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殿仿佛忽然成了青熙宮中被遺忘的地方。文字首發如果說,從前秦衍是冷落綰綰,只有初一十五才宿在鳳鳴殿,那現在就是完全的無視了。雖然鳳鳴殿離風華殿如此之近,近到有時候綰綰透過窗往外看,就能看到風華殿的裝飾精巧的屋檐。
如今得寵的,是沒了孩子的楚婉容,還有那個看上去就溫婉賢惠的柔容華。說起來,容華根本還不算是一宮之主,可是秦衍卻讓柔容華和連貴妃一起打理宮中事物。
一開始的時候,連貴妃還高興得很,以為柔容華這樣軟綿綿的性子,自然更好拿捏,誰知這綿里可是藏著針的,踫了幾次釘子之後,連貴妃才知自己看錯了人,因此什麼時候兩人見面,她都是忿忿的,反倒更加坐實了她驕縱跋扈的名聲。
說起來連貴妃才是這宮里的一朵奇葩,從未見秦衍如何寵愛過,可是偏偏一直安安穩穩的呆在她貴妃的位置上,也未見秦衍如何冷落。就連皇後娘娘這般盛寵,都有被冷落的一天,她卻能全身而退,不得不叫人嘖嘖稱奇。
而綰綰,只是成日里坐在鳳鳴殿中,要麼發呆,要麼就看那些永遠也看不完的書。
高嬤嬤和輕雲就總是勸著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可是綰綰自己卻只覺得身上懶懶的,不想動彈。于是便這麼一日一日的過著。
這樣的日子,用上輩子的母親的話來說,沒氣沒味兒的。
綰綰想了想,不覺笑出聲來。上輩子呵……都已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如今母親還是不是健在,如果她看到現在的自己,又會不會失望。母親是個聰明又有智慧的女性,卻一輩子都被上山下鄉毀掉了,最後沒有上大學,就只能被困在那個小鎮里。她小的時候經常能夠看到母親坐在窗邊,翻看一本舊舊的老相冊,里面有漂亮的房子,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那時候母親周身都繚繞著憂傷的氣息。當時她還小,什麼都不懂,母親卻總是抱著她說,「媽這輩子是不中用了,只指望你一個了。」等她稍稍懂事些,母親卻不再說這樣的話了。可是她記事很早,後來也總是想起母親淡淡的笑著說,「這日子過的,沒氣沒味兒的。」
她這麼跟高嬤嬤說的時候,高嬤嬤便十分擔憂的道,「娘娘別太灰心,畢竟皇上也不曾將娘娘打入冷宮,一應的供給,都是皇後的份例。想來等皇上想通了,就好了。」
綰綰知道她不過是寬慰自己而已。
什麼叫冷宮?被帝王遺忘了的地方,就是冷宮。
當年漢武帝不是也曾經「咫尺長門閉阿嬌」?並不是一定要住到那個叫做冷宮的地方,才算是失寵了。她看得很清楚。
如今還肯來鳳鳴殿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新封的蘇寶林,一個就是淄川公主的生母謹良媛。
她們還肯來,都是因為心里感激綰綰曾經幫過她們。蘇寶林能離開青鸞殿,後來又封寶林,淄川公主能得到封地封號,都是綰綰幫忙說話的緣故。
她們知道感恩,綰綰卻不願居功,她笑著道,「那都是你們自己的造化,我不過白說一句,怎麼能當你們的謝?」
不過她們還是照舊來,而綰綰覺得,在這宮里,有人相伴,未必不是一種安慰。慢慢的,三個女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友誼。之所以說奇怪,是因為她們之所以湊到一起來,並不是因為興趣愛好,不過是因為都沒有皇帝的寵愛,長日漫漫,想找人一起打發時間罷了,就好像是一種習慣,並不是多喜歡,但是習慣了,也就任他這樣了。
這樣的友誼自然並不穩固,但在這後宮之中,能夠有這樣的友誼,也算難得了。
謹良媛每次到鳳鳴殿來,都會帶上淄川公主。公主今年已經七歲了。謹良媛的母家雖不顯赫,但也是詩禮傳家,因此她倒將一個女兒教的溫溫順順,十分懂事,惹人憐愛。
