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一回【下】

作者 ︰

黃芩出得衙門,直奔馬棚村而去。

馬棚村緊鄰樊良湖,是以,此地居民十有八九都以捕魚為生。

進村時,日頭已升到了頭頂,黃芩並沒有徑直去找村里管事的里正、耆長,而是來到一戶院門敞開的漁民人家。

只見家門口,東頭空地上曬著一張花漁網,西頭枯樁上系了兩只小漁船,家里的院落中央擺著張陳舊的大方桌,一對年老的夫婦和他們穿著灰褂,身材精悍的兒子正圍桌而坐,吃著午飯。

見有外人進來,一家三口都放下碗筷,站起身來。那精悍的小伙兒最先瞧見了黃芩,驚喜道︰「是黃大哥來了!」

黃芩笑著應那小伙兒,道︰「豐四,別來無恙?」

豐四上前道︰「黃大哥,有一陣兒沒見你來馬棚村了。」

豐大娘一邊迎上來,一邊斥責兒子道︰「混小子,別大哥大哥的,‘大哥’是你叫的嗎?該叫黃班頭。」

黃芩笑道︰「大娘,他小我三歲,叫‘大哥’正好,听著也親近。」

「班頭既不計較,那就罷了。」豐大娘點了點頭,笑道︰「黃班頭,吃了沒?」沒等黃芩回答,她又吩咐豐大爺,道︰「老頭子,快去加雙碗筷,添些菜色,好讓黃班頭跟咱們一起吃。」

豐大爺一面笑呵呵地應下,一面進屋去加菜。豐四則又搬了一張木凳放在桌前上首的位置上,請黃芩上坐。

黃芩也不客氣,稱謝安坐。

從早上起他就不曾吃食,到了此刻月復中已是空空。

豐四復坐下,招呼黃芩道︰「黃大哥,你就當在自己家里,隨意啊。」

黃芩點了點頭,道︰「多謝。」

豐大娘擺手道︰「一頓飯哪敢當個‘謝’字。要謝,也該我們謝你。上次四兒的事多虧了黃班頭,要是沒有你,我和他爹下半輩子都不知怎麼過了。」

原來,兩年前豐四在湖上打漁,曾被一路水賊所擄,差點被迫做了水賊,還是黃芩私下前去交涉,水賊才將他放回。當然,這事並不曾上報衙門,否則豐四很可能被冠以通匪的罪名,拘押受審。

黃芩搖頭道︰「職責所在,不需謝的。」

不多時,豐大爺分兩次托出幾樣菜蔬,一盤紅燒魚,一大碗魚湯,鋪放桌上,道︰「家里清苦,無甚相待,還請班頭不要見怪。」說完坐下,繼續吃食。

四人一桌吃食,倒也不顯拘束。

黃芩就著魚、菜吃了一大碗飯後,忽然抬起頭來,問道︰「我瞧這魚的斤兩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打魚的營生可還好過?」

豐大爺道︰「大魚都在西北部的黃林蕩附近,必須越過那條界線,才可捕撈。」他咧嘴笑道︰「其實,魚大魚小不都是肉嘛?只要日子能過得安穩,時間長了,積累自然會多,就會好起來的。」

豐大娘點頭道︰「是啊,這還是托黃班頭的福呢。自從你在樊良湖里劃定了捕魚的界線後,村里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我們不去越界捕魚,水賊也沒有騷擾過我們。」

黃芩暗自思附了一陣後,繼續低頭吃食。

豐四象是想起了什麼,道︰「差點忘了,」說著,他撿了兩只空碗,一只放在自己面前,一只塞到黃芩手里,又拎起桌邊地上的涼茶壺,先替他倒滿,再給自己倒滿,之後雙手舉碗敬上,一臉興奮道︰「恭喜黃大哥升做總捕頭了!」

他先一口喝干,又道︰「娘不準我喝酒,所以家里沒有預備,現在只能以茶代酒敬大哥了。」

黃芩被他的稚氣所感,索性也幾口喝完涼茶,逗他道︰「什麼時候討房媳婦,醫了你娘的心病,也好讓我恭喜你。」

豐大娘眼楮一亮,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四兒,你快听听黃班頭的話!」

「娘,您別跟著瞎摻合。」豐四低下頭,臉紅了紅,又偷瞧了眼黃芩,道︰「那事暫不想,我倒是動了別的心思。」

黃芩道︰「說來听听。」

豐四湊到黃芩跟前,神秘道︰「黃大哥,我想好了。我要入捕役,跟隨在你左右。」接著,他眼光閃亮,道︰「有一天,也要成為和你一樣的大英雄,大人物!」

黃芩哈哈一笑,道︰「大英雄?大人物?听起來卻不像在說我。」

豐四咽了口口水,道︰「說的就是你!這些年來,高郵州可有別人能和水賊談條件,提出分水為界!?可有別人能單槍匹馬尋到賊窩里,把我帶回來?!」他搖了搖頭,道︰「沒有。除了黃大哥再沒別人了。其實,你為州民做過的事應該遠不只這些,要不,為啥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們州里就漸漸沒了賊寇,平安多了呢?」

