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十一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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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年少意氣重人老思慮多,斷腸遺深恨血淚相和流

發現黃芩也在席間,肖八陣沖他點一點頭,道︰「黃兄弟也在,真是幸會。」

黃芩起身回了一禮。

肖八陣俯身又對公冶修耳語了幾句。

黃芩聚起耳力,听他說的是「我們路上遇見過這位朋友。他藝高膽大,謹慎心細,還頗有俠義心腸,但不知什麼來路。」

公冶一諾幾步走到黃芩跟前,豪氣十足地笑道︰「兄台,沒想到你竟比我先到了。正好,等完事後,我們一道去闖一闖那個‘安泰客棧’。倒要瞧瞧它是什麼樣的龍潭虎穴!」

黃芩身旁坐著的韓若壁听見,忽然轉頭瞧向黃芩,道︰「‘安泰客棧’?怎沒听你提起過。是個什麼去處?」

黃芩瞧他一眼,道︰「不是個好去處。」

韓若壁淡淡道︰「不方便說?」

黃芩搖搖頭道︰「你不會有興趣知道。」

喝了口酒,韓若壁淡淡地接著道︰「你錯了,我很有興趣知道。」

雖然覺得他過于計較了,黃芩還是道︰「如此,稍後便說與你知道。」

得了這句話,韓若壁才嘴角微微掀動,感覺滿意了。

這時,公冶修離開主桌,來到黃芩這桌,親自舉杯敬上,笑道︰「原來黃兄弟是小兒的朋友,怎的先前不說明?倒是見外了。」

一舉碗,仰脖喝了敬酒後,黃芩道︰「我同肖爺、公冶公子新結識不久,不便借他們的關系向莊主討便宜。」

公冶修笑道︰「休如此說。小兒素來就有心高氣傲的毛病,難得在江湖上結識朋友,現下有黃兄弟這般武功高強,人品出眾的朋友,我替他高興還來不及,要說討便宜,該是我們討了黃兄弟的便宜才對。」

‘武功高強,人品出眾’這八個字,他說的尤其著重。

黃芩道︰「莊主抬愛了。我和公冶公子不過數面之交,武功也好,人品也罷,豈是三兩個照面瞧的出來的?說是朋友,還為時過早吧。」

公冶修沖吃喝中的韓若壁微微頷首,道︰「黃兄弟的武功、人品,作為朋友,韓兄弟總是瞧得清楚。」

韓若壁回他一笑,放下碗筷,撢撢手上的食渣,站起身,拍了拍黃芩的背,半開玩笑地說道︰「那是,我這位朋友武功高,人品好,除了發起飆來喜歡亂砍亂殺的壞毛病頗為磣人外,就沒什麼別的毛病了。「

「亂砍亂殺?「听他語氣輕佻,說的又怪異,公冶一諾眉頭一皺,道︰「足下是何人?」

韓若壁笑道︰「區區姓韓名若壁,公冶公子若有心捧場,可以稱呼我韓大俠;若無心捧場,稱呼韓兄弟也可。」

仔細端詳了一下面前這人,公冶一諾氣勢逼人道︰「這麼說,韓兄弟不是武學泰斗,就是能在江湖上一呼百應的人物嘍?否則怎當得起‘大俠’二字?」

韓若壁不置可否,只道︰「我卻以為,‘大俠’可以不必是武學泰斗,也可以不必一呼百應,但一定要‘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能做到這四個‘無愧’,便可稱得上‘大俠’。」

公冶一諾不服氣,面色赤紅地急辯道︰「照你這麼說,哪怕是不懂武、不會武之人,只要能做到這四個‘無愧’,也可稱作‘大俠’嘍?倘若真是如此,我們還煞費苦心練得一身好武藝做什麼?!」他憤憤不平的又轉向黃芩道︰「兄台,你說是不是?」

很顯然,他這是在找認同。

黃芩面上笑了笑,沒有言語,心下卻道︰以我看,這世上已沒有‘俠’了。

見公冶一諾一副不辯個明白不肯罷休的架勢,韓若壁撲哧一笑,道︰「大家意見不一,隨便探討一下便好,公冶公子胸襟開闊,又何必如此認真?」

他這話說的到位,倘若公冶一諾追著不放,就未免顯得小家子氣了,是以爭辯也不是,不爭辯也不是,憋的鼻子里直喘粗氣。

公冶修哈哈一笑,說教兒子道︰「對于‘大俠’這一稱謂,世上之人本就眾說紛紜,見解不一,韓大俠的四個‘無愧’也是一種說法。你年紀輕,正是長見識的時候,能多听听,多見識見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繼而,他又告誡道︰「這位韓大俠受了傷,黃兄弟帶他來莊上暫歇,你莫要再打擾人家了。」

