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四十二回(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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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第三部完)︰願欲所欽長在側,三生石上仍馳情

下山之前,黃芩拾回鐵尺,將火焰刀留在了管天泰的尸體旁。他覺得,火焰刀只能屬于管天泰,也只有管天泰才是火焰刀的主人,不管是生是死。對于能把武功練至管天泰那般境界的絕頂高手,無論是善是惡,是敵是友,他總會留有一份誠敬之心。

下山的路上,被淋得如同泡在水里的韓若壁索性也不在乎雨水了,邊走馬觀花般東望西看,邊‘唷’了聲,道︰「明明和上山時同一條道,怎的感覺特別陌生,完全不一樣了呢?」

黃芩未有所覺,道︰「既然是同一條道,哪里會不一樣。」

韓若壁笑道︰「久旱逢甘雨,萬物皆以嘉,當然不一樣。不信你再仔細瞧瞧。別光用眼楮瞧,還得用感覺瞧。」

如他所言,黃芩稍作駐足,透過一簾簾雨幕,仔細環顧四方,只覺觸眼所見的景物還是上山時的模樣,但感覺確實已大為不同--原本一片死寂、火燒火燎的不毛赤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浸在雨水的滋潤中,生機盎溢、煥然一新的貓頭山。

他恍然而悟,不由得欣然一笑,道︰「說的也是,倘若下次再來,怕就要不識得了,迷路了也說不定。」

韓若壁‘嘿嘿’一笑,微顯得色。

轉而,他抬手接了把雨水,口中嘟囔道︰「老話說,三伏要把透雨下,一畝地里打石八,不過下歸下,要是下個沒完沒了,來個先亢旱後洪澇,卻是糟糕了。」

黃芩抬頭看了看天,道︰「少烏鴉嘴。」

天氣不冷,但許是濕得久了,說完這話,他微感一陣惡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也不知是韓若壁眼尖,還是他貌似左顧右盼,卻一直在黃芩身上留了心,總之一下子就有所發覺。他關切道︰「這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不,我們先找個山洞避雨,等雨停了再下山?」

黃芩搖頭道︰「這雨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了。而且,我腿上的傷被雨淋著感覺挺舒服。另外,經過剛才的那一戰,我仍是亢奮不已,一時不願靜下來,淋雨行路反倒痛快。」

見他執意下山,韓若壁側靠上來,一臂摟住他,且行且道︰「那就這樣下山吧,擠一擠,暖和些。」

黃芩道︰「我又不覺得冷。」

雖然這麼說了,但他並沒有掙扎開,顯然對韓若壁的此一舉動未覺不妥。

韓若壁喜不自勝,咧嘴而笑,唇上流下的雨水不免落進了嘴里。他不以為意,‘咕嚕’咽下雨水,大咧咧道︰「既然黃捕頭喜歡逞強,就當是我覺得冷好了。」說著,他一面更緊地摟住黃芩,一面假裝打起哆嗦,口中還不停道︰「真冷,冷死了多虧有黃捕頭這個火爐幫我取暖」

黃芩心頭一熱,由他緊緊擁著,沒再出言反駁。

二人如此這般冒著瓢潑大雨,雙腳泥濘地往貓頭山下去了。

這時候,韓若壁既不瞧風景,也不管前路了,只顧緊挨著黃芩,一邊跟著他邁動腳步,一邊歪頭細瞧他的側臉。

就見,那雙不停扇動的睫毛上有雨滴連續不斷地落下,漸漸匯聚成兩股細小的、晶瑩透亮的水流,好似滑落的淚水一樣,在黃芩的面頰上與更多的雨水匯聚一起,再往下巴處流去。

瞧著瞧著,韓若壁‘啊’了聲,如夢初醒般道︰「一雙寒星映冰河,兩道清泉滌我心」

黃芩停下腳步,轉頭瞧他。

「莫非那時候」韓若壁凝視著面前深如潭淵的眸子,無比訝異道︰「你竟哭了?」

‘那時候’三個字,他說得極輕,幾乎不可耳聞。同時,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黃芩的眸子上,期待以自己的這一頓悟引出話題,把黃芩同小捕快之間的事情弄個清楚明白。

微微失神了一瞬,接著,也不知是客意躲開他的注視,還是另有原因,黃芩抬頭望了望天,又低頭眨了眨眼,平靜道︰「是雨水。」

韓若壁怔了怔,心想也許他並沒有听到‘那時候’三個字,只以為自己問的是此刻,但又也許他是故意如此以為,只是為了逃避這一話題。

當然,他大可以再問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令黃芩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但是,這樣就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嗎?

韓若壁沒有把握。

他知道,如果黃芩不想說,沒有人能讓黃芩開口。

所以,如果問得更清楚明白,得到的也許只能是更清楚明白的‘拒絕’。

韓若壁可以風淡雲輕地接受別人的拒絕,以前,他也可以這樣接受黃芩的拒絕。

但是,過了昨夜,一切都不一樣了。

昨夜,他從黃芩身上得到了一些他夢寐以求想去了解的東西,有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滿足。相反的,他想要了解的更加強烈,他想要了解更多的東西--更多有關黃芩的東西。

