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四九零)梅廊十里沁香流

作者 ︰ 曲甲

霧靄沉沉,漫山盛放的梅花都湮沒于這場蘊量已久的大雪里。一連兩天,雪片白羽般地紛飛,間或稍晴,又接著揚落,將天地層層緊裹,把山河鋪了個遍體銀白。

一對藍色鹿皮靴踩在山崖邊邊,兩尺外就是二十丈高的峭壁外空,雪地滑溜,驚得阿圖忙喊︰「站住,小心!」

靴子停下,凝立不動,著白狐皮裘的女子卻沒回過頭來,而是一言不發地朝著遠方望去,看雪壘長路,艱難旅人,蜿蜒河道,素裹烏篷。

阿圖踏前幾步站在女人身旁,板著臉罵道︰「找死啊!」

趙栩微微一笑,指著崖外說︰「要是我真掉了下去,你會怎麼辦?」

白痴!竟然打得出來這種比方。阿圖謔笑道︰「放心吧,有本夫在此,丟不了卿卿小命。」听她道了聲︰「好」,抬腳就向外空跨去,慌得一把抱住她的腰,拖著她的身子連退數步,月兌離險境,耳中卻傳來她咯咯的笑聲。

婆娘是不是瘋了!阿圖狐疑地朝著她望去,對方正安安靜靜地呆在他臂彎里,眼珠和嘴角處都帶著一絲調侃味,便知道她是拿自己來開涮了,胳膊一振,讓她自己站于地面上,沒好氣地說︰「要是本夫懶得拉你,你這香玉就要‘啪嗒’一聲地消損了,知道不?」

皮裘大翻領上的毛絨絨堆在她臉頰兩側,趙栩嗤笑道︰「還‘啪嗒’一聲呢,你以為是扔隻果啊?你敢不拉本公主!本公主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哭都來不及。」轉身走向山廊,邊走邊說︰「本公主本來心情不佳,可剛才給你這麼一搗乎,倒好了許多,現在沒事了。」

「搗乎?」阿圖笑嘻嘻地跟上她,調笑道︰「本公子去文心坊原是想搗乎的,可被你拉到這荒山野嶺里來,哪有搗乎成。」

「呸!梅崗是荒山野嶺嗎?沒個品味。」趙栩啐了他一口,又因那句「搗乎」的玩笑,拿著手指在他頭上、身上一頓亂戳,卻被輕易而易舉地給化解了。

雨花台有東、中、西三崗,其中之東崗即為梅崗,環崗之山廊名梅廊。每逢冬季,萬株梅花盛放,紅花白朵漫山而開,時人稱之「香雪海」。

山廊曲節而上,百余步便建有小亭一所,可休憩或觀景,又沿途分出岔廊通往一處處小園,小園的入門皆是白牆上開一梅花形門洞,端地別致。游廊依山而建,有廊頂遮覆,又因為風向的原因使得雪飄不進來,所以這一段的廊道中並未積雪。

進了山廊,沿著石階向著山上走去。廊道空廓,四下寂無人聲,只有兩人腳步聲在回響著。身邊的女人腳步輕快了起來,一雙眼楮也東掃西瞄地看起了風景,不象剛上山那陣帶著滿月復的心事。阿圖問道︰「說吧,你倒底有什麼事?」

「算了。跟你說也是白搭。」

「說嘛,不說怎麼知道是白搭?」

「知道是白搭還用說?」

「不說悶著更白搭,還不如說說。」

趙栩停住了腳步,身軀一側,面對面地說︰「真要听?你多半會後悔。」

一蓬梅枝就落在她的身後,積雪覆住了其上的多半,剩下梅花探出嫣紅的面龐,濃烈欲滴。阿圖伸手摘下一朵紅梅,在她的發鬢比了比,插在其上的某處。欣賞兩眼後,吹了個口哨道︰「好看。說吧,我听著。」

女人一動不動地任由他完成了這個動作,臉上逐漸流淌出一絲淒涼,聲音似乎是從山廊外夾在風中吹來︰「半年前開始,我就沒讓他踫過我。前天他喝醉了,問我是不是另外有了人。」

