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二回【上】

作者 ︰

第二回︰俊秀才路人酒肆戲游龍,滅門案慘絕人寰撼君心

第二日一大早,待里正等人又到楊福家時,黃芩便告辭離開了。回到州府,他照例尋問了些瑣碎的公事後,立即抽調人手巡查馬棚村,同時派遣州內捕快奔至境內各大、小客棧,登記過往人員,同時交待如遇可疑,及時上報。而他自己則獨自一人來到了太平莊。

太平莊最北頭的樹林里有一戶人家,離鄰近莊戶距離較遠,環境很是幽靜。同普通農戶、漁民屋院不同的是,他家院牆高築,大門緊閉。戶主姓林,叫林有貴,有一妻林氏相伴。這夫妻二人原本都不是本地的,兩年前,駕著輛馬車跑來了這里,說是要投靠此地的孤老嬸娘。可他們說的那位老婦偏已死了五、六年之久了。得聞此訊,二人倒也不在意,只欲在此間落戶,暫不落籍。當時黃芩曾仔細查問過,見他們不但手持京師巡檢司開出的路引,而且各項牒文齊全,實在沒甚可疑之處,只得由了他們。過不多久,林家夫婦便拿錢使人在嬸娘荒蕪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一莊大宅,居住下來。雖然比起少數鄉紳地主的四門多院、錦衣玉食差得遠,但有深宅大院住著,吃穿又從不見短缺,可見家底頗為殷實。林有貴為人圓滑,喜歡和人搭話,人緣不錯,平素在州內各處走街竄巷,打打零工;林氏則足不出戶,本份守家,與別人保持距離,相安無事。一年後,林家添了個大胖兒子。唯一與別人不同的是,這夫婦二人不喜待客,平日里極少有人去他們家中竄門。除此之外,一切如常,不曾遭任何非議。可偏是黃芩心頭總有一絲抹不去的異樣。

黃芩心頭的異樣並非沒有根據︰首先,京師乃天子腳下,是人人都想去的地界,為何林家夫婦卻舍了原籍京師,移居到高郵這處窮鄉僻壤?其次,只打零工的林有貴是靠什麼收入,來支撐起全家的日常開銷的?再次,林家夫婦二人來時,馬車輪下土地上那兩道被壓得深深的 轆印,表明車里裝的絕不只他二人。那麼,更多的是什麼?會不會是說不清來路的、白花花的銀子?

這些疑慮倒也罷了,最重要的是,黃芩第一眼瞧見林有貴時,直覺就告訴他︰這個人,不簡單。

雖心存異樣,但黃芩卻說不出口。之所以‘說不出口’,是因為他沒有確鑿的證據,或者說,還不能完全肯定。心底里,他懷疑林有貴不是曾經貪髒枉法、打家劫舍,僥幸得了逃月兌的法子,才舉家隱居于此,就是某路匪盜因為特殊的目的,于兩年前安插在高郵的前哨,據點。在他眼里,無論怎樣,林有貴都絕非良民。

對于不是良民的人,黃捕頭往往有種準確的預見性。所以,一直以來,他對林家都頗為在意,心存戒備,日常巡查時,即便無事,也會差人注意一下林有貴的動向。但兩年來,林家知禮本份,甚至進出大門之人,除了林有貴夫婦外,連半個陌生人都不曾瞧見,這使得黃芩無漏可查。所以,他以為既然林有貴沒在自己轄區內犯事,就只管警惕,不需再有其他動作。可眼下,楊福蹊蹺溺死一案,卻令得他感到必須去造防林有貴了。

剛到林家門口,尚未踏上門前台階時,黃芩就听得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接著,門內悠然走出一人。

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發現有陌生人從林家進出。微微詫異之下,他的目光牢牢鎖定在了那人身上。

出來之人年約三十,白面無須,長眉細目,鼻挺口方,身穿一襲灰色長衫,氣宇軒昂,象是個文士。他剛瞧見黃芩時似乎吃了一驚,但隨即微笑,略施一禮後,側身走下台階,就要離去。