黃芩輕輕搖了搖頭,道︰「全憑運氣好罷了。」

豐四道︰「不!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也不知道那些水賊為何對你心存敬畏,但你做到了。反正我就當你是大英雄,大人物。黃大哥,我真的想跟著你。我豐四在世一日,就一日忘不了你去水寨尋我的情形。你就當幫幫我,薦我入捕役吧。」

黃芩沉默了片刻,嘆道︰「好人家的孩兒,不該落賊道也不該入捕役。」

豐大爺嘆了口氣,道︰「四兒,你就听听黃班頭的勸吧。入捕役能有什麼好?雖然有些微特權,但若為人正直,不以權謀私,也不過掙個糊口。除了那些個魚肉鄉里、伺機斂財的惡捕,剩下的就是小心翼翼,提著腦袋,拼上性命,卻只能掙到糊口銀錢的苦人兒。若是辦案不力,還會受責罰,挨板子」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絕不準你這混小子入捕役!」豐大娘「呼」得站起身,道︰「象黃班頭這樣的捕快,偌大的高郵州至今也只出了這麼一個。你要和他比,那是蹺腳驢子跟馬跑--一輩子也趕不上,所以,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豐四還想爭辯什麼,黃芩已轉向二老,笑道︰「你們放心,有我在州府一日,就絕不讓豐四入捕役。」

豐大娘听言,一顆心才放下,又坐回凳上,道︰「有黃班頭這話在,我就真放心了。」

豐四一臉掩不住的失望。

一會兒,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豐大娘笑眯眯地沖黃芩道︰「黃班頭,今年二十有六了吧?」

黃芩不明其意,點頭稱是。

「年紀不小了啊」豐大娘笑得更深了,道︰「你現在升作總捕頭了,應該找個會過日子的女人,也好有個照應。」緊接著又道︰「可巧,我娘家姐姐有個女兒,模樣端莊,為人賢惠,還未曾許配人家,不如我」

「大娘的好心,先謝了。」黃芩沒等她說完,就道︰「成家的事暫且不想。」

豐大娘本想再勸上幾句,黃芩已擺手阻止她,並站起身,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豐四起身送至門口,小聲打听道︰「是不是我們這兒出了什麼案子?」

黃芩搖頭道︰「不是案子,是有人報上來,說村里死人了,我是來核實死因,注銷戶籍的。」

「原來是這事。」豐四似乎有些失望,道︰「這事我知道,死的是村東頭的楊福,他沒甚親人,只單身一人過日子。今天一大早,有人在湖里發現了他的尸首,然後就報官了。這會兒,村里能管事的人應該都在他家里。」

黃芩點頭道︰「公務在身,就此別過。」

想著自己入捕役無望,豐四有些悶悶不樂地目送著黃芩離開了。

往村東頭走了才幾步,黃芩便遇上了管事的里正,就由他領著往楊福家而去。路上,里正告訴他,村里的仵作已驗過尸首了,確系溺斃。

到了楊福家,黃芩見院里已布置成了靈堂的模樣,除了不及架起靈床,其他收斂用的棺木、香燭、紙錢等一應物件都已齊備,想是管事的人和鄰近的村民一起置辦的。還有些前來吊問的村民們,零零散散地站在院子中央交頭接耳,低聲感慨。楊福這人沒有親眷,孤身多年,生前為人又十分刻薄霸道,所以在場之人以看熱鬧的居多,真為他傷心的很少,更無人為他哭喪,倒還算安靜。

黃芩等二人先在靈堂口拜了拜,繼而穿過院落,來到屋內。

屋內,楊福的尸體被裹了白絹,蓋了千秋幡停在那里,村里的仵作正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歇息。見了黃芩,仵作忙站起身道︰「黃總捕頭。」又沖里正施了一禮。

黃芩點了點頭,問道︰「驗得怎樣?」

仵作答道︰「全身沒有可疑的外傷,也不見中毒的跡象。擠壓後,有水從肺腑涌出口腔,可見確是溺水而亡的。」

黃芩行到尸體旁,掀起幡巾,瞧見幡巾下是一張鐵青、腫脹變形的臉,看來在水里泡了有些時候了。

他想了想,問道︰「楊福的小船可找到了?」

里正點頭答道︰「是在西夾灘附近找到的。幸好船被水草纏住,否則漂到深處,只怕便難以尋回了。我已命人搖回小船,現就栓在岸邊。派去查看的人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總捕頭可要親自再去瞧瞧?」

黃芩深思片刻,搖頭道︰「先不急。可有證人?」

里正說道︰「鄰居吳順說昨天傍晚確實瞧見楊福駕舟下湖。想是去打魚了。」

黃芩疑道︰「夜里打魚?」

里正解釋道︰「總捕頭有所不知,這楊福身大力不虧,且懂些武藝,因為水性極好,平素傲稱‘高郵四爪蛟’。他不服管束,揚言不怕惹了水賊,時常不理公門定下的捕魚界線,越界打魚。最近我們管得緊了,白日里他才有所收斂,但夜間出動得反而多了。」

