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照殿是楚皇宮一座裝飾風格極為雅致之處,常常被用作設宴招待群臣或是外使,此刻,它的殿門之前一片燈火通明,僕從們看到遠遠而來的太子車輦俱是恭敬有禮的跪了下去,不多時,車輦在正殿門口緩緩停下。
車簾掀起,一身墨色莽紋長袍的萬俟宸當先而出,所有人俱是將頭埋得更低幾分,而後齊齊出聲問安。
「拜見太子殿下。」
萬俟宸面無表情的掃了眾人一眼,下地站定之後轉身,向車簾門口伸出了手去,所有人都以為萬俟宸會直接進殿,現在才反應過來原來車子里面還有個人,只見那車簾之下伸出一只欺霜賽雪的小手來,他們的太子殿下小心的握住那小手,一抹月華便從那車簾之下緩緩流瀉而出。
所有人幾乎同時抬起頭來向那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並非他們膽大,只是因為他們心中實在太過好奇,這宮中向來不曾見過別的女人出現,更何況還是與太子殿下同乘一座車輦而來。
萬俟宸眸光微皺的又掃了周遭一圈,頓時所有人將頭伏得更低了些,夏侯雲曦在他身旁站定,面上還有一層來不及消去的緋紅,萬俟宸眼底帶笑的替她將肩頭的披肩整理好,四目相對之間夏侯雲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萬俟宸「嘖嘖」兩聲,卻只是搖頭不說話,眼底的興味也越發明顯,夏侯雲曦極少有如此情緒外露的表情來面對他,直勾的萬俟宸心癢癢,奈何佳人在側,只能遠觀不能近模,實在讓他好生難受。
「若是不喜歡,我們可早些回去。」
萬俟宸靠近她身側,面上冰冷冷的,說話的語氣卻是她熟悉的溫存,那灼熱的呼吸有意無意的擦過他的耳畔,直讓她半邊身子都發麻。
夏侯雲曦面上帶著得體的笑意,儀態萬千的跟著他進殿門。
「太子駕到——」
太監一聲高喝,屋里眾人都向著來人看了過來,主位之上楚皇似乎也是剛到,此刻眸光掃向門口進來的兩人,眼底閃過幾分笑意,萬俟殊這幾日都在宮外,自是不曾見過夏侯雲曦,卻也知道她來了的,萬俟玉站在旁邊,面上輕松一片,眼底卻有幾分切切之色,只不過在場眾人都沒人去關心他這點沉暗所為何事罷了。
夏侯雲曦跟在萬俟宸的身邊走向主位,萬俟宸恭敬行的一禮,夏侯雲曦上前一步,面對著楚皇之時溫婉乖巧的緊,「給皇上請安。」
萬俟婓笑笑,揮揮手著夏侯雲曦起身,上下的打量了她兩眼,「在宮里住的可習慣?」
夏侯雲曦眸色安然,仿佛面對的是十分熟悉的長輩一般,「多謝皇上關懷,雲曦住的極好。」
萬俟殊和萬俟玉相視一眼,眼底俱是閃過一閃而逝的光芒,萬俟宸也是第一次見到自家父皇和夏侯雲曦說話,這般輕松自在他也有幾分意外,主位之上萬俟婓將眾人的眸光盡收眼底,捋著胡子點點頭,「今日本該由阿煙來,可阿煙身子不適,西涼公主畢竟是女子,若是沒個女孩子在場陪著倒是不好。」
夏侯雲曦唇角彎彎,「雲曦正要多謝皇上,西涼公主大名雲曦早就有所聞,只是未曾一會,今日里能一觀西涼公主風姿,雲曦滿心歡喜。」
