眼道︰「不過說笑罷了。」
郁沉蓮看著她的神情,心中像撒了一片沙礫,粗糙不平,磨得疼。
二十七章登徒浪子郁沉蓮
丹君跟秦峰上了街,宋成碧也被她遣退了出去。
清葵卸盡了妝容,在清水里洗淨了臉,解散頭梳了個簡單的單髻,換了一身白色綴著粉桃的棉襖裙。
她也不過二十歲而已。清水芙蓉,其實根本無需雕飾。
白日里那個嬌媚艷絕的天水門主,此刻這個清新自然的年輕姑娘,每一個都是她,只是她的眼楮里,那些曾經俏皮靈動的光暈,已經消失了許久。
清葵拍了拍臉,打斷自己的遐思,偷偷模模地出了客棧。
街上的人很多,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盞華燈。清葵問街邊的商販買了一盞蓮花燈,興致勃勃地提著在街上溜達。
難得的悠閑時光。襄陽人愛吃一種叫「櫻桃餅」的食物,外頭是玉米面做成的餅皮,綿軟香甜,里頭夾著在紅糖和油里滾過的火腿肉。火腿肉切得小巧玲瓏,又因為沾了糖而顯得晶瑩紅潤如櫻桃,由此得名。
清葵右手提了那盞蓮花燈,左手捧著一只櫻桃餅,吃得好不愜意。
曾經有一回,他們四個人下山後不久,來到了一個小城里。那時正逢元宵節,也是這麼個人聲鼎沸,花燈遍街的熱鬧樣兒。清葵素來喜愛湊熱鬧,便揪了郁沉蓮,丹君和秦峰跟她一同上街。
那小城里的姑娘們,眼珠子都似長在了郁沉蓮身上似的。她心中不快,便買了一把糖葫蘆,非要讓他吃。他有些窘迫,卻還是吃了。紅紅的糖渣沾在嘴角,看上去有些好笑,卻一點兒也沒讓他變得難看些。
于是她的不快散了個一干二淨。那個晚上,郁沉蓮一次拉了她的手,月色下也能看見他紅得賽過糖葫蘆的薄薄耳廓。
然而他們卻遇到了追殺者。四個人里只有她不會武,雖然已經被極力護著,卻還是受了些傷。那傷口不深,只在手臂上劃開一條口子,流了血。他捧著她的手臂,那雙墨眸沉郁得像要滴出水來。
也是那次之後,他們決定去越鳳派。那些人已經知道他沒死,自然還會有前僕後繼的暗殺者。有了越鳳派的庇佑,這些暗殺者便會收斂許多。誰敢在江湖大派的門中殺人?
當然,他們還有另一個選擇,就是回北都的鎮國親王府。然而敵暗我明,這個選擇顯然也要冒很大的風險。更何況府中情況未明,危險莫測,更不如潛在江湖。
鎮國親王對此顯然也暫時還無能為力。幕後的主使一天不除,郁沉蓮也一天不能回去,一天不能安全。
三大派中,只有越鳳以劍法見長。郁沉蓮還記得與她的那個關于習劍約定,但她若早知道後來會有這些變故,還會贊同麼?
清葵咬了一口櫻桃餅,甜咸交替的鮮香味入口卻一點兒也沒覺得好吃。原來好吃不好吃不在乎食物,而在乎跟你一同分享的那個人。
她恍恍惚惚地走著,卻冷不防與人一撞,櫻桃餅里的陷肉掉落出來,沾得那人的衣襟上全是紅色糖印。
「姑娘?」
她怔怔地看著那糖印,抬起頭。
眼前是一位青年男子,也算得眉清目朗,神態帶了三分不羈。看清她之後,立刻又多了些驚艷。
清葵朝他笑笑。「不好意思。」
他猛搖頭。「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過是一件衣裳,嘿嘿……」
清葵點點頭。「如此就好。」
她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那男子愣了愣,連忙追上來。「姑娘,姑娘——」
她停住腳,心中已有些不耐。「什麼事?」
「姑娘一個人在這路上行走,怕是不安全。不如讓在下——」
「不用了。」
「在下沈離,是少陽派的弟子,不是壞人。」
她沒有理會,繼續往前。
這男子也算韌性十足,居然一路跟隨。「不知姑娘芳名?在下真的不是壞人,姑娘——」
清葵皺了眉,瞟了他一眼。
「少陽的沈離?」
「正是,正是。」沈離忙不迭地點頭。「當然,姑娘也可以叫我子安,這是我的字。不知姑娘——」
清葵笑了一聲。
「我是天水門的人。」
沈離一愣。「天-天水門?」
清葵有些不屑,沒再理會他,自管自沿著護城河往前。
下一刻他卻又追了上來。「難怪姑娘這樣特別……天水門我也有所耳聞,是個很——與眾不同的門派。」
清葵微微一笑。「莫非你有興趣加入本門?我可以向門主引薦一番。」
沈離微窘。「這……」
「罷了。」這里游人稀少,她加快了腳步想擺月兌他,他卻厚著臉皮不走。
「姑娘,我記住了,天水門是麼?我可以去逢春客棧找你麼?」
清葵不理。
他終于感覺到一絲不妥,自己這行為,與那登徒浪子也無甚區別。
「姑娘,在下確實有些唐突。請姑娘勿要見怪。不過——」他往兩人身後看了一眼。「姑娘,你可認得越鳳派的郁沉蓮?」
清葵愣了愣,從他的神情看出端倪,驀地轉過了身。
護城河水冰封,兩岸楊柳疏淡。清葵從未想過,原來她驀然回時,那人就在身後,眸色深遠,神采依舊。
沈離注意著她的表情,也知道此時自己該有多遠走多遠。然而他還不死心,最後問了一句︰「你們認識?難怪他一直跟著你。那我就不打擾了。姑娘,我可以去逢春客棧——」
他忽地渾身一寒,仿佛護城河里頭的冰都堆到了他身邊。
不自在地咳了咳,他終于在衡量了一番與郁沉蓮對上的勝算後,識時務地遁了。
閑雜人等消失,清葵忽然有種墜入夢境的不真實感。遠處戲台子上的咿呀吊嗓聲和人群的喧鬧聲明明還在耳畔,她卻懵懵懂懂,覺得周圍無比安靜,連郁沉蓮朝她緩緩走來的腳步聲也听得很清晰。
「一起麼?」
他望著她,神情溫柔。
清葵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突然想起了師父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無論媚術精進到怎樣的程度,都一定會對某一個人無效。這個人就是你真心所愛之人。
真心愛著他的時候,無論怎樣的心機也好,怎樣的手段也罷,到最後都沒了效果。勉強自己再去算計,也不過是算人算己而已。
她曾設想過許多的場景,再次見到他的時候要怎樣折辱他,要怎樣將他加于她身上的傷害數十倍返還。然而此刻,她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平日里的聰明冷靜去了哪兒?
她如今口干舌燥雙目漾漾,難道真的將過去的一切拋諸難後了不成?
然而當清葵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並肩而行,手中那盞蓮花燈隔在他們中間,映出一長一短兩個模糊的影。
她終于忍不住了,停下腳步。
他卻輕輕彎了唇角。「我還以為你會忍得更久些。」
她咬牙,目光冷冽。「郁沉蓮,你究竟想怎麼樣?」
他挑了眉,從容不迫地朝她逼近了一步。
她沒氣勢地往後一躲。捏緊了燈把。
「你不是說想要個副門主?」他又逼近了一步。「我以為自己挺合適。」
她依然很沒氣勢地往後一躲,然而她正在河邊,這麼一躲便已站在河岸邊緣,兩只手慌亂地舞著,失了平衡。
郁沉蓮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回來。那盞蓮花燈卻在她的慌亂中掉進了河里,竟然也沒熄,穩穩當當地落在冰面上。
他的臉,離她只有一低頭的距離。
接著,他便真的低了頭。
當微涼柔軟的唇貼上她的時候,她還未從這等風波里回過神來。
一開始是默默跟蹤,接著是趁機拉手,最後是要耍流氓強吻了麼?這真是她認識的那個郁沉蓮?!
她猛地推開他,抹了抹嘴。
他的神情有點狼狽,還有點兒失措。
她卻狠狠地盯著他。「易容?」
他的狼狽失措漸漸變作愕然和無奈。「清葵,是我。」
「不可能。」她搖著頭,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在他臉上扯了扯,沒有面具。接著她轉手往他腦後大穴一模,沒有金針。
郁沉蓮窘了。
商清葵也窘了。
兩人互相窘著,不敢看對方。
半響,清葵總算緩過神來。
「郁沉蓮,你是當我是什麼?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丟開麼?」她冷笑一聲。「若再亂來,休怪我不客氣。」
「清葵……」
他想要上前,卻見她右手舉起一枚蝴蝶針,橫眉冷對。
「這針上淬了毒。不想死就別過來。」
他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上前抱她。
她手上的蝴蝶針,毫不遲疑地扎進他的肩膀。
他只是僵了僵,沒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緊。
針上其實沒有毒。然而她依然咬牙,顫抖著手,快要握不住這枚蝴蝶針。
「你還跟從前一樣,不愛在暗器上用毒。」他的聲音沉靜,若不是他胸膛那一陣的僵硬,漸漸傳來的淺淡血腥氣,她還以為自己的蝴蝶針壓根兒沒刺進他的身體。
「你究竟要如何?」
她忽然生出無力感。
他松開她,那雙墨瞳配著肩膀上的蝴蝶針和殷紅的血跡,有種莫名其妙的和諧感。
「之前的那個提議,你以為如何?」
她一愣,才想起他之前說要做她的副門主的話。
「門主。」
宋成碧出現的時機正好。
清葵暗暗地松了一口氣,朝他走過去。「成碧。」
她的手忽然被拉住。
「別走。」
郁沉蓮的聲音里居然有些祈求的味道。
她的心里忽然暗暗生出種報復的快意,索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掙開他的手。
「別以為苦肉計能讓我覺得內疚。」
她走到宋成碧的身邊,卻見他攥緊了赤玉鞭的鞭柄,目露殺意。
「成碧。」她的手放在他繃緊的手背上,柔和地安撫。「我們回去罷。」
兩人轉身欲行,商清葵卻忽然想到什麼,轉過身來。
郁沉蓮靜靜地望著她,墨瞳微藍,帶了些苦澀。
「天水門有成碧已經足夠了。」她璀然一笑。「沉蓮公子還是好好呆在越鳳派罷,省得壞了自家名聲。」
郁沉蓮回到客棧的時候,流水席已經散了,兩派弟子們都依次回了房。客棧里安靜了許多。他剛要上樓,卻見一名天水門女弟子偷偷模模地從樓上的某間房里出來,而那房間似乎正是大師兄程宣的。
他沉吟片刻,還是轉彎去了自己的房間。房間門口站著一個人,正是宋成碧。
他停住腳,握緊了從肩上□的那枚蝴蝶針。
「沉蓮公子。」宋成碧微勾唇,笑容卻不進眼底。
「術使找沉蓮有事?」他明知故問。
宋成碧走過來兩步。「你知道麼,我很想跟你打一場。」
「同感。」
「可惜清葵已經給你添了傷,如今再打也有失公允。」宋成碧鳳目微眯,語調冷峻。「我很期待在武林大會與公子一較高下。」
「好。」郁沉蓮墨眸一閃。
二十八章越鳳派程宣之死
二日,清晨。
「公子,關于清葵的事,我向丹君打听過了。」秦峰皺著眉。「她不肯多說,不過就她的意思看,清葵的身體似乎出了些問題。」
「什麼問題?」郁沉蓮連忙追問。
「像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作的病癥。」秦峰咬牙,一鼓作氣說了起來。「作起來的時候非常痛苦。」
郁沉蓮臉色白,像是失了魂。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病癥?」
「這件事,似乎還跟她那雙眼楮有關系。」秦峰仔細地回想著。「這麼說來,清葵的眼楮的確跟從前大不一樣了。我還以為是眼疾好了的緣故……」
「難道不是因為她遇上了緣定之人麼?」郁沉蓮怔然出口。
「緣定之人?」秦峰微愕。「丹君說,她是走了歪路,強行修開了眼。所以才出現這樣的後遺癥。這句話我實在有些不明白。」
郁沉蓮垂下眼,胸膛起伏得緩慢而明顯。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喃喃自語。「是因為我麼?阿峰,是因為我麼?」
秦峰看他有些不對勁,連忙出言安慰。「公子,也許不是——」
他搖了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難怪她那樣恨我。」
他的手撫上肩頭仍在隱隱作痛的傷口。「阿峰,替我做一件事。」
「公子請說。」