韓若壁笑道︰「莊主客氣了。」

接著,他又道︰「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種‘俠’,只要能做得自己心里的那種‘俠’,便是痛快無比的事了。」

這句話,公冶一諾倒是听得隨耳,道了聲‘說的好’,向他拱了拱手,便去到主桌,讓莊僕加了個座,坐下吃喝了。

向黃、韓二人一桌的其他江湖客們殷勤地勸過酒,致了意,又寒暄過幾句後,公冶修把肖八陣拉至一旁,小聲問道︰「‘安泰客棧’是怎麼回事?」

看來,方才公治一諾對黃芩說的話,早落入了他的耳中。

肖八陣正待回話,只見一名莊僕匆匆進來,行了個禮道︰「稟告老爺,少爺帶回來的那些個苗女,要怎麼安置?」

「苗女?」公冶修先是怔了怔,而後呵斥道︰「沒規矩!我正招待著江湖朋友們,什麼事不能等到散席後再說?」

莊僕慌忙點頭稱是。

接著,公冶修調頭走到兒子身邊,小聲疑道︰「你帶了女人回來?不只一個?還是苗人?」

肖八陣緊跟其後。

公冶一諾剛吃了幾口,听言丟下酒肉,抹了把嘴,站立起身,得意洋洋地大聲道︰「那十來個姑娘都是被人伢子抓去,準備賣到窯子里的。我路見不平,出手救下了她們。」

瞧得出,對這次的行俠仗義,他很有幾分自鳴得意。

聞听此言,公冶修贊賞地‘呵呵’笑了兩聲,道︰「不錯,不錯,有長進!」

飯廳內吃喝的莊客中有听見的,俱替公冶一諾叫了聲好。

「不過,」公冶修繼續道︰「既然救下了人家姑娘,就該把人家送回家去,領來‘金碧山莊’做什麼?」

言下之意,如此作為容易惹人閑話。

公冶一諾大大咧咧道︰「是她們說家里大旱,不願意回去,要來我們家做婢女討口飯吃。爹不是常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我覺得這樣也挺好,就全給領回來了。」

公冶修沒就這事再說什麼,只道︰「先吃著吧。等宴席散了,到我書房來,我有話交待你。」

公冶一諾點頭。

肖八陣瞅見空當,上前把‘安泰客棧’之事盡數倒出,同時又夸贊了公冶一諾一番,說他年紀雖輕,卻是勇氣難得。

公冶修听完,立即把肖八陣讓到自己的主座上,說他這一路必是勞心勞力,定要好好吃喝一頓才能恢復一二。肖八陣推讓不過,只得坐下吃喝。隨後,公治修吩咐莊僕暫時把那些苗女帶下去安排住宿,給水給食,至于留在莊子里當婢女一事,則容後再議。

