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所住不遠,自賈母這邊的後院子出去,直直往前,穿過接連東西的穿堂,再轉出西角門便是了。自打李紈過門這兩年多來,這條路探春沒少走,早已熟稔于胸。
今次她與翠墨一前一後走到院門兒前,卻並未見到應門的丫頭。翠墨探頭掂腳朝花牆後張望一番,只見花動葉搖,卻不見有人。探春伸手輕輕推了一下,發覺門是虛掩的,便說道︰「大約是咱們來早了,這邊還在梳洗吃飯呢。也不用喊人,這麼進去得了。」
翠墨道︰「姑娘雖與大女乃女乃相熟,但若冷不防撞見什麼事,也難免彼此尷尬。」
探春噗哧一笑,回身朝她腮上捏了一把︰「在屋里沒大沒小的,來外頭倒老成不少——不妨事,咱們又不真個作賊似的偷偷模到屋里去。只需把腳步聲兒略放大些,到了里頭不愁沒人出來招呼。」
翠墨听罷,果依言而行,上前將院門推開,讓探春先站在內檐下陰處稍等,自己將腳步踩得重重的,自去二門處找人。不想走了一圈兒回來,仍是人影全無。
探春皺眉道︰「沒听說大嫂子今天出門啊,再說,要出去也沒個不關門的道理。」
翠墨眼珠一轉,向後廊夾道一努嘴,道︰「莫不是去了太太那里?」
探春也是如此想,若果真如此,她現在也最好過去,一來湊趣,二來亦了了今日問安之事。然賈環之事未解,不免心有所掛。雖知道現在過去最好,奈何腳下就是邁不動。
翠墨與她一同長大,雖不知道她最大的「秘密」,但一般心事盡知。當下見她臉上顯出躊躇之色,便知她是為了趙姨娘昨晚托人傳的話憂心。遂附在她耳旁悄聲道︰「姑娘只管去太太那里,我自往環哥兒住的東小院兒去。橫豎那里同太太的院子是相連的,若被人問起,我只說回去替姑娘取帕子,抄個近道。」
探春笑了一聲,也壓低了聲音︰「你倒會想法兒,只是這近道卻未免抄得太遠了。」
兩人正小聲說話間,忽然听到二門里傳來一聲脆響,似是有什麼器物被摜在地上摔得粉碎的聲音。冷不防齊齊嚇了一跳,一道轉身仰頭去打量那扇緊閉的門。
此時院中並無他人,偶有鳥雀啁鳴撲翅之聲,隨著輕風一道掠過耳畔,卻透不過合攏的門扉,只得打個轉,從瓦脊上走了。一派靜謐之相,仿佛剛才那聲響,只是錯覺而已。
探春正猶豫要不要走開時,門忽然無聲地開了,一個小丫頭端著茶低頭出來,剛要回身帶上門,忽一眼瞥見階下站著兩個人。認出是探春與翠墨,忙將茶盤放在石條子上,過來問安。
見有人來了,探春也不好說走,遂笑道︰「我還說大嫂子不在家呢,這里連個人都沒有。」
那丫頭略顯驚慌,答道︰「婢子因想大清早的,一時無人,便趁空去尋水來吃。不想因此怠慢了三姑娘,真是該死。」
探春道︰「這也是常情,何至于說到如此。」說著一面謙讓那丫頭的道謝迎奉之話,一面卻有些疑惑︰這丫頭平日還算大膽,如何為一點小事就慌成這樣?難道真讓翠墨說中,院里真是生了什麼事不成?
正思忖間,忽見里面又走來個女孩,急急沖下石階,看樣子是要去拉先前那應門的丫頭,卻在見到探春時,猛然止住步子,勉強堆起個笑來︰「三姑娘是來找我們女乃女乃的麼,怎麼不進去用茶,只在這兒站著。」
探春無視她躲閃的眼神,說道︰「碧月姐姐,大嫂子起身了麼?」
那人正是李紈面前得用的大丫頭碧月,只見她扯了扯衣角,不大自在地說︰「早起了,蘭哥兒也起了。」
探春一派天真地說道︰「好啊,這幾日忙進忙出的,一直沒見你家蘭哥兒,這下可齊全了。」說著回頭給翠墨丟個眼色。
翠墨會 ,說道︰「姑娘出門這幾日,都是我在家看屋子,可有些天兒沒見著姐姐了。若姐姐無事,咱們就一同說說話兒吧。」邊說邊上前挽起碧月。
碧月遲疑道︰「還要侍候三姑娘去房里——」
翠墨笑道︰「我們姑娘最省事的,況且三天兩頭總往你們這邊來,還有什麼不知道要侍候的?我曉得了,姐姐你說這話,可是不想我這作妹妹的?虧我還一直惦著你,上次寶二爺制了好官粉分給大伙兒,我還記著你愛這個,巴巴送過來。敢是我一番心思都白使了,我這就走,省得被人明著攆我!」說著一甩手,轉身就要走。
見狀,碧月趕緊攔下她︰「不過一時應慢了一聲兒,哪有要攆你?你也忒多心了。」陪完不是,反倒催著翠墨一起去吃茶,倒且將方才李紈的吩咐先擱到一邊去了。
她二人拉扯間,探春早已進到內院,恰見素雲掃了一簸箕碎瓷片兒,正提著去倒。心中不由愈奇︰李紈從來好性兒,幾乎沒人見過她生氣。怎麼今日連東西都摔上了?
