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恰逢五日大朝,凡是夠得上朝官資格的官員都來了,滿滿當當擠了一屋子,顯得乾元宮平日里空曠無比的的大殿忽然狹窄起來。文字首發也好在是大朝的日子,就連恭親王按例也是要上朝的,不必秦衍派人去將所有的官員一一請來,那樣肯定會打草驚蛇的。
秦衍坐在御座上,看著滿屋子的人,心里滿意的很。
一般來說,大朝其實是說不了什麼事情的,不過就是大家來給皇帝請個安,意思意思的走那麼一個過場,就完了。真要這麼一屋子的人商量事情,還不吵翻了。
不過今日有些特別。所有的大臣都發現,他們按例請安之後,皇帝並沒有發話,而是一雙眼楮在他們之中掃來掃去的。稍稍膽小些的大臣,便立刻戰戰兢兢的回想自己是否有哪里失儀了。就算是膽大的官員,也都是大氣不敢出一下。這時候朝官們才發現,不過是兩三年的時間,他們的皇帝,已經具備了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所具備的犀利和威嚴,他們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
如今他不再收斂自己,是不是也意味著,他想做的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了呢?
就在大家心中都猜測紛紛的時候,那個高高在上的人抬了抬手。原本就靜默的大殿,仿佛一下子壓抑起來。秦衍開口道,「眾卿,可還有本奏?」
歐陽敬從隊伍中走出來,「陛下,臣有本奏。」
綰綰的心突然劇烈的跳動起來。她今天本來也應該請假在家躲避著一切的,不過昨晚用晚飯的時候,看見了歐陽敬,想到他是御史大夫,想必今天是要唱主角的,綰綰就不能自己安坐在家中了。于是還是一大早就進宮來,心情忐忑的跟著秦衍來早朝。
「歐陽卿家所奏何事?」秦衍仍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看的綰綰心里感嘆,影帝啊,奧斯卡小金人非他莫屬啊。
「啟稟皇上,臣彈劾中書令錢飛雲結黨營私,賣官蠰爵,強佔農民土地,貪污受賄等罪狀,請皇上聖裁。」此言一出,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歐陽敬和錢飛雲二人身上。
「歐陽卿家可有明證?」秦衍仍舊不慌不忙的問。
「自然是有。臣請皇上著刑部和大理寺立案,到時臣便將證據移交有司。」歐陽敬道。
接下來便是一發不可收拾,許許多多的御史統統出列,彈劾恭親王一黨的官員,都是各種各樣的罪狀。
而最讓人吃驚的,是繡衣御史張楓,彈劾恭親王有謀反之意。
于是皇上下令,將這些人暫時收押,派人去他們家里搜查,並著刑部和大理寺立案,早日結案。然後就退朝了,留下一干大小官員在原地,有的尚沒有反應過來,有的已經哭喪著臉了,還有的,便如錢飛雲與恭親王一般,面上什麼都看不出來。
這場大案驚動了無數人,卻沒有引發什麼騷亂。當天去各府搜查的人帶回來的結果是罪證確鑿,因此大理寺和刑部十分迅速的結案了。該發配的發配,該死刑的死刑,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幾天之後,便只剩下一個恭親王關在大理寺了。
大理寺卿前來請旨,問皇帝該怎麼處置。
秦衍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問道,「恭親王是什麼罪名?」
「回皇上,是謀逆。」
「嗯。那你們查出來的結果呢?」
「這……恭親王府私藏玉璽龍袍,以及兵甲無數,謀逆之心昭然若揭。」大理寺卿猶豫著答道。
「嗯,那依律當如何啊?」
「依律當……當……」大理寺卿已經戰戰兢兢了。
