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鶴 第一章 春日宴;飛花01

作者 ︰

仁德三年

如果有人此時正站在京洛之中那條街市繁華、人煙阜盛的朱雀大道上,那麼他只需要從新安橋邊右轉稍稍走上幾十步,就能發現一條長長的偏巷,雖然只是稱之為「巷」,但是十里巷的寬闊足以騎馬行車,氣勢不遜于朱雀正街,巷道兩旁又植滿了梧桐與青竹,完全不聞朱雀大街上喧鬧的市井之氣,在京城之中實在是個難得的鬧中取靜之所。

自熹朝建國之始,先前的幾位帝君在京洛之南的鳳凰山下廣建宮室,城南的新安橋一帶也因為臨近禁城宮闕,遂成了諸多必須每日參加朝會的堂官們安家立宅的首選之處。

時任禮部尚書的李道真也沒有免俗,他的家宅正被十里巷盡頭那片清幽的梧桐林層層包圍住,隱沒在春日的晴美中。

熹朝等級、地域之差向來分明,朝堂之內五品以上的官員幾乎盡出于九州各大望族之中,李道真也是南洲望族李氏出身,這南洲李氏祖上曾以軍功襲過列侯,如今算到李道真已逾七世,熹朝慣例封爵只能襲五世,且所封爵位逐輩遞減,于是李家在流傳至李道真父輩之時,本已是旁人眼里的沒落世家,但李道真二十年前于科場上一舉摘下了探花的風流之名,使得鐘鼎之家的李氏也從此沾上了書香之氣。李道真現值春秋之盛,正妻盧氏也是河西世家出身的大家淑女,賢良淑德美名遠播,羨煞旁人,唯一可惜的是李家香火不旺,子孫寥寥,尚書夫婦膝下只得一個獨養女兒,雖然還有幾門不出五服的堂族,又幾乎全部居留于遙遠的南方老家。至于那位掌上明珠,李家夫婦自然是千寵萬愛,為女兒請了西席師傅和女師教訓,專司這位千金的課業教導。于是李家小姐就這麼常年居于深閨繡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當著她的大家閨秀,外人難得一見,也不知其到底是比如昭君飛燕,還是類似無鹽嫫母。

驚蟄

此時正值杏月初來,大地吐綠,萬象更新,杏花初綻,遠遠看去,紅白相間,似雲類霞,流光溢彩。

李明鶴此時正于自己的繡樓窗邊坐望,見所居院落之中眾多僕從來往反復、忙忙碌碌,于是喚來貼身侍候的一等婢女丹朱,問道︰「我見今日這宅子里面比往常要熱鬧,可是有什麼喜事?」

丹朱笑吟吟地答道︰「听前院的人說,老爺要在西園辦杏花宴,慶祝萬物迎春。」

明鶴托腮凝望︰「著實是件風雅之事,可惜我就只能留在這繡樓上看著眼饞了。」正當她在強賦新愁地感嘆之時,李道真的側室之一、姨娘喬氏領著兩個老媽子喜氣洋洋地走來︰「小姐呀,今晚老爺在西苑宴請客人,命小姐先將下午的課業停了,多花些心思好好梳妝打扮一番。」

「今日連我也要出去見客嗎?」。

「老爺剛剛吩咐,今日小姐也要上席。這不,奴家特意帶了嬤嬤來為小姐好好打扮。」

這李家小姐閨名明鶴,小名飛卿。因她出生之後不久她父親李道真就從一個待詔待了幾年的翰林榮升到了六部尚書之一,堂堂正正地穿上了鶴紋朝服,就此位列公卿,家人都覺得吉利非常,對這孩子也甚為寵愛,有求必應。更難得的是,家人的溺愛之下她還是一副乖巧听話的樣子,不見一絲驕縱之氣,溫順平和的性子頗討長輩的喜歡。此女如今正值金釵之年,模樣又生得比實際年歲更嬌小清秀,平時著裝也都喜歡一些素色的簡單樣式,看著就讓人覺得清清爽爽,天真純淨。

