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小書 50

作者 ︰ 初

九月六日,一艘宋國的商船在九州肥前的值嘉島靠岸,因缺乏由朝廷敕、許可登岸的通牒,船主宋國商客朱仁聰被抓捕,押送至京都,暫時拘禁于鴻臚館,待明法傅士具體勘定其罪名和處罰。

我想見一見那個宋國的商人。

藤原道?的嘴角牽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這個人,難得看到我向他請求什麼,一邊很開心,一邊又有點孩子氣的想要假裝刁難一下。人的性格是復雜和矛盾的,依據時間和環境生變化,那麼短短的一刻鐘,他是一個任性的人,近乎天真的任性,我看著他,心里有些悶悶的,不知道是難過還是害怕。

唐朝崩毀後,五代十國一片混亂,經濟啊文化啊都處于停滯狀態,接著的北宋,是由一群武人建立的國家,雖然太祖趙匡胤收了兵權,降了武人的地位,太宗趙炅在北伐失敗後更是狠抓內政,復興文藝,將文人的地位一升再升,但大和對建國僅數十年的宋朝總有些看不上眼。以前頻繁派到唐土去學習的遣唐使,也擱置了很久。藤原氏掌權的後期,對外基本采取了半閉關守國的政策,並頒布法令,禁止大和人私行出國。

又,商人逐利,在海運危險、沒有保證的情況下,他們很少會主動運輸經論諸宗章疏等利薄卻分量沉重的書卷到大和販賣,所以,京都的王公貴族們,他們在享受綾羅綢緞、瓷器、染料、香藥和茶葉的同時,也叫喊著〔上國之風絕而無聞,學之恨在此事〕這樣義正嚴詞的話,打擊那些將異常奢侈的舶來品賣給他們的宋商。

一條天皇朝,幾年前定下法令,對每艘在大和登岸的大宋商船記錄造冊、予許可登岸的通牒,規定每艘船的來航時間必須間隔兩年,不滿兩年來航,一律拒絕登岸,在我看來,這很可能是最早的外貿配額。當然,只要利潤足夠,就有人敢博命。一些貪圖利益的宋商,往往托詞途遇風暴意外漂流而來等等,在兩年的限期內,非法走私貨物到大和。朱仁聰便在此例。

我不管藤原道?用了什麼方法,他派人將朱仁聰從鴻臚館里接出來,送到二條院。

朱仁聰個子不高,穿著一件綠色、非常寬松的綢緞長褂,一進入偏殿,他就跪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幸子在我的示意下退出去,拉上格子門,?,跪在我的身後,我沒有辦法指揮他。

朱仁聰作為商人,自然懂得審時度勢,所以,他很听話,要他抬頭,坐直,喝茶,他都不拘泥的做到,只是眼楮仍然不敢朝我看。

他是寧波人,他開口說話,是帶著寧波口音的中文。

‘那邊現在是哪一朝皇帝?’我問。

‘小的回公子話,現在是太宗皇帝,至道二年。’

北宋實際很短,前後一共一百六十多年,現在,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蘇軾、梅堯臣那些艷絕千百年的文學大家都還沒有出生吧,想到這些,我忍不住笑了,現在,日本人還只知唐詩,不聞宋詞,不久的將來,他們會為了司馬光的史書、黃庭堅的字、蘇軾的詞而傾倒吧。

耳畔,朱仁聰流利的描述著宋朝的風土人情,氣勢輝煌的汴京,商業繁榮的兩浙,春花秋月的江南,我微笑的听著,心里,遺憾的感覺一點一點肆溢。

十世紀的宋朝,有著至高無上的皇帝,臣民的言、行、穿戴,都按照士、農、工、商嚴格的劃分出等級,雖然是同一塊土地和相同的民族,但那里無法令我產生歸屬的感覺,我出生的地方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這是永遠也不會遺忘或改變的。

在藤原道?的安排下,朱仁聰用一半的貨物為代價,獲得了一張特別許可登岸的通牒。

宋朝的貨物,拿到日本販賣,都要冠以唐名,如唐錦、唐綾、唐墨等等,用來以物易物的則是倭刀、倭扇、倭畫屏風等等。為了趕冬初的季風橫渡中國東海,朱仁聰匆匆忙忙的置換好一船貨物,來告辭。因為常年在海上,他的面容微黑粗糙,這次能夠順利,他自己也非常意外,這個時候終于放下心,幾乎有些語無倫次的說著感謝的話。我沒有打斷他,讓他慢慢的說完。臨行前,我拜托他下次來,為我帶幾冊唐後主的詩卷,他狠狠的點頭答應。

回航,按照慣例,從九州肥前的長崎港出,如果順利,一周內外即可抵達蘇州,我,獨自的站在廊沿,目光遠到不知道的地方,不是時間和距離,也不是感情在牽絆,那個我所出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

空氣,越來越潮濕,沒有多久,雨就冷冷的下起來,我收了收攏在衣袖中的手,手腕上用絲線纏繞著兩粒原本供奉在皇宮紫宸殿里的勾玉。

藤原道?無比堅定的對我說,青色的為死返玉,紅色的為生返玉。

是不論生死都能夠平安回來的意思嗎?

那就當作是真的吧,因為,我啊,一定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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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臚館︰

初名為‘客館’,後模仿唐朝改此名,是日本古代接待外國使節的地方,唐末,日本朝廷停止派出遣唐使以後,鴻臚館多用來作為商旅下榻的場所,供給衣食。

太宗趙炅︰

即趙匡義、趙光義,趙炅是其登基後的改稱。

北宋︰

西歷年-11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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