有時候,得到的越多,想要的越多。想要的越多,越受不了拒絕。

瞧見從黃芩抬起的下巴上不斷滾落頸項,又滑入濕透的衣領里的雨滴時,韓若壁仿佛嗅到了‘拒絕’的味道,心頭‘咯 ’了一下。

心念浮動間,他退讓了,輕輕地‘哦’了聲,沒再多問。

重又迎上他的目光,黃芩道︰「你怎麼突然想起這一句來了?」

韓若壁故意不再瞧他,淡淡笑了笑道︰「可能是因為太應景了吧。」

黃芩微微一笑。

總覺得他的笑里有種說不出的應付的意味,韓若壁莫名一陣不快,松了手,就想邁遠一步離開黃芩身邊,但抬腿時一個不小心踫擦到了黃芩的小腿處。

傷處的燎泡被擦破了,黃芩一個吃痛,下意識地發出短促的‘啊’的一聲,立時,又咬緊牙根,阻止了聲響。

韓若壁連忙又緊了緊摟住他肩膀的右手,緊張道︰「怪我不小心!你怎樣?」

黃芩吸了口氣,道︰「不礙事。」

韓若壁這才放下心來,道︰「等回去村口的馬車上,把燒傷的地方涂上‘太陰膏’,應該很快就會好的。」

他二人身上的‘太陰膏’早被雨水沖刷了個干淨,丁點兒不剩。

二人繼續下山。

以此種方式下山,行進的速度明顯變慢了許多,但他們都毫不在意。

之後,雨停了片刻,旋即轉為雨中帶雹,又稍停了一陣,再下起雨來。

等黃、韓二人到山腳下時,雨已變得極小,蒙蒙松松,如煙似霧,被微風輕輕地吹到人臉上,涼涼的,癢癢的。

韓若壁忽然想起了什麼,道︰「熊姑娘不知怎麼樣了。」

黃芩正要應話,就見不遠處跌跌撞撞奔過來一條身影,正是澆淋透濕,卻高興得手舞足蹈的熊傳香。

沒等韓黃二人迎上前,熊傳香又是激動又是歡喜,大聲喊道︰「一定是你們殺死了那東西!一定是你們!」

韓若壁拾起衣袍的前擺擰了幾下,展開來作面巾使,麻利地擦了把臉,才笑道︰「我們哪有那麼大本事,不過是把它趕回應該呆的地方去了。」

黃芩道︰「不錯,那只魔物原本就是殺不死的。」

熊傳香又噘起嘴,翻了翻眼道︰「你們不該撇下我,明明說好了一起進山的。」

頗為玩味地瞧了黃芩一眼,韓若壁無奈道︰「昨夜情勢緊急,我們實在沒法子回村里找你。」

熊傳香好奇道︰「這麼說,昨夜,你們就遇上那只魔物了?」

黃芩呆了呆。

韓若壁‘嗯’了聲,笑道︰「昨夜遇上的是另外兩只。那兩只魔物好生有趣的。」他又瞟了眼黃芩,道︰「你說是也不是?」

黃芩听言,仿如被嗆到了一般,不自然地連聲咳嗽起來。

熊傳香如墜霧中,好奇追問道︰「怎麼個有趣法?」

韓若壁壓低聲音,一臉神秘道︰「其中一只,只要黃芩替它吹上一口氣,它就‘嗖’地變大了。」

熊傳香嚇了一跳,瞪著眼楮,好奇道︰「還有這種魔物?什麼來歷?什麼模樣?黃芩會法術嗎?怎麼吹一口氣就把魔物吹大了?」

黃芩一張臉黑成了鍋底,壓住怒氣斥道︰「真該拿根針把他的破嘴給縫上!休听他胡說八道!」

瞧見黃芩的反應,韓若壁哈哈大笑了起來,道︰「很久沒能逗你的悶子了,原來還是這般有趣。」

「是胡說來的啊。」熊傳香有些失望,轉而道︰「別鬧著玩兒了。引起大旱的那只魔物到底是什麼東西?難不難對付?你們是怎麼把它趕走的?還有」

听她問個不停,韓若壁大致把事情向她說道了一番。

听罷,熊傳香驚訝地合不攏嘴,好一會兒才又是搓手,又是跺腳,咬牙切齒道︰「這個謝古實在是太惡毒了,居然豢養旱魃禍害苗疆!該死,真是該死!」

上下打量了她一陣,韓若壁‘咦’了聲,道︰「熊姑娘,我發現你一副精、氣、神十足的模樣,莫非旱魃不在了,你的傷勢便自動痊愈了?」

神色一陣黯然,熊傳香道︰「痊愈是不可能了。因為這傷,我這輩子也煉不出超過我姑姑的、絕頂的雪蛤蠱了。」

原來,她肚中蠱母的損傷已經形成,不可逆轉,因而無法可醫,但沒了旱魃的影響,舊傷亦不會復發。

轉眼,她又笑了起來,道︰「不過,除此之外,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一切如常。這點損失換得大旱消除,實在太值得了。」

韓若壁笑道︰「不光換得大旱消除。」

想不出再有別的了,熊傳香問道︰「還能換得什麼?」

「還換得一個極精彩的故事。」韓若壁道︰「等你掉光了牙齒,變成老女乃女乃的時候,可以把你寧願舍棄性命也要領我們找到旱魃,最終才使苗疆的這場大旱消除的故事,說與你的孫子、孫女們听。」

熊傳香嘟著嘴,道︰「小孩子好麻煩的,我連兒子也未必會有,哪里來得什麼孫子、孫女?而且,就算有,他們也未必肯听我說故事,听了,也不知道這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就像以前我女乃女乃說給我听的故事,我全都沒當真一樣。」