「嗯?」
大理寺卿撲通一聲跪下,「依律……當誅九族。」
謀逆者,誅九族。自古皆是如此。因為一個皇帝不會允許任何人威脅到他的皇位,甚至是覬覦都不可以,絕對要扼殺掉,斬草除根。可是現在謀逆的那個人,是先皇的兒子,皇上的親弟弟,大理寺卿說出這句話,身上已是汗濕夾衣了。
「誅九族啊。」秦衍輕笑了一聲,「就是說先帝和朕,都該為此陪葬啊。」
「臣惶恐,臣死罪……」大理寺卿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無妨,你說的是實話。既然謀逆是誅九族的大罪,那就殺了吧。」秦衍仿佛是在說一件不起眼的事情,「好了,你去吧。」
綰綰在一旁听著,只覺得全身冰涼。不管怎麼說,那個造反的人是他的親弟弟。倒不是說什麼骨肉親情,皇帝家里就沒有這種東西。可是……他竟連天下人的眼光都不顧了麼?這樣的人,不是極度的自信,就是極度的無情。
而歐陽綰綰知道,秦衍,是後面的那一種。
恭親王貶為庶人,判殺頭的消息傳出去,民間一片嘩然。但是皇室的事情,議論的人並不多,慢慢的這件事情就淡下去了。
又過了一月,秦衍派去甘州的援兵已經到了,和東夷狠狠的打了一仗,並且是大捷,百姓們沉醉在勝利帶來的喜悅之中,那個曾經的恭親王,便被徹底的遺忘了。
綰綰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天,她陪著秦衍站在燒毀了的冷宮之前,听他回憶純顯皇後的事情,言語之間,孺慕之情顯而易見。
他並不是沒有感情,只是他的感情,只給了那個世界上曾經給過他溫暖的女人。
很多年前,綰綰還在上學的時候,曾經讀過陶淵明的《挽歌》,里面有一句,她至今都不能忘記,「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前來送葬的人們都散了,回到各自的家中去。我的親戚或許還有一些對于我的死的悲傷,可是別人卻已經酒宴歌舞,開始享受人生的樂趣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的,人走了,茶就涼了。綰綰心中知道,就算是自己,其實也一樣的。
而且她現在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考慮,那就是自己的出路。
她是御前的四品女官,當初秦衍是為了用她的聰明才智,才封了她這個女官,如今一切落幕了,她的結局又該是如何?
綰綰坐在掬水軒的水榭之上,看著湖里的荷花發呆。最近沒有什麼大事,因此她也總算有了沐休的日子了。只是一下子閑下來,她反倒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姐姐。」是端哥兒在叫她。綰綰回過頭,便見端哥兒一路小跑過來,停在她面前,居然臉不紅氣不喘的。她心中高興,便問他,「端哥兒習武的感覺如何?」
「很好。師父還夸我有天賦呢。不過他說,最近有事情要忙,所以沒空來教我了,讓我好好練習,他得空便來看我。」端哥兒還小,對于離別並沒有什麼悲傷的情緒反而期待著下一次的見面,「姐姐,師父還說,要是他下回來我進步大的話,就送我一把劍呢。」
他高興,綰綰便也替他高興,便鼓勵了他幾句。
端哥兒忽然想到了什麼,從懷里模出一個信封來,「姐姐,這是是師父給你的。」
綰綰有些意外,高寒人走了,還特意給她留了信?
接過來打開,只有寥寥的幾句話,大意是他這一去可能很久不會回來,希望她保重雲雲,末了又重申了一下,如果有什麼事情,可以找他幫忙。
綰綰不由失笑,似乎他們每一次見面,他都要提醒一下她,有事情可以找他幫忙。她有時候想,他是不是覺得這樣子欠了她什麼東西,所以才想趕快償還完了。
不過,綰綰將信紙揉成一團捏在手中,無謂的想,她又能有什麼事情請他幫忙呢?