當家主母盧氏素來喜歡吃齋念佛拜菩薩,平時幾乎不施粉黛,考慮到府中上下因此都是素衣光髻的打扮,為了晚上的宴會不失分寸,她還命人特意從外面請了梳頭娘子,梳頭娘則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為小姐梳個最時興最相宜的發式。

丹朱見自家小姐最終的裝扮明艷亮麗不同以往的清雅隨意,打趣道︰「難道今日老爺是要給小姐相親嗎?」。

喬娘笑著罵回去︰「你個小丫頭亂嚼什麼舌頭,每年開春按例都要設宴慶賀,你只想到相親,莫不是……」她刻意頓住,輕輕彈了下丹朱的額頭「你這小妮子思嫁了?」

丹朱被這樣一說,臉紅耳燥地捶回去︰「姨娘你這話說的!」

「我倒覺得姨娘說的有道理哎,小姐你說是不是?」又一個捧著檀木瓖珍珠妝奩盒的二等丫頭碧嫵也來插嘴。

「碧嫵你作死啊,小姐你還不管教管教她們。」丹朱邊嚷邊朝碧嫵撲過去。

閣中女眷嬉笑著打鬧成一團,還留著一邊裙擺沒有整理好的明鶴隨手抄起桌上裝飾用的玉如意,笑吟吟地敲敲花梨木梳妝台的邊角︰「體統呢~怎麼一個個都跟野貓似的潑皮。」

碧嫵一邊垂髻上的緞子剛被丹朱扯下來,正準備反手抄過去就听到鶴娘的那聲教訓,委屈地回應︰「小姐果然都事事幫著丹朱,都不關照我們。」

明鶴只當沒听見︰「快點把百和香整理好,要是母親派人來催的話,我可說是你碧嫵在誤事。」

「小姐~~~」

等到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之時,沉靜了一天的十里巷盡頭開始喧囂起來,燈多交映,車眾並馳,飛奔的香車車蓋擦損了牆外的花枝,使得杏花輕揚,滿地暗香。

「太師車駕、承恩公車駕到——」

「翰林劉學士車駕到——」

「吏部胡侍郎車駕到——」

「大理寺丞趙大人車駕到——」

「翰林崔學士車駕到——」

「國子祭酒顧大人車駕到——」

……

清夜西園,飛蓋相隨。明月清景,列宿參差。

待賓客差不多來齊的時候,已是弦月低懸,星朗花繁,西苑內觥籌交錯、衣香鬢影,賓客們談笑風生,往來親熱。李道真攜夫人坐于上位的主席,東方的客席首位坐的是當今皇後夏明君的祖父夏太師、伯父承恩公,接著是江南郡總督金寅、工部侍郎沈流、吏部侍中胡忠、員外郎賀敏、翰林院掌院學士蘇文、國子祭酒顧辭等人。雖說只是個私人聚會,但大熹朝堂上有名望的王公貴戚、世家子弟都差不多到齊了。一方面,經歷了一個蕭瑟的冬季後在這樣的初春月夜听琴觀舞賞月弄花,原本就是一件不應錯過的風流之事;另一方面,一個能和執掌六部之一的尚書大臣親近的機會,更是不應該放棄的。至于這兩方面到底孰輕孰重,答案便存在各人心中了。

至于府中和往來的女眷,則在庭院西側另外設有酒席,以紗幔圍之,專供她們在其中玩樂。

趁著喬氏沉迷在牌九中的功夫,明鶴悄悄掀起幔帳一角,視線掃了一圈,發現在座的大多都是些完全不認識的人,有些失望地說道︰「沈姐姐怎麼沒有和沈大人一起來啊,反而是笑農弟弟來了。」

她口中的「沈姐姐」指的是工部侍郎沈流的女兒——沈妙棠,大她三歲,兩人自小交好,曾比鄰而居,關系融洽以姐妹相稱。

喬姨娘趕緊把她拉開,把紗幔放下︰「今日沈小姐大概是有什麼事不能來吧,小姐,你可別失了禮數,老爺交代過的。」

「父親大人說讓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可是我打扮好了,他卻只是讓我坐在這里,又不讓我上堂。」明鶴見來了之後只是呆坐在側位有些不開心,扯了扯衣裳撒氣。