曾經被夏侯雲曦拿匕首逼過的萬俟殊十分不適,曾經親眼見過夏侯雲曦以笛音御萬獸的萬俟玉也十分的不適,唯有萬俟宸,眼底笑意濃濃的看著夏侯雲曦端莊恭敬的答萬俟婓的話,那模樣怎麼看怎麼都是滿滿的愛憐。
萬俟婓滿意的看著夏侯雲曦裝乖的模樣,揮揮手請她入座,夏侯雲曦轉身,對上萬俟殊的眸光之時笑著頷首,在這里的都是自家人,萬俟殊不避諱的直接朝著她走過來,面上帶笑聲音溫潤的問,「怎麼搞定我父皇的?」
夏侯雲曦笑得得體,唇角微動的道,「坦誠相待,投其所好。」
萬俟殊挑挑眉,看了看走過來牽夏侯雲曦入座的萬俟宸朝她眨眨眼,「蕭玉樓有幾分手段,你可要看好阿宸——」
夏侯雲曦眉頭微挑,「靖王覺得他是被蕭玉樓使使手段就能奪走的人嗎?」
「大哥說了什麼?」
萬俟宸適時的靠上來,一副帶著幾分疑惑無害的模樣,眼底卻有一道精光一閃,萬俟殊看著眼前這二人兩兩相互的模樣,不由得朗聲大笑起來。
萬俟宸看了看夏侯雲曦,夏侯雲曦被萬俟殊眼底的興味挑的面色微紅,不由得轉開了頭去,萬俟玉遠遠地看著幾人,忽而低聲一喝,「來了!」
「西涼公主到——」
萬俟玉話音落定眾人就听到宮侍們的一聲長喝,繼而,在那朱紅畫棟的殿門之處便閃出來一抹玄黑的身影,分明是紅妝,蕭玉樓卻總愛這黑沉沉的衣裳,此刻的她將頭發高高的綰起,長長的垂在腦後,身形挺秀的她此刻便如一個渾身貴氣的佳公子一般,舉手投足都是讓人心折的天家矜貴。
蕭玉樓的唇角含著絲絲笑意,因為中午見過了楚皇,此刻倒顯得有幾分隨意,意態翩然的對著廳中眾人頷首,在看向夏侯雲曦的那一剎那,蕭玉樓的腳步猛然一滯——
夏侯雲曦站在萬俟宸的身側,眸光漆黑,面上的笑容卻甚是溫婉。
听笑著讓她起身,而後眾人分別落座,蕭玉樓和萬俟宸相對而坐在左右上首,夏侯雲曦坐在萬俟宸的下手位,萬俟殊和萬俟玉分別坐在左邊第二下手位和右邊第三下手位。
蕭玉樓興味的看向夏侯雲曦,又看了看萬俟婓,眼底神色幾閃,終是自若的道,「真是有緣,在這里見到顧姑娘。」
夏侯雲曦也笑,端起一杯酒來朝她示意,「公主說錯了,我不姓顧。」
蕭玉樓「哦」一聲,抬首看到萬俟婓面無表情好似不曾听到她二人說這話,當下眸色便是一深,卻並不點明她的身份不放,只神色惻隱的說,「我初聞那燕國皇後歿了的消息還曾為姑娘感到難過,卻不想姑娘竟然未死,還在楚地又相見,看來本宮與姑娘的緣分不淺,卻不知道……」
蕭玉樓以單純的疑問眼神看向萬俟婓,「卻不知道姑娘在此是……」
「她是本殿未來的太子妃。」
萬俟宸接過這句話,抬手招來一邊的侍從,看了看夏侯雲曦面前的桌案,「撤了未來太子妃的桌案,與本殿同用一桌便好。」
夏侯雲曦端在手中的酒杯微滯,看著迅速站在自己身前請自己起身的幾個宮侍終是起身走向了萬俟宸身邊,他請她坐下,而後將她手中的酒杯換成一杯茶,然後便不再說什麼,動作神色就好像他不過是拂了拂衣襟上的灰一般自然。
萬俟宸做這些的時候廳中眾人俱是嘴角一抽,卻無一人表露出來,蕭玉樓縱然神色自若,卻還是良久才從萬俟宸給她的震撼之中回神,回神之後她便在心中鄙薄自己,這哪里是什麼震撼,這根本就是感情用事,!未來的太子妃便是楚地未來的皇後,他萬俟宸是腦袋被門夾了才會選擇這麼一個身份敏感又不能給他任何助力的人做太子妃!