朱相宜進京的那天,是個黃道吉日。
秦衍原本打算親自到城門口迎接的,認真算起來,朱相宜其實應該算是他的舅舅,就是郊迎,其實也是說得過去的。但是畢竟是剛剛平定了一場陰謀,而朱相宜此時戰功赫赫,已經十分惹眼了,若是皇帝出城迎接,難免會有些人產生不該有的想法。
綰綰見到朱相宜的時候,幾乎都不敢認了。差不多是去年的這個時候,他還是個單純任性的高門子弟,整日里便是游冶玩樂,可是現在的他,臉因為曬得黑了,反倒少了幾分邪氣的漂亮,多了一絲英武之姿。而且常年在軍隊里沾染的殺伐之氣,和他自生的柔弱詭異的糅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一種矛盾的氣質。
雖然是朱家的公子,但是孤身一人在外,還是在難纏的軍隊里,想必日子也沒有多好過吧?他當初離開的時候是致果校尉,如今已經是正四品懷化中郎將了。雖然說靠著軍功能夠迅速的升官發財,封妻蔭子,但是軍功卻也不是那麼容易拿到的。想必都是拼了自己的性命去爭了。更多的將士沒有回來,永遠留在了甘州的土地上。
看慣了死亡的人,似乎性子會變得有些冷漠。朱相宜從前最不喜歡綰綰,而且從不掩飾自己的不喜歡。可是這一次回來,綰綰給他奉茶,他接過去的時候竟然還會說謝謝。倒讓綰綰有些受寵若驚。
打發了所有人,秦衍跟朱相宜兩人在風華殿內聊了近一個時辰。沒有人知道,他說了什麼。只是綰綰再進去的時候,秦衍面上是一派溫和的笑意,而朱相宜,面無表情。
功臣都已經聚集到了一起,秦衍便履行了他自己曾經做過的承諾,在風華殿擺酒設宴慶功。
參加這一場宴席的人不多,只有秦衍,綰綰,陳瑞風,張楓,邵與堯,朱相宜六個人而已,算得上是小型的私人聚會了,如果其中有個人的身份不是那麼嚇人的話。
也許是因為大家都是年輕人,又都是天子近臣,經常能夠看到的人,便沒有了那麼多畏懼,因此這一餐飯吃得賓主盡歡。大家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一杯,不一會兒氣氛就熱烈起來。
秦衍舉著酒杯笑道,「這一次能夠一網打盡,都賴你們諸位的努力,朕敬你們一杯。」
大家便紛紛謙虛,說是皇上聖明,明察秋毫,又指揮得當,這才有了這一份勝利,他們不敢居功雲雲,總之是哄得秦衍眉開眼笑。
綰綰雖然是跟著他們一起舉杯,一起喝酒,面上笑著,心里卻一直是冷靜的。當然了,說不得別的人也都是這樣裝樣子罷了。不過綰綰看到這一幕,當真是覺得好笑之極。
現在這些坐在這里的,當然都是國之棟梁。可是那些流放苦寒之地的,或者是血濺菜市口的,當年未必沒有人拍著他們的肩,贊他們是國之棟梁。
帝王要的人,是有用的人,還得是沒有威脅的人。
不過自古皆是如此,也就不指望著秦衍能夠免俗了。綰綰想著,又喝了一口酒。
待到酒宴散去的時候,其他人就罷了,只有秦衍一個人喝得醉醺醺的。綰綰伺候了他洗漱了,就扶他上床躺著,剛要給他蓋上被子,他卻拉著她的手,低笑著喚听的名字,「綰綰。」聲音輕柔干淨,帶著一種完全不設防的脆弱。
綰綰看著他握住自己的手,不由微微有些心酸。
過了一會兒,秦衍慢慢安靜下來了,綰綰才抽出自己的手,給他蓋好被子,就起身離開了。她沒能看到,她離開之後,躺在床上的人突然睜開了雙眼,眼中一片清明。
天色已經很晚了,估模著宮門已經落鎖了,綰綰便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進門卻發現陳瑞風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像是在等她。
綰綰走過去,和他並排坐下,問道,「你在做什麼?」
「在等你。」他笑著答道,同時從地上提出來一壇子酒,拍開了泥封,「我猜你會喜歡這個。」
清淡的酒香飄了出來。這味道綰綰只聞過幾次,卻終身難忘。就是老魏的酒館才有得賣的那種酒,被何子吟稱作是絕世珍品的。
「你怎會有這個?」她問道。
陳瑞風一笑,將那壇子推到她面前來,「別人送的。試試看,味道是不是一樣的。」
綰綰也不矯情,接過來喝了一口,「果然是好酒。可惜了……」
「的確可惜,這可能是世上最後一壇了。」陳瑞風笑笑,「所以說還是你最有福氣。」