仵作連連點頭道︰「村里只有他常能打到十余斤的肥美大魚,想是跑去黃林蕩那邊的多。」接著又皺眉補充道︰「不過,論起水性高低,在我們馬棚村楊福若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別看他人不怎麼樣,水上的本領卻是一點不含糊。今晨,我乍听他淹死了,還不敢相信吶。」

「是啊,既然水性這麼好,怎麼能給淹死?」黃芩想了想,吩咐仵作道︰「你先解開白絹,讓我仔細瞧瞧。」

仵作依他所言,將尸首全身暴露了出來。

黃芩從上到下,仔細看了看,看到胸口時,他稍作停頓,眉頭似皺了皺。

里正為人細致,瞧他神色微異,當即問道︰「黃捕頭,可有什麼不對?」

黃芩道︰「沒什麼不對。」稍後,他示意將尸體恢復原樣,道︰「就按不慎溺斃銷戶。」

仵作頷首,一邊復裹白絹,一邊嘖嘖道︰「明明是個水油子卻給溺死了,可嘆造化弄人。」完事了,又道︰「黃捕頭,這事也真算蹊蹺了。」

黃芩搖搖頭道︰「也沒甚蹊蹺,馬上摔死英雄漢,河中淹死會水人,誰都有疏忽大意的時候。」

里正點頭道︰「不錯。這楊福魯莽、好酒,或者他喝醉了以後跑去湖里捕魚,這才迷糊失事了。」

仵作道︰「楊福沒有家人,還需找人伴靈幾日,等派去請的兩個和尚到了,屆時方好交托給他們。」

黃芩道︰「前次來村里時,也曾去楊福家,得他招待吃過肥魚,算是有惠于我。不如這樣,今夜我留下來伴靈,就當謝他請我吃魚。」

里正顯然沒想到,驚訝之下呆了呆,稍後道︰「只是委屈了黃捕頭。」

黃芩又對仵作道︰「煩你把各項器具留下,如有需要,我當用則用,回頭,再幫你送回去。」

仵作和里正雖不明其意,都樂得輕松,連聲稱好。

入夜,人都走光了。

院中,黃芩點起兩枝白燭,焚了一爐檀香,列好一陌紙錢,又將祭物在靈前擺放妥當,便轉入屋內。他親手揭了千秋幡,解開白絹,手持燭台,湊近到蒼白腫脹,還氣味難聞的尸體前,仔細檢查起尸體的胸膛來。

只見,那片慘白的胸膛的羶中穴的位置上隱約有個極小的點。

黃芩目光犀利,白天驗查尸體時就注意到了這一小點。

這個小點,一般人實在難以瞧見,而且即使瞧見了,也不會覺得有什麼異常。

黃芩放下燭台,從仵作留下的器具中撿出一塊巴掌大小的磁石,貼放在尸體的胸前,緩慢地左右移動起來。

一盞茶的工夫,當他提起磁石時,只見黑色的磁石上吸附著一枚細如牛毛,長約寸許的鋼針。

黃芩心中一震,嘆了一聲,暗道︰正是怕什麼,來什麼。

他知道這枚鋼針無疑是件暗器,正是它封住了楊福的羶中穴,令他全身麻痹,墜落湖里,溺水而亡了。

繼而他頗為不解,皺眉自語道︰「這樣的絕頂高手卻為何要對一個普通漁民下手?」

說話間,他將那枚鋼針從磁石上取下,小心以拇指、食指拈住細看。看了一陣,他又喃喃道︰「不曾煨毒此等人物在這里出現,州里豈不是要有大麻煩了?」

他心里明白,越是暗器高手越是不必煨毒,因為一旦射中,有毒無毒,中者都是必死,當然不必多此一舉。

正想著,燭台的燈芯「啪」地爆響一聲,暗了下去。

用那枚鋼針重新挑亮了燈芯後,黃芩就手把它扔向地面。

這一扔,那枚鋼針便沒入泥地里,再瞧不見了。

他這番作為,可見已不欲將楊福的死立案上呈。只是,作為一方總捕,難道竟要隱瞞案情?

其實,黃芩暗里自打著小算盤︰那凶手若真是猜測中的人物,就斷不會被查出真實身份,畢竟行走江湖的高手別的不談,多的就是虛假姓名、借用身份,如果立案上呈,根本無處緝拿,不過令一干捕快空忙一場後,再吃些板子受罰收場。而楊福之死無有苦主,在他看來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隱下的好。

重新收拾好尸體後,黃芩踱至院中的一片皎皎月光下,心道︰若接下來再無事端,就算犧牲個把莽夫,也是高郵州的福氣了。

接著,他思緒飛馳,凝神細思,慢慢地想起一個人來。

他想起的這個人,姓林,名有貴。

想了片刻,黃芩覺得有些困了。之後,他進到屋內尋了床破席就地一鋪,便自躺下睡去了,全然不顧一旁還放著一具陰氣滲人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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