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寧府那邊見黛玉來了,引攜著過來拜會過賈珍尤氏等走後,尤氏因見賈母對這外孫女十分疼愛,便同丈夫商議著,意思替黛玉置辦一次小宴,以為接風掃塵之意。又可趁機邀賈母過來坐坐,豈不便利?
賈珍听得,因說道︰「听著倒也不錯,只是這幾日天氣大冷,兩邊來回的一走,老太太豈不受了風寒?再者,冬日寒冷,想來無人提得起興致。」
尤氏道︰「爺這話雖說得是,但設若現在不請,難道等得開了春、人已過來住了幾個月才替林姑娘接風不成?若依我說,小孩兒家都是愛頑鬧的,並不畏寒呢,冰天雪地的反更有樂趣。屆時果然老太太不來,也罷了,不過我們撿些炖得甜爛的東西給老人家送去,也算是孝心敬到。她老人家听我們在這邊招待了林姑娘,不定更加高興,比我們好生孝敬了她還強呢。」
這話說得不差,賈珍遂欣然道︰「還是你想得齊全。既如此,索性便將她們一干姊妹連帶寶玉全部請來,諸般事宜,仍舊勞煩你來操持。日子定下了告訴我,那天我來打個照面就走。你同媳婦領著她們,無拘無束取樂一日,好教老太太听了高興。」
尤氏應下,因听他提起秦氏,又笑道︰「爺先還說人皆冬日畏寒,不肯往外頭走動。我听了倒疑惑呢,究竟爺成日家的支使蓉兒往外頭跑,並不曾因日頭不好丟下一回。爺既連別家的孩子都心疼,如何自家的孩子反不在意?想來定是爺有了甚穿了不懼嚴寒的好衣裳,悄悄賞了蓉兒,才放心打發他出去。只是我也是勤勉著替爺操持這一大家子的,怎的不見爺賞一件子給我穿穿?」
賈珍听得無話可說,只得笑了一笑︰「皆因你這當娘的太慣他了,需得讓他受些磨練才好。」說著匆匆走了。
事既定下,尤氏撿了日子,問了管家的當日有什麼好預備的,一一記下,便往賈母這邊過來。向老人家敘了些溫寒,便說起欲請黛玉往寧府赴宴之事。
賈母听了果然歡喜,道︰「自林丫頭過來,我每欲引她散散心,到底開心一回,卻因天寒地凍的,我人又老天拔地,耐煩不得。我們太太身上又不爽快,鳳哥兒也是成日家忙得走路生風的,不好再去多事。卻難為你還想著,特特過來請她。」說著向偎在身側的黛玉一努嘴,「還不先謝謝你大嫂子!」
不等賈母吩咐,黛玉早上前向尤氏道謝。尤氏連忙推讓︰「林妹妹莫要客氣,原是在這邊就當在自己家一樣,謝來謝去的,沒得生分了。」
賈母此時心中喜悅,聞言笑道︰「我也正是這個話兒呢——讓她謝你,其實不為別的,只是怕你回去想想嫌麻煩,日後又反悔,只推身上不快,竟混過去了。說不得先謝了你,讓你不好意思起來,不獨不敢反悔了,還倒要盡心操持起來。」
這話听得合屋子人都笑起來,黛玉也低頭抿唇而笑。寶玉一面看她,一面笑問尤氏︰「嫂子既已反悔不得,橫豎請一人也是請,請兩人也是請。再多添我一個,不妨事罷?」
尤氏故意嘆氣道︰「真真老太太是得了道的,輕輕巧巧就將我退路抹消了。」遂一口應下寶玉所言,又說不獨請他,還要請他一干姐妹們。再問起邢、王二位夫人得不得空時,賈母忙止道︰「她們未必耐煩去,也不消驚動他們,只讓你們小輩自在樂呵一回便是。若有長輩在,反不自在呢。」尤氏連忙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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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幾日,待天氣略略回暖了些,尤氏便備辦下席面,又差人過隔壁府上去相請。半晌,果然黛玉、三春與寶玉皆過來了。此時秦氏亦安排完畢,上來招呼客人。
惜春同秦氏最熟,又愛肯時常的過來找她頑。當下相見,便笑著拉她到黛玉面前,道︰「快來看看林姐姐,你平日只說我們家的姐妹是難得人物了,再不想天下還有林姐姐這般的標致人兒呢!」
黛玉含笑讓過,又同秦氏廝見。她雖先時往這府上來過,將有名人口一一的認了。卻因秦氏當日听說弟弟秦鐘生病,往家去了一趟,並未得見。回來後因聞說榮府來了位天仙似的小姐,此時相見,便不由暗暗留神打量。