不知為何,淄川公主十分喜歡綰綰。每當听到她柔軟的童音叫著「母後,母後」的時候,綰綰心里總會升起一種迫切的,想要一個孩子的沖動。
也因了淄川公主,鳳鳴殿倒是多了些歡聲笑語。
如此到了二月的某一天,天氣漸漸的轉暖了,蘇寶林便提議說,日日在宮里枯坐,沒有什麼意思,不如到御花園里走走。
綰綰想著,自除夕那夜出事之後,自己除了去探望楚婉容,竟沒有出過鳳鳴殿的門,當真是靜養了。于是便笑著應了。
御花園里,這時節只有幾樹晚開的梅花了。不過綰綰他們本來也並不是為了看風景才出來的,因此一路說著話,一路往前走。
到了一處亭台,蘇寶林便笑道,「娘娘,這地方倒好,正好亭子外有開了的梅花,咱們便在這里坐坐吧。」綰綰抬頭去看,果真那亭子建在高處,亭外植著幾株梅花,如今開得正好。綰綰想起家中的梅邊亭,便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三人攜手進了亭子落座。因淄川公主喜歡那梅花,綰綰便拉著她站在亭子的護欄邊,教她背各種梅花詩。她興致來了,也不管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那些詩了,便一首一首的教下去,謹良媛和蘇寶林插不上話,便在一旁靜靜的听,心中暗自驚詫綰綰學識之淵博。
此時正好背到一首高啟的《梅花詩》,「瓊枝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听著淄川公主用童聲背誦這首詩,倒是別有趣味。綰綰只顧著看淄川公主,沒注意又有人來了。
「給皇上請安,給貴妃娘娘,容華小主請安。」謹良媛和蘇寶林的聲音將綰綰驚醒,她抬起頭來便見秦衍帶著連貴妃和柔容華站在亭子外面,秦衍目光灼灼的盯著她。
她連忙福了福身,「臣妾給皇上請安。」
秦衍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綰綰听了這問話,只覺得十分好笑。都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了,她的病還會沒好麼?再說他若是真擔心,什麼時候不能來看看呢?鳳鳴殿就在風華殿後面,是到後宮無論哪一個地方的必經之地。她這麼想著,便笑道,「回皇上,臣妾已是大好了。」
秦衍點點頭,便走進亭子里來。
謹良媛和蘇寶林趕緊站到一邊,將位置讓給他。秦衍坐下之後,便朝著淄川公主招招手,「淄川,到父皇這兒來。」
淄川公主倒是經常能見到皇帝的,她在上書房念書,有時候皇帝會過去看她和小叔叔小姑姑們。因此也不怯場,便掙開了綰綰的手,跑到秦衍身邊,甜甜的叫了一聲父皇。
秦衍便笑著抱著她問道,「淄川,你方才在念什麼詩,再念一遍給父皇听好不好?」
綰綰難得听他這邊軟語哄人,倒覺十分新鮮。這個男人,不是不可以溫柔的。她想起從前那些夜里,兩個人在鳳鳴殿中,分坐在榻兩側,中間是一只燃著的龍鳳燭。那時候也是輕聲細語,情意綿綿的。只是不知道當時,這個男人又放進了多少情意,最後說抽身便抽身了。
淄川公主已經重新把那首詩背了一遍。
綰綰只覺得秦衍有些激動得過頭了,他急切的問,「這是誰教你的?」
淄川似乎也有些嚇到了,諾諾的道,「是母後。」
秦衍便抬起頭來看她。那種目光,綰綰確信自己曾經見過,卻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何地。過了一會兒,他問,「皇後這首詩從何而來?」
這詩從何而來,自然是不能說的。綰綰用的仍舊是老辦法,裝傻,「回皇上的話,臣妾不記得了。或許是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吧。」
秦衍很顯然不信,似笑非笑的盯著她。綰綰便立刻想到一種可能,他那麼激動,難道曾經听過這首詩?而且還是從一個對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那里听來的。