黃芩回身叫住他,道︰「且慢,還請借一步說話。」

灰衫文士身形停頓,回身,語氣淡漠道︰「班頭喚小人有事?」

任誰瞧見黃芩一身吏服,又手提鐵尺,不用看腰牌,也知他是個捕快。

「閣下何人?來此何事?」黃芩問道。

灰衫文士應道︰「小人是來探訪親戚的,這就要走了。」

「可有路引?」黃芩又問。

灰衫文士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低頭遲疑了一瞬。當他再抬起頭來時,目中露出些許輕蔑之色。

這或許是因為,他是個讀書人,根本瞧不上州里的一個小捕快。

「沒有?」黃芩一邊說道,一邊面色凝重了起來。

「有,當然有怎會沒有?!」含著笑的聲音從黃芩身後傳來,「黃班頭誤會了。」

黃芩回身,見林有貴正好從門內竄了出來。

林有貴有著一張圓圓的臉龐,一雙圓圓的眼楮,一個圓圓的微挺小肚腩,仿佛他的秉性如實地反映在了他的長相上。

「小民听見外頭有人說話,卻原來是黃班頭屈駕寒舍,倒叫我這守法小民心中不安了。」林有貴滑滑地笑道。

黃芩也不和他客套,只伸手道︰「有就拿與我瞧瞧。」

林有貴一面示意灰衫文士將路引拿出,一邊解釋道︰「他叫林文卿,京里人,是小民的叔伯兄弟,這次去蘇州做生意,正好路過高郵,所以順道來看望小民。」黃芩接過路引,見上面寫得明白,確實不虛。

他遞回路引,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文卿,雖心存疑惑,卻也沒有理由留人。黃芩道︰「既如此,你可以走了。」

林文卿接過,又瞧了眼林有貴,轉而沖黃芩微微點了點頭,道︰「那,告辭了。」說罷離去。

目送林文卿離開後,黃芩登上台階。

林有貴笑道︰「班頭這會兒不走,是還有話要說?」

黃芩冷冷道︰「沒有話說,找你作甚?」

林有貴尷尬道︰「小民不曾有官司在身,卻不知班頭要問什麼?」

黃芩道︰「等問了,你便知曉。」

林有貴思量了一下,手作‘請’勢,道︰「門外實在不便,還請黃班頭進來說話。」

黃芩跟著他穿過院落,直到了客廳中,二人分賓主落座。

林有貴正要起身替他倒上新茶,黃芩卻搖頭道︰「客氣就大可不必了。」

林有貴勸道︰「班頭何必拘謹。」

黃芩道︰「前夜,馬棚村的楊福死了。」

林有貴一臉茫然道︰「死了?我不認識此人。」

黃芩直言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林有貴一頭霧水,道︰「班頭的話小民是越听越不明白了,他被害死與小民何干?」

黃芩繼續道︰「楊福是死在西夾灘附近。」

林有貴眼神游離了一刻,道︰「難不成班頭懷疑小民害死了楊福?」

黃芩只道︰「對你而言,西夾灘不算陌生吧?」

林有貴愣了愣,道︰「這什麼意思?」

「該是我問你什麼意思。」黃芩冷聲道︰「最近的兩個月里,每逢初一、初十、十五、廿八的丑時,都可見你搖舟出現在西夾灘到黃林蕩的水路上,還曾三次點起紅燈。」他略微停頓,又寒氣逼人道︰「深更半夜,在湖上流連,卻是什麼計較?」

原來他事事在心,只是未發之前從不捅破。

驚慌失色之下,林有貴一時無言以對。

黃芩的話語語確鑿,他實在料不到,自己不過一介莊民,但一舉一動竟全落入了捕快眼底,且被一一記下。難道說黃捕頭不吃不睡,一直監視著自己?還是說自己早遭懷疑,所以被特意‘關照’?想到這里,林有貴的後背有冷汗慢慢滲出,同時心中暗道︰此人被譽為‘高郵福星’,看來絕不只是運氣那麼簡單

