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五零一)蟲草湯姜棗茶

作者 ︰ 曲甲

進了養心殿,在一聲聲「皇後駕到」的傳喚中,胡獻容穿過了西暖閣,來到了這里最北端的配殿午禾堂,皇帝一般都在這里用膳。

午禾堂之名取自唐朝李紳的名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取名之意不言自寓。

前朝的帝王是每日兩餐,一般為早七午二,或者早九晚四,但本朝改了這個規矩,每日三膳,分別為早七、午一以及晚七。

午禾堂里並無皇帝身影,幾名宮人正在膳桌旁忙碌收拾,值膳太監呂有祥迎候上來︰「皇後。」

間的大銅座鐘尚未指到一點三刻,皇帝這麼快就用完膳了?胡獻容皺眉道︰「皇上呢?」

呂有祥惶恐道︰「回皇後。膳後皇上自行離去,奴婢不知去向。」

「嗯!」胡獻容雙眉一豎,冷哼了一聲。

呂有祥四下偷瞧一眼,低聲補充道︰「膳間,皇上曾命奴婢將一盅蟲草百合鷓鴣湯給承禧殿送過去了。」

「皇上自己不喝?」

「皇上淺嘗了一口,便夸今日的湯炖得好,說要給葉昭儀嘗嘗……」

皇後微微一笑,大袖一甩,轉身便行,身後傳來宮人們的齊聲恭送。

不知何時,天落起了濛濛的細雨,在天空撲落得紛亂無序。白玉雕欄,青石甬道,在陰沉的天色下,潤濕中透著淒涼感。偌大宮廷,稀疏人跡,更顯蕭瑟。身後的宮女紫玉剛招呼旁人去取皇後的黃羅傘,卻被胡獻容給阻止了,稍提裙邊就朝著雨中走去。

一碗湯微不足道,但在兩心相印的人之間卻勝過千萬句海誓山盟。皇帝的那碗湯送去給了葉昭儀,可胡獻容並不因此而吃醋,或是沮喪,她也曾喝過一碗相似的湯,也值得上千言萬語。

一個人的一生,喝過一碗這樣的湯就已足矣。

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春光乍泄的玄武湖中,他正從湖水里**地站起身來,帶著無奈卻無怨無悔地笑容,對著懷里的少女說︰「都喊過好幾次了,讓你站起來,可就是不听。」

滿船前來踏春的家族姐妹們剛從驚慌失措中緩過氣來,便即刻被鄰船跳水救人者的這句話給逗笑了。挺拔的身材,黑長的眉毛,尖尖的招風耳,雖不怎麼俊秀,卻有讓人過目不忘的風采,這就是她對他的初印象。

可惜,懷中的那個少女不是她,而是只比她大了兩歲的堂姑,因為是堂姑中最小的一個,所以她又喊她小堂姑。那是十三年前,她才十七歲,前一年剛剛考入崇文館。

崇文館是個位于玄武湖畔的古老學院,幾乎和集慶院一樣的歷史久遠,許多世家的子弟若要讀經史都會選擇來這里,而小堂姑也在這里讀二年級。

館中有名當時還很年輕的先生,三十不到的年紀,名叫馮鐵岩,是館里教授法學的講師。某日的課室外出現了他,是來尋馮先生的,一身灰藍的便服,樸樸素素,臉上卻帶著夏日般明快的笑容。

「你是小璇的佷女?」他居然記得她。

她先是欣喜,可隨即目光黯淡了下去,胡若旋根本就沒提曾見過他,這位小堂姑太有心機了。

可不管如何,她和他還是開始交往了。少女的心思,就象積累已久的塵,終會在某天遇到一場風,吹得滿天彌散。

「皇後駕到。」

前方傳來了宮人的喊聲,將她的思緒打斷。人生就是這樣,美好總是如此的短暫,哪怕只是在心中偶爾地回想都似乎是種奢望。

※※※

承禧殿內,趙弘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股辛辣味涌上來,精神頓時一振。再嘗一口,但覺又香又甜又辣。等到他一口口地將滿碗茶喝下肚後,五髒六腑中全是熱乎,說不出地舒泰。

「阿竹,這是什麼茶,怎麼這般好喝?」

葉夢竹穿了身綠襖,外套了件白袍,笑答道︰「皇上賜臣妾一盅湯,臣妾也當回贈一碗茶。」接下了他手中的空茶碗,轉遞給宮女,繼續說︰「這茶叫姜棗茶,乃是用老姜、紅棗煮成,再加入紅糖,制法簡單。臣妾自小就愛喝,每逢秋冬便常喝它。」

「不錯,朕以後也要常常喝這姜棗茶。」

趙弘從八仙桌旁站起身來,摟住她的腰,一起走去軟榻那邊並肩坐下。

皇帝的城府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時常也會把心思掛在臉上。瞧他從入來伊始就是滿臉笑容,葉夢竹問道︰「皇上似乎今日心情大好。」

趙弘輕撫著她的手,笑道︰「還成。實則只是半喜半憂。」

「哦。」葉夢竹淺淺地應了一聲,並不往下追問。

皇帝等了一會也沒等到那句承上啟下的問話,只得自行往下說︰「先說喜的吧。朕上午準了樞密院升葉銳為代提督的提案,還封了他一個三等勇毅男。」感覺到懷中的人一動,猜到她就是要起身謝恩,手上加把力摟住,攔阻道︰「坐著別動,朕不愛听那個。」