韓若壁兩手一攤,道︰「那倒是,誰會把故事當真。」

這時,黃芩忽然道︰「至少,說故事的人知道這個故事是真的。」

熊傳香愣了愣,怪眼翻了幾翻,轉而笑了。

這一笑,無比燦爛,連那雙發白的眼仁里也有了幾分光彩。

她點點頭道︰「你說的對!以後,每當說起這個故事時,不管別人以為是真是假,我自己都會自豪不已。這就足夠了!」

說罷,她轉身就欲離開。

黃芩叫住她道︰「熊姑娘,你要去哪里?」

熊傳香回頭笑道︰「哎呀,一時高興,都忘記告辭了,我要回文山去。」

目光落在黃芩的腿上,她又道︰「馬車就在前面不遠的河溝邊上。你腿受了傷,還是快些上車吧。」

原來,在村子里,她感覺舒服起來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是黃、韓二人把魔物給解決了,後來,沒等她奔到村口,老天就下起了大雨。她高興得不知如何才好,又擔心黃芩、韓若壁的安危,于是冒雨駕車趕了來。現下,見到他們沒有大礙,便覺可以安心上路了。

黃芩勸道︰「還是先一起乘車出了景東府再說吧,也可省卻姑娘一些腳力。」

熊傳香搖頭道︰「我行動無礙,翻山路回去比坐你們的馬車快許多,所以就不和你們一路了。」

走出十來步,她又回頭道︰「日後,你們若有機會來廣南,一定要到文山找我,我和族人會在寨前擺上十二道攔門酒迎接你們。」

十二道攔門酒,是苗人最盛大、最隆重的迎接遠道而來的貴賓的儀式。每道門口都有許多身著盛裝的苗人小伙和姑娘等候著。小伙們吹拉彈奏,姑娘們載歌載舞。門前小伙和姑娘的人數也是逐級遞增。尤其到了第十二道門前,那可真是團花簇錦,人山人海。如果客人在喝攔門酒的過程中醉了,就會被好客的主人視為真誠、友好,其後,主人會叫上幾個姑娘服侍酣醉的客人,即使她們很辛苦,也不會覺得不高興。

韓若壁笑道︰「真的?能獲此殊榮,當真是求之不得了。」

熊傳香沒再說什麼,笑著揮了揮手,就此與二人分別了。

待她走遠後,黃芩、韓若壁行至前面的河溝邊見到了馬車,一齊進去車廂內。

揭開車窗上的布簾,讓陽光照射進來,韓若壁從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件絲綢質地,皂色緣邊,月白色的襴衫和一條膝褲遞給黃芩,道︰「你腿上有燒傷,粗布難免磨得痛,還是穿我這套軟和的吧。」隨後,不待黃芩答應,他已搶過黃芩包囊內剩下的唯一一套粗布衣袍匆匆換上。如此一來,黃芩想不換他的那一套都不成了,因而只得換上。

稍後,黃芩坐在一邊,卷起褲腳,沖韓若壁道︰「‘太陰膏’呢?拿來給我。」

瞧見他的雙腿上已有不少燎泡破了口,正在流出黃綠色的膿水來,想必其中也有一些是被自己剛才擦破的,韓若壁心頭一陣鈍痛,堅決道︰「我來幫你抹。」

黃芩先是微有詫異,而後笑道︰「我的手沒事,不需你幫忙。‘太陰膏’實在臭得厲害,還好這回不用再往你身上抹了。」說著,他沖車廂外努了努嘴,道︰「去淋會兒毛毛雨吧。」

他只道對方貪圖享樂,如無必要,當然不會願意留在車廂里聞惡臭。

韓若壁不發一言,挪到側面跪坐下來,不容反抗地將黃芩的小腿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不顧流出的膿水污染了剛換好的干淨衣褲。繼而,他取出‘太陰膏’,挖了一團在手心里細細化開,輕柔地往黃芩的傷處涂抹開來。

過程中,黃芩並沒有推辭,只是瞧著韓若壁所做的一切。

登時,惡臭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車廂,令人聞之欲嘔,可是,韓若壁卻面帶笑容,一邊涂抹,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唱起小調來︰「可知我疼你因甚事?可知我惱你為甚的?難道你就不解其中意?我疼你是長相守,我惱你是輕別離。還是要我疼你也,還是要惱你?「

這是時下流行的艷詞小調‘掛枝兒’其中的一段,雖然難登大雅之堂,卻流傳頗廣。黃芩听後面色越來越紅,忍不住輕咳一聲,打斷他道︰「別唱了,這亂七八糟,唱的都是什麼,真正叫人听不懂。」

韓若壁抬起頭,眯著眼兒瞧他,笑道︰「明知故問。若真是听不懂唱的什麼,你怎會臉紅?」話畢,直視黃芩,哼唱得越發得意起來。

原來,此時,從窗外射進的陽光正好落在黃芩的臉上,他的臉比陽光還要紅。

黃芩別過臉去,道︰「這麼臭還唱得這般得意,難道你的鼻子壞了,覺不出臭?」

韓若壁停止哼唱,擠眉弄眼道︰「古人曰,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與之化矣。這說明,我亦與你化矣了,所以才不覺得你臭。」

說完,他低頭一邊繼續涂抹,一邊竊笑不止。

半晌功夫,黃芩才反應過來,覺出剛才韓若壁是在文縐縐地調侃自己臭如鮑魚。不過,他沒有發作出聲,而是屈起右手五指,凸出中指關節,把手迅速地伸至韓若壁頭頂上方六、七寸處,隔空做了個彈崩下面腦袋的假動作,然後他收回手,挑了挑眉毛,得意的默默一笑。笑容里少有地透出一股調皮的意味。

已低下頭,正一門心思在替他涂藥的韓若壁自然沒能發覺。

涂完了藥,韓若壁跳出車廂,到近前的小溝邊,蹲,仔細地洗干淨了沾滿‘太陰膏’和膿水的雙手,又放在鼻尖前聞了聞,確定沒有臭味後才站起身,調頭準備往馬車處去。這時,他發現,原來黃芩已在他身後,盯著他看了有一陣子了。