走到正屋前兒,也不等人讓,探春自掀了簾子進屋,一眼看見李紈呆呆坐在炕上,賈蘭窩在褥子里,捏著一塊小糕卻不吃。眼珠轉到門邊,瞧見有認得的人進來,便揮著小手「啊啊」地叫起來,糕點的碎屑頓時灑了一炕。
饒是心中有事,探春也忍不住笑了兩聲,指著賈蘭道︰「嫂子瞧瞧,他可把你衣裳都弄髒了。」
被賈蘭一叫喚,李紈總算回過神來,且不顧拍抖沾到自己衣襟上的碎屑,先將賈蘭手上的點心哄勸著奪下來,又抱起細看,確定並沒有大塊糕點含在他嘴里時,才松了口氣。一邊讓座,一邊命丫頭來收拾,一邊自嘲︰「我可是睡迷糊了沒醒,竟拿這麼大一塊給他,若是他貪饞咬下去,可不得堵在嗓子眼兒里。」
探春被她引到旁邊對設的高椅上坐下,聞言說道︰「蘭哥兒听話得很呢。嫂子可還記得,上次老太太遞了塊炸面果兒給他,少說了個吃字,他就一直捏在手里頭。直到抱回來睡覺,人才曉得早捏爛了。」
提起這事,李紈果然一笑,道︰「不過是戳一下動一下的懶性兒罷了,倒也省了我許多事。」
探春見她愁容稍減,便先不提他事,只揀賈蘭素日可笑可樂之事說出。言談之間,不獨李紈眼中憂思退去大半,連來為探春斟茶端果的素雲,也連帶著消了惴惴之色,悄悄向探春說︰「虧得三姑娘來此,我們女乃女乃才有些笑容。」
此話大有深意,探春卻只笑笑,並不趁勢追問。素雲也自知失言,訕了一會子走開,尋個借口出去了。
見她離開,探春又抿了口茶,才慢慢設辭,欲將此次來意說出︰「蘭哥兒打小就這麼乖順,可見嫂子日後是有福的。」
李紈道︰「有福沒福,我此生所靠,也只得他一個了。也不敢盼日後如何怎樣,能落個平安,便是一場造化。」
她語氣淡淡,似乎並不在意,但探春親見她青春喪偶,從此心如槁木,惟知教養孩子,侍奉公婆,明白她心里定是極苦的。盯著她只插一只銀簪的發髻看了半晌,一時竟說不出那些虛浮的安慰之辭來。許久,方道︰「嫂子放心,蘭哥兒日後大了有出息呢,嫂子就等著封誥命,戴鳳冠披霞帔吧。」
李紈听她說得真摯,心中一暖,道︰「那就謝妹妹吉言了。」說著不覺從己身之事想到探春身上,想到她亦是聰穎乖覺的孩子,卻因錯投在庶母處,一言一行總有人等著挑錯兒,巴不得將她踩下來,心中亦是嘆息。
又因此想趙姨娘,頓時勾起昨兒在鐵檻寺的光景來,忙說道︰「昨天姨娘在寺里同我說起話來,精神不濟的,說是環哥兒總是咳嗽,白天又忙著,不能照看他。夜里雖能看顧一會兒,終究也不得長。反倒懸著心一夜睡不好。我本道今日過去看看,誰想蘭小子今兒不吃飯,為了喂他,連碗都失手摔了一個。一時亂著,竟險些將這事忘了。」說著便喚素雲來,命她找個口齒靈便的丫頭,去賈環處走一趟。
探春正盤算著該如何開口請李紈幫忙打听趙姨娘之事,不想她竟先說了。頓時又驚又喜,面上卻不能露出,僵了一會兒,方悶聲道︰「病了請大夫就是,有什麼好說的。」
李紈只當她打小兒在賈母處長大,時時見得到的是王夫人,與生母反不大見面,故而生分致此,便笑勸道︰「小孩兒家若有些癥狀,雖得著緊,但個中倒有一大半是些無名之癥,來得快消得也快。若不論三七二十一,只管一有癥侯就趕著找大夫,到時若過來看了無事,親人自然放心。但旁人卻不免抱怨輕狂拿大,反倒白惹一場氣生。我帶蘭小子這兩年,多少知道些,先去問一問,再幫他參詳參詳,究竟要不要驚動官中——只盼三妹妹莫說我自尊自大才好。」
探春見她如此為自己著想,早對她感激到十二分上去,聞言忙說道︰「嫂子一片真心待我,我感激還不及,哪里會如此昧心無識,說這種糊涂話!」
見她還待再說,李紈忙笑說只是玩笑,止住她的辯白。心中又想,看她如此,倒不是全然忘本之人。若是只顧討太太的疼,連親母親弟也不要,那任她再如何機敏討喜,究竟也不免令人齒冷。此念一畢,不由又對她更生出幾分憐惜心腸。
一旁探春並不知她心思,只在心中暗自不安︰她與李紈交好,一小半為著對方和順忠厚,另一大半卻是為著利用李紈打掩護,避開王夫人等的注意,暗中接近趙姨娘。卻不承想李紈竟如此為她著想。不覺便生出愧疚來,只低著頭,不大敢去看李紈。
而李紈見她如此,只當她仍在思量自己方才一句戲言,忙以他事岔開。探春听她忽然提起別的事,雖不明其意,卻仍順著話頭說去。二人說笑一陣,才將方才那一點微妙心思丟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