兩人交談間,忽聞得門外一聲尖叫,隨即紛亂的腳步聲和人群喧囂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大師兄,大師兄他——!」
「快來人……」
「師父,快去告訴師父!」
……
秦峰和郁沉蓮對視一眼,立刻奔走而出。
客棧里已經亂成一團,紫衣的越鳳弟子亂得像沒頭的蒼蠅,四處亂竄。
「怎麼回事?」郁沉蓮拉住慌慌張張的齊道。
齊道滿臉驚恐︰「五師兄,大-大師兄他死了!」
「死了?」郁沉蓮臉色一沉,丟開他往程宣的房間走去。
撥開幾個不知所措的越鳳弟子,他一眼便看到了程宣的尸體。他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竟然渾身赤-果,一片狼籍,又紅又白。整張床有一大半都浸在鮮血里。
程宣的臉頰凹陷,臉色青。而他臉上的神情卻很耐人尋味,像是愉悅到了極限,又像是痛苦到了極限。
這等矛盾讓他的五官顯得無比扭曲。
房間里充滿了濃濃的血腥味和糜爛的氣息,有不少越鳳弟子白了臉,狂奔出去嘔吐。
郁沉蓮神情陰郁,退出了房間。
「快去請襄陽衙門的仵作。」
秦峰應下,轉身離開。
容舒走到他身邊,臉色蒼白,瑟瑟抖。
「郁師兄,大師兄他……怎麼會死得這麼慘?」
齊道恨恨地︰「一定是天水門的人干的!」
「齊道,休要妄加揣測。」
郁沉蓮眉頭一蹙。
齊道咬牙︰「郁師兄,最近江湖上頻頻有人死去,死法就跟大師兄的一模一樣!再說了,怎麼之前都沒事,天水門的人一住進來就出了事?」
「就算如此,也不能說明這件事跟天水門有關。」
「郁師兄。」容舒皺緊了眉,雙目驚惶。「齊師弟他說得沒錯。這件事真的跟天水門有關。」她猶豫了一下。「昨晚——我看見一名天水門的女弟子,進了大師兄的房間。」
李樂水坐在房中,右手攥緊了扶手,驚痛不已。
程宣的慘狀猶在眼前。他的一個徒兒,居然就這麼死了,還死得這樣離奇,這樣難堪。
「仵作怎麼說?」
郁沉蓮垂下眼。「大師兄死于精血兩泄,死前有行房痕跡。時間大概是昨晚戌時末到亥時初之間。」
「妖女!」李樂水咬牙切齒,雙目赤紅,平素的淡然之態全無。「老夫一定要讓她們為宣兒償命!」
「師父,這件事並非如此。」郁沉蓮沉著開口。
「師兄!」容舒秀目含淚。「難道你現在還要維護她麼?是我親眼見到有個天水門的女子進了大師兄的房間,莫非你連我也不信?」
「沉蓮,就算你跟那妖女是舊交,也別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李樂水恨鐵不成鋼。「你可是越鳳的弟子,死的那個可是你師兄!」
郁沉蓮垂眸,面色冷峻。「師父,弟子心中明白。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想辦法抓到真凶,而不是冤枉無辜。」
「你!」李樂水一瞪,氣得手下一緊,那紅木的扶手被他生生掰下一塊兒。
「師兄!」容舒見狀,連忙上前勸阻。「師父已經夠頭疼的了,你就別說了。」
郁沉蓮抿了抿唇,不再言語。
「師父,武林盟的人來了。」齊道匆匆上前稟告。
「好,好。」李樂水咬了牙。「一切就交由武林盟主決斷,這樣總不會冤枉無辜了吧?」
逢春客棧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前一天晚上還歌舞升平笑語歡聲,二天卻攏了一片愁雲慘霧。程宣的尸身已被送到襄陽府衙,而這件事涉及江湖恩怨,官衙也不敢露面,索性讓武林盟來解決。
袁傲行正襟危坐,左右側正是李樂水和商清葵。連少陽的掌門褚炎也聞訊而來,在一旁圍觀,忿忿不平。褚炎的身後跟著少陽的兩名徒弟沈離和瞿永,沈離看見商清葵之後,立刻呆愣在原地,大驚失色。
「那個——是天水門的門主?」
「當然了。」瞿永見他異樣,壓低了聲音提醒。「師兄,那妖女美貌是出了名的,但蛇蠍心腸不可踫啊!你忘了師父平日的教誨了?」
「怎麼會是她……」沈離懊惱而又恍然大悟。「難怪……」
李樂水像是老了十歲,向袁傲行說明了情況之後,竟忍不住掉了幾顆老淚。
「求盟主替我那可憐的徒兒做主,嚴懲凶手!」
商清葵臉色也不大好。為了查探真相,程宣的死狀她也親眼目睹,其可怖殘忍的程度的確遠遠出了她的心理預期。
「商門主,關于此事,你們有何說法?」袁傲行先是抬手安撫了李樂水,而後面容一肅轉向商清葵。
「我門雖修陰陽之道,卻早有門規,不得將此道用于采補。」她端起梅子姜茶喝了一口,才勉強將胸中的惡心壓了下去。「然而以天水弟子目前的道行,即使真的用于采補,也絕不可能將人采補至死,更別提精血兩泄了。」
宋成碧見她情況不佳,出言道︰「這一點我可以作證。天水門所授之術大多為相輔相成之道,絕沒有這樣邪惡的手段。再者,程宣武藝高強,我天水弟子怎麼可能在不讓他出任何動靜的情況下進行采補?」
李樂水冷哼一聲。「你們是一丘之貉,何以為信?」
「沒錯!」少陽掌門褚炎也忍不住開口相幫。「再說,我听聞天水有秘藥秘術,令人防不勝防。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
宋成碧眸色一寒。
「褚掌門,還請說話放尊重些。」商清葵魅目冷冽。「此事大有蹊蹺。就算我等真有何秘藥,有殺人的本事,我門與越鳳同住一間客棧,若在此犯案,豈不是自惹麻煩?」
袁傲行沉吟一刻。「商掌門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然而越鳳派容女俠看到你門中弟子從死者房里出來,又作何解釋?」
商清葵眉頭微蹙。「依盟主之間,要如何才算得妥當?」
「為今之計,不如請容女俠在天水門弟子中一一指認,再當面對質。」
「不必指認。」商清葵冷笑一聲,起身轉向後方的天水門弟子,語氣涼。「昨晚是誰進了越鳳程宣的房間?自己出來,盟主自會為我們主持公道。若不然,別怪我以門規相處!」
她魅目瑩亮,聲調厲,听得人心底寒。
一名少女怯生生地從弟子中挪了出來,梨花帶雨,整個人縮成一團。
「門-門主……是我。」
商清葵挑眉,望向宋成碧。
宋成碧會意,問他身邊的術者蘇顏︰「她是誰?」
蘇顏恭敬地回稟︰「回門主,術使大人,她叫吳靈,今年四月加入我門,目前在術部。是個初級的術者。」
「你過來。」清葵朝她揚了揚手。
吳靈瑟縮了一下子,緩緩朝清葵走了過來。
「容女俠,你昨晚看到的人可是她?」清葵轉向容舒。
容舒盯著吳靈看了好一會兒,點點頭。「不錯,正是她。」
屋內所有的憤恨,輕蔑,仇視和質問的眼光都定在吳靈的身上,讓她幾乎快暈了過去,抖得像篩子。
商清葵扶住她的手臂。「吳靈,我且問你,程宣可是你殺的?」
她驚惶地拼命搖頭,腿一軟便跪了下來。
「門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求門主為弟子做主……」她的眼淚不斷地往下涌,臉龐濕了一片,沾花了妝容。
「放心。」商清葵蹲,扶她起來。「只要不是你做的,我絕不會讓你被人冤枉。」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那個凶手會承認自己殺了人?」褚炎忿忿。「不如直接把這個妖女交由李掌門處置!」
袁傲行抬手揮了揮。「褚掌門,請勿沖動。」
李樂水眼神銳利如刃。「商掌門,還請你給我個滿意的解釋。」
「諸位不必著急。」商清葵微微一笑。「吳靈,你若想洗清冤屈,便將昨日的情形仔細說來,不得有半分隱瞞。」
吳靈淚眼朦朧,勉強止住了哭泣。「是。」
「我問你,你為何要去程宣的房里?」
問及此事,吳靈又眉眼生悲。「程-程大哥是我從前鄰居家的哥哥。」
眾人一愣。
她又接著說了下去。「我小時候住在蘄州,程大哥住在我家隔壁,我們一直在一起玩。後來我爹他過了世,娘親帶著我改嫁去了湖州,這才分開了。」
商清葵從懷中取出一條絹帕遞給她。
她抽抽噎噎地接過絹帕,擦了擦滿臉的淚漬。「後來娘親過世,繼父要將我賣給人家做妾,我逃了出去,還好天水門收留,這才……」
商清葵拍了拍她的肩。「所以你是認出了他,這才去了他的房間找他敘舊?」
「對。」吳靈怯生生地點點頭。「晚上吃飯的時候,我便覺得他很眼熟。後來鼓起勇氣到了他的房間一問,才知道原來真的是當年的那位小哥哥。」
「後來呢?」
「後來我們聊了聊從前的事,聊得很開心。他還——」吳靈猶豫了一下子。「他還勸我離開天水門。我沒有答應,他有些不高興。再後來時間也晚了,我便跟他約了改日再聊,離開了。」
商清葵舒了一口氣。「諸位可听明白了?李掌門,敢問程宣他可是蘄州人?」
李樂水略一猶疑。「不錯。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說明她是無辜的。」
「好。」商清葵點點頭。「我天水弟子,一旦與人行房修行,體內真氣定會紊亂十二個時辰。盟主大可讓人查驗她身上的真氣運轉情況,以證清白。」
「什麼都是你自己說的,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實話?」褚炎哼了一聲。
清葵眸中隱隱含怒。「依掌門的意思,我們是百口莫辯了?」
「商門主,雖然我們也不希望真是天水門的人做的,但這段時間的確只有她進過死者的房間,最有嫌疑。」袁傲行嘆了一聲。「若沒有更有說服力的證據,我們怕是也只能先將吳姑娘送至官府,由官府查明真相。」
清葵冷笑一聲。「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想必盟主比我更清楚。」
袁傲行微愕,面色一窘。「門主此話何意?」
「何意?」清葵盯著他的眼。「難道那幾個武林盟的探子沒有將我門的心法修行回報給盟主大人麼?」
二十九章沈離的一見傾心(順v)
袁傲行一怔,連忙轉開話題。「門主看來有些誤會……」
這場面上內含的深意,有不少人看出了端倪。
清葵不欲糾纏。「我門下弟子是否清白,我自然一清二楚。商清葵做事向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錯,天水門所修之心法為你們所不屑,但我門下弟子卻都是良善之輩,從不曾傷害無辜之人。這些案子,分明是有人有意要將天水門陷于不義,你們不去查明真相,反而順水推舟,是何用意?所謂的武林名門,正義之盟,就是這等作為麼?」
她陳詞慷慨激昂,已使在場不少人紛紛動容。
「門主說得不錯,咱們天水門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沒錯!你們這些自詡正義的人,究竟有沒有正義之心?」
「我們是清白的!天水門更是清明之派,絕不會做這等殘忍之事!」
……
連昆吾,越鳳和少陽的弟子們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客棧內一陣鬧哄哄。
沈離神清氣爽,眼神中一片痴迷。「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褚炎惱羞成怒︰「大家別被她的片面之詞給騙了!妖女巧舌如簧,要不是這樣,哪兒能騙得那麼多人替她賣命?」
李樂水皺眉看了看身旁的情形,沒再說話。
袁傲行拼命地安撫人心。「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我能證明,這位吳姑娘所言屬實。」
一個清潤悅耳的聲音響起,雖然不大,卻將所有的喧囂都壓了下去。
李樂水瞪大了眼。「沉-沉蓮?」
郁沉蓮走到中央,面色沉靜。
「沉蓮公子,你能證明?」袁傲行目露驚訝。
「不錯。」郁沉蓮微垂了眼。「昨天夜里在下回客棧的時候,正好看見吳姑娘從大師兄的房間出來。我注意過時辰,當時是戌時初。而據仵作所說,大師兄出事的時間是戌時末到亥時初之間,那個時候吳姑娘早已經離開了。」
眾人一片嘩然。
商清葵看著他平靜的樣子,心緒復雜。身為越鳳弟子,卻幫天水門說話,雖然是正義之舉,卻很難不引起非議。
他從前總是謹言慎行,為何如今卻這般恣意無忌?