「我沒辦法接受他了。」她扭過頭去說,一串眼淚打眼角流了下來,「他是個好人,但我真沒有辦法……」

他的身體因這兩句話而陡然地僵硬,心虛地問︰「你怎麼回答的?」

她用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抬起臉來,橫著雙眉冷笑道︰「你怕了?」

問話有損男人的尊嚴。阿圖怒道︰「我怕啥?」

「別裝模作樣,心虛就是心虛,說出來也不打緊。」她諷刺道。不等他回答,目光向著山外望去並悠悠地說︰「小子,放心吧!我趙栩也是有擔待的。即使有了什麼事,我也不會讓你為難,更不會去傷害自己的妹子。」

說完,她便繼續向著山上走去,長皮裘的大擺下,藍皮靴踏著石階咯 作響。阿圖趕上她,關切道︰「如果那樣,那你怎麼辦?」

她忽然地發怒了,大聲吼道︰「不關你的事!」

幾名文士學子模樣的游人正沿著山廊走下,隨身攜帶著台照相機和一個三腳架,最頭前的一名青年還邊走邊在口里吟詩道︰「梅廊十里沁香流,得遇梅花去苦憂。淚別前年鄉里路,今朝卻喜見枝頭。」

吟罷,身邊之人皆叫好。一名青年開口道︰「恆明的這首詩……」剛說到這里,忽傳來那聲河東獅吼,話頭立馬就被嚇斷了。再瞧喊話之人,人人都是頭腦里一陣暈乎,心道︰「世上竟然有這般的顏色。」

本來就心情惡劣,還跑來幾個呆子傻乎乎地朝著自己死瞧。趙栩大怒,即刻就忍不住地要發飆,正要先臭罵他們幾句,再讓他們滾蛋,身邊的阿圖卻把她一攔,在耳邊低聲道︰「別鬧,是熟人。」

果然,那幾人從震撼中回過神來,紛紛走上前對著阿圖行禮︰「如意子。」

這幾人是方其義的照相學會的,阿圖也並非都認識,卻知道那名吟詩的青年名叫李真,是京大建造博學院畢業的,相拍得不錯,方其義所開的相展里就選了他的兩幅圖。至于其他幾人,有的面熟但不知名,有的就根本沒印象了。

「恆明,上山拍雪景啊?」阿圖笑眯眯地還禮道。

此李真就是曾和蘇湄同上過公共課,又和唐棣交好的那個李真,由于建造學院的博學士課程只是三年,所以他年中就畢業了,目前供職于一家恆產商行。他雖然一直都是蘇湄的傾慕者,但頗有自知之明,暗忖自己配不上人家,也從沒起那種心思。稍後,見唐棣對蘇湄有意,本以為以唐公子的家世和人才定然能摘取這朵名花,卻不料半途殺出個如意男來,硬生生地把美人給抱走了。

初始,李真覺得這兩人配得莫名其妙,蘇湄的抉擇也莫名其妙,可後來隨著趙圖的才能一一顯現,名聲從鵲起到如日中天,他終于服了︰蘇大美女才是真正的火眼金楮。此時,听到趙圖發問,便回答道︰「是,主要是拍梅花。這是方會長安排的,學會的人分了好幾個小組,每組都要去個地方拍梅花,我等經抽簽後來了這里。」

兩人說了幾句話,臨別前,阿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恆明,听說你在一家恆產商號做事,商號叫什麼名字?」

「棲霞建造。」李真答道。

哈、哈、哈!世事居然這麼巧。一品閣溫泉之行後不久,王益之便跑來和阿圖說有家中小型恆產商號同意出讓,它有二級營建資歷,正符合大家的目標,其名稱就是棲霞建造。

雙方拱手而別,阿圖陪著趙栩繼續往上走。

也許是經過了這撥人的打岔,她明顯平靜了許多,眼里看著山廊外,腳下默默地邁著步子。

無聲地走了一段,阿圖終于忍不住道︰「喂,你說話啊。」

「說啥。」

「什麼都成。」

趙栩無奈地笑笑道︰「算了,你是個沒心的,也不經事。早就講過了,跟你說乃是白搭。」

難道自己在她心中是那麼地無能,或者說不堪?阿圖不忿起來,想反駁卻不知從何開口,听她繼續說︰「就這樣吧,你啥也不用去想。我開年就三十歲了,很快就要老了,你也會很快就不要再看我了。」又嘆道︰「有時我但願那日的火槍里是裝了彈丸的,瓶子里裝的是真的鶴頂紅,那該多好,什麼都解決了。」