晚間,宴席散了,穿過東南角的院門,經過一處花園,公冶一諾來到了書房。

公冶修就側身站在案桌後。

案桌上擺著一副嵌有大理石的黃花梨插屏。

一進門,公冶一諾便按捺不住興奮,道︰「爹,孩兒這次可算是過了把行俠仗義的癮了!」

公冶修只是盯著西北面牆壁上貼著的,開封府朱仙鎮出的四裁年畫‘五子奪魁’瞧看,沒甚反應。

因為喜歡這副年畫,年早過完了,他也沒讓人撤下來。

以為他瞧得出神沒听見,公冶一諾大聲叫道︰「爹!」

公冶修轉過身,繞過案桌,搖了搖手,示意他關上房門。

公冶一諾反身關上門,就急不可耐地想把路上的種種威風,一一講述給公冶修听。

公冶修咳嗽了一聲,阻止他道︰「那些,肖爺已經跟我說過了。」

瞧出他面有不悅之色,公冶一諾疑道︰「爹,你怎麼了?」

將目光移到他身上,公冶修道︰「其實,我叫你來,是想告訴你,以後行走江湖,這類閑事還是少管為妙。另外,那個‘安泰客棧’你也不許去。」

公冶一諾大為訝異,道︰「為什麼?宴席上,爹不是才說我有長進嗎?」。

公冶修搖頭,無奈道︰「那種場合,你指望我能說什麼?」

公冶一諾不明其義,道︰「爹到底什麼意思?」

公冶修恨鐵不成鋼般道︰「兒啊,你怎麼就不長點心眼呢?」

公冶一諾‘哼’了聲道︰「褲子長了難免絆腳,心眼多了必然受累。我只想干干脆脆的在江湖上做個人人敬仰的大俠,要心眼做什麼!」說完,氣呼呼的就想離開。

「我話沒說完,不準走!」公冶修喝道︰「弄那些個苗女回來,你以為咱家是開施舍坊的!?」

公冶一諾停下步子,沒回身,悶聲悶氣道︰「她們都有手有腳,可以替咱家干活,也不算虧了你。」

公冶修果斷拒絕道︰」找人干活,我也不找苗女。我不想在家里看見苗人,不許家里有苗人出現,是以不能留下她們。」

公冶一諾回身,愕然道︰「你想攆她們走?」

公冶修答道︰「過幾日,我會給她們些銀兩,讓她們另謀出路去。」

「我懂了,原來只準你這個‘三湘大俠’養著一屋子江湖人,給人家白吃白住,搏名聲,卻不準我幫扶那些虎口里救下的,真正需要幫助的弱質女子。」公冶一諾跺腳,憤然一指對方,道︰「虧你被稱為‘三湘大俠’,其實卻沒甚俠義心腸,根本不算個大俠!你,你,你現在這樣,哪象我敬仰的爹!」

公冶修怒不可遏,揮手扇了他一巴掌,道︰「渾小子,你懂個屁!」

不待公冶一諾跳腳,他就搶白道︰「你以為那些江湖人是白吃白住?」

公冶一諾一愣,道︰「難道不是?」

公冶修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二十多年前,我跑來辰州大肆置屋買地,你以為容易嗎?一個外來人想在這里扎根落戶,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一方面要和當地的官府周旋,拉上關系,又要與那些個土司、族長交好,另一方面還要防著盜匪打我帶來的那些錢財的主意。雖然,給來來往往的不管白道、還是**的江湖人些好處,讓他們白吃白住,是因為我喜歡江湖好漢的那股子豪氣,但實際上也是有好處的。有了他們,江湖**若想動我,不但要掂量掂量實力,還要考慮會因此擔上不仗義的惡名,畢竟我這個‘三湘大俠’是江湖人公認的朋友。」

「竟是這樣」公冶一諾從來不知道一向直來直去的他爹,肚子里還能有如此一副彎彎繞的腸子。

公冶修繼續道︰「再者,我一般不提高佃租,也絕不肆意敲剝佃戶,更不會對佃戶動粗,而且,如果他們家里真有難事,我還能相應減免佃租。是以在佃戶看來,我可算是最好說話的主家。」

公冶一諾點頭,道︰「不錯,這方面爹的名聲一向很好。」

公冶修道︰「可惜,最好說話的主家,在某些人看來,就等于最軟弱可欺的主家。要知道,我的那些佃戶里絕非都是老實人,可不管老實的,不老實的,都從無耍賴拖欠佃租之事。你可知為何?」

