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斷袖
听見外間有熱鬧。賈薔等不覺便听住了。過得半晌,漸漸明白原是那女子同人牙子約下要買人,說要好貨色。因人牙子明日有事,這會子便帶了「貨品」過來,給她驗看。那女子諸多挑剔,卻仍同人牙子還價,料來其實心內是中意的,只是想找借口壓壓價罷了。
不想那孩子偏生口齒伶俐,見她挑揀自己,又說甚「頭上碗大的瘡,滿臉的炕窪麻子,幸得遇見我這好心人,否則這般貨色早扔了塘里去喂魚」等語,便同她對起嘴來。幾句下來,字字刺耳,句句剜心,將那女子說得惱羞成怒,揚起手來便要看打。
賈薔等在內里听得發笑,柳湘蓮卻是淡淡的。及至听見喊打,卻猛然站起來。賈薔見狀,忙笑止道︰「柳大叔又要行俠仗義了。也罷。你既有此心,我便出一回頭。以作方才怠慢之償。」說著,招手喚來小廝,命他出去說話。
不想,那女子卻是咬牙不依,再不肯略讓一步,只說︰「這不識抬舉的小蹄子剛沖撞了我,我必要將她買來。此後朝打暮罵,瞧她可還敢回嘴。」咬牙切齒說了半日,全無方才的半點兒溫柔可人之意。
賈薔听得大是不耐,便欲親自同她去說。不想方掀開簾子,只隨意往外張了一眼,便就此釘住了。半晌,猛然省過來,大聲說道︰「這孩子我出雙倍的價買她!」
听得他這麼說,里外的人一時俱都啞然,一起瞅著賈薔看。卻獨有柳湘蓮,听後只瞧那站在女子對首,衣裳破敗的小女孩兒。見她眉蹙春山,眼凝春水,裊裊婷婷,大有弱不勝衣之態,心里便明白了。
他方才因听那女孩說話兒字正腔圓,聲脆如珠,暗想這把嗓子若去學戲,倒頗堪一觀。是以方才見那女子喝罵著要打,才會生了相助之心。這會兒見有賈薔出頭。因想賈家的風氣便是寬待下人,且賈薔本就是來采買女戲的。這女孩兒跟了回去,必不致受委屈,遂丟開不理。
同桌的人盡皆出去看賈薔如何行事,他卻半點意緒也無。又干下一杯酒,想起薛蟠尚在內室,便去尋他,意思同他開個玩笑。
入得內間,只見薛蟠仰躺在矮榻上,闔著目鼻息沉沉,似是睡著了。但先前被打發進來服侍他那丫頭,每每要去替他解衣除靴時,卻總被他反手擋開。不由手足無措,呆呆站在一旁。欲待不管他,又恐主人回來責備;欲待服侍,又近不得身。
正左右為難之際,見柳湘蓮進來,頓時得了主心骨一般。顛三倒四將原委說了後,听柳湘蓮命她下去,立即如蒙大赦,一溜煙小跑著出去了。
這邊廂柳湘蓮輕手輕腳挨近了薛蟠。猛然伸手去解他腰帶。薛蟠半醒不醒听見動靜,只當是又有人來騷擾他了,僅剩的一點耐心立時消磨干淨。登時坐起身來喝道︰「沒長耳朵麼?再來擾人,仔細我打你!」
訓斥完,卻半日不見動靜。疑惑著強睜開眼楮一看,面前哪里有甚麼姑娘丫鬟,只有一個柳湘蓮。見他瞪大了眼,原本無聲而笑,現兒也不收斂了,立馬大笑出聲,說道︰「瞧你那樣子,倒是貞烈得很。」
薛蟠被他這一「贊」,立時一口氣上不來,用力拍著竹榻,怒極反笑道︰「你瞧見我貞烈了,怎的不賞座貞節牌坊給我揚揚名?」
見他發怒,柳湘蓮忙說道︰「玩笑而已,你何必較真?」話雖如此,卻仍又笑了兩聲,方勉強止住,苦苦忍笑問道︰「還在京中時,我只當你被母親拘管著,不好肆意妄為。怎的出來外頭,仍是如此?難道是……」說著卻又不語。
他話里的調侃之意,薛蟠如何听不出來。當即沒好氣道︰「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你敢惹麼?仔細過了一身病在身上,回頭連找大夫也要偷偷模模躲在車里,專挑那背待僻巷的醫館尋去。」
聞言,柳湘蓮咳了一聲。道︰「這倒確是——不過上回馮紫英說替你挑兩個干淨的,你又不要。」
薛蟠見他問個不休,只覺心中煩燥。加之酒氣上涌,說話便不如平日周全,隨口便將心里說話了出來︰「你當我還是未經人事的雛兒?實告訴你,我早些年的名頭,放出去也不比甚麼珍大爺馮小哥兒的差。只是胡混了兩年,便覺沒意思起來︰究竟身上雖得一時快活,心里卻總不得舒坦。」
說至此處,薛蟠忽然想起臨走前梨花樹下一席長談,探春說畢寶玉黛玉之事,又說「這些話再沒人能說,唯有悄悄藏著」。彼時自己雖不曾說,心中何嘗不是深以為然?
