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自得了黛玉許他荷包之諾後,因覺同她比往日得以親近了些,歡喜無限,至晚仍在想著此事,甚而還走了覺。
次日到先生處,未免神思倦怠,昏昏欲睡。那老先生設了幾問,見他總是答非所問,再看那恍惚模樣兒,不覺胡子一吹,生起氣來。當即教訓寶玉毫無上進之心,懶听聖人之言。因賈政早囑過他,道若寶玉頑劣,定要告訴。課後遂往其處告了一狀。
听老先生將諸般情形一說,賈政自是惱火。兼之前兒才與家學的賈代儒見過,那代儒著實夸贊了賈環幾句。兩相比較,不免那火燒得益發旺了。遂將寶玉喚來,重重喝斥一頓。也顧不得代儒囑他「小孩兒家褒獎太過,恐反生自大之心」等話,一面責罵寶玉,一面夸贊賈環。雖手上未動家伙,寶玉卻早被說了個垂頭喪氣,低頭默默垂淚。
待賈政怒火稍熄,寶玉方得回去。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兒,加之又是被賈政找去的,伺候他的人如何猜不到是為何事。襲人也不敢告訴賈母,恐又惹風波,好言好語安慰一番,又著晴雯等過來同他引著他頑笑,方才漸漸回轉過來,將這一點不快丟開。
誰知那邊賈環下學後去向他父親請安,恰巧撞見賈政數落寶玉,遂站在外間,將諸般言語皆听在耳中。先時听著賈政聲色俱厲,還惶惶的有些同氣之憐。及至後來,忽听見夸獎起自己,頓時又高興起來。過後再听寶玉挨罵,已是換了一番心腸,將那同氣之情盡去,反帶了些得意。
原是他平日看著寶玉如鳳凰蛋一般被眾人高高捧著,心里只覺敬仰。現下忽听賈政左一聲「你這作哥哥的竟不如弟弟」,右一句「那些痴長的年紀都白丟了不成」,口口聲聲總道寶玉遠不及他弟弟。如此一听,頓時將往日那恭敬之心減去大半,生出得意來。又夾了些不忿︰既是我比他強,那何為眾人只單單待他好?
賈環年歲尚小,既存了這念頭,行止間便難免要露出幾分來。再見到寶玉時,往常總要行的禮,如今竟是自行免了。因寶玉本不在意這些,且看在探春而上亦擔待著他。賈環不明就里,只道寶玉是自愧不如自己,故而見了自己便不免低下頭去,也不敢來苛責自己禮數。
有了這番心思,賈環心中除得意之外,那點怨懟之氣也愈發大了。回去向趙姨娘說起此事,趙姨娘順著他的腔調說了幾句寶玉無能後,一時復又傷感起來︰「我的兒,早說你要讀書上進呢。快快用功起來,等到了年紀,考個功名在身上,看這家里還有誰敢斜眼看你!」說著又將他摟進懷里,細問他賈政如何夸贊他。
可巧今日芙蓉回來探看趙姨娘,坐在旁邊,將這些話盡數听在耳中,心中亦是嘆息。又同趙姨娘說了一會兒的話,便說要去給探春請安。
趙姨娘听罷說道︰「快去罷,姑娘成日只在府里,有個外頭的人說說新鮮事倒開心些。」
來至探春處,芙蓉與牛嬤嬤、侍書翠墨等打過招呼,便往正房中去。一掀簾子,只見探春合眼在暖榻上躺著,忙問道︰「姑娘可是身上不好?快請大夫來瞧瞧。」
探春認出她的聲音,立即坐起來,穿上鞋下了榻過來攜起她的手,笑道︰「我方才正說姐姐怎的一兩個月不過來看我呢,心里正念著,好巧人便到了。」
芙蓉亦笑著請過安,又將方才的話兒問了一遍。探春道︰「無事,只是剛從林姑娘處回來,在外頭走了一遭凍得怪冷的,便上來暖和暖和。」
芙蓉早從趙姨娘口中知道,先前敏小姐的姑娘,近來被賈母接入府中。老太太疼愛得同寶玉差不離,倒連先前的探春等也不及。原還在擔心探春可會因此生出芥蒂,心中不快活。現下看她笑眯眯的模樣兒,聲氣間也是同那位林姑娘極好的,遂才放下心來。