他笑扯扯道︰「看什麼呢?」

黃芩道︰「看我這件粗布袍子穿在你身上,竟也變得如此好看了。」

拂了拂略顯僵硬的袖管,韓若壁唉聲嘆氣道︰「早知你要看,就該換我自己那套,那才真叫好看。」

顯然,對于黃芩的這身粗布衣袍,他是頗為嫌棄的。

以欣賞的眼光打量著他,黃芩道︰「不用換,什麼衣服到了你身上,都好看。」

韓若壁風度翩翩地撩一撩衣袍的前擺,幾步跨到黃芩面前,笑開了花般道︰「正好,你喜歡看我,我喜歡看你,既然咱們相看兩不厭,這一路上可有得歡喜了。」

黃芩垂下眼皮,有些失落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恐怕一起走不了多久,就要分手了。」

此刻,他是真覺不舍。

韓若壁笑道︰「接下來,我打算去五台山,總要與你一起走很長的路了吧?」

黃芩疑惑道︰「為何去五台山?」

韓若壁快步走到馬車邊,從車廂的包袱里取出‘月華珠’,才又走了回來,面色有些沉重道︰「因為這顆‘月華珠’。」

黃芩仍是不明白,問道︰「它和五台山有甚關聯?」

將‘月華珠’捧至他眼前,韓若壁道︰「你瞧見里面那些飄來蕩去的、黑乎乎的東西了嗎?「

黃芩點頭。

韓若壁道︰「我數過了,整整二十七條。」

黃芩湊近了,邊瞧看,邊疑道︰「是什麼?」

韓若壁收回手,道︰「是亡魂。應該是被謝古殺死,拿來煉制‘月華珠’的亡魂。」

頓一頓,他又道︰「不管怎樣,它們不該被困在里面,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要去五台山,找個得道高僧,讓他超度‘月華珠’里的亡魂。」

黃芩道︰「你不是不信佛嗎?」。

韓若壁點頭道︰「怎麼說我也是修習過道術的,當然不信佛。」

黃芩‘撲哧’一笑,道︰「道士找和尚幫忙超度亡魂,不會有點說不過去嗎?」。

韓若壁咧咧嘴道︰「我不信佛,不代表不信和尚會做超度亡魂的法事。」

黃芩奇道︰「莫非道術不能?」

韓若壁長嘆一聲,道︰「道術當然能,比如做一次‘羅天大醮’就成了,問題是我不能。以我的道行和修習的道術,根本沒本事做這樣的法事來超度亡魂。」

黃芩道︰「你師父不是‘三玄子’嗎,或許可以回去找他幫忙?」

韓若壁連忙搖頭道︰「修仙之人在苦讀道經,精習道術,直至機緣成熟後,哪有不雲游四方以窺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氣的,回去八成也找不到他老人家了。」

其實,他是怕萬一真找到了,師父會強令他留下一起修仙,所以不願回去找。

而後,他又一本正經道︰「實際上,佛、道、儒三教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過道同器殊罷了,現下不也有‘三教合一’之說嘛。況且,五台山最早被稱為紫府山,本是道家的地盤。後來,文殊菩薩初來震旦,跑去五台山上顯靈說法,居于五台山的石盆洞內。石盆洞所在處就是個道觀,叫‘玄真觀’。其後,佛、道兩教幾度爭斗、賽法,最終五台山以佛教替代了道教。可見,佛、道早有淵源。」

黃芩‘哈’了聲,道︰「原來竟有這般說道,我還以為五台山從來就只有和尚呢。」

韓若壁道︰「說起來,我想去五台山,也是因為有一次曾听師父提到,說五台山上圓照寺的承信法師精通佛法,極擅誦經超度亡魂,所以才想找他幫忙。」

又瞧了幾眼‘月華珠’,黃芩道︰「如果這里面的亡魂被超度了,‘月華珠’是不是就沒甚異能了?」

韓若壁嘆息一聲,道︰「是啊,它就又變回尋常的寶珠了。」

黃芩故意道︰「如此說來,你不是有點吃虧嗎?」。

的確,現下被煉制的‘月華珠’乃是曠世奇珍,且對韓若壁的‘六陰真水神功’大有卑益,而一旦變回原樣,則不過是一顆價值幾百兩銀子的明珠而已。

輕輕地撫模了幾下掌中的‘月華珠’,韓若壁撇了撇嘴,道︰「有什麼辦法,誰讓我盜亦有道,劫亦有節呢。良心在肚里,雖然瞧不見,卻總感覺得到。我可以把這顆珠子據為己有,卻不能把這二十七條亡魂據為已有。」

黃芩倒是不太在意,道︰「其實人都死了,已經成了亡魂了,你還理它們作甚。」

韓若壁搖頭道︰「你若修習過道術便會明白,不讓那些枉死之魂去到它們該去的地方,是一件多麼殘忍而邪惡的事情。」

黃芩慰然笑道︰「所以,你終究還是和一般盜匪不一樣。」

由于對將要失去的異寶十分不舍,韓若壁苦著臉,無限惋惜道︰「唉我若是沒學過道術,不知道被困在‘月華珠’里的亡魂是可以被超度解月兌的,那該多好啊。」

黃芩道︰「沒學過道術?那你如何斗得過謝古,從他手里搶來‘月華珠’?」

韓若壁瞪他一眼,道︰「我不過是天馬行空地想一想,哪管得了那麼多。」

沉思半晌,黃芩提醒他道︰「之前你曾說‘北斗會’里有大事,要忙一段時間,之後卻和我一起跑來了這里,現在還不趕緊回去辦事,沒關系嗎?而且,五台山距此地路途遙遠,光是過去就得花幾月功夫,如此,你那件大事不是要耽擱一年半載了嗎?」。

