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宴會上的喧囂顧斐郁郁寡歡,他的思維早已隨著剛才舞者那略帶異域風情的舞蹈而飄到了遙遠的邊塞,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流雲暗雪、青海孤城。他將手邊新倒的古井醇釀一飲而盡,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才是真正的輕狂少年飛揚意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衣香鬢影的酒會上,忍受撲鼻的庸脂俗粉與無聊的尋常應酬。
繼續飲下一杯時,顧辭攔住了他︰「酒是穿腸毒藥,你喝這麼多干什麼,今日的場合雖然不是多麼隆重正式,也容不得你這樣輕薄放肆。」
「那我去醒醒酒,透透氣。」顧斐索性就以方便之名離席,從五谷輪回之所出來以後他對一直隨侍在旁的李家家僕揖了一禮「我喜歡清靜透氣的地方,府中可有這樣的處所,容我暫歇一下。」
「公子客氣了,請隨我來。」
顧斐坐在李家花園的小涼亭里,還裹挾著些許冰雪氣息的初春涼風悠悠地吹拂在他微醉的臉上,格外的愜意。他長舒一口氣,聞著風中微微浮動的杏花香氣,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的放松,仿佛連之前的少年壯志都在春日的花香中煙消雲散了,他突然覺得,偶爾放松自己一下其實更有益處,不需像上了弦的那樣時時緊繃著自己。正巧他看到不遠處有燭光微閃,似有女子的身影于其中若隱若現,看她步履翩躚,款款前行,長長的裙擺在夜風中輕輕揚起,風姿月兌俗,綽約似夢,像是去赴一場不為人知的密會。
難道是白衣環綬的杏花仙子在夜游嗎?
多情的少年本性在愜意的境遇中萌發,一個翻身從假山邊的涼亭下到花徑邊,隨口吟道︰「有美一人兮——」
「小六,你站在這里干什麼,那是誰?」喬氏正帶著明鶴經過花園往後堂的宴席走去,路上見到一個家僕沒有在宴席上侍奉,而是出現在寂靜無人的花園,又听到附近有陌生的聲音響起,心生疑慮。
「回姨娘,是帶出來醒酒的賓客,國子祭酒家的公子。」喬氏知道了花園里此時有外人在場,于是牽著鶴娘低頭避開他們的視線。
顧斐好奇地問道︰「馬上過來的,可是府中的女眷?」
「正是我家姨娘和小姐。」小六老老實實地回答。
顧斐一听是李家內眷,為了避嫌立刻低下頭去,只有眼角的余光最後瞥到了雪白的一角裙擺。
而明鶴也只顧低頭行路,對站在路邊抱手行禮的賓客只是微微頷首致意,與那個面目隱沒在夜色中的少年輕輕擦肩而過。
此時他們尚且是素不相識的俊逸少年與含羞少女,只是在春夜杏花中衣袂相觸,再無交集。
花園之中是寂靜清幽,而西苑內的宴席之上還是觥籌交錯、往來不絕。
還在太學讀書的季平安今天是第一次跟隨父親出入官場上的應酬,而太常少卿季揚名的坐席剛剛被移請到上席的左近,與一班朝臣中的名流顯貴同在一處,坐席間都有專人侍奉,以三尺多高的檀木雕花小屏風相隔,瓊漿玉液,彩屏金紗。
因為左右都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季平安坐于其中越發地不自在,而三巡之後,他也終于找到機會離席了,他的父親太常少卿正要領著他去拜見答謝今日的東道。
禮畢之後,李道真從上席起身與季揚名閑聊起來,季平安在父親身後安靜地站著,沉穩的模樣讓盧夫人不禁多看了他幾眼,這盧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和藹可親,讓平安看了也覺得如同自己母親般沒有距離,于是放松了緊張的心情,與盧夫人交談起來。
盧夫人見這少年溫文爾雅、談吐間有禮有節、眉目也生的清秀干淨,心生好感,一個最初在她腦海中只是輕輕掠過的想法漸漸豐滿起來。
鳳凰山下,皇城。
明明是黑如墨的夜晚,但是宮闕之中,高燈明燭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每日天黑之後,監門官在確認好出入名單和禁軍儀仗之後,從鄰近朱雀大道的丹鳳門到北宮之後的玄武門,十二道宮門次第閉合,除非傳來六百里加急以上的軍報,守門的內臣在驗明真偽確認無誤後會命令準備好的禁軍在所開之門內外各列兩隊專司護衛,之後才會夜開宮門。從規矩上說,從亥時到次日寅時的朝會之前的三個多時辰,整個皇宮就是一個嚴絲合縫,不留一點漏洞的孤城。
城中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也絕無可能進去。一道宮牆,將江湖與廟堂隔斷的涇渭分明。
但是在他眼中,層層宮牆和重重護衛不過形同虛設。
黑衣人身形瘦削,動作敏捷,從最鄰近街市的西華門附近潛入宮城,輕巧地避過了六道巡邏的禁軍,直奔禁城的最高處——太極宮之後的嘉福殿而去。