只見黛玉因尚在服中,又是住在長輩家里,衣著素淡之余,也些微有些點綴︰月兌去青素剪絨面白貂毛襯里斗蓬,露出一身玉色素緞裁就的小襖兒並裙子,只在襟袖間有幾道顏色不甚鮮明的紋飾。又因今日往這邊過來赴宴,發飾便未用銀的,插了一支金廂玉茶花簪,鬢上又另有同套的小花兒金扣子點綴著。耳上一對金摺絲珠串燈籠耳墜,隨著黛玉動作,微微顫動著。襯著雪白尖削的一張小臉兒,好不楚楚動人。
這邊兒秦氏悄悄打量贊嘆,那邊兒黛玉因見秦氏鳳流裊娜,不免也多看了幾眼。其衣飾鮮明華麗之處,卻也不曾在意。直至秦氏向她見過禮,又往旁去招呼寶玉,行動間蓮步搖曳,風姿別致;往她腳下溜了一眼,見她穿了一雙香木杏葉高底鞋,方輕嘆一聲。
此時眾人或忙著與尤氏等說話兒,或打量今日座次,唯有探春仍站在黛玉身畔,听見這一聲嘆,不由問道︰「林姐姐可是想起什麼事了?」
黛玉見問,並不隱瞞,道︰「因方才看見揚州那邊的樣子鞋這里也有,未免詫異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三妹妹,府上的女乃女乃們,可都是穿那種鞋子?」說著向秦氏方向看去。
探春跟著看了一眼,搖頭道︰「也不是。鳳姐姐就不肯穿呢,說穿起來雖然好看,走多了路卻要腳疼呢。」
聞言,黛玉笑道︰「確是如此。還在揚州那邊時,我也曾听穿那鞋子的人抱怨說中看不中用呢。依鳳姐姐的爽利性子,又需得日日操勞著到處奔走,難怪不肯穿這鞋。」
無論何朝何代,女孩兒們說起衣飾風尚總是極有興致的。探春听黛玉說起這鞋原是揚州之式,不免大感興趣,便問可還有其他樣式的。黛玉道︰「姑且不論鞋面用的緞子和其他綴飾,這鞋卻是在底上作功夫呢︰用上好的香樟木制底,在外為外高底,除杏葉外,尚有蓮子、荷花等等好幾種花樣兒;在里為里高底,叫作道士冠;平底的便一律只稱為底兒香。」
探春听了笑道︰「難為這些商人,一雙鞋上也要翻出百般花樣兒來生錢。」
黛玉道︰「可不是呢。先時听我家里人說,這鞋在本地便是極貴的,唯有高官貴人或極富的鹽商才舍得買。更不消說物離千里,拿上京來,想來價錢更是翻了幾倍。原也只有你們府上這等人家,才受用得起。」
兩人正說著話,不想寶玉過來,因見她二人自顧自談笑,總未曾看見自己,不免起意要嚇嚇人。轉到背後,方欲出聲,卻听見她倆原是在說女鞋之事。寶玉于這些事務上總是肯分外留心的,听了半晌,早忘了先前的心思,只向探春說道︰「三妹妹,你手藝好,也替我作雙精巧鞋子,如何?」
探春總不喜他擺弄這些細致東西,遂道︰「二哥哥,男子穿的鞋履若講究起精致花巧、同女孩兒家的東西一般,便該成戲台子上的東西了。再者,與其有功夫講究腳上踩的,不如作個隨身戴的,如何?」
寶玉瞅瞅身上的物件,道︰「我這荷包也用了一季了,原說開春時再換。三妹妹,意思你竟替我繡一個?」
听罷,探春道︰「我那一手亂刺混插的針線活兒,若是無可奈何之時,倒可以充充數。但現既放著國手在此,你又何必舍近求遠呢?」
寶玉忙問是誰,探春遂向黛玉一努嘴︰「林姐姐隨身戴的荷包扇套,皆是自己繡的呢。你看那精巧細致還了得,又是江南的新鮮花樣子。二哥哥你果然想要好的,只管向林姐姐去求罷。」
其實早先兒寶玉便時時留神著黛玉,如何不曉得她隨身佩物雖然顏色素淡,精細處卻皆不比進御的差。只是因自家上次在她面前發作了那一回後,黛玉每每的總遠著自己,往往不及使出軟款作小的功夫,便先走開了。不免深以為恨。正待設法兒同她親近時,忽得了這個契機,如何肯放過。忙賠笑向黛玉說了幾句溫軟話兒,求她扇套一看。
黛玉見他如此,只得解下與他看了。再問起話來,也一一的答著。又禁不住寶玉再三打揖苦求,只得答應,為他作一個荷包。
旁邊尤氏見眾人齊至,早命人奉上七寶擂茶,又現從蒸屜里拿出的香芋橄欖等裝了盤呈上。又說︰「你們姊妹幾個暫先吃些小食,中午咱們吃羊肉鍋子。想吃甚麼菜蔬,先說來與我著他們料理預備去,到時咱們好下湯涮的。」
因見寶玉同黛玉說個不住,遂走過來笑著拉起黛玉,道︰「你們兄妹兩個,有多少話兒家去說不得的,現下還是先頑罷。」又向站在旁邊的探春說道,「探丫頭也莫只管袖著手在那里笑,快過來同你妹妹商議商議,要頑博戲還是猜射。一應東西道具,都是現成齊備的呢,只管揀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