沒想到他平日里默不作聲,卻是把自己說的話全放在了心上,韓若壁歡慰不已,于是將此前肚里藏著的話也盡數倒了出來︰「其實,我也曾想托付你把‘月華珠’帶去五台山,找承信法師做一場法事。但畢竟這二十七條不是一般的亡魂,是被煉制在‘月華珠’里的,萬一承信法師做不了,這方面你又完全不懂行,不就兩眼一抹黑了嘛。所以,我決定還是自己走一趟為好,真要不行,總能想想別的法子。至于那件大事,先前在車馬店里換乘馬車時,我從負責聯絡的兄弟那里已經得知,事情正在進行中。我囑咐他們把能做的先做掉,以後要怎樣,再等我的消息。所以,路上我會找時機多與會里聯絡,互通信息,若是他們那邊進行的不順利,就暫時龜縮起來,推遲幾月功夫等我回去。若最後因為失了時機,實在做不成,就干脆罷手,想別的法子去。多大也不過一件事,抵不上這二十七條亡魂。」

听他說了這許多,黃芩鄭重道︰「韓若壁,今日我才真正佩服起你來。」

韓若壁不解道︰「以前我為你做了那許多事,你卻從沒有這般說過。這件事,有什麼特別嗎?」。

黃芩道︰「大多數情況下,能力強的人想做成一件大事並不難,難的是選擇。人的能力再強也是有限的,因此,無論多強的人選擇去做一件大事的同時,就會有另一些事不暇顧及,所以對于你這樣的人,最難的不是做好一件大事,而是在能力允許的前提下,選擇做什麼事,放棄做什麼事。對于你今日的選擇,我佩服。」

愕然了半晌,韓若壁才道︰「我發現你讀的書不多,腦瓜子卻是挺能想的。」

黃芩道︰「寂寞多,想的才多。其實,現在和你一起時,我已經不怎麼想了。」

拍了拍韓若壁的肩膀,他又道︰「走吧,先離開這里。」

韓若壁道︰「好,我來駕車。」

黃芩腿上有傷,自然是坐在車廂里為好。

出發前,駕車位置上的韓若壁理所當然地大聲道︰「接下來,黃捕頭定是要回高郵了,是吧?」

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他以為黃芩沒听見,準備再問一遍時,車廂里才傳出黃芩的聲音︰

「不,去岷山。」

韓若壁心頭一震,道︰「你「

心里,他隱約感覺到黃芩要去做什麼了。

轉而,他干脆道︰「好。反正我可以從松州,過陝西,再到山西。」

話音一落下,他便揮動馬鞭,趕著馬車離開了。

到達貴州境內時,黃芩的腿傷已經痊愈。于是,在一個車馬店內,二人將馬車換作了兩匹馬,各乘一騎,打馬揚鞭,加快速度向四川松州而去。

岷山山脈,北起岷州衛,南至雅州附近,西承西傾山,南連邛崍山,跨越此時的陝西、四川兩省,山脈逶迤千余里,山脊拔地萬多尺。同時,山脈的西側靠近烏絲藏及西域各國,是以,山上的居民有漢人,有藏人,也有羌人等,環境相當復雜。

這日,松州境內,岷山腳下不遠處的某條小道上,出現了黃芩和韓若壁的身影。

到了近前,二人甩蹬下馬。

望著眼前這片因為記憶而無比熟悉,卻因為多年不曾回來而顯得陌生的、褶皺起伏的山地,黃芩但覺別是一番滋味涌上心頭,良久不語。

韓若壁率先開口,道︰「這一路上,我都沒有問你回來此地要做什麼。」

他知道,這里就是黃芩的故鄉。

黃芩仍舊目不轉楮地直視著眼前的山脈,道︰「現在,你要問嗎?」。

韓若壁‘嗯’了聲表示肯定,道︰「雖然我大約能猜得到,但最終還須從你口中得到證實。」

轉過身瞧著他,黃芩毅然決然道︰「我回來,是要殺一個早就該殺之人。」

韓若壁道︰「你真的要殺那個活佛?」

黃芩沒有說話,算作默認。

猶豫了一下,韓若壁道︰「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確定還能找得到他?」

黃芩道︰「只要他沒死,我就一定找得到。那座寺廟的所在地,我一直記得。」

尋思片刻,韓若壁道︰「他若是死了呢?世事難料,或許他已經病死,又或許出了什麼意外死了,也未可知。」

黃芩不痛不癢道︰「那便不需我出手了。」

回望了一眼不遠處巍峨的岷山,他又道︰「既然我回到這里,就注定他必死無疑,不管是已經死了,還是將要被我殺死。」

皺起眉頭,韓若壁道︰「那個什麼活佛未見得好對付,想想湯巴達就知道了。你可千萬不要因為過于自信而麻痹大意。」

握了握背後的尺柄,黃芩道︰「放心,當我揮尺之時,如果心中理直氣壯,就會勇氣百倍,我的尺也會無堅不摧。」

韓若壁緊接著問道︰「如果心中尚有猶豫呢?」

遲疑了一瞬,黃芩才道︰「那麼,我的尺也會猶豫。」

韓若壁追問道︰「這一次,你還會猶豫嗎?」。

黃芩冷然一哂,道︰「應該不會。」

沉吟片刻,韓若壁搖了搖頭,道︰「我知道,這一刻,你的確沒有猶豫,可一旦到了那里,你又會瞧見眾人對活佛的敬仰和膜拜。畢竟,那場雨解救了成千上萬的人。別人都不會認為他該殺。」

