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老公滿意地看著衛若子臉上的表情由驚詫到恐怖再到不甘再轉為疑惑，他倏地將聲音驟然轉寒，一個字一個字咬著牙說道︰「娘子沒能去看的熱鬧，為夫卻是去看了。」
這句話冰冷如刀，听在衛若子耳朵里，竟是生生讓她打了個冷顫。
他看了什麼？親眼看著自己老爹被千刀萬剮，一片一片凌遲處死？
衛若子在這種平靜里由衷地感到了某種不安，向來憊懶的腦子開始認真思考問題︰義父？這關系得有多復雜？化身為仇人的義子搞潛伏？順帶還娶了仇人的啞巴女兒當老婆。大哥你究竟搞哪樣？報仇就報仇吧，你不痛痛快快將仇人們一刀殺了干淨，偏偏還要玩什麼精神折磨。這得要多糾結的人才玩得出這般高水準的技術？你當自己是哈姆雷特啊？得多大的恨，才會認為︰不能單純用生命償還？夫君大人你快快將這個中情由為我解說清楚罷，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怎樣與你配合無間。
帥老公又用兩指拈起一枚桂花糕喂到她嘴里，動作輕柔得跟剛剛滿屋子人在的時候一模一樣，無盡溫柔。似乎真是一個多情郎君，正為病弱的嬌妻閑話典故，以驅散時光中的寂寂無聊。
而事實是，變態帥老公語意不善，怎麼听都帶著股硝石火藥的味道。這具身體前主人的尋死行為顯然刺激了這個男人，深藏在這個男人平靜表相下的火山積蓄了多年的能量，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而她，很明顯就是那根被火山相中的引線，等待著他隨時點燃，一觸即發。
靠，她才是應該發火的那個才對。
要不是這具身體無知的自殺行為，怎麼會造成她的悲催穿越？大姐，你自己都過不下去了，干嘛還要把我拿來頂缸？
衛若子真想仰天悲嘆︰穿越游戲一點也不好玩。
帥老公從小幾上端過一盞小蓋鐘，輕輕地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跟她細說當年︰「十二年前，公孫府一門三族五百二十六口在午門斬首。娘子不知道罷，公孫大將軍凌遲前一刻，他族中至親五百二十六口卻已先他一步，在午門被斬落了腦袋。他的妻妾，兒女，兄弟，族人……只是除了，我這個命大的公孫府五公子。」
果然，滅門滅族的仇恨。唯一的幸存者。
帥老公將蓋鐘重新擱回幾上，又將目光移到衛若子臉上︰「娘子當年年紀還太小，沒機會看到五百多顆人頭在午門前骨碌碌不停滾落的盛況。那場面，端的是大周國有史以來最為壯觀的一幕了。為夫當時就站在刑台之下，與那斷頭台只有十步之距，倒是看了個真真切切。」
「娘子可知道，看著自己娘親的頭顱一路從斷頭台上滾到自己腳邊時，是個甚麼滋味麼？你必定是想不到的。可惜，你親娘死得早，不然為夫倒是可以讓你親身體驗一番。」
衛若子倒吸一口冷氣︰以牙還牙？老兄，你都準備了些什麼復仇手段？
「那日，我那娘親被劊子手一刀砍下頭顱，那頭顱一路咕嚕著滾到我腳邊時，眼楮恰恰朝上，就那樣直直地看著我。」帥老公頓了頓，道︰「娘親雖只是一個頭顱，卻還似以前那般嫻靜端莊。」
他嘆口氣，又道︰「她原就是這世上第一等美麗溫柔的女子。」
他又停了半晌，忽然溫柔地沖衛若子笑了笑，如冬梅乍綻︰「你不知道罷，你小的時候她還抱過你的。只怕你不大記得了。」
「那時我身周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但娘親偏偏就能在這人海中找到我，她的頭顱從虎頭鍘下滾落，一路不停，直到我的腳跟前，仰面停下，那麼多人，她偏偏就在我腳邊停下。然後，她極慈愛地笑了笑。那笑，同我幼時不敢獨睡時，她坐在我床邊哄我入睡時的笑容一般無二。」
「這世上，你定見不到這般美麗的笑容。」他的眼神有點恍惚，似乎穿透他面前的衛若子，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行刑現場，與那頭顱上的美麗笑容低頭對視。
但這恍惚只一剎，衛若子甚至還沒來得及捕捉到那其中的悲傷，他的眼中臉上，又恢復了之前那種面無表情的俊逸。
衛若子眼前恍惚出現了這樣一副畫面︰高高的行刑台上，密密麻麻地跪著無數男女老少，衣衫襤褸，神情淒慘。台下人頭涌動，同樣的男女老少似螞蟻般鋪散開來，眾百姓一臉興奮期盼。然後頭綁紅布帶的彪形大漢似那健美先生般雄赳赳氣昂昂地扛把鬼頭大刀行將出來，從台上的人群中連拖帶拽地推出一名美麗婦人，推到那斷頭台前。
接著，大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充滿了力與光的美感。然後，「 嚓」一聲，一個圓形物體骨碌碌地從台上歡跳著往台下黑麻麻的人群中滾去。圓形物體上的美麗眸子睜得大大地，直勾勾地盯著人群中一個黑衣男童，那男童頭上斗笠壓得低低地，被人群擠來擠去。圓形頭顱連蹦帶跳地滾到男童面前，驟然停住，美目一扇，嫣然一笑。
衛若子忍不住全身一抖，一股寒意自心底深處騰起，在全身蔓延。
帥老公還在繼續說︰「為夫當年被忠伯初救出將軍府時，尚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情。直到那日被忠伯帶去觀刑，初初本來是極難過極害怕的。但那時見到娘親臨死前這一笑，不知怎麼，我竟一下子不害怕了。正是那一日，為夫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全都死干淨了。娘子，你說說，自此日後，這世上還會有甚麼事，能令為夫感到害怕？」
他看了看衛若子慘白的臉色，微微一笑，道︰「這便怕了麼？為夫還未說完哪。隨在我娘後頭，我那大哥，二哥，四哥，六弟，叔叔伯伯，還有我三姐，七妹……對了，我那八妹那時與你玩得最是要好。但那一日，他們的頭顱卻一個接著一個被砍落了下來，有些滾遠了，有些停在我近處。」
「這些就是在這世上與我最親的人，他們的腦袋，那天全滾落到了我腳下。那些腦袋上的眼楮，一個個睜得圓圓地，全在看著我，有恐懼的，有懵懂的，有不甘的，有不憤的，好像都在質問我︰你的頭顱原也該在這里和我們一起滾落的。為何獨獨逃了你一人？老天爺讓你逃出來，你該做些甚麼？該做些甚麼？」
這話音里蘊著的滔天恨意將衛若子壓抑得不能呼吸，偏偏帥老公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這種極度的恨與極度的平靜，讓衛若子再一次懷疑自己所處環境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