公治一諾的腦內一陣迷瞪,喃喃道︰「為何?」

公冶修嘆一聲,道︰「因為他們知道有一幫子不好惹的、什麼事都能干的出的江湖人得著我的好處,在我家里住著,是以只要沒到絕路上,都會把佃租湊齊了,及時交上來。」

公冶一諾道︰「可是,這和你要趕走那些苗女,不讓我去‘安泰客棧’有何關系?」

走上前,輕輕撫了撫公冶一諾的頭,公冶修道︰「兒啊,爹是想讓你知道,爹置下如此大的家業不易。你瞧,爹還盡量讓你做你想做之事。你想去闖蕩江湖,做大俠,爹攔你沒有?」

公冶一諾猶豫著搖頭,道︰「沒有。」

公冶修語重心長道︰「爹不但沒攔你,還給足你銀錢做盤纏,又請了湘西之地武功極為有名的肖爺一路護著你。」

公冶一諾不高興地咕噥道︰「我出門在外,本用不著太多銀錢。還有,以我的本事,足以自保,根本不需人護著。」

他一心一意只想著逞英雄,做大俠,哪里想得到若是沒有家里給的銀錢,沒有肖八陣的江湖經驗,以及在危機時刻出手保他,非但做不了風光無限的‘大俠’,怕是連命都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公冶修道︰「唉,雖然你娘早死,爹又納了幾房小的,可膝下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其實照爹的意思,根本不想放你出去模爬滾打,可最終還是依了你的意思,讓你得償所願了。但是,你在外行事時,也該謹記自己有個家,不是光棍一條,不能想怎樣便怎樣才對。至于讓那些苗女離開,並非針對她們,也不是針對你,而是爹的一個怪癖。這麼多年了,你也該瞧的出來--咱們家從來不留苗人。」

以前沒在意,此刻想了想的確如此,公冶一諾疑問道︰「為何不留苗人?」

公冶修面色一沉,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道︰「你問的太多了。」

接著,他又道︰「你那樁閑事,我一听就覺不該管。要知道,能強擄如此多的苗女販去別的州府為娼,絕非幾個、十幾個、幾十個人伢子合起伙來,就能做到的!這樣大的‘買賣’,沒有強大的背景、靠山怎麼可能?」

公冶一諾‘咦’了聲,道︰「誰會為這種喪盡天良的勾當做靠山?」

公冶修搖頭道︰「總之,這類明顯蹊蹺的閑事,你還是少管為妙,別給家里招災。」

深鎖眉頭思考了一會兒,公冶一諾似懂非懂,問道︰「可是,爹不也經常容留一些惹了官司的江湖人在莊子里吃住,避風頭嗎?就不怕惹到官府?」

公冶修道︰「那些人惹的都是小官司,並不曾得罪什麼大人物,而且事發之地離我們湘西極遠,我在衙門里有些人脈關系,是以可以暫時保得住他們。總之,我行事有分寸,什麼事能管,什麼事不能管還是清楚的。你涉世未深,凡事听一听我的意見才好。」

公冶一諾捏了捏腦袋,煩惱道︰「爹說的太多,孩兒一時還想不明白。」

公冶修道︰「那你回自己房里好好想想。你記著,‘金碧山莊’注定是你的,爹的家業也注定是你的,等爹老了,還指著你頤養天年呢。別為了當‘大俠’什麼都不顧了。」

公冶一諾沒再說話,低著頭,一邊不知想些什麼,一邊緩步走出房去。

暗夜沉沉,後院的一間廂房內,黃花梨方桌上一燈如豆,慘淡的光暈照不滿一室的昏黑,只隱約照見近前的一張梨花木架子床。

這間廂房是安排給韓若壁一個人暫住的。

此刻,床上卻有兩個男人。

黃芩背靠圍子,躺坐在床上,低著頭,閉著眼,眉毛、睫毛以及頭發上滿是冰霜消融後的水漬。他面容柔和,似乎已經疲倦地睡著了。在他懷里,韓若壁裹著整床棉被,蜷縮起身體側臥著,同樣睡著了。只是,那咬緊的牙關,那偶爾下意識地收緊一下的、環抱在對方腰間的雙臂,表現出他睡得並不安生。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本來是順滑、嶄新的,現下已象被水浸濕,被火烤干了好幾回一般,半濕半干、皺皺巴巴的。