飛檐上的鴟吻傲慢地揚著頭俯瞰身下巍峨輝煌的皇城,紫金牆上鐫鏤著祥雲朵朵,楠木立柱上又是雕龍繪鳳,數列紅紗宮燈整整齊齊地掛在青碧色琉璃瓦所覆的金檐之下,年輕的君王早已遣散了所有宮人,坐在黑漆漆空蕩蕩的禁宮正殿之中,僅僅在身邊點了一盞小燈,在微弱的光線中輕輕哼著來自過往的詩句。
「燻籠玉枕無顏色,臥听南宮清漏長。」1
他的手指拂過身下的地板,輕輕低敲著節拍,像是在與之前的調子相互應和。目光中流露的是孩童般的脆弱與不安,游離在一片黑暗之後。
直到他听到丹陛之上傳來的腳步聲,才停下了那些與他君主身份並不相符的行為,面容在一瞬間恢復了清冷嚴肅的神色,再抬手將衣擺整理好,端坐著迎接自己的客人。
黑衣人從踏進丹墀之上時就沒有再掩飾自己的行跡,甚至還在離嘉福殿數步之遙的地方刻意踩重了步子。
他早就听到了天子的吟誦,才刻意流露出自己的存在,嘉福殿之中的那位,或者是任何一個為人主的忌諱,就是絕不會讓別人知曉他們最隱秘的心思,無論對方平時有多可靠。
他畢恭畢敬地跪在包金門檻外︰「微臣參見皇上,恭祝陛下千秋萬歲。」
「免禮。」年輕君王的聲音沒有了剛剛念誦那些詩句時的纏綿與痴意,只剩下例行公事的平靜冷淡。
「今日禮部李道真的家宴上,總共有三十二位官員列席,其中夏氏的黨羽有十六人,李尚書的門生故吏六人,與李家平常多有往來的朝臣十人,各人的名字和所說的話語已經登記造冊,交到了司長手中整理。」
「可有收獲?」
「今日的宴會不過是尋常的朝臣之間的詩詞酬唱,只是承恩公在酒席上公開對諸葛夫人不敬。」
仁德皇帝听了冷笑;「那個老匹夫又亂叫了什麼?」
「還是一如既往地辱罵諸葛夫人的倡優出身太過低微,與貴重的皇家不相稱。」
「還有呢?」
……
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兒,將頭重重地磕在了台階之上︰「請恕臣不敬之罪。」
蕭重光看到司徒這樣的反應,就知道朝臣們一定多有冒犯︰「但說無妨,朕赦你無罪。」
「戶部員外郎賀正冒犯了恭哀皇後的名諱。」他娓娓道來,「有朝臣議論了飛仙台的修建,翰林待詔劉務于是指責諸葛夫人為禍水,李尚書認為無論內外朝,陛下寵幸中太多寒門、于理不合,承恩公則以為寒門出身毋需擔憂。」
天子的聲音有著不屬于這個季節的陰冷︰「夏家那幫人,真以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了啊。」他素來信奉擒賊先擒王,「太師可說了什麼?」
「太師謹言慎行,凡在座的官員有出格的言辭太師都會再三提醒。」
蕭重光疑慮重重︰難道那老家伙已經猜到了什麼,影衛的那些人難道在什麼地方露了馬腳?
只是他的臉上依舊平靜的像是冬日高山上的湖泊,看不出一絲波瀾。
「有勞卿家了。」
司徒受寵若驚︰「為陛下分憂解難乃是臣等本分,萬不敢有所懈怠。」
「進來吧,總在外面跪著多冷啊。」
司徒再叩首︰「微臣卑鄙之身,不敢冒犯天顏。」
對著這個自己一手培養的心月復,蕭重光笑了︰「司徒,你我之間何必如此生疏。」
「陛下,君臣有別。」
蕭重光最初並不是眾人眼中天子的好人選,但當他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之後,學會如何控制人心的親疏遠近,已經是他不得不完成的課業了。
影衛這樣出入宮闈不禁的近身,必然要優撫。
很好,你一直都記得君臣有別,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司徒,你我從小就相識,我將你看做自家兄弟呢,我們之間何必這麼多忌諱。」他起身走向黑影,口吻親切又自然,真的就像是某個晴朗午後兄弟間的玩樂,「你今日又是在樹上趴了幾個時辰吧,衣服上沾了那麼多花瓣都不知道。」他伸手為他拂去夜行衣上的杏花,「辛苦了。」
司徒再拜,聲音激動地顫動︰「臣為陛下,萬死不辭。」
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等到第二日早朝之前司長將整理好的密報送呈上來之後,仁德皇帝坐在燈火下一字一句的認真研讀那些頗為不敬的詞句,臉上卻極少現出惱怒的表情,反而掛著無比輕松的微笑︰母親,霓裳,你們等很久了吧。放心,一定會有很多人去陪你們的。
ps︰1出自王昌齡《長信秋詞五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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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飛花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