兩世為人,為了生存,前生的習慣、言語都得一一改過,小心著不讓別人看出破綻。雖日益熟悉了此處的人與事,卻依然有種隱約的疏離感。而這份游離,也是斷斷不能向任何人訴說的。
溫香軟玉在懷,交頸纏綿之刻,本是人心最為松懈的時候,總忍不住便想同枕邊人細細訴些衷腸話兒。但唯有他,在這時卻反更要留心防備著。不教失漏了嘴。
別人去秦樓楚館是散心,他去了反倒要操心。
外頭的姑娘再如何漂亮可人,溫柔貼心,只消想到還需時時提防著,便是再高的興致,也要就此消沉了。
因見薛蟠意氣沉沉的模樣兒,柳湘蓮有些詫異。他同薛蟠交情匪淺,許多事情彼此皆知根知底,但也是頭一次听薛蟠提起這些事情。當下遂說道︰「瞧你這樣兒,敢是自在了反倒不慣,尋思著要找個人來拘住你?」
听他提起這事。薛蟠愈覺頭痛愈裂。
他也不想清心寡欲到被人懷疑某方面有問題,但他同這里的女孩兒實在說不到一處去。
做為一名新社會下生長起來的青年,從小就听著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的故事長大,潛移默化,早就認定唯有相知,才是相守的前提。即便來到以夫為天的古代,他也斷斷做不到入鄉隨俗。
這不僅是習慣的問題,更是因彼此觀念的截然不同。
薛蟠無法想像,自己將同一個完全說不攏的女子共度下半生。是,他也可以納妾。但實質卻並不會改變︰從一個女人再到另一個女人,她們所有的,至多只是美貌,也止于美貌,而已。
但只有漂亮,又有甚麼用呢?正如他對探春所說︰我們在那里甚麼樣的沒見過?又不是沒開過眼的鄉下小子,乍見個略微平頭正臉的,便驚為天人,巴住不放了。
同游不同志,如此十余年。薛蟠還不想落得個同床異夢,連枕邊人也要時時提防小心的下場。
他這番心思,柳湘蓮並不曉得。因見他說完一句話便只管呆呆坐著,目中漸透蕭索之意,以為他酒後勾起憂心之事,遂勸道︰「你生意上的事,雖有個把掌櫃伙計可惡些,卻也有可靠的。比如此番與我們同行的張掌櫃,便是個再可靠不過的老人家。有他在,你慢慢的也就學起來了,有甚可愁的?有悲春傷秋的功夫,倒不如歇一會子,去去酒氣才是正經——否則回去又該惹些不務正業、只管吃酒的閑話了。」
薛蟠正自愣忡,默默出神想著心事間,忽地听到這沒頭沒腦的話,一時轉不過彎來,呆呆問道︰「你說甚麼?」
見他滿臉迷茫,比平時更多透出幾分傻氣,柳湘蓮失笑道︰「真是醉了!瞧臉都紅得跟甚麼似的。」因丫頭子已被自己打發了。又瞧薛蟠實在臉紅得不像,便彎腰伸手替他松了領子。
方要站起去取巾子時,忽然軟簾一掀,走進個人來,正是單聘仁。一行進來一行低聲笑說道︰「薛大爺可好些了?外頭又有新鮮事呢︰薔小爺見了人牙子帶來的那女孩兒,一眼便相中了,已喝令著寫了文書,預備買下。可知——」
話猶未說完,猛一抬頭見到屋內的情形,立時便愣住了。卻又馬上清醒過來,陪笑道︰「該死該死,實在對不住,是晚生唐突了。」說著草草打了個揖,匆匆退出。
柳湘蓮素來不大在意這些人。見他神情狼狽,也不多想。依舊絞巾子來為薛蟠擦了臉,又端茶來狠灌了幾口,將薛蟠嗆得直咳嗽,卻總算清醒了許多。一邊抹著流到脖梗的茶漬一邊抱怨道︰「你就不能溫款些?」
柳湘蓮道︰「有得人服侍就不錯了,你將就些罷!快收拾好了家去是正經,否則張老又該叨登得大發了。」
薛蟠听了,忙整整衣裳,又四下找銅鏡︰「頭發亂了不曾?」見發髻已經半散,可巧一旁放有角梳,便拿起重新梳理。直擺弄了半晌,方才妥當。
待一切料理停當,出去外間,卻是人影不見。再向外一瞅,原來人全在甲板上呢。薛蟠問道︰「都跑出去做甚?屋里吃菜難道不比外頭喝風強?」
因見天色將晚,生恐回得晚了被老掌櫃念叨,薛蟠同賈薔等客套幾句,隨口定下改日回請做東道,便與柳湘蓮登岸先回。
因走得匆忙,也不曾留心身後幾人俱是面色古怪,更還竊竊私語。間或听到一兩聲「已重新梳了頭」之類的話兒,也只當是尋常,並不在意。
唯有賈薔,只管瞧著新買下的小女孩兒,全然不理會旁人悄悄說了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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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章時,忽然想起一道歌,《同類》。某些意境,倒是頗符合本章中男主的心情。笑。推薦大家听音頻怪物翻唱的版本(大叔我愛你……的歌聲),真是深情款款又纏綿悱惻啊,較之原唱,另有一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