「就算如此,難道她就不能再回去犯案?」褚炎依舊不服。
商清葵不屑笑了一聲。「進去的時候被容女俠看見,出來的時候被沉蓮公子撞見。我天水弟子不才,也不至于從門口大搖大擺地進出,稍後還返回行凶。褚掌門,難道你會做這等蠢事?」
褚炎語塞,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袁傲行的眼光往清葵身後的宋成碧瞟了一眼,隨即收回視線,清了清嗓子。
「各位,事情到現在已經很清楚了。既然有沉蓮公子的證詞,說明這件事的確與天水門的這位姑娘無關。目前我們應當同心協力找出真凶,而不該再彼此懷疑。李掌門,褚掌門,商門主,這件事還需咱們各大門派聯手調查。你們看如何?」
李樂水嘆了口氣,瞟了郁沉蓮一眼。「也好。」
褚炎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清葵嗤笑。「怎麼,冤枉了人,就這麼算了?」
袁傲行很頭痛。「商門主,依你之見……」
「我要褚門主向她道歉。」清葵拉過吳靈。「李樂水痛失愛徒,情有可原。但褚門主你卻幾次三番對她出言不遜。我門弟子,也不是這樣被人欺負著玩兒的。」
她擲地有聲,褚炎羞怒不已。
天水門的弟子們頗為解氣,滿眼崇敬。
宋成碧彎了唇角,朝袁傲行微微頷,一旁的郁沉蓮將一切看在眼里,墨瞳生涼。
「褚掌門,這件事你的確做得有些不妥。」袁傲行咳了咳,眼神示意他服個軟。「少陽乃是大派,門風嚴謹。既然有所不妥,道個歉又何妨?」
褚炎囁嚅幾下,終于狠狠地出聲。
「是老夫說錯了話,請姑娘見諒。」
吳靈怯怯地看了一眼清葵,見清葵點了點頭,這才輕聲道︰「沒關系。」
褚炎抬頭,狠狠瞪了瞪清葵。
清葵也不在意,只對他微微一笑。「雖然她只是個小姑娘,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她受過苦,卻沒有做過壞事。少陽乃是武林正派,自然有悲憫寬容之心,褚掌門身居高位,卻願意屈尊降貴向小小的天水弟子道歉,令人敬佩。」
褚炎未想到她竟然會反過來好言相待,不免愣了愣,訕訕地點點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經此一事之後,各門派弟子中對天水門的印象大為改觀,天水門弟子與各派相處時也和睦了不少。
然而程宣之死,依然沒有線索。清葵雖然懷疑是魔門所為,奈何現場找不到任何魔門的痕跡,程宣的尸體上除了精血兩泄之外也沒有用藥的氣息,線索寥寥。
而武林大會,終于還是按期舉行了。
大會前一天,武林盟主袁傲行邀請與會各門派到武林盟的後花園賞梅,也好互相認識一番。適時大雪方霽,樹枝上還殘留著未融化的冰雪。然而就在這一片凜冽寒意中,那一枝枝紅梅綻放,如同在冰雪里生出的寶石,晶瑩剔透。
商清葵緊了緊披風,鹿皮靴踩進雪地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天女山很少有這樣大的雪,她玩得很開心,沿著雪上落著的梅花瓣,一腳一腳地前進,踩出一個個埋著梅花的凹坑。
「門主,當心著涼。」宋成碧帶著幾個天水弟子跟在她左右,見她如此行徑,無奈又歡喜。「雪會沾在靴子上,慢慢滲到腳里。」
「沒關系。」她抬,俏臉凍得紅,額頭上的水紋也像是結了冰霜。「成碧,替我看看丹君她來了沒有?」
「好。」成碧依言而去,吩咐了幾個弟子好生服侍。
清葵仰頭瞧著梅花,繞過幾枝開得特別繁盛的,見前頭有一株罕見的綠萼梅,便樂顛顛地跑了過去。
「師兄,這株梅花很特別啊。」
清葵皺了皺眉,抬頭便看見樹下兩個紫衣人影。
「師兄,能替我折一枝麼?」容舒指著一樹雪白的綠萼梅。「這種梅花香氣最濃,放在房間里頭最合適了。」
郁沉蓮微抬,便遙遙望了過來,在清葵身上一頓。
不知怎地,看到這情形她卻再也沒有了心痛酸澀,只覺得無趣得很,隱隱有些失望。
本來沒什麼好躲的,她只是單單不想見到這兩人罷了。
她掉轉身子想走,冷不防頭頂上的梅樹中有一枝寒梅不堪雪壓重負,折斷了掉下來,眼看著就要落到她頭上,所幸被人擋了下來。
來人二十來歲,眉眼間帶了三分不羈。
他手里拿著那枝寒梅,朝她擺了個帥氣的造型。「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商清葵愕然失笑。「你就是那個……沈奇?」
「在下的名字叫‘沈離’。」他有些尷尬,隨即又恢復了一臉春風之意。「姑娘請記住了,因為這個名字以後將會對你很重要。」
商清葵斷定此人腦回路與常人不同,簡單來說就是瘋癲。
「你不知道我是誰麼?」她瞥了他一眼,轉身欲行。
「當然知道。」沈離見她對他的招數絲毫不予理會,不免有些失落,但依然鍥而不舍。「你是天水門的門主,商清葵。」
她停住腳。
「知道了,還敢來招惹我?」
沈離順了順梢。「在下自信能得姑娘芳心。」
商清葵不知道這人是太狂,還是太痴,但他這番話卻勾起了她玩笑的興致。
「你難道沒听說過,天水門主身邊從來就不缺男人?你以為你憑什麼能月兌穎而出?」
沈離不以為意,目光炯炯。
「憑我的執著,認真和毅力。憑我的天生麗質,以及後天培養的良好風度。憑我對你一見傾心,再見鐘情。」
商清葵終于沒忍住,出一連串清脆悅耳的笑聲,笑了半響才勉強停了下來,揉了揉肚子。
「你沒听說過我是妖女,會要了你的精血麼?」
「我甘之若飴。」
商清葵愣了愣。
甘之若飴。
曾經有個人,也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她懊惱著自己不會武,拖了他的後腿,成了他的負擔。他默默地把她的雙手揣進懷里,眼神溫柔。
「我甘之若飴。」
而這個人現在卻在她身後不遠處,默默地看著另一個男人對她說出相同的話。
他心中又會是何感受?還是——他早已經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她忽然很想回頭看他一眼,看看他此刻的神情,看看他那雙時常結著冰,又時常融化成春日湖水的墨瞳。她想指著眼前這個男人跟他說︰「你看,原來也有別人願待我如此。」
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因為她是天水清葵,不是曾經的清水丫頭。
「好。」她收斂了笑意,盯著沈離的眼。「既然如此,我便給你個機會。」
沈離的眼楮一亮。
「若你能在武林大會上勝過我天水術使宋成碧,我便讓你代替他的位置。如何?」
沈離的神情半是絕望半是希冀。他見識過兩年前的宋成碧,那時便已不可小覷,現在更不必說。商清葵的這個條件正可謂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有了條件,總歸就有了些希望。
「一言為定。」
郁沉蓮和容舒正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容舒面露不屑和訝異,郁沉蓮的氣場比周圍的冰天雪地還要冷。
「少陽沈離也不過如此,見了她兩次,居然就決定背叛師門了?」容舒嘖嘖稱奇。「還好我們越鳳沒有這樣失德無義的弟子。」
「不自量力。」郁沉蓮的唇角抿了抿,唇色微白。
「師兄,你是說他打不過宋成碧?」容舒若有所思。「兩年前的宋成碧的確很厲害,不過現在他未必打不過。」
郁沉蓮沒有理會她,徑自地轉身離開。
「師兄?師兄!」
容舒不明所以地跟上。「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郁沉蓮停下腳,瞥了她一眼,墨瞳冰冷。「別跟著我。」
容舒呆愣在原地,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梅花小道,衣袂翻飛,身形修挺。她又回過頭,看著不遠處商清葵挑眉而笑的側臉,明艷無匹。明明這兩個人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為何她卻覺得他們其實一直停留在原處,並未離開?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眉眼一驚。
商清葵,清葵……她是——?
容舒終于從記憶中挖出些絲絲縷縷的線索。那時候師兄剛進越鳳不久,師父整日贊嘆,說是找到了一顆難得的好苗子。
他生得好看,習武的進度也比普通弟子快許多,立刻收到了師門里其他弟子的注意。不少師姐師妹都對他心生仰慕,他卻從來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難于接近。
只有一個人能得到他的溫柔。那是個十五六的少女,生得挺漂亮,眼楮卻沒什麼光彩,像是得了眼疾。
那個少女時不時會上山看他,帶一些食物和用品。每當這個時候,師兄臉上才會露出笑容,只對著她。容舒有些嫉妒。她有意無意地接近郁師兄,也只不過可以同他一起習武而已。他從未對她笑過。
只是後來——她也說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師兄不再對那少女和顏悅色,甚至每一次看到她到來,便皺緊了眉,沉下臉。
那少女倒也執著,哪怕被他這樣對待也堅持著上山來看他。直到有一回,容舒和他一起練劍,被一塊石頭絆了腳,差點兒摔倒在地。
她沒想過,郁師兄居然會扶她,而且還在她耳邊溫柔地說了一句︰「小心些。」
待他們回過頭時,那少女怔怔地望著他們,接著低頭蹲去撿地上散落的栗子。郁師兄走到她身前,沒有言語。
那次之後,這少女再也沒有出現。而容舒卻終于動了一番少女情懷。
細細想來,那少女不正是如今的商清葵?
容舒心驚肉跳,攥緊了袖子。他們果然是舊識,還是感情很不一般的舊識。也許某個時候,舊識會變成新愛,會變成她心頭一根無法拔去的刺。
或者說,一切已經生。
三十章當年的一些真相
屋內,暖意融融。
商清葵半躺在臥榻上,眯著眼。
「听說你授意別人來挑戰我的位置?」宋成碧輕笑一聲,將一片削得薄如紙箋的肉脯遞到她嘴邊。
她把眼張開一條小縫,碎晶般的光亮便從那縫隙里透出來。
「怎麼,你不敢?」
她張開唇,在肉脯上咬了一口。「我可還等著看好戲呢。」
宋成碧無奈地看她。「清葵,你是嫌我過得太悠閑,替我尋些事情做?」
「哪兒的話。」她忽地睜開眼。「反正你也要打這一場,替你的對手打打氣,你打起來也過癮些不是麼?」
宋成碧搖搖頭。「只怕想打敗我的可不止他一個。」
「一個也好,多個也好。」清葵伸出新涂了玫瑰色蔻丹的手指甲,在他下巴上刮了刮。「天水門需要的是真正的強者。我也一樣。」
宋成碧望著她如工筆勾畫而出的優美側臉,唇角微勾。
「我不會讓你失望。」
武林大會一共分為三個階段,初賽,復賽和決賽。決賽出的勝者與當今武林盟主對戰,若是戰勝方可代替他成為新一任盟主。
初賽的形式每一年都不同,今年是英雄箭。武林盟事先將三十支刻著武林盟象征狼頭標識的黃金箭射到了襄陽城外二十里處的普爾山絕壁上,所有參賽者均可上山摘箭,或是在山上憑武功從他人手里搶奪,不可用暗器,不可用毒,只能憑真本領。
三日之內能拿著英雄箭出山的,便可進入復賽。
很明顯,這樣的項目除了要有不錯的輕功和武功之外,還得有好眼力,以及心細如觀察入微的性情。而進行比賽的前一天,普爾山正好下了場鵝毛大雪,更增加了困難和危險。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各門派一共派下五十二名弟子進了山。越鳳本打算派程宣和郁沉蓮,奈何程宣遇害,于是只能臨時讓容舒代替程宣跟郁沉蓮進山。
天水門去的則是宋成碧和蘇顏。蘇顏是宋成碧一手帶出的弟子,在天水術部算得資深的元老。清葵曾留意過術部的訓練,她的術法進步得相當快,完全有可能在初賽這三十個名額里佔據一席之地。
各門派的門服款式顏色都別具一格,遠遠望去正似各色從各處匯集。
清葵站在窗前,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些溪水漸漸流入普爾山的一片濃白之中。
「清葵,為什麼不讓我去?」丹君看得頗有些羨慕。「武林大會啊——我這輩子能有多少次機會參加武林大會?」
清葵轉過身來,慢吞吞地坐在暖爐旁邊的軟榻上,端起小桌上的一盞暖身茶喝了一口。「普爾山地形復雜,又落了雪,更難辨認——你確定你去了之後還能找得回來?」
丹君一愣,費力地想了想。
「可能——也許——說不定——」
「回不來。」
清葵嗤笑一聲。「你的迷路癥,怕是這輩子也好不了嘍。好在秦峰他不嫌棄。」
丹君不滿意地抱著手肘看她︰「你這麼一說,好像還是我高攀了他似的。」
清葵挑眉看她。「大夏國女子普遍十六七便已經為人婦,如今你已經齡不止七歲,算得上是顆老黃花菜了。怎麼,還當自己是顆女敕蔥哪?」
丹君怒︰「清葵,有你這麼胳膊肘往外頭拐的麼?照你這說法,你不也齡不少了?」
「我不一樣。」清葵眨眨眼。「這輩子我也不打算嫁人。」
丹君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復雜。「清葵,初戀失敗這種事,忘了就好了,難不成你被豬咬過一口,這輩子就不吃豬肉了?」
清葵抽了抽眉毛︰「你這比喻用得倒是挺恰當的。」
「是麼?」丹君揪著自己的梢咳了咳。「反正差不多就那個意思。郁沉蓮雖然不咋地,不代表沒有別的好男人可嫁不是?我看咱們傅雲……」
「打住,打住。」清葵吃不消,趕緊地擺手。「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不嫁人,可沒代表不納夫。」
丹君臉上的神情變了幾下,激動得話也說不利索︰「你——你的意思是——要納好幾個?」
「不行麼?」清葵挑眉。