蕭玉樓的笑意實在太過刺眼,夏侯雲曦見場面冷了下來便欲說點什麼,恰在此時萬俟宸的大手一把將她的小手握了住,兩人的袖子都是廣袖寬大,坐在一起衣襟交疊,再加上似錦桌布的遮擋,除了夏侯雲曦的右手不上桌之外,根本看不出什麼異常。
萬俟宸抬手舉起手邊的酒盞,面色冷冰冰的開口,「公主與楚地結為同盟實乃明智之舉,楚地十分感謝楚地大義割讓的寬闊領土,本殿敬公主一杯,公主遠來是客,今後若有不周到之處,還請公主不必客氣。」
淡淡的幾句話,蕭玉樓笑著舉起酒杯抿一口,「太子殿下不必客氣,靖王殿下大婚,本宮主要是為了來恭賀,如今看來,楚地與今年只怕不止這一樁好事,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何時將未來太子妃納入萬俟族譜,若是時間準許,本宮定要觀禮。」
桌子底下夏侯雲曦的手微微一緊,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的笑,萬俟宸與夏侯雲曦十指交握,手指在她手背上輕輕的按壓,聞言挑挑眉,「听說西涼冬日雪災損失極為廣泛,本殿還以為公主殿下十分著急——」
蕭玉樓神色微變,萬俟宸卻又唇角微揚的道,「本殿自是想早點讓楚地喜上加喜,只不過太子妃遲遲不肯答應,本殿真真是頭疼啊——」
蕭玉樓眸光帶上了幾分犀利,灑然一笑,別有所值的道,「看來太子殿下真是愛美人勝過愛江山。」
夏侯雲曦淡淡的斂著眸子,聞言眼底利光微閃,卻仍舊是只笑著不說話,萬俟宸轉頭看了看她,清寒的聲音有幾分倒春寒一般的讓人背脊發涼,「公主又錯了,本殿愛江山,只不過與江山相比本殿更愛太子妃罷了,公主殿下想來不懂此道,說起來公主殿下的年紀也可嫁人了,本殿也看著什麼時候好恭賀公主。」
蕭玉樓眉心微蹙,冷冷一笑,「太子還是管好自己吧。」
萬俟宸不動聲色,桌子底下已經開始把玩起夏侯雲曦的手指來,「不知道公主殿下喜歡瞎子,還是喜歡瘸子?」
「你說什麼?!」
蕭玉樓聲音變冷,眸光亦是寒涼,卻並非因為被萬俟宸的語氣刺到,而是因為詫異于萬俟宸竟然知道那個人的存在,她的眼里滿是戒備。
萬俟宸看著這樣子的蕭玉樓便是沒什麼溫度的一笑,「開個玩笑而已,公主萬萬不要在意,公主若是在西涼沒有中意之人,不妨在我楚地看看,楚地風流才俊頗多,其中手腳功夫好的大有人在,你我既然是同盟,可萬萬不要客氣!」
蕭玉樓大怒,把她當成什麼了?!就那麼隨便的找個楚國人定了自己的婚事?眸光微微一眯,蕭玉樓陰測測的開口,「本宮的事情不勞太子殿下操心,太子殿下還是早日將太子妃娶回來,否則只怕會夜長夢多。」
萬俟宸混不在意蕭玉樓話里話外的不善,這邊廂萬俟殊見二人廝殺了幾個回合了當即一笑岔開了二人的話題,萬俟玉也適時的出來解圍,兄弟二人一個本就善于舌辨,另一個又生性灑月兌不羈能說會道,三言兩語蕭玉樓便只顧著兩兄弟的恭維和試探了。
萬俟宸淡然的看著眼前這幅場景,桌子底下卻開始在夏侯雲曦手心寫字。
酥酥癢癢的感覺讓夏侯雲曦心里也癢癢的,待他在她掌心寫完,夏侯雲曦登時微微睜大了眸子,萬俟宸轉頭看她一眼,帶著詢問的意思,夏侯雲曦面色微紅,只覺得主位上萬俟婓的眼神好似能穿透桌案看到他們的小動作一般,深吸一口氣,她心虛的低下了頭去。
萬俟宸百無聊賴的劃拉著她的掌心,對面蕭玉樓每每想把話題引到萬俟宸和夏侯雲曦身上的時候總是會被萬俟殊不著痕跡的攬過去,夏侯雲曦看著萬俟玉和萬俟殊嘴皮子轉的滑溜,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幕真是分外的溫暖。
萬俟婓淡笑著放下手中未曾動過的酒盞,神色疏懶,「好啦,還是你們小輩在一起說鬧吧,朕年紀大了總是不比你們,朕就先回去歇著,公主請自便。」
「恭送皇上。」
幾人同時起身送萬俟婓離開,夏侯雲曦看著萬俟婓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氣,神色微帶著幾分感激,萬俟宸听到了她的呼吸,偏過頭來低笑,「我以為你真是一點都不緊張。」