喬姨娘勸道︰「小姐,你千萬別把衣服拉皺了,老爺只說讓我帶著你好好等著,稍安勿躁。」

酒席上的其他女眷已經在玩起了葉子戲等著開席,喬氏帶著明鶴等了許久,不見李道真有什麼安排,見其他人玩得正酣,心也癢手也癢,干脆也上桌玩了起來,下人們也穿梭于桌席之間忙的不可開交,只剩明鶴孤獨的坐在一邊,無聊地卷著衣角。此時恰好來了位御史家的小姐,明鶴一見到年紀相仿的玩伴,全然忘記了見客的事情,解下了一條束發的紅繩,兩個小姑娘興致勃勃地玩起了挑繩花。

起酒開宴之後,李道真正準備命事先請好的樂人歌伎為諸人助興,恰好回京述職的南洲太守石虎一听到即將有樂舞表演,則冒昧提議不如叫來就住在不遠處的南洲樂人。

「在下此番回京正好趕上九州教坊競演,如今天下女樂之中的善才之流都聚在京洛之南,我記得這南洲教坊現在就在不遠處的廣樂坊里。我在南洲待了五年,敢說南洲的歌舞可是獨樹一格、別有風情,反正他們也歸禮部調派,不如就趁著今日的好風景請李尚書讓我們大家飽飽眼福,看看她們又出了什麼新段子。」

承恩公夏良首先叫好,眾人也覺得有機會能看到平日無緣得見的遠方歌舞是一件樂事,一並附和著。

等了一會兒之後,伴奏樂師手中的琴箏漸漸變了調子,節奏明快了許多,眾人心中明了,想是助興的舞蹈快要開始了,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瞄向院中的蓮台之上,這蓮台長寬各十丈,高過三階,四周邊際多灑有金粉銀粉,夜間的微風一過,綿延飄動,看著仿佛畫上的蓬萊仙境一般。

待到鼓聲一起,排成兩行的十二名舞伎從院外踩著鼓點緩緩而入,最後有一白衣女子,一邊唱著開場的「君若天上雲」一邊踏著輕快的步子走到蓮台中央,十二名女子圍在她的外圈仿佛眾星捧月,一齊舞蹈起來。

南國的軟舞素來以「縴腰」、「輕身」為美,對舞伎身條姿態的要求極高,所以跳動起來的姿態也會極為柔美。少女們先是順著一個方向跳動,腳尖交替點地,跟著琴箏鼓瑟的節奏斂肩低首、頓步向後甩右臂、欲拒還休,擺背後再用肩帶右臂甩向左前方、再頓步松膝、扭腰傾胯,向前行進,欲揚先抑,再以右手屈小臂由後向前收送,靈動敏捷又輕松明快,如同詞賦中所說的「兀動赴度,指顧應聲」,十二名舞伎進退旋轉,揮襟甩袖,莫不應節而動,整齊劃一。

當中的白衣女子姿色清麗,窈窕曼妙,于蓮台中央開口唱到︰「儂似雲中鳥」其聲婉轉,又帶著南方黏軟的腔調,就像是情竇初開,心扉悄啟的少女那連綿的相思一般。

「相隨相依,映日浴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舞伎們踏完之後又是一個頓立側身甩袖,一面是靜態中的天然動態,一面又顯出淡淡的妖媚之美。

「相親相憐,浴月弄影。」唱到這里的時候,舞伎又加快速度,欲左先右,欲揚先抑,欲進選退,婉轉回旋。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等到她唱這一句時,節奏又慢了下來,整場舞蹈動靜結合,快慢結合,對比的恰到好處,動靜結合更添舞蹈韻味。

「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等到最後一句唱完了,女子一個收袖斂手,帶著不舍的纏綿,收尾完結。隨著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下座的翰林學士崔寧打著拍子借白樂天的詩句緩緩和道「斜曳裾時雲欲生,煙蛾斂略不勝態。1」

而紗幔之後的李明鶴,一只手上還纏著挑了一半的繩花,另一只手里握著掀起的紗幔一角,遲遲沒有放下。

1出自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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