「行,太行了!」丹君熱淚盈眶。「要是夫人在這兒就好了……她一定很欣慰……」
清葵打了個哆嗦,搖搖頭。「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那傅雲也可以……」丹君滿眼期待。
清葵嘆了口氣。「你就是不忘他。他是給了你什麼好處怎麼地?我要禍害,也不至于禍害到他頭上。」
丹君扭了扭手指。「那你打算要誰?難不成還要宋成碧?」
清葵雙手握著茶盞,雙目盯著三足銅暖爐,似有所思。
丹君等了一會兒,沒听到她的回答,漸漸睜大了眼。「你還真打算要他?」
「不止是他,還有蕭錯。」清葵斂去了笑容,握著茶盞的手用了力,微微白。「蕭錯所犯下的罪,得用一輩子來償還。只要他呆在我身邊,我就能讓他痛苦。」
丹君搖了搖頭,上前坐到她身邊。
「清葵,我總覺得——你是在折磨自己。你是無辜的,為什麼要讓自己來扛這些仇恨?」
「山寨里的四百口人又何其無辜?」
清葵魅目微閃。
「不光是這樣罷?」丹君不忍,別開了臉。「你還記著四年前郁沉蓮說過的話。」
四年前,郁沉蓮從越鳳山上下來,跟商清葵最後的一次交談。
那次之後,兩人正式決裂,各奔東西。
丹君和秦峰在一旁偷听,只依稀地听到郁沉蓮說︰「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知情不報……若你還有心,便每年回去祭拜一番……不想再看到你……」
當時丹君忿忿地想沖出去質問,卻被秦峰給攔了下來。她對郁沉蓮的怒意,卻因此而埋下了根源。
「他說是你的錯,你就真把這當自己的錯了不成?」丹君現在想起,還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清葵,你明明比我聰明,怎麼就在這事兒上犯了糊涂?」
「丹君,你不明白。」清葵搖搖頭。「我這麼做,不是因為我覺得是自己的錯。而是……我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要做的事。」
她嘆息了一聲。
「郁沉蓮對我說,若我還記得那山寨,便每年那個時候回去祭拜一番。我花了一年時間周游大夏,最後才回到天女山,終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的用意?」
「你以為他當時那樣對我,真是因為恨我知情未報,或是因為移情別戀愛上了別人?」清葵輕笑了一聲。「他是故意要趕我走。」
丹君一臉見了鬼似的驚悚表情︰「故意?!」
「不錯。鎮國親王連時棠曾在湖州住過一段時間,在那兒置了一所宅院,里頭住著他最心愛的妾室華蟬玉,也就是郁沉蓮的娘親。後來大夏初定,連時棠被召回北都,沒來得及同時帶走華蟬玉和郁沉蓮,鎮北將軍徐守立趁機讓人放火試圖將華夫人和親王的長子郁沉蓮都燒死,好解了這心頭大礙。未想到郁沉蓮卻被華夫人想辦法從河里送了出去。」
「弒母之恨,再加上山寨的那場浩劫,他怎能不報?而我跟隨在他身邊,只會妨礙他做事,甚至還會讓他擔心我會受到傷害。為了報仇,他寧願把我趕走,好解了這後顧之憂。」
丹君愕然,想了許久才跟上她的思路︰「鎮國親王就那麼窩囊?自己的老婆孩子被人害了,還一聲不吭?」
「他不能不這樣。鎮北將軍手握重兵,更何況沒有證據能證實當年的事。雖然恨,卻也只能隱忍。更何況鎮國親王雖然名頭威風,手里卻沒多少實權,更沒有多少兵力。」清葵微微一笑。
「就算是這樣,郁沉蓮他為何不直說,反而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傷害你?」
「他知道如果直說,依照我的性子一定會陰奉陽違,不肯離開。所以他就用了這個方法。」清葵冷冷一笑。「也許他也希望我真的放手,去過自己的生活。畢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危險。」
「原來是這樣……」丹君喃喃。「既然是這樣,你們——」
清葵知道她想說什麼,卻提前一刻搖了搖頭。「他自以為是地決定了我的去留,從那一刻起我已經對他失望。就算知道他的用意,我也不會原諒他這樣做。」
「清葵,這樣很辛苦。」丹君的鼻頭一酸,握住她的手。「你不原諒他,卻也忘不了他不是麼?你把天水宮建在天女山,你不肯接受別的人,難道不是因為他?」
清葵閉上眼,又睜開。「待到報了仇之後,我便與他真正再不相干。」
「報仇?」丹君一愣。
「不錯。」她眸色一厲。「天塹寨四百口人的這筆血債,我也同樣從未忘記。郁沉蓮想用什麼方法我管不著,但我也有自己的方法。」
丹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臉︰「清葵,你是想——」她忽然想到什麼︰「難怪你當時明知道宋成碧的身份不簡單,卻還是堅持收留了他。」
「不錯。我不僅收留了他,還讓他做了天水術使,讓他盡可能地看見天水門的能耐。」清葵的臉上生出一絲倦色。「我可以幫他,而他也可以幫我。」
「可是宋成碧胸中城府很深,清葵,我怕你會養虎為患。」
「你說得沒錯。」清葵皺著眉,注視著她的眼。「他可以在北都處心積慮蟄伏這麼多年而不為人所知,可見其心之深,其意之堅。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有這能力幫我報仇。朝堂中人,自然還得在朝堂中解決。」
「你利用宋成碧,就不怕他反咬一口?」丹君心里沉甸甸的,總覺得不妥。「我看他對你動了心,要是他知道你的心思……」
「我和他彼此都有隱瞞,說不上誰虧欠了誰。就算他是真心待我,你當他會為了我放棄他長久以來的苦心追求麼?」清葵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他要天下,可以。他要我,也可以。只要他能幫我報仇,他要的東西我自然都會給。反正我也要納君,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關系?」
丹君皺著眉︰「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清葵,一切真會如你所願麼?」
「我也不知道。」清葵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他的意志日益堅定,而我的媚術又遲遲未能突飛猛進,我早已經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丹君嘆息了一聲,替她的茶盞里加了些熱茶。
「有時候真不懂你們的想法。好好過不行麼?既然都要報仇,干嘛不齊心協力?再說了,不就是報個仇,找個武功好些的人殺掉他不就完了?」
清葵啼笑皆非。「你當是江湖恩怨,殺掉就算了?且不說要殺一個鎮北將軍有多困難,就算真的能殺他,所帶來的後果也不堪設想。他是跟隨皇帝陛下打天下的人,地位尊崇,還挺受人愛戴。明目張膽地殺他,你想讓我們成為全天下得而誅之的對象麼?」
「再說,只是要他的命,這算得了什麼?」清葵雙眸微眯。「要叫他身敗名裂,叫涉案人等都得到應有的下場,這才算報得了仇。」
丹君打了個哆嗦,心生敬畏。
人若犯她,她必還以顏色。愛憎分明,有仇必報,這一點她倒是從未改變。
接近黃昏的時候,宋成碧和蘇顏帶著兩支金箭,滿身霜雪地回到了客棧。
「辛苦你了。」清葵退去眾人,讓他月兌去已濕透的外套,披了一件狐裘。「只用了半日便拿到了金箭,想必守在山外頭那些武林盟的人都吃了一驚罷?」
宋成碧的臉頰被凍得微微青,睫毛上也沾染了水汽,略顯疲憊。
他把清葵拉到自己身邊,唇角上揚。「我說過不會讓你失望。」
她微微一笑,拿了一盞熱茶遞給他。「暖暖身子。」
他伸手去接那熱茶,卻順勢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帶進懷里。茶碗翻落在地,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下來。
清葵身體微僵,隨即放松下來,軟倒在他懷里。「這算是你要的獎勵麼?」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要多一些。」宋成碧輕笑一聲,將唇貼進她的耳垂。「為你做什麼事都很值得。」
「真的?」她從他懷里抬起頭,望著他的眼。
「真的。」
商清葵默然注視了他一會兒,像在確定。最後她低下頭,幽幽地說了一句︰「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屋外忽然一陣喧鬧之聲。
丹君猛地推門進來,見兩人親密之狀先是呆了呆,而後立刻又想起自己要說的事。
「清葵,剛剛越鳳派的容舒回來,說郁沉蓮在山里失蹤了!」
三十一章郁沉蓮失蹤之謎
「怎麼回事?」清葵神情凝肅。
「剛剛越鳳派的容舒一個人回來,雖然拿著金箭,樣子卻狼狽得很。」丹君連忙從頭道來。「後來我讓人去打听,才知道容舒說他們在山里踫上幾個看上去武功很高的黑衣人,上來便打,全是狠招。郁沉蓮讓她先走,她便只得一個人跑了回來搬救兵。」
「那越鳳派可有派人去尋了?」
「李掌門已經派了幾個弟子去尋了,不過山上的雪積得很深,而且天也快黑了,怕是很難找到。」
「武功很高的黑衣人?」宋成碧略一沉吟。「這倒讓我想到一件事。今天我尋箭的時候,在山崖上現了這個。」他從懷里掏出一枚金色飛鏢。這飛鏢呈蛇形,接近蛇處還有兩翼,看上去頗有些詭異。
「魔門的金翅蛇?」清葵立刻認了出來。「這標志出現在這兒,難道魔門果然也來了襄陽城?」
「難道那些黑衣人是魔門的人?」丹君驚訝不已。
「魔門的人,為何要殺郁沉蓮?」宋成碧不解。
清葵垂下眼,沒有回答。
宋成碧略一沉吟︰「門主,我們是否要做些什麼?」
「不必了,靜觀其變即可。成碧,你吩咐下去,讓人仔細注意著越鳳派的情況。」
「是。」宋成碧點頭退下。
宋成碧離開之後,清葵立刻轉向丹君︰「秦峰呢?」
「他听到這消息急得要命,已經跟越鳳派的人一同上山去找了。」
清葵快步走到窗邊,往外頭瞧了瞧。「丹君,你看這天色黑,風又這樣大,怕是夜里會有一場暴風雪。要是他們不能在暴風雪來臨之前找到郁沉蓮,只能折返。」
「魔門的人為何要殺郁沉蓮?」丹君終于也問出了口。
「我听聞魔門有最好的殺手,只要能出得起錢,就能讓他們為你殺人。」清葵抿唇,雙瞳冷。
「鎮北將軍居然會請魔門的人來殺郁沉蓮?」丹君反應了過來。「這麼說,他現在的情況豈不是很危險?」
「傳說魔門中人武藝深不可測,郁沉蓮敵不過也是自然。」清葵雖然表面上還保持淡定,內心卻已是一片驚惶不安。
她望著窗外低壓壓的一片墨雲,听著嗚嗚尖嘯著的風聲,越不安。
郁沉蓮如今的功力她並不了解,但就算他能打過那幾名黑衣人,也難免會受傷。一旦受了傷,在暴風雪里呆上一夜,這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
「清葵,你別擔心。」丹君看她白的臉色。「他們一定能把郁沉蓮找回來。」
清葵勉強扯了扯唇角。「他會如何,與我有什麼相干?」
丹君搖了搖頭。「還嘴硬。」
戌時初,天已全黑,狂風大作。
李樂水和幾個越鳳弟子已經返回,沒有找到郁沉蓮的下落。先是程宣出事,而後郁沉蓮始終,這連番打擊使得李樂水疲憊不堪,看上去也像是老了十歲。
容舒听說沒有郁沉蓮的消息,紅著眼楮掉了淚也想沖出去找,卻被李樂水讓弟子們攔了下來。
「師姐,要是你也出事,那我們越鳳還有何指望?」
秦峰也同樣沒有回來,據幾個越鳳弟子說他們看著暴風雪將至,只得先行返回,但秦峰無論如何也不肯隨他們折返,執意要深入山月復繼續搜尋。
清葵在房間里忐忑不安地等待了許久,依然沒有消息。
夜色漸深。
她听著外頭的梆子聲敲過了兩更,終于坐不住了。翻了件最厚實的裘衣裹上,又從包袱里尋了些東西帶上,吹熄了蠟燭,偷偷地打開門。
丹君正站在門外,見她這樣,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會偷偷跑出去。外面就要下暴風雪,你不要命了?」
清葵訕笑兩聲。「你來做什麼?」
「當然是守著你,以免你做些傻事。」丹君皺著眉︰「你不能上山去,太危險了。」
「難道你不擔心秦峰?」
這句話正是戳中了丹君的心事。
「擔心又如何?以你我之力,怎麼可能找到他們?」
「可以。」清葵無比自信地點點頭。「你忘了,我們月氏國有的是尋人的本事。」
丹君眼楮一亮。「對啊,那我們再叫些人一同去。」
「不行。」清葵垂下眼。「月氏國的秘術,絕不可在外人面前展露。再說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丹君終于下定決心。「好,我們兩個一起去。」
兩人牽了兩匹客棧里豢養的老馬,帶了暖身的烈酒姜茶和簑衣斗篷,偷偷地從客棧溜了出去。還沒走出幾步遠,只見宋成碧便一臉寒霜地攔在路上。
「門主,天色已晚,你要去哪兒?」
「別攔著我。」清葵心中焦灼,哪兒還顧得上其他。
「你要去找郁沉蓮?」宋成碧面色青。「你不知道現在上山有多危險麼?你先回去,我讓門下弟子去找他。」
「不。成碧,別忘了我才是門主。」她神情一冷。「讓開。」
「我不會讓你走。」他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清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姿態放軟。「好罷,既然你那麼堅持。」她伸出右手,按住他的手掌,忽然魅目盈動,光芒閃閃。
「成碧。」
宋成碧一愣,神情忽然變得有些恍惚。