夏侯雲曦輕輕地瞟了萬俟宸一眼,再被他握在掌心的時候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萬俟宸面上不動分毫,另一只握著酒盞的手卻是用了幾分力氣,他側過身來,「留著點力氣,晚上回去繼續說說麝香的事。」
萬俟婓一走場面果真活泛了一點,蕭玉樓一邊應付著萬俟玉和萬俟殊,另一邊冷眼看著對面二人一笑,「說起來,太子妃第一次大婚的時候本宮差不多趕了上,這第二次,不知道本宮能不能趕上。」
萬俟宸呼吸微頓,夏侯雲曦眉心微蹙,她笑吟吟的抬起頭來看向蕭玉樓,「公主不是說與我有緣,公主放心吧,你我之間緣澤深厚,公主還忘記了在林城的時候你我也是見過的,這一次是楚地,未來或許是在其他地方,公主可不要忘了我說過的話。」
蕭玉樓的面色瞬時一變,看著夏侯雲曦的眸光愈發的不善,夏侯雲曦泰然自若的轉過頭去,問萬俟宸,「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
「只要你想,隨時。」
夏侯雲曦微抿著唇,「現在。」
萬俟宸點頭,拉她起身,而後對著萬俟殊和萬俟玉點點頭,又看了蕭玉樓一眼,「公主請自便,我們先行告辭了。」
蕭玉樓冷笑,「太子殿下事忙,本宮禮送!」
萬俟宸無所謂的和夏侯雲曦向外走,身後萬俟殊再次用三言兩語將蕭玉樓躁動的脾氣壓了下去,出了殿門便有慕楓站在車輦邊上等著他們,萬俟宸卻拉了夏侯雲曦的手不上車輦反是順著那悠長的宮道一步步的走。
宮侍門打著燈籠遠遠地墜在後面,萬俟宸將夏侯雲曦的手包在掌心,順著寬敞的大道一步步的踩著月光向長樂宮去。
「那一次,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和我一起走在大燕宮的宮道上,我第一次覺得那宮道不夠長,宮道那樣短,你卻走的那樣快,我真想一把拽住你,不讓你去接受那該死的什麼聖旨。」
夏侯雲曦放慢腳步,微微咬著下唇,眼底閃動著幾分光華,萬俟宸微眯著眸子,聲音溫暖又安然,帶著讓夏侯雲曦平心靜氣的魔力,微微一頓,他又道,「當我走出燕京城的那一刻,我不悔沒有用余下的力量將燕京城變成一座死城,也不悔沒有將這麼多年來搜集的大燕全國上下的機密帶上,我只是後悔,後悔沒有再去見你一面,走出大燕的那一刻,我甚至在想,若是以後都見不到你,我是不是真的會比繼續做質子好一點。」
夏侯雲曦呼吸微亂,被他握著的手反手攥住了他,萬俟宸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她,周遭的高大樓閣投下陰影來,將二人與世隔絕一般的包裹了住,他眸光漆黑又認真的看著她,眼底竟然浮著一層她從未見過的患得患失。
「珈藍,這個名字從此只有我一個人能叫,我很抱歉,將你置身這其中,讓你面對仇恨的人還要笑得好看,我很抱歉,不能讓你安心,我很抱歉,我就是想要愛著你佔著你霸著你,無論淒風苦雨榮華富貴我都想讓你與我一起,我很抱歉,明知道永遠幸福下去真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可是我還是想娶你……珈藍,你……嫁嗎?」
天上的的月華和星光都落不進他的眸子里去,只因為此刻那如瀚海一般的漆黑之中滿滿的都是她,全部都是她,夏侯雲曦屏住呼吸,心中那片滿是蒿草的荒原之上忽然開出了大朵大朵五彩斑斕的花來。
無論她心里多荒涼,無論她對人生多倔強,可她終究是個尋常女子,因為愛上了一個人,生出滿心的溫柔來,又因為被他愛著,自覺無比矜貴,現在這個她愛的和愛她的人就站在她的眼前,星光燦爛之下說著要娶她,她再害怕,再猶豫,未來有再多的未知和迷離,她都甘願用盡所有的力氣,不需要他許下美好的承諾,只為了他,不顧一切的和他走下去。
嫁嗎?
一筆一劃,那是他適才寫在她手心的字,酥酥癢癢的全部都落在了她的心上,夏侯雲曦濕了眼眶,看著他深情無疆的眸子,點頭,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