黃芩的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笑容,道︰「就算他救了所有人,也是殺了我妹妹。所以,不管別人怎麼看,在我看來,他都該殺!是以,這一次,我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韓若壁心道︰在老山墩時,他只是因為瞧見了湯巴達的人皮鼓,就失魂落魄,險些送了命,真要到面對那個活佛以及用他妹妹做成的人皮鼓時,情況恐怕更是難說。

想到這里,他連忙道︰「我陪你去。」

他是怕黃芩此行有什麼閃失,所以決定跟去。

黃芩卻斷然拒絕,道︰「這件事,只能我一個人去做。」

韓若壁道︰「為何,多一個人,不是多一份力嗎?萬一你」

下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

黃芩搖了搖頭,道︰「只有我一個人去,才能理直氣壯地殺他,否則,我的尺一定會猶豫。至于你說的‘萬一’,那便是我該死,是天意。」

稍加思考,韓若壁心下了然。

的確,那個活佛是善是惡,該不該殺,根本不是他所能判斷的,身為局外人,他本就沒有去殺活佛的立場。因而,若是跟去做幫手,反而會讓黃芩無法理直氣壯。也許,那個活佛,別人都沒有立場殺,只有黃芩有。

就在黃芩把馬拴在道旁的一棵梓樹上以便準備上山時,韓若壁陷入了冥思苦想之境。

轉瞬間,他叫過黃芩,道︰「我有重要的話要同你講。」

黃芩道︰「什麼重要的話。」

韓若壁面容一派肅然,道︰「你一定要記著,有時候,一件事只是發生了,解釋它如何發生,端看你如何看它。就象村長之所以選定野小子的妹妹為聖女,可以是他認為妹妹的靈魂無垢。但是,村子里未必沒有其他靈魂無垢的女孩子,所以,他那般選擇,也可以是因為妹妹原本不是那個村子里的人,除了一個同樣是小孩子的哥哥為伴外,根本無依無靠,加之先前他又救過二人的性命,所以感覺更方便犧牲。至于那場雨,你可以認為是活佛的法事帶來的,也可以認為純屬巧合。當然,其實,那場雨還有一種可能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頓了許久。

黃芩沒有催促他,而是一邊想著他前面所說的話,一邊靜靜地等著他說下去。

韓若壁繼續道︰「你也知道,那天,如果不下雨,死的就會是你。所以,你又怎知不是你妹妹的在天之靈為了救你而降下的那場雨?她降下那場雨,不是為了解救蒼生萬民,只不過,是為了要救你。」

他這麼說,是為了讓黃芩此去無論遇上什麼,都真的不會有半點猶豫,因為只有這樣,黃芩活著回來的可能性才最大。

黃芩目光閃動,道︰「我听懂了。這一次,我不會再管是對是錯,是善是惡,我只知道妹妹不想死,可他卻殺死了她,所以,他只有死,和我之間才算是一筆勾銷。」

說罷,黃芩揚了揚手,道︰「我們就在此地分手吧。」

嗤笑一聲,韓若壁道︰「你真不了解我。」

黃芩愣了愣。

韓若壁又道︰「明知接下來還有好長一段路可以一起走,我怎舍得這麼快就分手?我等你。」

面上閃出一個如流星劃空般轉瞬即逝的笑容,黃芩反身就欲上山。

韓若壁伸手拉住他,道︰「等等。」

黃芩回身。

韓若壁探手入懷,取出隨身攜帶的三枚骰子置于掌心,又撿出其中的一枚捏碎,抖手將碎屑粉末散落空中,使之消失于無形。

黃芩好奇地瞧著他的一舉一動。

從剩下的兩枚骰子里取出一枚,遞給黃芩,韓若壁道︰「拿去,收好。」

不知他是何用意,黃芩疑問道︰「為何?」

韓若壁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對我來說,這三枚骰子代表了天下間的全部運氣。現在,我把其中的一枚毀了,剩下兩枚,給你一枚,便等于將運氣一分為二,送給你一半。有了天下間一半的運氣,你一定會活著回來。」

黃芩只覺心潮起伏,熱血澎湃,伸手接過骰子的同時,一把抱住了韓若壁。

他抱得極緊,令得韓若壁和他自己都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了。

韓若壁也緊緊地抱住他。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很短,也許很長,二人同時松開了手。

黃芩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山路上奔去。

眼見黃芩的身影越縮越小,漸漸消失在重重林木中,韓若壁的一顆心陡然懸到了嗓子眼處。

對黃芩此行的安危,他十分擔擾。

孑立許久,他努力平撫下情緒,令懸起的心落了回去。

心雖然落下了,但懷抱中黃芩的感覺卻久久未能消除,模樣依然在眼簾前輾轉,氣息仍舊于鼻觀間縈繞,體溫還是在心窩頭錘旋。

才分離,便想念,盼重聚。

韓若壁低頭,看向展開的拳頭里,剩下的唯一一枚骰子,口中喃喃吟道︰「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不是問別人,而是問自己。

愛慕過的女人也曾令他感受過情愛,但是,是身為男人的黃芩令他第一次嘗到了本以為一輩子也嘗不到的相思的滋味。

日落,日升,又日落,又日升,韓若壁在這里苦苦等候了兩日,黃芩終于出現在不遠處的山道上。

韓若壁沒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將黃芩的馬牽至身邊,手撫馬背,望著黃芩疾步而來,同時享受著內心深處那股說不出的大石落地般的心滿意足之感。