「你現在立刻回去,好生安睡一直到明天早晨,可好?」她的聲音柔媚動人,帶著一種絲絲縷縷滲入人心的魔力。「今天晚上什麼事也沒有。」
宋成碧雙眸停滯,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松開手,默默地轉身回了客棧。
清葵松了口氣,擦了擦鼻尖滲出的汗滴。「還好成功了。」
丹君有些疑惑。「清葵,你不是說宋成碧意志堅定,怎麼還是著了你的道?」
「那是因為他此刻心神不定,再加上我對他用了藥。」清葵攤開手心,還殘留著些許淺灰色粉末。「否則我可沒把握能制住他。快走罷,多耽擱一刻,他們就多一分危險。」
丹君點點頭,和她一起跨上馬,朝普爾山奔馳而去。
山路上積了厚厚的雪,雖然馬蹄上都裹了鹿皮,行走起來亦十分困難。
兩人尋了一處平坦避風處下馬,清葵從懷中掏出一只小銅鼎嵌入雪面,從荷包里拿出一根香點上,插入鼎中。
丹君點了只火把,好奇地看她動作。
「這是什麼?」
「這叫誘香,用來召喚替我們帶路的靈物。」
丹君很有些懊悔之意︰「當初我怕麻煩沒學這些秘術,現在想想真是可惜。」
「怕是學了你也不會用。」清葵嗤笑了她一聲。「別忘了,你連穴位圖都記不住……」
丹君正要辯解,卻听得雪層中悉悉索索之聲。
她瞪大了眼楮看著聲音出的地方,只見那片雪層漸漸隆起一個小小的雪包,從里頭露出一個灰不溜秋的小腦袋,粉女敕的鼻尖東嗅西嗅。
「別出聲,它來了。」清葵輕聲道。
不一會兒,那小家伙終于從雪層中鑽了出來,丹君卻赫然覺那家伙是一只通體黑,尾巴卻泛著紅的田鼠。
田鼠略一猶豫,便朝銅鼎所在的方向跑去,在那柱香面前蹲了下來,兩只綠豆小眼盯著清葵烏溜溜地轉。
清葵連忙將手中準備已久的蜂蜜核桃仁遞到它面前。它嗅了嗅,似乎很滿意,拿起小爪子抱起便啃。趁它啃銀杏果的工夫,清葵拿了根紅線,一端輕輕地在它右後腿上打了個結,另一端則持在手里。
「丹君,我記得你說過前兩天秦峰給了你一塊他曾經帶在身上的玉佩?拿來給我罷。」
丹君連忙從荷包里掏出玉佩遞給她。
這時田鼠君也啃完了果子,模著圓滾滾的肚子在原地舞了個圈兒,然後盯著清葵眨眨眼。
清葵將玉佩遞到它面前。它拿粉紅色的鼻尖仔細嗅了嗅,立刻在原地搖頭晃腦。
「我們跟著它走就行。」清葵把玉佩還給丹君。
兩人收拾了東西,牽著馬跟在田鼠君身上的紅線後面。清葵從荷包里拿出兩顆藥丸,遞給丹君一顆。「先吃了它,能讓我們在兩個時辰之內不懼風寒。」
丹君接過來吞了下去,指著那只田鼠說︰「清葵,這老鼠也是靈物?還會為咱們帶路?」
「這不是一般的老鼠。它叫紅尾靈鼴,是一種山中特有的靈物,愛吃甜食和干果。」
風勢越來越狂,兩人裹緊了披風,只覺得風里夾雜著雪粒,吹到臉上干剌剌的一陣疼。
紅尾靈鼴不辭辛勞地奔走了許久,也不知是繞過了多少個山頭,終于在一片白茫茫的中看得了秦峰的身影。這時他正蜷縮在石縫之中,看上去已經凍暈了過去。
兩人連忙上前,把他從山峰里拉了出來,狠命兒地灌了一口烈酒,喂了一顆暖身藥。
丹君緊緊地抱住他,喚他的名字,他卻始終沒有清醒過來。所幸他看上去並未昏迷多久,寒氣還未侵入心肺。烈酒下去之後,心口處便漸漸回暖。
「還來得及。」清葵松了一口氣。「丹君,你快帶他回客棧。」
「那你呢?」丹君忽然開口。
周圍並沒有郁沉蓮的影子,看來秦峰並未找到他。
「總之你先帶他回去!」清葵別開眼。「否則就來不及了!難道你想做寡婦麼?」
「那你呢?!」丹君急了。「難道你想一個人去找郁沉蓮?暴風雪已經開始了,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丹君。」清葵咬牙。「我得找到他。」
「不行,你這不是送死麼?」丹君的臉龐通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急的。
「我有靈鼴,怎麼會送死?」清葵盯著她的眼。「帶秦峰走!我保證,一定會好好活著。」
丹君流了淚,在臉上劃下兩道淚印,還未滴下便結成了小冰渣。
她在臉上胡亂地擦了擦,「我得跟你一起!」
「那秦峰怎麼辦?」清葵揪住她的肩膀︰「丹君,相信我好不好?我一定有辦法帶著他一起出來!」
「不行,我不能丟下你……」她帶著哭腔喃喃。
「難道你要讓我對你用媚術?」清葵無奈。「再不走,你就真成寡婦了。」
丹君看著懷中氣息微弱的秦峰,又惶急地看著一臉堅決的清葵。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你要做的,就是帶他回去,還有——相信我的能耐。」
丹君終于點了頭。「好。」這個字,她說得咬牙切齒。
清葵松了口氣。
清葵幫丹君將秦峰扶上馬背,叮囑她道︰「這匹馬兒能識途,你只要讓它走便是。記得每隔一會兒給他喝些酒。」
丹君點頭,上馬,最後看了清葵一眼,其中含義不言自明。
清葵鄭重地點了點頭。
她終于掉轉馬頭,策馬而去。
風中的雪粒冰渣漸漸稠密,清葵躲到避風處,又給靈鼴喂了一顆果仁。
靈鼴啃了果仁,又心滿意足地等著干活兒。清葵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遞到它鼻端。
這荷包里裝的是秋天采集的桂籽和初夏時的蓮實粉。她沒有郁沉蓮的貼身之物,卻還記得他身上的奇香,如蓮如桂。這荷包的香味雖與他身上的異香有所差距,但好歹有些熟悉,只希望這靈鼴夠機靈。
靈鼴在這荷包上嗅了半響,終于在原地蹦了蹦,朝一個方向奔去。
清葵連忙跟在它身後,在風雪中不辨去路,眼前只剩下一根紅線,在雪地里蔓延著,通往遠處。她的腳不斷地陷進雪地,又不斷地拔出,已經漸漸耗去了所有的力氣。冰冷的水意已滲入腳中,滲入四肢,也漸漸滲進了她的骨髓。
靈鼴的小短腿跑得靈活,一直到一面山壁前才停了下來。山壁上落滿了雪,只能依稀看見一些黃綠色的枝葉露在外頭。靈鼴抓耳撓腮了一會兒,竟然跐溜一下,往山壁里躥了進去。
清葵愕然。她上前撥開雪層,拿手一探才現這里頭竟然有個隱秘的洞穴。洞穴外長滿了雜草荊棘,再加上白雪覆蓋,才將這洞穴全然覆蓋了起來。
她壓下心中狂跳,撥開洞口處的雜草,探身而入。
洞內溫暖無風,雖然有股腥羶之氣,也比外頭好受了不少。那靈鼴能從這樣的腥羶之氣中嗅到線索,也算得奇跡。
清葵剛往洞中走了幾步,忽聞一聲冷喝︰
「誰?」
這聲音在她耳中如同天籟。這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他們曾經決裂。
「沉蓮,是你麼?」
三十二章妒火中燒的男人
洞內本是一片黑暗,她擦亮了火折子,才模模糊糊地看見面前的情形。
郁沉蓮半坐在洞深處,上身未著寸縷,神情驚愕。
「清葵?」
商清葵忽然想到他們初見時的情形。他浸在那一汪溫泉中,神情冷淡。那時他尚且年少,身量還未張開。雖然筋骨精致,卻實在沒什麼看頭。
而如今卻已完全不同。即使在這樣的暗色中,也能感受到他骨骼修挺,膚如蜜釀,身姿翩然如軟玉雕就,每一處輪廓弧線無不動人心弦。
洞外風雪如瀑,洞內卻溫暖干燥,如同一間避風擋雪的小屋。
在這樣的情形下,很容易讓人恍惚。
她呆愣了片刻,隨即朝他走了過去,心中忽然無比安定。
郁沉蓮看著她走近,呆若木雞。
清葵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 傻的神情,再加上情緒舒緩下來,竟然笑了一聲。
「你傻了?」
郁沉蓮終于恢復了清明,依然有些不敢置信。「清葵,你怎麼會來這兒?」
清葵這才漸漸地想起來這兒的原因,跟眼前這人的恩怨,不免對自己之前的表現有些懊惱。
「我只是來尋我的靈鼴而已。你瞧見它了麼?」
「你是說——這個?」他舉起右手,手上揪著一根尾巴,尾巴下倒吊的是可憐的紅尾靈鼴,正不住地掙扎著,卻怎麼也逃不出去。
「就是它。把它還給我。」她不再看他,扭過頭去。
「從前是蜂鳥,這一次是老鼠?」他竟然輕笑一聲。「清葵,你怎會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寵物?」
「跟你無關。」她依然不看他。雖然已經疲憊不堪全身濕透,她忍了下來,不表現出一絲弱態。「還給我。」
「你冒著風雪在夜里上山,就為了這只老鼠?」他的聲音清透,卻含了一絲笑意。
「不行麼?」
郁沉蓮的手微松,靈鼴吧唧一聲落到地上,趕緊四肢並用,找了個小洞鑽了出去。
清葵轉了身朝洞口走去。還沒走出兩步遠,她只覺得腰身一緊,竟然被他從後緊緊地拉進了懷里。
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如同呢喃溫語。
「外面那麼大的風雪,你一個人上山來,是為了找我麼?」
「當然不是。」她掙開他的手臂。「你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系?」
他的唇角彎起如新月,神情溫柔,雙目灼灼。
「清葵,能得你如此對待,我已心滿意足。」
清葵背對著他,心煩意亂。「都說了跟你無關,原來沉蓮公子那麼喜歡自作多情麼?」
「好罷,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不過如今洞外風雪正急,何必一定要這個時候走?」他退了一步,讓開通往洞底的路。「難道你不敢與我共處?」
「有何不敢?」她咬牙,轉過身來時已一片平靜。「既然你沒事,為何不早些下山?你難道不知道越鳳派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再說秦峰——」她的眼楮落在他精赤的胸膛上,心口一窒,緊接著咚咚直跳,竟然有些按捺不住的騷動。
清葵慌忙轉開眼,卻瞟到他身上的幾處傷口,有新有舊。新傷雖然不深,皮肉開裂處卻略略黑,顯然中了毒。
「秦峰他如何?」
「丹君已經帶他回客棧了。」清葵瞥了一眼他身上的傷,忍不住開了口︰「你不知道自己中了毒麼?還這樣到處亂走,嫌毒作得不夠快?」
她的語氣尖刻,郁沉蓮卻似很開心。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她語塞,訥訥地說︰「誰擔心了?」說完,也沒理會他,忿忿起步往洞深處走。剛與他擦肩時,便被他拉住手腕。「別這樣。我們暫且在這兒好生說話,不行麼?」
清葵還想拿話刺他,卻還是忍了下來,只從荷包里掏出一只裝著清毒丸的瓶子丟給他。
「吃了它。」
他也沒問這瓶里裝的是什麼,便直接打開,將里頭的藥丸吞了下去。
她看他吃得毫不猶豫,又有些悶悶不樂。這時,之前吃過的御寒藥藥力已過,渾身上下一陣濕冷。她不自覺地開始哆嗦。
「你的衣服濕了。再這麼下去會染上風寒。」他猶豫了一下子,「不如——」
「不!」她瞪他一眼,蹬蹬蹬地跑到洞深處,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滅了火折子,抱著雙肘在黑暗里瑟瑟抖。
黑暗中看不清郁沉蓮的神情,只能勉強辨識他的動作。他在原地佇立片刻,又朝深處走來,在離她不遠處坐了下來。
「今天遇上的那些人,武功相當不錯,兵器里也淬了毒,想必是白棠緇衣衛里的精銳,想趁取箭的機會在這里將我一舉擊殺。」
「他們不是魔門的人?」清葵忍住一陣又一陣的寒意,仔細听他說話來引開注意力。
「魔門?」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你是說藏音樓?」
「不錯。成碧在山崖上現了藏音樓的金翅蛇標志,想必魔門也來了。」
「不是魔門。魔門的殺手向來單獨行動,從不會幾人一起殺同一個目標。」
「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破例?魔門行事詭異,也許重金之下改了規矩。而且,我懷疑程宣之死也跟他們有關。」
「噢?」他似乎听得很有興趣。「為何?」
「你以為這樣能吸人精血的邪功人人都會麼?」她哼了一聲。「我鑽研采補之術,曾對大夏國的類似功法進行過考察。根據一些罕見的記載,只有兩種武功能夠達到這種類似效果。一種是魔門的吸魂法,另一種是數百年前一個門派叫做仙丘的,曾傳出過一種叫做巫女術的邪功,而後者早已失傳,據說這門派被人給毀了,所有的功法全都付之一炬。」
「這麼說來,魔門的確可疑。」他的聲音依然清朗。「你還好麼?」
「好得很。」
「那你為何說話帶著顫,還不住地打著哆嗦?」
清葵往他的方位狠狠瞪了一眼,他卻輕笑一聲,繼續說道。
「那幾個人雖然厲害,卻還不是我的對手。」
她嗤笑他。「少自大了,不是你的對手,那你身上的傷口從哪兒來的?」
「正在我與他們過招的時候,臨界期忽然到來,這才……」
清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還在修煉‘美人譜’上的心法麼?」
「不錯。今日這一界之後,我便能修入四層了。」
《美人譜》是當年郁沉蓮在郁泉現的那一卷心法秘籍,一共五層,據說修至五層時,自可武傾天下,無人堪敵。自從入了越鳳之後他便開始修煉,在他們決裂前不久,他剛剛入了一層。
這心法修習初期並不困難,但奇特之處便是每到快要進入一層新境界時,便會漸漸失去內力六個時辰。六個時辰之後,內力不但全部回來,而且還會增加數倍。在這六個時辰內,筋脈如同重塑,令人如獲新生。
這六個時辰便被稱作臨界期,它的到來無從預測,隨時都有可能。
清葵這才明白他為何會受了傷,還不得不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若是在臨界期內再受人襲擊,則絕難自保。
「臨界期現在過了麼?」
「還有兩個時辰。」
「也就是說,你現在弱得只要我動動手指頭就能殺了你?」