由此看來,那種內傷所致的寒熱之癥又在他身上發作過了。

當韓若壁的鼻子輕哼一聲,身軀微微扭動一下時,黃芩的睫毛一顫,立刻睜開了眼。

他移出一只原本摟住懷中人的手,以盡量不讓對方察覺到動靜的緩慢速度,去試了試他的額頭,發現無甚異樣,才放下心來,又閉起了眼。

沒一會兒,韓若壁迅速地又動了一下。

這一次,不等黃芩睜開眼,就覺鼻子上已是微微一痛。他再看時,韓若壁已披著棉被坐在他面前,面容憔悴,卻笑得極其燦爛,道︰「你一直在我身邊,莫非擔心我,舍不得我死?」

剛才,是他偷空刮了黃芩一鼻子。

黃芩笑了笑,道︰「我擔心你死了變鬼更難纏。」

韓若壁揚眉挑目,得意道︰「那是,變鬼也定叫你一世不得安生。」

瞧他的精神樣兒,這次的內傷發作,想必已經熬過去了。

黃芩伸手,欲替他緊一緊領口處散開的棉被,韓若壁卻趁勢一把抱住,將他撲倒在床上。

黃芩愕然道︰「當心你的傷賊性不改,不要命了?」

韓若壁一邊東模西揉,連蹭帶拱,一邊道︰「不要命,就要你!」又一面喘息一面道︰「若是命沒了,你也沒要到,才真虧。」

黃芩皺眉道︰「內傷才發作過,真有這等精神?」

韓若壁嘻嘻笑道︰「不但有精神,還有行動!」

畢竟不是第一次發作,他的忍耐力明顯見漲。

被他撩撥得有些受不住,黃芩稍稍在四肢上聚起幾分真力,控制住他的手腳,不準他亂模亂動,口中道︰「有本事你再動一個看看?為你好,你就受著,莫怪我欺你失了內力。」

韓若壁吃了憋,不免著惱,皺一皺鼻子,半真半假地威脅道︰「別忘了,除了武功,我還懂道術。」

黃芩無甚反應。

見黃芩不吃這套,毫不松勁,他用力掙了掙,怪叫一聲後,怒道︰「老實點兒,別逼大爺把道術祭起來辦了你。」

瞧他嘴上精神十足,眼圈卻是烏黑烏黑的,面色也極是不好,黃芩心頭一陣憫然,放開他,微有不滿道︰「傷成這樣還不顧著身體,盡想充大爺行那耗神費力的快活事,你這種人,真是貪圖享樂到連命也不要了。」

听話听音,韓若壁眼珠滴溜溜一轉,喜道︰「說來說去都是因為這傷,莫非傷好了,你就隨我?」

黃芩仔細想了想,道︰「你若老老實實一心治傷,別琢磨不正經的花花腸子,待傷好了,我便隨了你又有何妨。」

心知他說的是實在話,但又想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白白浪費了眼前這個千載難逢的絕好良機,以後對面人心思變了,反悔了,豈不可惜?此念閃過,韓若壁便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轉瞬,他腦中靈光乍現,裝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舌忝了舌忝上唇,道︰「你若肯告訴我一件事,我便罷了。」

瞧他的模樣,黃芩心道︰不知又要問哪件不正經的事。嘴上,他回道︰「使得。」

狡猾地笑了笑,韓若壁起身裹著被子下床,從桌上的包裹里翻出一個物件,又窩回到黃芩身邊。

瞧見他手里的物件,黃芩的臉色青了青。

那是湯巴達的‘人皮鼓’。

韓若壁笑道︰「你說了‘使得’,即是不能反悔。」

黃芩已知道韓若壁想問什麼了。

良久,他狠狠地抿了一下嘴唇,象是好不容易才做出了決定,道︰「好吧。」

揚了揚手鼓,韓若壁面色儼然,一句一頓地問道︰「在‘老山墩’時,你因何被這面鼓嚇到失魂落魄,差點丟了性命?」

黃芩坐直身子,張了幾次嘴,可每次待要說話時,都沒能發出任何聲音。接下來,他雙眉緊鎖,呼吸略顯急促,垂下眼,瞧看著自己用力絞纏在一起的雙手手指,面上俱是痛苦迷茫之色。

他明白,如果有人故意扒開他心中某個永遠的傷口,並對他說道這個傷口,他還可以憤然而起,但眼下,他卻是要自己扒開那個傷口,說道給別人听。

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向別人敞開全部心扉,是以開始時,總難免有些艱難。

見黃芩如此難過,有那麼一瞬間,韓若壁幾乎想沖口而出,叫他不用說了,可內心里強烈無比的好奇阻止了他。

韓若壁不禁微有自責,暗道︰我這麼做,會不會比要他自己扒開身上傷得最深的傷口,連血帶肉地呈現給我看,卻又不準他呼痛還要殘忍?

的確,將心比心,韓若壁也有不願回憶、不願因為提起而不得不再去面對一次的過往,如今卻非要黃芩扒開內心,讓他窺探里面那處還在流血的傷痛以這種使對方痛苦的方式,來滿足自己想要更多地了解對方的,是否不太妥當?