瞧見奔到面前的黃芩的臉上竟然沒有一絲喜色,韓若壁把韁繩交到他手里,問道︰「你要做的事,做完了沒有?」

黃芩道︰「做完了。」

「大仇得報的感覺怎樣?」韓若壁道︰「應該很快活吧。可是,怎不見你笑?」

黃芩道︰「我並不覺快活。」

韓若壁寬慰似地撫了撫他的背,道︰「有些事就是這樣,做了,並不會覺得快活,但如果不做,就會很不快活。這樣的事,我每天都在做。」

黃芩面無表情道︰「不過,我現在覺得很平靜。」

韓若壁‘呵呵’幾聲,道︰「我還以為你一直很平靜呢。」

黃芩道︰「以前,我也以為自己很平靜,但現在才知道什麼是平靜。」

听言,韓若壁嘻嘻一笑,跳將上來,一邊呵他的癢,一邊開玩笑般道︰「有我在,不會容你平靜太久的。」

被他這麼一折騰,黃芩想不笑也不成了。

二人推推搡搡笑鬧了一陣後,各自翻身上馬,繼續趕路了。

途中,他們白天趕路,晚上若是找得到客棧或車馬店之類的宿地,就去里面住宿。若是找不到,干脆搭起帳篷露宿道邊,有時睡不解衣,有時解衣睡成一團。許多時候,晚間歇下後,韓若壁仿佛完全不受白天奔波勞苦所累,除了談武說道,閑口論閑話外,一有機會就對黃芩粘來膩去,做嘴抱懷,變著法子求樂,令黃芩不得不對他超乎異常的精力,以及對那檔子事的熱衷刮目相看。當然,不幾日功夫,黃芩便從他那里學到了不少手段,興致起時冷不丁照葫蘆畫瓢一番,也夠韓若壁消受的了。總之,這二人一路上不但心照神交,而且痛快淋灕,可謂不亦樂乎。

出了陝西鳳翔府後,黃芩、韓若壁打馬揚鞭又趕了半日路程,眼看快要到分道揚鑣的時候了。就見,塵煙寥寥的官道上,前面不遠處是通往山西和河南兩省的叉路口。韓若壁是要通過東北方向的那條叉路去往山西,黃芩則須經西南方向的叉路穿過河南,入京師,回高郵。

這時,原本落在後面的韓若壁口中‘駕’的一聲,猛力催動坐騎。座下神駿當即幾個雀躍沖上前,馬背上柔軟的鬃毛迎風豎立。二馬並排時,韓若壁大聲招呼道︰「黃捕頭,下馬歇一會兒吧,也好檢查一下馬肚帶松了沒有。」

一般來說,馬跑過一段時間後,肚帶就會有所松動,如不及時替它勒緊,輕則馬打背(即馬背上馱載的馬鞍和其他重物會不停地彈起落下,撞擊馬背,時間長了會使馬背受傷),重則急轉彎時,馬鞍容易側向滑落,使得騎馬之人一個不小心跌落馬下。

黃芩依言止馬,二人一前一後牽了馬行至道邊,各自檢查了一番。

其後,他們席地而坐,稍事休息。

心知再次上馬之時便是分離之刻,二人相對許久,默默無言。

終于,韓若壁‘嘿’了聲,投袂而起,把黃芩和自己的馬都牽到了路中間,飛身上馬,等在那里。

以前此種時候,他的話總是特別多,但這一回卻覺心頭隱隱一陣酸澀,完全不想說話。

黃芩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站起身,緩步來到馬前,翻身上馬,卻只讓馬在原地打轉,並沒有駕馬而去。

從馬背上探過身子擂了黃芩一拳頭,韓若壁自嘲地笑了笑,道︰「怎麼,今天我這個話簍子漏了,你這個悶葫蘆也錘不出聲響了?」

黃芩欲語還休了幾次,漸漸把脖頸低了下去,道︰「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韓若壁道︰「想什麼就說什麼。」

想了想,黃芩道︰「和你同行的這段日子,是幾年來我最快活的時光。」

韓若壁眼光驟然一亮,道︰「你若肯變通一下,不回高郵做捕快,不就可以和我一直快活下去嘛。」

黃芩搖頭道︰「可惜,于我而言,還有比快活更重要的事。」

而後,他沖韓若壁一笑道︰「俗話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是時候了!

話音未落,他已調轉馬頭,向西南方向的叉路上奔去。

忽然想起了什麼,韓若壁沖著他的背影嘶聲喊道︰「黃芩!你記著!不管我韓若壁做什麼,都非是害你。」

他說這話的聲音雖響,但此刻路上刮著風,不但揚起大片塵煙,還令得道旁樹上的枝葉嘩啦啦響起一片,因而也不知黃芩听見了沒有。

稍頃,韓若壁雙手猛抖韁繩,雙腿一夾馬肚,座下馬匹立時撒開四蹄,往通向山西的叉路上絕塵而去。

與此同時,身在高郵的徐知州以及鄧大命等一眾捕快都無比殷切地盼望著‘高郵福星’黃捕頭的歸來。這是因為,雖然黃芩不在的這段日子,州里的治安還算勉強過得去,但比起他在的時候已是差了許多,不但來了幾個頗為難纏的江湖流寇,還弄出了好幾樁人命案。鄧大慶等人為了破案疲于奔命,而且因為辦案不力,還有幾名捕快吃了徐知州的板子。其實,黃芩剛走的那幾個月,州里的治安還是不錯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的就不成了。