他毫不在意︰「我只是失了內力,不是沒有力氣。不過——要是你想殺我,我一定不會掙扎。」
她把頭埋進臂彎里,只覺得一陣寒一陣熱,腦子里昏昏沉沉。
「你知道《美人譜》是什麼來歷?就敢這樣練了?」
他隔了很久,輕聲地說了一句話。「我得變強。只有變強了,才能保護……」
她听得模模糊糊,也沒有放在心上。只自顧自地往下說︰
「後來我看了很多書,尋得了一些線索,這《美人譜》很可能跟數百年前那個叫仙丘的門派有關。你想,他們既然能出得了巫女術這樣的邪功,想必這心法也有些邪門,你還是小心為好。」
「你關心我?」
「我是提醒你。」她嗡聲嗡氣,只覺得頭痛欲裂,再難保持清醒,也沒力氣開口說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開口說了些什麼。這些話斷斷續續地傳到她耳朵里,她卻已經完全沒了做出反應的力氣。
「清葵,為什麼……回去……」
「不是說了……為何……」
「那個秘密山谷……」
「清葵?清葵?」
郁沉蓮的眼楮,在黑暗里仍然看得很清楚,這是修煉心法的所帶來好處之一。他來到清葵身邊,試探著推了推她的胳膊。「清葵?」
她沒有回應,甚至還順著他的推動朝另一邊倒了下去。他趕緊把她拉了過來,伸手觸踫她的額頭,只覺手下肌膚滾燙,明顯是受了風寒。
他沒有猶豫,立刻替她月兌去了濕透的簑衣外套,伸手一探,連中衣也濕了個透。
于是他天人交戰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下手,剝了她的中衣,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肌膚相對的時候,郁沉蓮只覺得自己腦子一片空白。十四歲時候做的那個夢忽然清晰地出現在他腦子里。此刻她的身體正在他懷中,只著了一件小衣,白皙的鎖骨和手臂袒露在外。他閉上眼,忽然覺得這夜視的能力真叫他又愛又恨。
她的身體滾熱,呼吸也像帶了火星子,飛到他的下巴和脖頸上,漸漸滲透到他的皮膚里。
比起五年前,她的身段果然更美了些。郁沉蓮現自己越想越歪,連忙把思緒拉回來。沉心靜氣,抑住自己的欲動。
哪知她迷糊著,朝他懷中蹭了蹭,胸口兩處柔軟彈女敕便讓他感受了個徹底。
他心猿意馬,口干舌燥,思緒不斷地朝接觸的那兩處跑。哪知懷中人動了動,卻懵懵懂懂地在他胸口胡亂地抓了一把。
之前他衣衫濕透,再加上臨界期渾身燥熱,索性月兌去了上衣。未想到此時卻陰錯陽差地與她果呈相對,還被她毫不客氣地非禮了一回。
「成碧……」她皺著眉,推搡著他的手臂,力氣很小。
郁沉蓮仿佛墮入冰窟,之前的熱欲糾結,都成了一堆被冰水澆息的笑話。
她依然在他懷里,美得讓人挪不開眼。但郁沉蓮卻想到那日宋成碧吻她的情形,想到那些流言,他們之間的親密。他忍不住收緊了手臂,仿佛只有感受到她的存在,才能平復他心頭的恐慌。
他原以為只要她過得幸福,他可以放手。哪怕她嘲諷他,記恨他也好,至少每年還能見她一次。可是如今真切地面對這種失去時,他卻壓抑不住心底蔓延而出的惶恐。
清葵卻絲毫不知。她只覺得自己像被卡在石縫里頭,動彈不得,難受得很。
「走開……」她又推了他一把,帶著不滿的哼哼聲。
其實以郁沉蓮的聰明,完全可以看出這不過是場小小的誤會。然而——嫉妒中的男人,已完全沒了正常的思維。
她在他胸口處磨了磨,又突兀地喚了一聲︰「沉蓮?」
郁沉蓮之前已痛得縮緊的心,忽然又舒展了開來。
真是要命。她能一句話叫他墮入寒冷的冰窟,也能一句話把他拉回溫暖的家園。
清葵清脆地笑了一聲。「沉蓮,沉蓮……」她念叨著他的名字,把臉埋進他胸口上磨蹭。
「是我,是我。」他連忙哄她。
「是你?」她疑惑地睜開眼,仔細地看,卻失望地嘆了口氣。「還是看不清。沉蓮,以後你來我夢里的時候,能帶盞燈麼?」
「你想夢見我?」郁沉蓮試探著,揪緊了心。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或不是?」
「我想夢見你。」她眯著眼,喃喃自語。「但真的夢見了你,醒來以後又會很難受。」
他的手指在她臉上流連,心中卻是一酸。
「那以後我常常陪著你,好不好?不止在夢里。」
她皺著眉,似乎難于理解。「沉蓮,你親親我罷。」
這樣的要求,實在是甜蜜的折磨。
他才剛遲疑了一刻,她已經有些不高興。「你若是不親我,以後我便不讓你到我夢里來。」
他啞然失笑。「好。」于是低下頭,準確地尋到了她的唇。
兩人的唇都有些干燥,卻很快濕潤起來。她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到他的唇邊,立刻被他卷住,深深糾纏。
**一相逢,便是場燎原之火。
郁沉蓮把一切拋諸腦後,專心與她唇齒相纏。她迎合著,臉頰的緋色勝霞,眼角含春。
兩人呼吸灼重,在這狹窄的洞穴里陣陣回響。那只紅尾鼴鼠不知從哪兒又鑽了回來,立在不遠處疑惑地瞧了瞧,隨即又遁了回去。
清葵皺緊了眉,感覺到他的吻已經從臉頰行至耳後,讓她一陣酥軟,低吟了一聲。
「小葵……」他的聲音低啞。「我想你,這些年,一直都想著你。」
三十三章了狂的野豹子
清葵清醒過來的時候,真想把自己給掐死。
昨夜的一切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她正躺在郁沉蓮的懷中,只著一件小衣,與他肌膚相貼。她能感覺得到他呼吸的頻率,胸膛的起伏,溫熱緊致的肌理,每一樣都讓她方寸大亂。
雖然昨夜只索了一個吻,自己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但自己索吻時的無賴之態,全無邏輯的撒嬌,讓她很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丟人丟大了。
她不敢睜開眼,不知道睜開眼以後要怎麼面對郁沉蓮。但閉著眼,就這麼躺在他懷里,她更是渾身僵硬。她的手還放在他的腰側,右腿不知怎麼跑到他兩腿之間,偏偏還踫到了某處可疑的硬物……
嗚呼哀哉,天水清葵的一世英名,難道就要壞在這一回?
她強自鎮定,決定賴得一干二淨。
先是小心翼翼地將手挪開,又抽了抽腿,終于把麻的右腿也抽了出來。她松了口氣,睜開眼往郁沉蓮臉上瞅了瞅。
正對上兩顆帶著笑意的墨色瞳。
她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捂住胳膊。「我的衣服呢?」
郁沉蓮緩緩地坐起來,松了松筋骨。「在這兒。」
他將已經干透的中衣遞給她。
她搶過來,瞄了他一眼,一面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一面繼續做淡定狀。「昨晚我沒做什麼罷?就算做了什麼,我也不會負責的……」
他似笑非笑。「我可以負責。」
「不需要!」她怒目而視,卻無意中現他身上的傷疤居然全都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太奇怪了。」她蹲,仔細看了看。「你身上的傷都沒有了。」
郁沉蓮低頭看了看。「也許這就是修到四層境界的作用。」他也開始穿衣。
「莫非這四層是練就不傷之身?」清葵疑惑。「這心法若當真那麼好用,那門派為何還會被人滅亡?難道不該稱霸武林麼?」
「根據功法里的記載,進入四層境界時的臨界期,最後一個時辰非常危險。」郁沉蓮也有些困惑。「也許會遇到幻象相擾,甚至走火入魔。可是我昨天什麼也沒有遇到。」
「臨界期的最後一個時辰?」清葵不假思索地問︰「當時你在做什麼?」
郁沉蓮停住了系腰帶的動作,再次望向她,又是似笑非笑的神情,非常可恨。
清葵瞬間反應了過來。那時他正和她親密……
難不成這鬼心法,要與異性親密才能度過危險期麼?清葵悶悶地轉開話題︰「外面雪應該已經停了。我先走了。」
「清葵!」郁沉蓮喚住她。「你認得下山的路麼?」
清葵一愣,才想起自己昨夜是跟著紅尾鼴來的,根本不認得這是山上的哪個角落。
「我們一起走罷。」郁沉蓮已經收拾停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若不想跟我同行,走到前山再分開,好不好?」
她勉強應了一聲。
兩人出了洞,撩開洞前遮擋的大雪雜草。天色剛明,目力所及,皆是一片瑩白。地上的雪已及膝,清葵才走了兩步便已經拔不動腿。
「讓我背你走罷。」
郁沉蓮垂著眼,走到她面前屈。商清葵略一猶豫,終于趴在他背上。
雪地上的腳印,總算從四排變成了兩排。清葵伏在他肩頭,嗅著他身上的異香,心中五味煩雜。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郁沉蓮忽然開了口。
「清葵,昨天你說的話,還記得麼?」
其實她記得清清楚楚,但此時此刻,絕不可認。「不記得了。」
他點了點頭。「無妨,我記住了。」
她胸悶。
「你說要想我陪著你,我答應了。」他又說。
「我哪兒說過這樣的話?」清葵連忙反駁。「根本沒有,你記錯了。」
他輕笑一聲。
她懊惱不已。這不就承認自己記得昨天說的話了?為何她的智慧在他面前就縮水成了一坨毛毛蟲?
「清葵,你離開越鳳之後的那一年,去了哪兒?」
「周游大夏。」
「你為何——為何沒有回天女山?」他問得有些猶疑。
「我為何要回去?」她嗤笑一聲。「難不成你叫我回我就得回麼?」
他沉默了一下子。「我應該想到的。」
「你是該想到。從你處心積慮趕我走的時候就該想到了。」她看著他的後背,眼眶卻忍不住酸。
他的背脊微僵。「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要報仇,卻嫌我礙事,所以把我趕走了。」
他停下了腳步。「原來你一直是這麼想的。」
「不這麼想,還能如何?」清葵厭煩地搖了搖頭。「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反正我們已經不相干,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他的身體有些顫動,卻還是又提腳往前,雙腳深深地陷入雪中。
「你真想跟我不相干了?」
「沒錯。」清葵別開眼,看著遠處被白雪覆蓋的山稜。「這一次,只當我還你為天水門作證的這個人情。」
他苦笑一聲。「你的眼楮是怎麼好起來的?」
清葵一愣。
「我遇上了緣定之人,自然就好了。」
「誰是你的緣定之人?」
「反正與你無關。」清葵皺眉。
「是那個宋成碧?還是那個傅雲?抑或者是蕭錯?」
「都說了跟你無關了!」她惱怒地拍了拍他的背。「放我下來!」
「好罷,我不問了。」他絲毫不為所動,手臂將她的腿箍得緊緊的。「那個宋成碧,身份很不簡單。」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下來,一直到了前山,也沒有再交談。
郁沉蓮把清葵放了下來。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腳。「昨天夜里的那些事,你就當是我燒得厲害了說的胡話,做的混事。希望沉蓮公子別放在心上。」
郁沉蓮望著她的背影,眼神中的傷痛叫任何人看了也要心軟。
只可惜清葵沒有回頭,自然也沒有看見。
清葵剛走出山道,迎面便遇到了宋成碧和丹君,面色焦灼。看見她之後,兩人明顯松了一口氣。
「清葵!」丹君看見她,趕緊迎了上來。「沒事吧?郁沉蓮呢?找著他了麼?」
清葵點點頭。「他也沒事。我們回去再說。」
宋成碧面色不豫,一言不,轉身就走,甚至沒有跟清葵說上一句話。
「他剛剛醒來,怕是對昨天的事還有些印象,知道你對他用了術。」丹君在她耳邊悄聲說。
郁沉蓮月兌險,不僅毫無損,還帶了金箭回來。越鳳派終于又恢復了信心,上下一片歡騰。
而天水門則顯得靜悄悄,因為誰都知道,術使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雖然大部分的弟子不知曉其中緣由,但他們從宋成碧笑得危險的臉上早已看出了端倪。
當五個前去請示事務的弟子被冷言冷語凍得逃出來之後,清葵終于沒了辦法,邁步進門。
「又是誰?」
不耐煩的聲音已經丟了過來。
「誰惹了咱們術使?」她撩開門簾,走近榻上閉目半躺的人。
宋成碧沒有睜眼,只下意識地又蹙了眉。
「你自己心里清楚。」
清葵被他一噎,訕笑兩聲。「成碧。」
她的聲音柔媚,想叫他心軟。偏偏宋成碧鐵了心,不理會她。
她只得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撫上他的肩膀。「成碧,昨晚的事——」
話音未落,他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住她的手一用力,把她壓在了身下。
「你為了他,竟然對我用媚術?!」
清葵對著他的眼,一次看到他眼中的怒意如此狠厲可怕。在這樣的怒氣之下,她竟然也有些心怯。
「成碧,你冷靜些……」
他雙目微紅,身體緊繃蓄勢待。
「成碧,你听我說。」她冷靜下來,循循善誘,忽然覺得自己很像是在安撫一頭暴怒中的野豹。
他絲毫也听不進去,低下頭狠狠地吻她的唇,右手扯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拉。衣襟半開,露出白皙的鎖骨溝壑,他的手急切地探了進去,在她身體上游走。
「成碧!」清葵終于有些恐慌。「住手!」
「給我……」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給我……我就相信你的話。」
她呆愣了一瞬。原來他從未信過她,正如她也未曾信他一樣。他甚至需要靠得到她的身體來獲得安全感麼?