她站在護欄邊,一只手扶著亭柱,外面有風吹來,她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好。對秦衍來說很重要的人,這世上只有一個,便是他心心念念從不曾忘懷的母後。
秦衍卻問道,「皇後可知道,這詩是何人所作?」
他果然听過。綰綰艱難的搖搖頭,只希望自己心中的猜想千萬不要是真的。
但是上天沒有听到她的心聲,秦衍盯著她,道,「這詩是母後作的。听聞她與父皇第一次見面,便作了這首詩。這是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事情,沒有任何一本書刊載過這首詩,皇後到底從何處听來?」
綰綰此時又想扶額了。難怪何子吟諸般語焉不詳,原來還有一個穿越者,就是純顯皇後衣青箬。真是被她害死了。綰綰暗悔自己的魯莽,以後堅決不能再透露任何一點兒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了,指不定什麼時候,便惹火上身了。
她微微低下頭,口中說道,「臣妾不記得了。」但心里卻十分清楚,秦衍像是對純顯皇後的事情十分執著,她想蒙混過關,只怕是難了。
她忽然想起來方才那種眼神在哪里看過了,就是她在青鸞殿救下蘇寶林的那一天,跟著秦衍到冷宮去緬懷純顯皇後,當時他魔怔了一般,便是那樣的眼神。
果然秦衍並沒有就此罷休,仍舊緊盯著她,卻不開口說話。綰綰只覺得如芒刺在背,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從不曾被秦衍這麼盯著看過。雖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她從心里來說,對他並沒有多少尊敬和害怕。從前也不是沒有頂撞過他,或許是因為秦衍寬容,也不曾在意過,因襲她只覺得所謂帝王威嚴,不過如此而已。可是今天,她才實實在在的感受到這種被一個皇帝緊盯著的感覺,是能讓人永無安寧的。
綰綰只覺得,他要是再這麼看一會兒,她就要忍不住都說出來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謹良媛突然叫起來,「蘇寶林,蘇寶林,你怎麼了?」
亭子里本來安靜,她的聲音或許因為擔心又有些尖銳,一時之間大家便都看向她那里。秦衍的目光一移開,綰綰就覺得自己仿佛全身突然松懈下來,連支撐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在她就扶著柱子,緩了一緩,便連忙走過去看蘇寶林。
「是暈倒了,輕雲,去叫太醫。」雖然剛剛還被秦衍的眼神盯的狼狽不堪,但是綰綰瞬間就打起了精神。她覺得自己才做了幾個月的皇後,卻越來越有皇後的風範了。
太醫很快就到了。細細的給蘇寶林診過脈之後,便跪下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蘇寶林是喜脈。」
喜脈。在場的眾人都呆了呆。秦衍一向子嗣艱難,今年怎麼忽然變得那麼容易了?只不過被臨幸過一次,就能懷孕,真不知蘇寶林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雖然宮里已經有四位嬪妃懷孕了,但是秦衍仍舊高興,多子多福,他又怎會嫌多?因此立刻著人將她送回湘儀館歇息。
綰綰也想趁機溜走,秦衍卻叫住了她,「皇後陪朕走走吧。」
綰綰便立住腳,看著宮人將蘇寶林放到軟凳上,抬走了,又看著連貴妃和柔容華,謹良媛行禮退下,只覺得滿心羨慕,好希望自己也忽然暈倒了,就可以被人送回鳳鳴殿了。
待人都走光了,秦衍才道,「皇後也坐吧。我記得你最怕站著的,怎的今兒不怕了?」
因為你比站著更可怕,綰綰月復誹著,仍是走過去坐了。
秦衍便溫言道,「綰綰,你受苦了。」