兩人敘些近月光景,芙蓉道︰「將忙了這一年多,倒是漸漸的積下些錢來了,又無甚要緊去處。我同那個無事算起賬來,只消再做一年,倒可添間帶小院兒的兩進房子了。」
說著不免又感激一回︰「皆是姑娘當日替我想的法兒,又悄悄幫補我,我才得有今日。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日夜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若在往日,探春早叫她止住這話頭。今日看著芙蓉感激到骨子里的模樣兒,卻略略想了一想,暗道︰擇日不如撞日,便是現在同她攤牌罷。
遂說道︰「嘴上謝著,不過兩塊皮踫踫的功夫,輕易之極。我曉得姐姐是個實誠人,不同那些當面嘴上抹蜜,背身變臉罵人的小人。你既說感謝我,那我便問你,你肯不肯拿出誠意來?」
芙蓉便問要甚麼誠意。探春道︰「也不很多,不過將你這一年多來,自我的母銀上生月兌賺得的銀子,拿八成給我——余下兩成,便算是你同你當家的辛苦一場,留下吃茶。」
這話听得芙蓉詫異起來。再細細打量探春,再打量她臉上雖依然帶著笑,神情聲色卻已不復方才溫言談笑的和熙模樣兒。遂試探道︰「姑娘說笑逗我呢?」
聞言,探春將臉一板,說道︰「誰同你說笑來?我說正經話兒呢。若你果然真心感謝我,便快快將銀子連本帶利還回來。我這邊自有我的難處,若不是理抹不開,我自己又不犯親身去搜賺,當初何至于要教你那番主意、又還給你銀子?你不見外頭放債的還要利滾利呢,只收這些子,還給你留下些,你還有甚麼不足的!」
這番話听得芙蓉一口氣梗在胸中。欲待要辯,細想去又覺得句句是實,不能駁倒。只到底平下不胸中不忿,卻又不好當面兒同探春爭執起來。便暫且捺了怒氣,設尋說辭。
不料思量一番,卻慢慢平復下來,因想︰橫豎自己積蓄尚在,日後拿了它來操辦亦是可行。縱使今年賺得的銀子大半去了,到底經營這一年,人脈仍在,不比先前毫無名聲、四處求買的光景。便是一時手中空了,既有老主顧在,早晚收得回來。倒是探春,若不得這個進項,卻是再無辦法可想的。況她到底是主子小姐,若真動起怒來,也不好收場。
這麼一想,心中便漸漸平復下來。再思及探春小小年紀,便要謀劃籌取,心中反又添了幾分憐惜。心道,既是意外得來的,乍然再收回去,也是天理常情。怪道老人家常肯說,橫財不能得久呢。
既想明白,且家中銀錢之事原也是她作主的,遂當即定了主意,說道︰「既是姑娘要用,況當日又是姑娘為我牽引的線、搭設了橋,此時再收回,原也是應當。我這便取來,一兩日的功夫,定送到姑娘手中。」
見她如此爽快的應了,探春也是出乎意料。細細瞧她神情,拿準並不是隨口吱唔著,過後再抵賴的模樣兒。方笑了一笑,說道︰「你既想明白了願意,那再好不過——莫要忘了,先留下兩成再送來。」
說過這件事,兩人雖並未起爭執,氣氛卻未免尷尬起來。芙蓉尋個借口告辭,見探春不留,便掀簾子走了。
簾櫳晃蕩間,侍書又端著一屜小食進來,因奇道︰「怎的就好走了?方才過去時,臉上也不像來時那樣帶著笑了。敢是姑娘同她拌嘴了?」
探春過來,撿起一塊蜜餞捏著,說道︰「也沒什麼,不過是見人家養好了一頭豬,我試探著想去奪罷了。不想人家主人怪心實的,任我說甚麼,竟是再無不應,我反倒有些不安起來。」說著將吃食放入口中。侍書再追問時,便示意自己吃著東西,不好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