韓若壁不願再多想,他只希望得到答案。

終于,黃芩松開絞在一起的手指,聲音干澀道︰「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去做。」

他沒有回答韓若壁的問題,卻說了句毫不相干的話。

韓若壁並不著急,無所謂地應道︰「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該不該去做,但我知道會不會去做。」

黃芩抬頭,盯著韓若壁的眼楮,道︰「如果你恨一個人恨了很多年,卻始終不知道該不該出手殺他,怎麼辦?」

韓若壁道︰「恨了很多年,只要能殺,還不一殺了之?」

黃芩道︰「因為你不知道他做的事,是對,是錯。」

韓若壁聳聳肩,搖搖頭道︰「這種事,我給不了你答案。但我可以告訴你,你恨的人能帶給你的快樂,是你愛的人所給不了的。」

黃芩道︰「我恨的人怎麼可能帶給我快樂?」

韓若壁笑道︰「比方說,你拿刀殺他的時候,那種快樂,除了他,誰能給得了你?」

瞧著韓若壁的笑臉,黃芩怔了怔,忽然間道︰「謝謝你。」

韓若壁訝異道︰「為幾句話就謝我?」

黃芩道︰「我說個故事給你听。」

感覺到這個‘故事’可能和自己的問題相關,韓若壁點點頭,擁被而坐,靜靜地準備听他講。

黃芩起身離床,到桌前的黃花梨長方凳上坐下,目不轉楮地瞪著桌上搖曳的一點燭火,直到兩眼一陣發黑,無法清楚視物時,才緩緩道來︰

「以前,有個野小子,爹死得早,和腿腳不好的娘、喜歡哭的妹妹在一個山村里過活。除了必須干的農活外,他最喜歡的事就是去山里砍柴。說起來,砍柴是個辛苦單調的活計,沒什麼人會喜歡,可野小子偏偏喜歡,覺得手上的柴刀可以砍出許多花樣,好似練武一般過癮、有趣。他曾見到村里的漢子們閑時練武,一直很想象他們一樣,成為有力量保護家人的男子漢。小妹妹則喜歡跟前跟後地膩著娘。這樣的一家三口,雖然貧苦,倒也其樂融融。可是,沒過幾年,那地方遭了大旱,死了很多人,想逃都逃不出去。」

說到這里,黃芩歇了口氣,以便整理一下思緒。

韓若壁一時想不通,問道︰「因何逃不出去?」

黃芩道︰「就是不眠不休,勇力過人之人,也只能日行二百余里吧。可是,那里多是山地,大旱幾千里,沒有個月把功夫如何出得去?何況,一路赤地,沒水沒食,又絕無可能隨身背負足夠幾月吃喝的干糧、飲水,是以大多數人在沒有逃出去之前,早就渴死餓死了。當然,也有些家境富裕、多有囤糧、屯水的,儲備好一車吃喝往外逃,可無一例外,沒能走出幾日,就會被路上渴極了、餓瘋了的難民一搶而光。」

沒見識過那般景象,韓若壁長嘆一聲,道︰「真是可怕。」

黃芩面無表情道︰「這不算可怕。旱得久了才可怕,到處都是死人,人吃人也變得見怪不怪,最後連把人當牲口販給人吃的人販子,也會餓死、渴死。」

韓若壁心頭一震,問道︰「那一家三口後來怎樣了?」

一掌掃滅了面前的那點燭火,黃芩坐在黑暗里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聲音嘶啞道︰「開始,他們沒有逃,因為娘腿腳不好。娘囑咐野小子和妹妹呆在村子里,不準出去。因為那時候外面很亂,不少人已經變成了盜匪,搶奪逃難人的糧食、飲水,甚至殺掉沒人照看的小孩煮肉吃。每天,娘早早蹣跚著出門,很晚才帶回來一些吃食、飲水給兩個孩子。她自己除了喝很少的水外,不見吃一口糧食,卻叫野小子和妹妹多吃些。每次野小子問她時,她都會挺起鼓鼓的肚子,說已經吃過了。後來,終于有一天,到了很晚,娘也沒能回來。野小子偷偷跑出去,找見了她的尸體。她已經和村里許多人一樣,餓死了。野小子記得,她死的時候肚子還是鼓鼓的,因為里面裝滿了泥土。」

說到這里,他停了很久,才繼續道︰「後來,野小子就讓妹妹呆在村子里,自己出去找食找水。開始時,還有幾個村民可憐他們,給點食、水,但漸漸的,大家都自顧不及了,而野小子能找到的食物也越來越少,妹妹一個人吃喝都不夠。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找來的那點吃喝全留給妹妹,因為在他娘死後,他便明白了,如果他也餓死了,就沒有人保護妹妹,也沒有人給妹妹找東西吃了。就這樣,又挨了一段日子,雖然周圍還能找到一些水,可已經沒有吃的了,村子里只要走得動的人都逃難去了。」