綰綰只覺莫名,笑道,「臣妾哪里會受苦。反倒是覺得最近都清閑得很呢。」心中卻暗暗著急,他這般軟語溫言,若是自己還不說的話,只怕就不是冷落這麼簡單了。
果然秦衍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笑道,「這一段時間冷落了你了,綰綰。你知道朕心中有怨,需要時間。綰綰,你可怨朕?」
綰綰搖搖頭。她知道他心中有怨,她還知道,像他這樣的人,無論給他多長時間,都沒有用,都不會想開的。所以她已做好了一輩子就這麼過完的準備。可是如今他願意將這些話細細的說給她听,卻只讓她覺得更加的悲哀。
只因這樣的溫柔不是因為她歐陽綰綰,只不過是她恰好背出了一首純顯皇後也背過的詩罷了。這樣的恩寵,讓她心寒。
「臣妾怎敢有半分埋怨皇上?皇上日日要為國事操勞,若是再讓皇上為後宮里的事情煩憂,倒是臣妾的不是了。」綰綰將姿態擺得很低。
秦衍似乎很滿意她這般低姿態,低低的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很好听,這樣笑著的時候,有一種魅惑人心的力量,似乎直笑道人的心里去了。「你不怨朕就好。朕真怕你就這樣不理朕了。」
怎麼會?她是最識時務的人了,知道自己處在弱勢,根本無力反抗,就絕不會再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了。她的確沒有怨過他,因為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了,帝王恩寵,不過如此。沒有期待,自然不會有失望,她只是有時候,還會不甘心而已。
「綰綰,你與朕說句實話,方才那首詩,是從哪里听來的?」秦衍終于還是說到了這個。他仍是笑著,輕聲細語,「你說出來,咱們仍舊如從前一般,好嗎,綰綰?」
綰綰搖頭,「臣妾是真的不記得了。」
「是嗎?」。秦衍放開了她的手,「朕听聞,當年在場之人,只有幾家宗室的公子。讓朕猜一猜,你認識哪一位?」
綰綰的心有些冰涼。原來不是為了純顯皇後,他是個皇帝,皇帝都是多疑的。他以為自己知道這句詩,便知道當年的秘辛,他以為自己是從另一個人那里听來的。綰綰只覺得自己喉間干澀得要命。這比她猜想的情況還要壞許多倍,然而要改口,卻也不能了。
綰綰閉上眼楮,輕輕的搖頭。
秦衍仿佛忽然失去了耐心,「歐陽綰綰,你別逼朕!」
綰綰低著頭,並不知他是怎樣的表情,然而只听聲音,便知道他是極生氣的。或者,他也曾對自己抱有一絲希望嗎?
「看來朕的皇後,很想試試冷宮的滋味。」秦衍說著,一甩袖子,走了。
綰綰鼻尖還能聞到他留下的龍涎香的味道,緩緩地,緩緩地散開去了。她抬起頭來,四周寂寂的,一個人都沒有。不時有微微的輕風,帶來梅花淡淡的幽香。
綰綰站起來,抖落了滿地的寂寞。從今而後,這深宮之中,便又多了一個沒有心的人了。
冷宮嗎?沒有皇帝的青眼,何處不是冷宮?
寵幸嗎?也不過是看秦衍一時的心情罷了。他高興,便將你捧在手心,不高興,就放手讓你落下來,連彎腰將你放下的耐心都沒有。
綰綰自己一路走回了鳳鳴殿,哼著多年前喜歡的歌兒,忽然覺得,這樣也未必不好。
只是……自己的家人,也不知會不會被連累。
到了鳳鳴殿,她收拾了自己的衣裳,但凡皇後品級的東西,或是秦衍給的賞賜,一件都沒有拿,只帶了自己從家中帶來的衣物。
輕雲和高嬤嬤看她一回來就開始收拾東西,不由面面相覷。
綰綰收拾好了,才回頭對她們笑道,「本宮要住到冷宮里去了。你們便留在此處吧。只是連累了嬤嬤,進了宮來,不知還有沒有出去的一日,終究是我顧慮不周全。」
輕雲和高嬤嬤皆是一愣,「娘娘怎麼好好的……」
綰綰搖搖頭,「你們不必跟著我。說句不好听的,你們在外面,我還有個照應的人呢。」說著便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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