「奪奪奪」,清脆的響聲打斷了林有貴的思緒。他抬眼看時,見是黃芩以右手食指,輕扣桌面發出的聲響。

那聲響似是在催促他做出回答。

他集中精神道︰「黃班頭,那是那是小民打魚貼補家用。」

黃芩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這話,換作是你,可願相信?」

林有貴心中猶豫了一陣,才穩住心神,道︰「那依班頭所見,小民又能有何計較?」

黃芩站起身來道︰「模清水道、點燈指路,這些水賊慣用的伎倆,你有何用處,還需問我?莫非你這為賊為寇的,反倒沒有我清楚?」

林有貴听到「賊、寇」二字,不由得暗笑,也站起身,苦著臉道︰「班頭言重了。」想了想,又道︰「即便是小民曾經深夜下湖,卻也不能枉斷我就是殺人凶手。更何況,前日夜里,小民一直呆在家中,並未出門,又何來害死楊福一事?」

他見黃芩對自己以往舉動了如指掌,于是又輕哼一聲道︰「關于這點,班頭該比小民清楚。」

黃芩轉向廳門外,平靜道︰「楊福的死已作不慎溺斃處置,‘你’,或者‘你們’,要做甚大事,我並不關心,也不想阻止。」

林有貴听到這里,不禁愣住了,心道︰那他來此為何?

「我來,只為一件事。」黃芩道︰「限你十日之內搬離高郵。」

他輕描淡寫的這句話,令林有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道︰「什麼?」

黃芩淡淡重復了一遍道︰「十日之內搬離高郵。」

林有貴呼道︰「為何?」

黃芩道︰「我為一方捕快,自保一方平安。所以,不管是什麼人,什麼怪,興什麼風,作什麼浪,都請離開此地。到了別處,隨你如何作怪,都與我兩不相干。」

「就憑你莫須有的猜測?」林有貴面有疑色,道︰「我若不走,你待怎樣?」

黃芩並不瞧他,一面邁出廳門,一面緩聲道︰「到時莫怪我挖你的根,揭你的底,壞你的事。」他說這話時,沒有絲毫以強凌弱之勢,只象在陳述一件事實。

林有貴緊皺眉頭立在當場。

廳門外,黃芩站定,又回身,微微一笑,道︰「我說的,你可信?」

林有貴猶豫著道︰「黃班頭,其實我」他似乎想告訴黃芩什麼,但眼珠轉了幾轉,卻沒再說下去。

黃芩道︰「你若不信,大可以不搬,但需曉得我已然盯上你了。你自有你的門道,我也有我的手段。」

林有貴道︰「黃班頭這是說的什麼話」

「十日後,當再登門造訪。」黃芩向外走去,邊走邊道︰「希望到時已瞧不見你了。」

走出幾步,他又停下腳步,道︰「還有,那位客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林文貴愣了愣,才道︰「黃班頭不是親自驗過路引了嗎?」。

黃芩不置可否,「哦」了一聲,就消失在了林家大門外。

出了太平莊,已過午時,他只覺肚中饑渴,心知離此不遠就有處酒店,于是加快步伐而行。行不多遠,果見一處小酒店,門前挑出望桿,掛著酒旗。黃芩揭開蘆簾,拂身而入。里面食客稀少,都是空桌,他隨意揀了一處空桌坐下,倚了鐵尺。

掌櫃的見他進來,換下小二,親自笑迎上前,道︰「黃班頭,今日需點些什麼吃食?」

黃芩笑道︰「篩一壺好酒,一斤牛肉,兩個饅頭。」

掌櫃的笑道︰「好,一會兒就來。」

沒過多久,酒菜齊全,掌櫃的還另送了他一盤熱菜。黃芩稱謝後,自顧自只管吃喝。

他正吃著,蘆簾又揭,打外面邁進來個橄欖色皮膚,身材修偉,猿臂蜂腰的英秀青年。

這青年端的是好看!

