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時分
十月的天空，清晰晴朗。
街頭的樹葉在寒風中枯黃了，簌簌地掉了一地；蔚藍的天空格外高遠而深穹，雲彩像新棉絮一般潔白無暇；望龍橋河水漲了，變得清澈如鏡，倒映著兩岸新建的一排排高樓大廈，景如畫、畫如詩，美不勝收。
天空中飛著南去的「人」行大雁。農民們已經收藏好了一年來的豐碩成果，正在田間地頭做著善後工作。
這天風很大，但太陽卻很好。
錢為何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潘梅捏捏自己羞澀的口袋，突然又想起了方華的這句話，她的心又是一陣抽痛。
自從還了方家最後一筆錢至今又是一年多過去了，來到江蘇已經整整六年，在這漫長的六年中，她慶幸那場不幸的婚姻把她帶到這個美麗富饒的魚米之鄉，更慶幸至今她還是女兒身。在這六年里，本應為人之妻、為人之媳、為人之母的她至今還是獨自打拼天下，獨自闖世界，這樣也好，至少受了傷不會殃及別人。她感謝上蒼，是上蒼沒讓她在那場滑稽的婚姻中葬送；是上蒼沒讓她在那次劫難中死去；是上蒼讓她至今好好地活著……上蒼對她真是太眷顧了，一次又一次地讓她月兌離險境、化險為夷。
太幸運的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除了歲月的增長，她依然窮得叮當響。
華聯商廈門口，人潮如織。
因為沒錢買新衣，潘梅只好穿了一身一年前自己編織的超薄型毛衣裙，尷尬地等了足足半個小時，韓彬才姍姍來遲。
一向精力充沛的韓彬，今天看上去有點萎靡不振。
「韓哥，你昨晚沒睡好嗎？」
「沒有啊」韓彬極力否認，「喲，這段時間恢復得不錯，整個人精神煥發，臉上也陽光燦爛了。」他岔開話題。
「這都是你的功勞啊，謝謝你！」說著，潘梅彎下腰，向韓彬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見他恢復了以前的陽光，潘梅又開心起來。
「快走吧！不然要晚了。」韓彬道。
然後匆匆領著潘梅來到華龍公司，一直把她送進人事部，自己才退了出來。
潘梅進去可能要一會，韓彬準備到樓下買瓶礦泉水，然後慢慢等。
「喂！怎麼到現在才來？」看著消失在玻璃門里的背影，韓彬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肩上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嚇得他跳將起來。
「喲！怎麼是你呀？你不在里面主考，出來干嗎？別告訴我你要回避啊？」韓彬笑著照他胸前輕輕回了一拳。
「怎麼可能啊？我臨時有點事出去一下，但你放心，我已經關照過了，不會讓你難堪的。」
「其實不用你特別關照，我相信她的實力，她是個很能干很特別的女孩。」
「喲！還挺了解她的嘛。我就說這段時間怎麼老找不到你，電話找到你卻也不見你人影，原來是因為她？嘿嘿……那李萌怎麼辦？」方華一臉的擔憂。
「就算是一個夢吧！她那麼出色，咱這副德性哪配得上她？我相信她會找一個各方面都比我優秀的人，從此幸福地生活的。」
「你在說童話故事喲，真實的。」方華笑他。
「真的。再說，我和這女孩根本沒什麼，就有，也是剃頭挑子——我這頭熱，嘻嘻……」韓彬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
「喲……什麼時候學會自卑了？你不是一向自信十足的嗎？你說她是外地的？別告訴我你愛上了一個外地女孩啊？那對你一往情深的李萌要是知道了不被你氣死才怪。」沒想到他這位一向穩重、談吐不俗的老同學這麼快就拋棄了那位可憐的富家小姐，看上了一個外來妹。
「可干嘛一定要找個外來妹呢？難道這樣才算門當戶對？」
「不行啊？那你還愛上了被你趕走的外來妹呢，為什麼我就不行？」韓彬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而且我從來沒給過李萌任何承諾，何來氣她？」
「行！誰說不行啊？對了，那女孩長什麼樣？我相信她一定很漂亮，不然怎麼會迷倒我們的這位大帥哥呢？請我吃飯啊！否則……哼！」方華做了一個告密的動作。
「好！中午一起吃。」
「真的？這麼快？好！讓我給你長長眼。如果她真有那麼好，我一定給你鼓勁。有我出馬，包你事半功倍，馬到成功！走了。」方華說著，匆匆進了電梯。
想不通為何要急著請方華吃飯，也許是真希望他能給自己長長眼吧，但有用嗎？潘梅能答應做他的女朋友嗎？她會騙取他的錢財嗎？雖然看不出潘梅有半點像騙子的跡象，但李珊的話卻像鉛一樣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經過面試和各方面技能的測試，潘梅正式被華龍公司聘用。
「明天你就來上班，試用期三個月。如果你能勝任這項工作，三個月後你將成為我公司的正式員工。」走出公司的大門，公司負責人的話還響在潘梅耳邊。
「韓哥，我被錄取啦！」見到等在外面的韓彬，潘梅興奮地朝他喊。
「真的？恭喜你，我就說你行嘛。」韓彬接過她裝有畢業證書和相關資料的手袋。
「謝謝！」潘梅像只小鳥一樣蹦蹦跳跳。