「臣妾多謝皇上垂愛。」葉夢竹雖然沒起身,但還是堅持道謝,接著問︰「那憂的呢?」

趙弘臉色轉為無奈,黯然道︰「還不是那些事。嚴象今天在朝上把錦衣衛擴充預案給說了,瞧內閣那幫人的模樣,估計難成。」

葉夢竹沒接口,而是緩緩地倚在了他的肩頭,像名溫順的小妻子,又拿起他的手來看看,道︰「指甲稍有些長,臣妾為皇上修甲可好?」

「不、不。這些活就讓宮人去做了,阿竹還是和朕多說說話吧。」趙弘把手收了回來,「阿竹說說看,這一堆事朕倒底該怎麼辦?」

「臣妾可不能妄言國事。」葉夢竹搖頭道。

「朕讓你說,你盡管說就是了。」

葉夢竹揉揉鼻子,做出副頑皮態道︰「那臣妾就說了,說錯了皇上可不能責怪。」

「哪能呢。」

葉夢竹呵呵一笑,爾後直起了身子,正色道︰「皇上之難題,無非是覺得要對北洋負責,替它選一個合格的總督出來。」見他面帶鼓勵的微笑,接著說︰「皇上目前認定的人是楊重甲,必定也是遵循著這麼個理。可臣妾以為,楊重甲真的就比黃冠庭勝任嗎?或者兩個都勝任,或者兩個都不勝任,皇上心里並沒有確切的底……」

趙弘的臉色慢慢沉了下去,稍後卻緩緩點頭道︰「不錯。朕心頭的確是一點底都沒有。」

葉夢竹凝視著他眼神,繼而道︰「皇上亦懂棋理,當曉得盤上有急所,急所為弈者雙方必爭之地。臣妾請問皇上,拋開勝任之說,只從得失上講,誰最迫切想要這個總督之職?」

當然是胡黨。倘若失去了北洋,胡氏就無法和武世家在軍界相抗衡。趙弘拇指一翹,指尖對著慈寧宮的方向道︰「那還用問?」

「其次呢?」

「武世家那幫人?」

「倫掌院、黃總院和嚴同知想過要得到這個職位嗎?」

「這個!」

趙弘幾乎跳將起來,一絲靈感在腦外晃悠著,幾欲抓住,卻偏偏差了點。再瞧身邊的葉夢竹,微紅著的兩腮帶著動容色,緩慢地說出斬釘截鐵的話語︰「臣妾敢說他們從沒想過。」

倫以賢、黃國夏和嚴象都是帝黨成員。皇帝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北洋總督這個職位和帝黨無關,所以倫以賢他們是不會去起這個心思的。換而言之,因為自己是皇帝,所以才會把這個職位的歸屬看得那麼重。不管是任命黃冠庭,還是楊重甲,總督一職終歸是落不到帝黨手里,對鞏固皇權沒有益處,除非是用它去交換什麼。假如只把自己看成是帝黨的一員,那麼就該去好好考慮怎麼用這個機會來為帝黨換來利益,而不是執著于該究竟把它給胡氏還是武世家。

可自己畢竟是皇帝啊!趙弘長長的喘了口氣。他不是不知道,只要把北洋總督一職任命給了楊重甲,和太皇太後的關系就立即交惡了,但他總以為要對國家負責,來挑選出最合適的人來領帥北洋,以避免美洲之敗不再重演。自太皇太後上次在慈寧宮說出了默許黃冠庭後,距今已兩個月了,每次去給老太太請安時,所見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最近兩次甚至都沒讓他進去,只推說身體不適。無論如何,總督的定奪實在是不能再拖了。

趙弘早就看出來了,自己的昭儀是個頭腦管用的,每每所出的主意都大是可行。這次她暗示著自己用總督一職去換取諸如錦衣衛擴充這些權利,假使拋棄情感去看,的確是可行又合理的。

葉夢竹站了起來,走到八仙桌前從保暖的草窠中提起了茶壺,倒了第二碗姜棗茶,端過來遞給他道︰「皇上再喝一碗吧。」

趙弘失魂落魄地接過茶碗喝了一口,香甜之味似乎淡了許多,辣中仿佛滲出一絲苦澀,無可奈何道︰「阿竹提醒得好,朕還真是不能隨心作主。」

葉夢竹黯然,安慰道︰「皇上年輕,總有大權滿握的時候,慢慢來就是了。」

趙弘慢慢地喝起茶來,一口接一口,讓諸般的滋味在舌尖回蕩。終于,茶喝完了,無神地嘆道︰「也只能這樣了。」又自我解嘲地問︰「阿竹。朕是不是個特沒用的皇帝?」

男人要是這麼問一個女人,無疑是沮喪到了極點。兩道淚水從眼眶里滑了出來,葉夢竹右手指往他嘴上一抿,哽結道︰「皇上別這麼說。在阿竹看來,皇上是最有抱負君主,終會如楚莊一般,一鳴沖天。」

男人又往往是最吃不得屁的,特別是打最心愛的女人嘴里說出來,那效果更勝于萬人吶喊。趙弘頓覺仿佛有股熱潮醍醐灌頂般的澆下,從頭頂直向四肢百骸中奔流而去,緊緊地摟住老婆細腰,熱淚盈眶道︰「阿竹!朕……」

兩個人就這麼依偎著,讓眷戀和相知借著接觸彼此傳遞。過了好久,身體分開。趙弘忽道︰「不對吧。」

「什麼不對?」葉夢竹奇怪道。

「你剛才說朕是‘亦懂棋理’,朕听起來怎麼都覺得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葉夢竹笑了起來。

看到她笑里所暗含的奚弄之態,趙弘恍然大悟︰「阿竹是意指朕的棋力差勁……」見她笑吟吟地並不否認,怒道︰「朕也不是那麼差勁好不好,你這國手不也只是饒朕二子而已。」

「那是臣妾讓著皇上的。」

「你說什麼?」

「要來真的,臣妾可饒皇上四子。」

「氣死了,朕不信。取棋來!」

到了傍晚,趙弘被讓四子卻連輸三盤,盛氣負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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