不過這一瞬的時間,他已經喘息著輕咬她的脖頸,指尖放肆而粗魯。
她咬牙,將手指間的戒指旋了旋,往他身上一刺。
宋成碧漸漸安靜下來。他哭笑不得地往自己身下看了看,表情極其復雜。
「你對我用了什麼?」
「能讓你冷靜些的藥。」清葵推開他,從容不迫地整理衣衫。「這次只是讓你三天不舉而已。若是還有下一次,我會考慮用有效期一年的。」
他垂著頭坐在榻上,像頭戰敗的野豹。
「你總有辦法讓我退縮,是不是?」
「你應該想,我沒有用催動噬心蠱的方法來讓你退縮,已經很不錯了。」清葵別開臉,又生出些不忍。「成碧,對你用術也是不得已。我得去救他。」
他抬起頭,雙目銳利。「你跟他,究竟有什麼過往?」
她對這樣的語氣感到有些不喜,卻覺得自己的確做得有些過分。「我跟他很早就認識。是很多年的朋友。」她又補充了一句︰「曾經的。」
「值得你不要命地去救?」
清葵一愣。「成碧,你不明白。只有我能找到他,這算不得什麼不要命。」
「為什麼只有你?」他緊追不舍。
「我會一些特別的術法,可以尋人。」她耐心地解釋。「這些術法是我家族流傳的秘術,不能外泄。所以……」
他沉默了許久,想來是接受了這樣的說法。
「成碧,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心。這次武林大會之後,我們好好談一談,好不好?」她走近他,望著他的眼。
「關于你的秘密,以及我的秘密。」
宋成碧的神情微訝,漸漸變得復雜難辨。
三十個名額已經決出,進入復賽階段。
復賽也就是抽簽分組對決,每組兩人,勝者繼續與別組勝者抽簽對決,直到決出最後的獲勝者。
郁沉蓮坐在房間里,擦拭著自己的青鴻劍。擦到一半時,他看著劍柄上那條已經灰暗的紅色劍穗,忍不住伸手上去,細細撫模。
劍穗雖然年歲已長,模上去卻依然絲滑細膩,就像——她的臉龐。
他還記得十四歲生辰時,她將這劍穗遞給他時,他滿心的狂喜。這劍穗藏在他衣襟里,灼燒了他一晚。
他那時便已想好,以後是一定要習劍的。
如今一切都如同他所設想的那樣,只除了她。
「師兄!」容舒在門外敲了敲,面帶微笑推門而入。
「什麼事?」他眉頭微皺。
容舒看見他正在擦劍,心中更加歡喜。「明日就要比武,師兄可有把握?」
「還好。」
她踟躕了一會兒,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遞到他面前。
「師兄,送你的。」
郁沉蓮瞟了一眼。這是一只銀色的劍穗,上面綴有四色寶石,雅致矜貴。
「不要。」
容舒微楞,隨即有些委屈。「師兄,你的劍穗已經舊了,明日比武的時候讓人家看見,還以為咱們越鳳多摳門呢……」
郁沉蓮揚手,將青鴻劍插入鞘中。「我喜歡舊的。」
容舒踫了一鼻子灰,出了門便忿忿地把這只與她的綠岫劍上成對的劍穗一同扔進了池塘。
「舊的有什麼好?!」
三十四章所謂的閨房情趣
復賽的地點定在襄陽城外二十里,是武林盟為了武林大會專門修築開闢出的一片場地。場地呈圓形,中間用青石磚砌成一座高台。看台能容數百人同時圍觀,東,南,西,北四角設了可遮風擋雨的八角亭和軟榻,類似于貴賓席,特意為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長老級人物所設。
這類人物,往往是各大門派的掌門。而像天水門這樣在武林中位置稍顯尷尬的門派,按理是沒有資格受到此等殊遇的。然而武林盟不僅將商清葵的位置安排在了北面的貴賓席,還特意選了個角度絕佳的位置,八角亭內布置精美,亭中掛了厚厚的竹簾與外界隔絕,也擋去了冷風。
亭內設置了軟榻,而且——非常寬敞,容納三人平躺綽綽有余。
清葵挑了眉,瞥了身邊的宋成碧一眼。「這袁傲行倒挺照顧咱們。」
這軟榻明顯比其他亭中的大了不少,難不成還是顧及她這個「風流成性」的天水門主,方便她一面觀戰一面還能摟著男寵上下其手?
袁傲行實在想得有點兒多。
清葵懶散地半躺了上去,渾身舒坦,連忙招呼丹君︰「丹君,你過來坐。」
丹君神情復雜。「不必了——清葵你自己享受就好。」
看樣子丹君也充分領會到了袁傲行的意思,忙不迭地避開了這等曖昧形狀。
清葵嘆了口氣。「成碧,今天你一場跟誰打?」
宋成碧望向場內,面色從容。「和岐山派的弟子,孫少陵。」
「岐山派,听說他們的拳法不錯。」
「不值一提。」宋成碧輕笑一聲。「如今真正稱得上不錯的,也就是三大派的弟子了。其他門派皆不過爾爾。」
「是麼?」清葵撐著頭︰「如今你可不能用昆吾九式上場了。我記得前些日子看見你教弟子們的一套天水拈花掌很不錯,你會用這個麼?」
「不。我打算用最新琢磨出的一套鞭法。」他勾著唇,走到她身邊。「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我拭目以待。」
「商門主!」
一身青衣的沈離被守候在外的天水門人攔在亭外,他索性朝亭內拼命地招手,大聲叫喊。
天水門人面面相覷,而坐在對面的少陽派掌門褚炎更是黑了一張臉。
「放他進來。」
清葵見這個怪人來到,頓時多了些精神。
沈離一臉歡喜地兩步邁了進來,對宋成碧一臉的寒霜渾然未覺。
「沈奇,你不去準備比賽,到這兒來做什麼?」清葵饒有興趣地看他。
他面色一窘。「門主,是沈離。」
「哦——對。」她作恍然大悟狀。「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只想問問門主,之前說的話還算數麼?」他目光炯炯,滿懷期待。
清葵笑了一聲。「自然算數。」她拿眼尾瞟了宋成碧一眼。「只要你打得過天水術使,他的位置便是你的。」
沈離像吃了顆定心丸,用力點了點頭,朝宋成碧拱了拱手。
「期待與術使過招。」
宋成碧不怒反笑,笑得沈離打了個寒顫。
「在下自當奉陪。」
沈離是在自討苦吃。丹君帶了些同情,而清葵則看戲看得很歡快。
一輪比賽對決了半日,一共十五場比賽。
宋成碧排在三場,對手是岐山派的孫少陵,一名長相平平的中年男子,方面闊耳。
「岐山派,孫少陵,定空拳。」孫少陵抱手拱拳道。「武器為狼牙套。」
「天水門,宋成碧,金葵鞭。」宋成碧不慌不忙地回禮︰「武器為赤玉鞭。」
「金葵鞭?」丹君听得一哆嗦。「這宋成碧可真夠肉麻的,竟然用你的名字。」
清葵笑了一聲。「趕明兒我也讓他明一套丹君連環掌,讓你家秦峰練練。」
「我可無福消受。」丹君抱了手肘。「听聞宋成碧兩年前在武林大會也算出盡風頭,以他的能耐,對付這個孫少陵應該完全沒有問題。」
「應該是罷。」清葵伸了個懶腰。「看得我困得厲害。」
這場對戰完全沒有懸念,宋成碧赤玉鞭如靈蛇舞動,配合他矯捷的身姿,幾乎讓人看不見他是怎麼出招的。才短短一刻,那孫少陵已經狼狽地摔下了高台。
「承讓了。」宋成碧抱拳,臉色如常。
郁沉蓮被排在五場,對戰點蒼派林空。
林空是名青年女子,生了一副刻薄相,膚色蒼白,面無表情。
「郁沉蓮,越鳳派,越鳳劍法,武器是青鴻劍。」
「林空,點蒼派,忍術。武器為流星索。」
甫一開戰,林空施展忍術,身形忽動,快得讓人看不清她的身形,仿佛已匿身于光影之中。下一瞬,流星索已朝郁沉蓮襲去,看得諸人驚呼。
誰知郁沉蓮卻比那流星索的來勢還要快些,竟然側身便閃了開去。隨後他閉上眼,右手執劍,巍然不動。林空撲了個空,立刻掉轉身形又朝他襲去,卻只見青鴻劍一削一刺,將流星索的攻勢又化了開去。還未等林空再次動攻勢,他已舞劍隨索而上,數招後已劍指她咽喉。
林空依然面無表情地收回了流星索,語氣平淡。「我敗了。」
說罷,她自行躍下高台。
郁沉蓮收劍而立,玉容生華,容姿奇絕,似乎有種讓人挪不開眼的魅惑之光。
商清葵皺了眉,仔細看了他的樣子,心生疑慮。
「他的武功倒是越來越好了。」丹君頗有些不滿。「瞧瞧那些人的樣子,究竟是在看武功還是在看人啊?女人這樣看就罷了,居然還有男人……」
「丹君,你有沒有覺得他比從前——」清葵收回眼,心中線索紛亂。他的樣子看上去比之前更多了種誘惑吸引力,很像是修煉媚術之後的結果。莫非他修煉的心法還跟月氏相傳的媚術有些什麼關聯不成?」
「比從前如何?」丹君眨眨眼,沒反應過來。
「沒什麼。」她搖搖頭。
八場,是少陽沈離對戰昆吾肖敞。這場比賽是兩個大派弟子以本門武功相搏,自然更受人關注些。兩人打得難分難舍,半個時辰之後方分出勝負。
沈離贏。贏了之後他擦擦汗,朝清葵所在的地方遙遙一笑。
十五人決出後,又以抽簽的形式決定了下一次分組。進入二輪比試。
二輪結束後,最終有六人進入了三輪,分別為︰越鳳郁沉蓮,越鳳容舒,昆吾周染,少陽沈離,少陽瞿永以及天水宋成碧。
三輪比試在兩日之後舉行,也已抽出對手。
越鳳郁沉蓮,對少陽瞿永。
越鳳容舒,對昆吾周染。
少陽沈離,對天水宋成碧。
沈離與宋成碧對戰的心願得償,非常開懷,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家師父恨不得把他給咬碎了吃掉的盛怒之情。宋成碧這一次代表天水與會,再次鋒芒畢露,成為眾人議論的熱點。
而風姿卓絕的郁沉蓮則成了武林中人議論的另一個熱點,甚至有句相當旖旎的詩句開始在武林各派中流傳︰「越鳳蓮,天水葵,天下之美矣。」
然而越鳳派自然不願自家徒弟的名聲跟天水門的妖女扯到一起,所以天水葵漸漸不被提及,人人都只稱越鳳沉蓮乃天下美之絕。以至于後來,郁沉蓮成為武林盟主之後,這說法更加廣為傳頌,將郁沉蓮說成了大夏國的一美人。
商清葵觀戰一日觀得是睡意朦朧,哪知道一回客棧,一個意外叫她的睡意跑了個無影無蹤。
「這是怎麼回事?」她睜大了眼,看著眼前兩個男人,忽然有些頭疼。「傅雲!蕭錯?你們兩個怎麼會在這兒?」
傅雲知道做了錯事,咬唇低頭。「門——門主,是我一定要隱使和我一起來的。」
「我是問,你們為什麼會來這兒?」清葵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蕭錯。「隱使,不是讓你們在宮里呆著麼?」
蕭錯看了傅雲一眼。「藥使擔心門主,才——」
「胡鬧!」
清葵打斷了他的話。「傅雲不懂事,你也不懂麼?宮中無人,豈不亂了套?」
蕭錯垂眸。「屬下知錯。」
「不是隱使的錯!」傅雲連忙為他說話︰「都是我的主意!宮里的事務我們都安排好了。」
清葵心中煩悶。「傅雲,你跟我進來。」
傅雲怯怯地垂著頭,右手攥緊了自己的衣袂,漲紅了臉。
「清姐姐,是我錯了。」
清葵見他可憐巴巴地主動認錯,火氣已經跑了大半。
「你呀!」她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當年我在南疆救了你的時候,你揪著我的衣服不放,听話得不得了。現在長大了,就不听話了是不是?」
傅雲趕緊搖了搖頭。「天水宮的事務,我和隱使都安排好了。我擔心你的癥狀又,在這兒又無人能看,所以才趕了過來。我知道你擔心隱使,所以把他也拉來一起……」
清葵看著他眼下泛青,神色憔悴,想來也是連夜趕路,沒顧得上休息。這麼一想,她的心已軟了下來。
「你們趕了幾天的路?」
傅雲抬起眼︰「五天。」
「累壞了罷?」她嘆了口氣。「這次就算了,以後若再任性,我可要罰你了。」
傅雲拼命地點頭。「清姐姐,這些日子你的病癥可有作?」
「剛進湖州的時候作過一次。」
「不如我再替你扎一次針?」
「也好。」
傅雲替她診治的事情,清葵並不欲為其他人所知,所以只命人看緊了房門不允許任何人出入,哪知外頭謠言滾滾。
流言這東西,正是捕風捉影,有一說十。不一會兒,便形成了一個完整香艷的故事。說是天水門主的三大男寵終于聚齊,拈酸吃醋惹門主不快。故她只選了個最乖巧疼愛的入房服侍,自然是行那等**風流之事。
要不是天水門弟子看得緊,不知道有多少人欲往那扇門口走一遭哪怕只听听里頭的動靜也好。
所幸宋成碧之前早被她打了出去買東西,而蕭錯自然不會過問。商清葵伏在塌上,露出背脊,神色疲憊。
傅雲的銀針一根根落下,她臉上的疲色漸去,稍稍舒緩。
「雲兒,待扎完了針,你就去歇息罷。」她閉上了眼。
「我不累。讓我陪你吧。」
她笑了一聲。「等你休息好了,一樣可以陪我。」
傅雲猶疑了一下子。「清姐姐,你……已經許久未讓我侍寢了。」
清葵差點兒沒被自己給嗆到。「雲兒,你長大了,不能再跟姐姐一起睡了。再說,那不叫侍寢。」
「清姐姐,為什麼雲兒不行?」
傅雲有些委屈。「你也說了,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和你雙修——」
清葵打斷了他的話。「雲兒,別說了。你應該找到一個真心相愛之人,與她雙修。我只是你的姐姐。」
傅雲許久也未回話。清葵閉著眼暗自嘆息,隔了一會兒才說︰「雲兒,該取針了。」
背上的銀針被緩慢而小心地取下,清葵松了口氣。「我得穿衣,雲兒,你先出去罷。」