綰綰又喝了一口酒,問道,「你等我做什麼?」
「自然是告別。當初不是你對我說的麼,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如今已經是時候了。」陳瑞風將壇子拉回去,也灌了一大口。
綰綰看著那些美酒從他的臉上流過,心中不由一陣肉痛,但還是沒有耽誤正經說話,「皇上找你了?他讓你做什麼?」
陳瑞風听出來了綰綰話語中的不以為意,笑道,「他讓我自己選。我說我自覺沒什麼功勞,不敢選。他就讓我再考慮一下。」
「所以你打算趕快跑路?」綰綰也笑了起來,「是啊,你這樣的人才,放在太重要的位置,他不放心,放在不重要的位置,他又怕你心懷不滿。其實哪有那麼多計較啊,等現在的事情淡了,總能找到機會收拾了你。」
「你也這麼想?所以說我要趕快跑路啊。」陳瑞風感嘆了一聲,「好在你是個女子,他不會怎樣。」
綰綰搖頭。若不是自己還有家人在,她是決計不會留在這個地方的。女子又如何,女子太聰明太有才氣,才是最大的悲哀。
只是這些事情,都不必說給他听。所以她並不接話,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喝酒。
「別急,都是給你的。你日後自己保重吧。山長水遠,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日子。不過,你在宮中,想來我在遠方,都能听到你的消息。」陳瑞風說著站起來,拂了拂衣袖,便準備回房去了。
綰綰仍舊抱著酒壇子,連頭都沒有回,「是啊。就算听不到,你也可以回來看看我啊。這皇宮哪里會攔得住你?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有事情要求你幫忙了呢。你說是不是,高寒?」
陳瑞風的腳步頓了一下。他苦笑道,「早知瞞不過你的。」說著又如自語一般嘆息,「你太聰明了,綰綰。」
這是綰綰第一次听到高寒的聲音叫自己的名字。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宏德二年的元宵夜,他也曾開口叫過她的名字。雖然當時她並未听見,但是卻意外地覺得就是這樣的感覺。他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顯示嘆息一般,讓她莫名的覺得有些心軟。
綰綰抱著酒壇子,怔怔的看著前方,並沒有說話。
高寒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見她仍是一樣的動作,又回過頭去,自嘲的一笑,「綰綰,你……珍重吧。」
綰綰忽然覺得有些悲情。卻仍舊倔強的坐在那個地方,直到身後的腳步聲听不見了,她才松懈下來,軟軟的趴在石桌上,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寧靜深遠,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知道他想听她說什麼。可是她和他都知道,那句話她永遠沒有說出口的可能。
他們都是這般理智,這般自制的人。她知道,他懂。
綰綰便覺得眼眶澀澀的,心底好似有什麼情緒需要發泄出來。
她想到何子吟。想到那個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女孩兒。
在何子吟說給她的故事里,第一次見到花為春,何子吟便敢于直視他的眼楮,對他道,「你帶我走吧。」
你帶我走吧。
能夠說出這句話,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綰綰想著,重又坐起來,開始慢慢地喝酒。她想起何子吟臉上帶著朦朧的笑意,說,「且飲了這一壺,好回去睡覺。」
並不是為了喝酒而喝酒,只是怕太清醒,夜里會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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