她的話讓人听著心酸,可所擔心的卻沒道理。道邊出現了一個小亭,斜頂上積著厚厚的雪層,四角彎彎地向上翹著,紅色的亭柱在雪色一片里顯得格外地惹眼。亭中並無石桌或石凳,只是在四根柱子間橫了擱板,權作為游人休憩的凳椅。由于它建于一個向外凸出的平台上,所以亭中的地面連同著亭椅都被雪所蓋住了。

阿圖在她腰間一攬,說道︰「走,進去坐坐。」她順從地跟著他走了進去,來到亭中,他用袖子抹走了亭椅上的雪讓她坐下,並自坐于她身旁。

庭外是灰沉沉的天色,晴朗天可見的遠處江水業已消失于視線里,雪花又開始一片片地落下,涂抹著遠景近觀。她消散了適才的張牙舞爪,將溫柔的一面呈現于他面前,與他並肩靠著,恬靜安閑。她就是這樣,一會兒凶悍得象只母老虎,一會兒又柔順得勝過最賢惠的女人,這種性情使他著迷。

「你也許覺得奇怪,我是打那里來的?」他開始講故事,帶著法比奧教士那種啟發人心的牧師味道。

「是啊,大家都說你是從海上漂來的,可我真不怎麼信。」

「其實啊……唉……實話我可只告訴你一個人,誰叫你是我最最喜歡的阿羽……實際上我根本不是從海上來的……」

「看看,我的懷疑是有道理的吧。那你倒底是從哪里來的?」

「是從山里。我爹是個道士,我爹的爹,你猜他是誰?告訴你,是我祖父,也是個道士……」

「廢話,你爹的爹自然是祖父。」

「我爹和祖父都喜歡煉丹,成天都在丹爐前搗乎……哦……不是那個搗乎啊,否則會被燙化的……」

「死!」

「他們搗乎了一輩子,可從來都沒練出神仙丹來。直到有一天,兩人在山里采藥,忽然天邊炸了個響雷……」

「啪」的一聲,不知不覺的現實中,蒼穹里已鉛雲密布,東北面天空中真的放了一道閃電,雷聲滾滾。或許是因為正全神貫注地听著他的故事,一道稍響的雷鳴竟然把她嚇了一跳,驚叫往他懷里一撲,阿圖得意洋洋地抱住她,繼續道︰「別怕,一個雷而已。響了雷之後呢,忽見遠方火光沖天,他們定楮一看……哦……真失火了!」

濃濃黑煙打山下的小河里冒騰起來,一條小船著了火,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人正往著水里跳。故事和現實如此地和諧,絲絲入扣,趙栩哈哈大笑起來︰「快說,快說,他們是不是撿到了金子?」

「不是,可比金子更好,是一塊發出火光般寶焰的仙石。他們把仙石帶了回去,就在丹爐里練啊練啊,練了三天三夜……哇!」

「練成啥了?」

「一粒仙丹。我祖父一口就把它給吞了,不一會就飄飄乎地上了天,做了仙人,飛升時還給了我跟我爹一個飛吻!」

「死!就這麼神!」趙栩笑吟吟地听著,雖知道他講的都是亂編的故事,卻听得津津有味,「後來呢?」

「我祖父飛升了,可我父親還留在人間。唯一的一粒仙丹已經被吃了,怎麼辦呢?幸好仙石還有點渣,他就拿這仙丹渣去練丹,練啊練啊,練了三天三夜……哇!」

「又是一粒仙丹?」

「對了一半,因為只是半顆仙丹。他把半顆仙丹一吃,‘唰’的一聲,他的上半身就飛升了……」

「啊!那下半身呢?」

「少了半顆丹藥,它飛不上去,又羞于見人,便跑進了深山里。因為不好意思當道士了,只好做了一名和尚。」

「呵呵。」

「我看到連仙石渣都這麼神奇,就趕緊把渣的渣也放進了丹爐里練。」

「你想干啥?飛升一半的一半?」趙栩狂笑道。

「唉!就算沒一半,飛升個腦袋,或者個搗乎都好啊……」

「死!」

「我練啊練啊,練了三天三夜……哇!」

「練出了什麼?」

「就是你這個女奴曾吃過的女奴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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