「以後有什麼事情盡管說，能幫的我一定幫你。一個女孩只身闖世界很不容易，一邊打工還一邊自學，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這些名副其實的大學生，在你面前都有點自慚形穢了。」韓彬看著她的證書說。
「也許是逆境中長大的人，本身就與生俱來一種與命運抗掙、不肯服輸的動力吧，再說自己也不想活得太庸俗，更不願被人瞧不起，最起碼我要對得起我自己。不管以前的路我是怎樣走過來的，現在我只希望今後的路能走得好一點，走得穩一點，因為今後的路是我自己選擇的，現在命運掌握在我自己手中。」潘梅握緊拳頭，堅定地說。
「對！我贊同你的這種說法，更支持你的這種做法。雖然我對你的過去一點也不了解，但我覺得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後能好好地生活，你是個很特別很有個性的女孩，自尊自愛，自強不息不說，還有超強的自我保護意識，可是……你能不能把我當知心朋友，就像我對你一樣，告訴我一些關于你以前的故事？比如那年大年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本來就是我的朋友呀，而且是很好很好的知心朋友。」潘梅咯咯笑道，「告訴你有什麼用？那只能徒增我的傷悲和你對我的憐憫。現在我不需要這些東西了，我現在要的是自信和鼓勵！」潘梅在韓彬面前轉了一個圈，高興地對天大喊。
她是真的不想舊事重提，尤其是面對在自己心目中至高無上的韓彬。
韓彬沒說話。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走著，手不時地相互踫撞著，韓彬想牽她的手，卻被她輕輕讓開了——
她順勢捋了一下耳邊的頭發。她的頭發順滑極了，長長的如瀑布般從頭上傾瀉而下，這都要歸功于每次洗頭時滴的兩顆維，才使得她的長發永遠如此的飄逸、芳香。
看她這樣，韓彬只能自嘲地拍了一下手。他始終不明白潘梅怎麼會近在咫尺卻拒人千里？她是不懂他的情義還是不解風情？還是如李珊所說另有隱情？每次在和她深情對望時，潘梅從不肯接住他火熱的眼神，而總是在關健時候冒出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語或作出一些無可挑剔的動作，雖說自己不曾戀愛過，也不懂得怎樣表達感情，但他如此明白的表白，就是木頭也應該有所體會才對。自從在費城又一次和她相遇後，他就深深地愛上了她。喜歡听她說話，喜歡看她笑，喜歡為她做一切；就連她的哭，也深深地牽絆著他的心。可她為什麼總是對他無動于衷呢？難道真是專門出來騙錢財的騙子、放長線釣他這條大魚卻還沒到下手的時候？她也不像勾引男人的風塵女子呀，怎麼還會和別人有一腿呢？
韓彬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的潘梅也一路無語。和韓彬在一起，潘梅總是感到壓抑、沉重，心里常常忐忑不安。想到自己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韓彬這樣的好人，真是自己的幸運。有時她有一種莫名的擔心和害怕，擔心自己有一天會愛上他，害怕自己離不開他。當看見韓彬看她的那種讓人怦然心動、讓人感到快要窒息的深情時，她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漂越感。每次正面接觸這份深情，潘梅都會有意無意避開，不是自己清高或孤傲，而是能掂出自己幾斤幾兩的她不想貪心不足，能做普通朋友已經令她很高興，不能奢求太多。而且，她已經被無情地傷害過，她不會再讓自己輕易地受到傷害，更不許自己傷害韓彬，韓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是那麼的出眾，她相信，韓彬應該屬于更好更優秀更出色的女孩，而不是她這個一文不值的外來妹。
「咱們去吃飯吧，待會我要介紹我的一個同學給你認識。哦！對了，就是你去應試的那家公司的老總。」
「啊？干嘛要介紹他給我認識？我還沒開始上班呢。」潘梅一臉的緊張。
「與上班無關，我要讓我同學見見你，告訴他，你是我女朋友！」韓彬上前一步，定定地望著她長長的睫毛下那雙美麗動人的眼楮說。
「不不不，韓哥，這可不行。」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潘梅慌忙逃開他火熱的眼神。
「為什麼不行？難道你看不出我愛你嗎？」韓彬急切地說，臉憋得通紅。
「我知道你對我好，但你那只是同情我可憐我，並不是愛。」
「不，你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感情，我對你已經不能自拔，你不能這樣。」韓彬喊道。
「可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你不了解，我沒有本事做你女朋友。」
「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可以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愛你，可你為什麼說沒本事做我女朋友？」
「其實我一直把你當大哥哥，我可以和你做普通朋友，甚至可以做你的妹妹，但就是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為什麼呀？」