她等了一會兒,未听得傅雲的回答,卻忽然感到微涼的手指撫上她的肩,帶了些顫抖。
「雲兒,別這樣。」清葵睜開眼,皺眉轉過頭去。
傅雲暈倒在一旁,站在她身旁的,撫著她肩頭的,卻是玄衣墨,神色復雜的郁沉蓮。
她呆了呆,隨即冷聲︰「未想到沉蓮公子也有偷入女兒閨房的習慣。」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完全不以為意,只看著他手上的銀針。
「閣下擾人纏綿,還問別人在做什麼?」她輕笑一聲。「自然是共赴**。」
「**?」他臉色怪異,把手上的針舉到她眼前。「用這個?」
「這叫閨房情趣。想必沉蓮公子是不懂的。」她猶在嘴硬。
「我的確不懂。」他把銀針放到一旁。「你的身體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都說沒有了。」她不耐地瞪他。「你從哪兒進來的?」
郁沉蓮往窗戶邊瞟了一眼。
竟然還翻窗?清葵惱火。「你還不走,是想看我換衣服麼?」
郁沉蓮臉色微紅,略別開了眼,卻絲毫沒有挪動身形的意思。
果然不同了。清葵哀嘆一聲。同樣的話,從前能讓他落荒而逃,現在就只能叫他挪一挪眼。
三十五章霸王與弓的尷尬
清葵見他不動,只得自己伸手將腰上的白絹拉上來裹住胸口以下的部位,揪住白絹的開口緩緩坐起身來。
她瞧了瞧傅雲。「你點了他的昏穴?」
郁沉蓮微頷。
傅雲生性機警,反應靈敏且擅于用毒,而他竟然在傅雲絲毫未察的情況下點了他的昏穴,可見他的武功早已不同往日。
「你練的心法很有些問題。」清葵一只手拉住裹身的白絹,一只手吃力地扶著傅雲,想把他挪到椅子上。「如果不想走火入魔的話還是別練了。」
「你不是說與我不相干了,何必又要關心我?」郁沉蓮看出她的意圖,幫她把傅雲扶了上去。「我也知道這心法有些不妥,但如今已是無退路。」他猶豫了一下,視線落在她潔滑如玉脂的肩窩鎖骨,微微一頓,隨即又別開了眼,咳了一聲。
「自從那日入四層後,我常感到經脈內氣流奔涌,有時竟似要沖破經脈而出。」他蹙了眉,修長的手指微屈,落在她臉龐上。「冷麼?」
清葵偏頭,避開他的手,垂下眼。
「既然已有了異狀,為何還要堅持修習下去?」
「這異狀生時,唯有凝神修習這心法才能壓制。」他拿起一旁的裘衣,替她披在肩上。「我已經在想辦法找出與這心法相關的線索,不必為我擔憂。」
「我才沒擔憂。」她側過身,裹緊了雪裘。「倒是你,半夜三更的翻窗跑到我這兒來,究竟意欲何為?」
她斜睨一眼,忽然想到一個極為尷尬的可能。「莫不是你也听了那些流言,說是我的三大男寵到齊爭風吃醋,所以也來瞧個熱鬧?」
郁沉蓮臉上剛剛褪去的微紅頓時轉為尷尬的青紅色,看得清葵一陣舒暢。
「沒想到沉蓮公子也愛八卦,還身體力行驗證八卦的真偽。」她輕笑一聲。「如今你可是看到了,感想如何?」
「清葵。」他勉強壓下窘迫,恢復雲淡風輕狀。「其實他們跟你沒有關系,我心中明白。」
「怎麼就沒有關系了?」她笑得艷麗妖嬈。「難不成你還得要親眼見了我們顛鸞倒鳳才肯相信不成?」
「小葵!」他的神情惱怒,雙手攥緊成拳︰「別說這些話了。」
清葵挑眉看他︰「我還當沉蓮公子當真淡定從容,原來你也會惱。」
「這些年,你身邊陪伴的男子只多不少。」他的唇角噙了一絲苦澀。「我以為你總會忘了我。」
「我已經忘了。」她轉過頭,神情冷淡。「再說,你身邊不也有美人相伴?」
「容舒只是我師妹。我與她一年也說不到幾次話。」
「是麼?你們一同練劍,綠岫和青鴻,不正是雌雄雙劍?」她咄咄相逼。「再說了,她是平陽王的女兒,自然配得上你的身份。」
郁沉蓮怔愣了一瞬,隨即唇角微勾。
「你還在計較那件事。」
「我早就忘了。」她負氣背過身去。「公子請回。否則我就讓弟子進來,怕是不太好看。」
「當年的事,是我太自以為是。」他低聲下氣,完全無視她的威脅。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清葵冷笑一聲。「你我自四年前便已各走一邊,當年的事,我早已忘記了。你有你的事做,自然也有別的人對我好。」
「你心里——當真有了別的人?」郁沉蓮雙目微眯,神情奇特。
「沒錯,我現在喜歡的人,是宋成碧。」清葵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逼近了一步,忽然抓住她的肩,呼吸緊促。「我不信。」
清葵微驚。他的眼眶微紅,神情很有些不對勁。
「你——怎麼了?」她下意識地拉住他的手,卻現他脈動極快,皮膚熱。「你的脈象很不對勁,快調息靜氣!」
他搖頭,微紅的瞳孔緊緊盯著她。「小葵,我不信。」
「好好好,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總之現在你快冷靜下來!」
她盯著他的眼,魅目一開,光芒璀璀。「沉蓮,冷靜——」
他愣了片刻,魅目的光芒卻像是刺激了他一般,原本只是微紅的瞳孔轉為瞳心的一點妖紅。清葵嚇了一跳,立刻停止了魅目的使用。
沒想到她的媚術不僅對他沒用,反而更增加了他的狂躁。
郁沉蓮皺緊了眉,紅瞳詭艷,神情焦渴。他一把揭去她身上覆著的裘衣,竟攔腰將她抱起,丟到了床榻上,俯身壓了下來。
清葵完全被這等意外驚住,還未來得及反應,他便已狠狠地吻咬著她的唇,動作粗魯。
「……停……唔……沉蓮!」
他似未聞,動作越粗暴。刺啦一聲,裹在她身上的白絹已經被撕成了兩半。
她的身體暴露在外,雪白美麗。然而這情形似乎讓他更加興奮,完全沒有恢復神智的征兆。「沉蓮!」她的舌尖被他咬破,喉嚨里充滿了淡淡的腥氣。
清葵的手臂被強行拉到頭頂,她甚至沒有辦法使用那枚戒指。偏偏身上的藥物之前都已經拿了出來,難道真要叫她大叫麼?若被弟子看見這樣的場景,那郁沉蓮的聲名盡毀不談,他狂的樣子若被外人所見,一定會引出禍事。
他喘著氣,左手箍住她的雙手,用兩腿壓住她亂蹬的雙腿,右手抓住她的褻褲,狠命地拽。
難不成他還想直奔主題?!清葵大駭之下,居然還沒忘了撥一小塊心思琢磨他的技巧實在太過青澀匱乏。
現在的情況很明顯,他像是被某種東西所影響,無法自控。她知道此時掙扎只會讓他更加迷亂,索性停止了掙扎,只並緊了雙腿不讓他得逞。
「沉蓮……小天!」她試圖喚回他的神智。「快醒過來,你弄傷我了!」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瞬,暫停了動作,緊蹙眉頭,雙眸中的紅點稍稍淡了些許。「小葵——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剛說完,瘋狂再襲。褻褲已被他拽到膝蓋,他喘著粗氣,開始解自己的衣物。
清葵正在驚亂間,卻見他面色酡紅,神情迷離,渾身異香奇濃,竟使得她也生出一種應和般的騷亂迷動。
由于魅目假開的後果,她的確很容易動欲。但剛剛傅雲已替她扎過針,再加上郁沉蓮幾乎完全沒有做任何的挑動,按理來說不會令她欲動。然而現在——
她渾身酥軟,春情已動,居然下意識想迎合他。
糟了,莫非他的心法真與她的媚術相似,能勾人情思?
她連忙閉眼,運轉真氣壓體里的騷動。「小天,你听我說。你未修過雙修心法,若真與我——歡-愛,我一定會控制不了吸去你的內力。要是沒了內力,你還要怎麼在越鳳立足?要怎麼報仇?」
其實修習過雙修心法的人與未曾修習的人交-合,只要這心法之人控制得當,是可以不對另一人進行采補的。但由于商清葵身體里本就異常,一旦陰陽相合,便一定會不由自主地進行采補。若另一個人不懂運用雙修之力,便只有被吸取內力的份了。
郁沉蓮雙眸含水,唇卻紅得妖異。「小葵……我——不行,我控制不住……」他的衣衫已經被褪到腰下,依稀可見全身分布著點點粉紅,如同在這玉雕般的身體上嵌上了桃花印。
清葵只覺自己體內亦泛出情潮,難以抵擋,心中情緒復雜。
她未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要與郁沉蓮做這等親密之事……就算他是她心中唯一所愛,但出于這樣的尷尬無奈,卻叫她只覺得哭笑不得。
她已灰了心,閉著眼準備以反抗不成只得享受的心情迎接這種尷尬,誰知她等了一會兒,他也只是不得要領地親吻揉弄她的肌膚峰巒,粗魯地在她腿上磨蹭沖撞。
她睜開眼,往下瞧了瞧,頓時倍生囧意。
明明是他按住她欲強要行**之事,這行為本身非常禽獸。然為何他卻一臉苦悶郁卒狀,不奔向主題,卻做這等……怪異舉動……
清葵反應得很快。她望著在她上方煩躁動作的郁沉蓮,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你——不會?」
郁沉蓮身形一僵,那雙瘋狂的紅瞳看上去居然有點兒難堪。他依然喘著氣,卻好歹稍微停下了一瞬。
也就是這麼一瞬,她看見他身上布滿的桃花印,心中一動。
「小天,你還听得見我的話麼?」她盯著他的眼︰「運氣至羶中穴,再下行至下丹田,沿督脈生至百匯,凝神反復。」
他愣了一會兒,紅瞳忽明忽暗。
清葵知道他在盡力疏導體內精氣,不敢放松,只緊張地注視著他的反應。他緊蹙著眉,額頭滲出汗水,看上去非常辛苦。
所幸一直摁住她的手卻漸漸松了一些。她抽出手來,撐住他的肩膀。「小天,你一定能做到。只要將這股躁動之氣疏導,便能克制。」
他閉上眼,用力呼吸,終于漸漸平靜下來。再睜開眼時,眼中的紅跡已褪。他低頭看了看,頓時無地自容。
「小葵,我——」
清葵扯了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蠶蛹,連頭也埋了進去。
「只差一點兒,你就沒了內力。你快走罷,記住我剛剛說的那個法子,盡量平心靜氣。那個心法還是別練了。」
她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從被子里傳來。郁沉蓮穿上衣物,踟躕地看著那團圓鼓鼓的被子。「小葵,我是不是弄傷了你?」
「我沒事。」她隔了一會兒才回答。
郁沉蓮心中懊惱窘迫亂成一鍋粥。本來他只是听說傅雲和蕭錯來了,又見天水門人守得那麼緊,心生疑惑這才前來一探,未想到看見傅雲替她扎針。
後來的事情完全出離了他的想象。雖然這幾日他感到異樣,卻從未像這一次難以壓制的瘋狂,一听到她說喜歡上別人的話,便全爆了出來。
她就像是一根導火索,能輕而易舉地引燃他壓抑的狂熱。
只是未想到自己竟然全然無法控制,雖然意識清醒,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傷了她。這等尷尬之後,想必她對自己更是避而遠之了。
郁沉蓮帶著滿月復惱恨離開了房間,商清葵卻松了一口氣,撥開被子鑽了出來。
若不是因為他不會行房之道,怕是現在已難以挽回。
思及此處,她心中又有些說不清的舒緩安慰。他已年近弱冠,這些年當是潔身自好,未曾沾染情事,但他修行的心法既與她的媚術有些相似之處,又會帶來此等挑動情緒令人狂的後果,實在不妙。
也許她該回一趟月氏,查一查這個所謂的美人譜與當年的仙丘派究竟有沒有關系,又是否跟月氏有什麼不為人所知的淵源。
襄陽城,良辰閣,雅間。
宋成碧坐在上,袁傲行在他對面,神色恭謹。蘇雅以及一名神情冷峻的高大男子立在他身後,目不斜視。
「公子,明日比賽便將進行,按照之前所定的計劃,您是否該在這一場敗退了?」袁傲行斟酌了許久,終于問出了口。
「不。」宋成碧瞥了他一眼。「我決定比到最後。」
袁傲行有些驚訝。「可是公子,這樣難免會引人注目,您的身份……」
「無妨。」他手里捏著赤玉鞭的金柄,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在桌上,讓袁傲行也的心也跟著忐忑不安。「我得跟郁沉蓮比一場。」
袁傲行心中疑惑,又不好問,只得吶吶地點了點頭。
「對了。」宋成碧的瑞鳳眼放柔了一瞬。「你可知道襄陽城哪兒有最好的桂花釀?」
「良辰閣的桂花釀便相當出名,公子要是喜歡,老夫讓人送到客棧便是。」
「不必了。讓他們準備兩壺,我自己帶回去。」
「是,是。」袁傲行去吩咐人準備,離開了房間。
「殿下。」原本在宋成碧身後的黑衣男子半跪在地︰「北都穆先生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說時機將至,請殿下盡快回宮。
「這麼說,父皇染恙的消息是真的?」他蹙眉,沉吟片刻。「蘇顏。」
「屬下在。」蘇顏亦半跪在地,雙手交疊置于額前。
「你可準備好了?」
「是。屬下已準備妥當,隨時可替殿下效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