黃芩又一次停歇下來。

听的心里酸楚得緊,韓若壁道︰「那野小子和妹妹怎麼辦?」

黃芩道︰「野小子帶著妹妹也逃難去了。為了怕人販子和盜匪盯上妹妹,一路上,他格外警惕,盡量找尋少有人跡的路線走。但是,食物和水越來越缺乏,加上他和妹妹年紀小、體力差,尤其妹妹只有五歲,他們十幾天也沒能走出多遠。那時,當哥哥的野小子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會哄妹妹,于是喜歡哭的妹妹還是經常哭,但因為喝的水太少,已經哭不出眼淚了。」

似乎已經陷進這個‘故事’里了,韓若壁忍不住擔心道︰「這樣下去,豈非要渴死、餓死在山里?」

「若非深山里那個村落的村長收留他們,他們便真要餓死了。」頓了頓,黃芩道︰「村長很有威望,說即便往外逃,八成也會死在路上,倒不如守在家慢慢消耗,等著老天爺開眼,下雨解救大家。他號召村民留下來,把糧食、存水聚集一處,每日按人頭定量發放,于是屯起了不少,足夠全村人再支撐上十天半月的。同時,為了防止盜匪前來村里掃蕩,還組織起一只民壯隊,四處巡邏。」

趁著黃芩再次停歇的時候,韓若壁道︰「這村長倒是個好人。後來下雨沒有?」

黃芩道︰「可惜當糧食快要吃完、水也不剩多少的日子到來時,老天還是沒有下雨。」

沒辦法相信這就是故事的結尾,韓若壁急道︰「這就完了?」

一片壓抑的沉寂後,黃芩道︰「那一天,村里來了個喇嘛打扮的人,說自己是紅教的仁波切,也就是‘活佛’,從烏絲藏往東游歷,傳教世人,踫巧經過這里。」

停了停,他道︰「你信活佛嗎?」。聲音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問听故事的韓若壁。

韓若壁直截了當道︰「不信。我可是差點當道士的人。」

黃芩道︰「那時候,全村人都信,包括那個野小子和他妹妹。其實,應該說,那座山里所有人都信。因為他們的父輩信,他們父輩的父輩也信。村里人把那人看成了救星,將所剩不多的食物和水一點不留的統統奉獻給了他,問他有沒有法子讓老天下雨,救救他們。」

听的越發來了興趣,韓若壁插嘴道︰「那位自稱活佛的人怎麼說?」

黃芩道︰「起先,那人不願說,可禁不住村長領著全體村民,包括那個野小子和他妹妹,跪拜、磕頭了一天一夜,有些人的頭都磕出了血。後來,那人終于說出,只消做一場法事,就能求到雨。大家听了,高興的不知怎麼好。一直吃不飽、喝不夠的野小子和妹妹也一樣高興。那天晚上,為了能在幾天後舉行法事,村長和那人商談了一整夜。」

韓若壁問道︰「什麼樣的法事?」

仿佛听不見他的聲音,黃芩自顧自道︰「第二天,村長走出來,說為了法事必須選定一名聖女。因為法事是很神聖的,所以聖女的靈魂也必須是純潔無垢的。結果,他在所有女孩中選中了野小子的妹妹。等村民向被選中的聖女五體投地膜拜過後,妹妹就被那個自稱‘活佛’的男人給帶走了。那個男人說,聖女必須為法事做準備,不能見人。野小子問村長,何時能接回妹妹,村長說等舉行過法事就可以了。野小子很信任村長,因為村長是兄妹兩人的救命恩人。」

听到這里,對這個故事,韓若壁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黃芩仍在黑暗里繼續說著故事︰「那天晚上,不習慣和妹妹分開的野小子獨自躺著,可怎麼也睡不著。于是,夜里,他悄悄地跑到臨時用木板搭建起、封閉好的法事台所在處。他想,妹妹應該就在里面,他只偷看一眼,不驚動任何人。于是,他從圍起的木板的縫隙間朝里看」

聲音突然剎住了。

耐心地等了好一陣,還是沒听到黃芩的聲音重新響起,韓若壁催促道︰「他看到了什麼?」

依舊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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