往臉上看,他劍眉入鬢,睫毛長密,一雙大眼楮黑多白少,神光炯炯地左顧右盼;往頭上看,他一頭黑亮的長發被仔細挽在頂端,用一支雕花刻魚的白玉發箍縮住了,再加了根絲綢發帶;往身上看,他一身炫藍色的閬中絲綢長袍,腰間還懸著把古色古香的鎦金紅鮫鞘三尺文劍,劍柄下掛著的四珠寶石劍穗煞是耀眼。

劍有文、武之分,文劍均配有劍穗,一般重量較輕,常被文人們所配戴;而武劍,則沒有劍穗。

這青年整個人兒往那兒一擺,仿若臨風松柏,又如憑海椰樹,真正瀟灑出群。

但最讓人注目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這青年唇角邊總浮著的那抹似有非有,似無非無的詼諧調侃般的笑意。

這屋內抬頭望他的零星吃客都禁不住愣了愣,畢竟象這樣出眾的人物,在一個小地方是極少能見到的。

那青年環顧室內一圈,目光落在了低頭吃食的黃芩身上。隨後,他走上前,解下配劍靠立桌角,極其大方地坐在了黃芩對面的長條凳上。他端坐那里,好奇地瞧著面前埋頭吃食之人,也不著急叫來小二,點些酒食下肚。

掌櫃的覺著氣氛有些不對,一刻不敢冒然上前相問。

吃食間歇,黃芩抬頭瞧了眼對面之人,也不說話,只伸手解下腰牌,「啪」的一聲,放在了桌面醒目的位置上。

他這舉動無疑是請那青年移駕別處。

那青年瞟了眼腰牌,一動沒動,唇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其實,黃芩一身捕快打扮,又何需以腰牌來表明身份?

想令他自動挪窩的打算落了空,黃芩只得道︰「你識得我?」

那青年搖了搖頭。

黃芩道︰「既如此,那許多空位,卻為何與我同桌?」

那青年笑道︰「為何不能與你同桌?」

他的笑容里隱有一絲輕浮之意。

雖然這笑容不但不討人厭,反而有些討喜,但黃芩的目光卻犀利了起來。

「你怎敢靠我這麼近?」黃芩問道。

那青年依舊笑道︰「為何不敢?」

黃芩道︰「我是捕快,一般江湖人絕不敢這般靠近捕快。」

那青年「哈」了一聲,道︰「你哪只眼楮看出我是江湖人?」

黃芩直視著他道︰「雖然你打扮得象個秀士文人,但我偏能嗅出你身上的江湖氣。」

那青年一挑眉毛,哈哈道︰「看來,你對自己的鼻子很是自信,就和我家里養的小黑、大黃一般。」

被他拿話陰著罵了,黃芩卻沒顯出一絲怒意,只道︰「我能嗅得出,是因為我這類人正是為了限制你這類人,就好比官兵和賊,無論官兵怎麼裝扮,身上都有官兵的味道,而賊,不管怎麼穿著,都有賊的氣息。」

那青年將兩只胳膊抱于胸前,瞪起眼楮,道︰「你不要誣蔑我,我可不是賊。我只是個會使劍的秀才。」

黃芩沒再說話,手拿酒壺,自斟自酌了起來。

那青年撇了撇嘴,又道︰「不過,我還是個好奇心很重的秀才。」

黃芩不理不問,繼續喝酒。

瞧不出他的意思,那青年疑道︰「你就不想問我對何事好奇?」

這時,黃芩已吃喝完畢,起身收回腰牌,扔下一錠碎銀,道︰「不想問。」

那青年似愣了愣,道︰「為何?」

「因為我對你不好奇。」黃芩道︰「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在我眼里,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秀才,都同別的江湖人沒甚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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