「你根本不懂什麼叫‘愛’，當有一天你發現我們的地域、習慣、文化程度不一樣時，你就會棄我而去的」
「瞎說，我絕不會！」
「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因為作風不好，已經被她老公掃地出門多年，那年就是無臉見人才去投河尋死……她和我們姚總還有一腿……」李珊的話一直在耳邊陰魂不散。
「我，一個外來妹，一沒文化二沒背景，還是一個連工作都沒有的人，而你，不但是大學生，還有令人羨慕的好工作，我們……」
「這些我都不在乎！」韓彬氣急地打斷她。
「可我在乎！我配不上你……」
「為什麼配不上我？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說呀？」韓彬急切地近似于逼問。
「不！我只是不想傷害你，我們之間懸殊太大……」
「因為你是二婚對不對？因為你結過婚、作風不好，還喜歡出去坑蒙拐騙對不對？那年就因為這些才被你老公趕出家門，無奈之下你想去投河自盡，後來卻被我救起對不對？現在錢花光了，又開始出來放長線釣大魚，這些才是配不上我的真正原因對不對？」
即便這一切都是真的，但他並不打算說出來，可不知為何竟然月兌口而出了，語氣還那麼狂躁不安。
話一出口，韓彬就後悔了。
「……誰告訴你的？」潘梅大吃一驚。
「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不是事實？如果是事實也不重要，只要你今後好好做人，別再去坑蒙拐騙，我還是會好好待你的。」韓彬的心很痛，一切都只是懷疑，可現在看她心態那麼平和，這一切應該是真的。
潘梅的心一陣猛烈的劇痛，如同心髒正在被寒冰般的剪子一下一下碎碎地剪開，每一片碎片都淋灕著鮮血，然而，愈是疼痛竟愈是清醒。
她險些滑倒，忙跌跌撞撞地扶著路邊的一顆香樟樹。
「听說你是專門出來騙取錢財的，可我怎麼看你都不像，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也沒見你騙過我一分錢，給你墊付的醫藥費你都倔強地還給了我。但我對你那麼好，你傷悲，我跟著傷悲；你歡欣，我也跟著歡欣，可你就是不提你的過去，你的家人、你的父母……問你你也不肯說，難道真的是為了和我交往，為了能緊緊抓住我的心，對我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嗎？在費城的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
淚，無聲地滑下臉龐……
誰告訴他的這一切？
是誰？！
…………
想為自己爭辯，可喉嚨里猶如被魚刺卡住一般，硬是開不了口，只有任憑淚水肆意橫流……
「為什麼不說話？被我說中了吧？沒想到你為了達到目的，竟然把自己偽裝得那麼好！還和你以前的老板有私情，被你男朋友知道後拋棄了對不對……」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韓彬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混蛋——」潘梅痛心地一手指向他，朝他大吼。
樹葉狂烈地搖晃。
金燦燦的陽光被樹葉和風打亂成破碎的光影，光芒閃動讓人眩目，仿佛忽而刺目白晝，忽而是黑夜陰影。
等他回過神來，潘梅已哭著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韓彬騎上他的「野狼」追出去……
他緊緊握著摩托車的車把，漆黑的頭發被風吹亂，陽光襯得他臉色如雪，嘴唇卻鮮艷得仿佛在淌血。他僵硬地望著人頭攢動的人群，胸口痛得無法收拾，她究竟去了哪里……
望著人流如織的大街小巷，他後悔極了。其實這些他並不相信，可鬼才知道他怎麼竟給說了出來。
把油門拉到最高，風一樣地穿梭于人潮洶涌的街頭，韓彬悲傷地哭泣……
潘梅放聲大哭著，漫無目的地走在江陽市的大街上，任憑淚水雨點般地落下，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她也不予理睬。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終于，走累了，哭累了，步行街的長凳使她不再折磨自己的雙腳。一下子坐下來，腦海中全是和韓彬相識的點點滴滴，如電影一樣一一掠過，回想一遍淚流一遍，那是多美的回憶啊！
曾經有過感動，卻被現實無情吞噬；曾經有過緣分，卻讓彼此擦肩而過；曾經有過幸福，卻經不起流言蜚語的考驗。無奈地回首以往，才發現眼淚早已泛濫，生命的旅程，人生的過客；美好而厚重的恩情，細細品來已是夢醒時分。
這樣的結局也好，雖然損壞了自己在恩人心中的美好形象，是自己十分不情願的，但總算讓他死心了，就讓自己在他眼里、在他心中成為一個骯髒、齷齪的女人吧！只怪自己是一個一事無成、連件象樣的衣服都買不起的人啊！
看來自己這一輩子注定是沒好名聲了，首先是人人唾棄的鴿子，現在又成為了騙錢騙財的壞女人。為什麼？不要她可以不要向她表白嘛，干嗎非要弄得她一次次地傷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