原來,為了確保自己走後高郵的治安狀態,離開前,黃芩曾做過不少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暗里到樊良湖上,與雷鉉面對面地進行了一次密談。黃芩告訴雷鉉,雖然湖上的十四座水寨結成了聯盟,但這幾年以來,各個水寨間仍是嫌隙不斷,所以提議在此後的一年內,雷鉉利用盟主的身份逐漸將湖上各部水賊收攏歸並,以壯大‘分金寨’的勢力。而他則保證在此過程中,州府捕快不會有任何水上行動,以免妨礙歸並計劃,但雷鉉也得保證,若是發生火並,地點必須在樊良湖深處,不會危及州內漁民。雷鉉早有此意,只是尚未提到日程上,听黃芩如此一說,立即一拍即合。不過,黃芩的本意並非為‘分金寨’著想,而是寄望以後他不在高郵的那段日子里,水賊們把心思全放在互相爭斗上,無暇他顧,如此一來,對州里的威脅也就相對小了許多。所以,自他走後,高郵州最大的隱患--樊良湖上的水匪還算安穩,除了在湖的深處火並過三兩次之外,並不曾騷擾到州內的漁民百姓。而對于那些往來的流寇、**,他則吩咐州內捕快一般情況下不必下湖,把人力安排到各個縣鎮,盡量集中出巡,勤于到大、小客棧查驗、登記過往人員,如遇可疑人員必須予以留意,並多派人手緊緊盯住,如此,哪怕那些人是來犯事的,也會因為知道被盯上了而有所收斂。自然,他還做了不少其他的小事,其間種種繁言不敘。

參回斗轉,氣象不佳,正是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高郵知州的府邸,內宅的臥房里漆黑一片,想來徐陵早已擁著身旁的婆娘熟睡了。但是,靠近床頭的地方,卻有一點紅火一明一滅,不停閃爍。再仔細看時,可見一條青煙從紅火處繚繚升起。

正在睡夢中的除陵被胸口處一種莫名的重壓感給弄醒了。朦朦朧朧中,他以為是婆娘的腦袋壓著了自己的胸口,抬手就想去推,觸手間卻被燙了一下。他忙縮回手,人也當即清醒過來。立刻,他張嘴就想喊叫,卻見一只煙鍋頭‘呼’地從胸口處直直戳到了兩眼間,距鼻梁骨連一寸都不到,鍋頭表面散發出的熱氣燻得他兩頰的肌肉不住地顫動,而那聲喊叫也就隨之咽進了喉嚨里。

那個手拿長桿煙槍的人就站在床邊。黑暗中,只能大概瞧出這人黑衣黑褲,一身短打,頭上還罩著個黑布罩。布罩上留有四個洞,露出兩只眼楮、鼻孔和嘴巴,完全瞧不出長相、年紀。

轉頭,他發現自己的婆娘原來早就醒了,正縮在床頭,駭得瑟瑟發抖。

徐陵心道︰按說,平日里她嗓門奇大,有點小事就叫喚個不停,此刻不出一聲,必是一醒來就被那個黑衣人給嚇唬過了。

壯了壯膽子,徐陵試探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他懷疑此人是流竄到高郵的賊寇,因為手頭緊,就隨便找了間大宅,想下手搶些銀錢,未必願意惹上官家,所以極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

黑衣人‘哼’了聲,道︰「我當然知道,大人是此地的父母官。」

沒料到他有這麼一說,但听他還稱呼自己為‘大人’,徐陵心下稍寬,道︰「我與你可有冤仇?」

黑衣人道︰「無有。」

徐陵坐直了身體,語帶質問道︰「那你夜闖官宅,所為何事?」

黑衣人收回煙槍,兩眼中精光閃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語氣冷淡的不帶任何感情,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混官場,我跑江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只不過,你懂的,人在江湖,難免有一兩個仇家。我有個非殺不可的大仇家,他一直在躲我。在江湖上,我找了他很多年,總也找不見。今年,許是我運道轉了,終于在高郵尋到了他的蹤跡。」

徐陵皺起眉道︰「這我可幫不了你什麼。你我既然無冤無仇,你又找我作甚?」

黑衣人嘿嘿獰笑了幾聲,道︰「就是因為和你扯上了點關系,我才來找你的呀。」

他的笑聲里似乎別有意味,徐陵听在耳中,心頭不免涌起一陣恐懼。

黑衣人接著道︰「跑江湖的人最怕殺官家的人,惹來一身麻煩。可是我這個仇家多年不見,居然改姓換名,搖身一變,成了你高郵州的總捕頭了。我若是下手殺了他,豈不是等于殺官造反?哼,如果他真是捕頭,咱家也就認了,可是我明知他乃是冒名頂替的,又何必頂著這個殺官的黑鍋在頭上?」

「你說的是黃芩?!」頓時,徐陵目睜口呆。

黑衣人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嘶啞著嗓音道︰「他絕不是黃芩!他是個大魔頭,江湖綽號‘吳刀’。據說,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刀,見過他刀的人都死了,所以又有人叫他‘無刀’。」

听到這里,徐知州的表情更夸張了,眼楮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嘴巴張得幾乎可以塞進去一個拳頭。接著,他哭笑不得道︰「這這怎麼可能?黃捕頭尚在外地公干,你不會是弄錯了吧。「

黑衣人道︰「我知道他現下不在高郵,可我同他仇深似海,絕不會弄錯。」

徐知州盡量收斂心神,理智地思考了一瞬,道︰不可能。黃芩是從京里的捕快營調入的,絕不可能是江湖人。」

黑衣人冷笑幾聲,道︰「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沒甚法子。我特意夜闖官宅,為的就是把這一事實告之大人。希望大人找出真相後,把他趕出公門。屆時,我自去找他尋仇,與你無干!江湖債,江湖了,我可不想殺了裝扮成總捕的‘吳刀’惹上官府。如果大人不信,待到我殺了這捕頭時,我自擔待這血海的干系,亡命江湖去。而你,在任上出了總捕被殺的大案,這爛攤子也只好你自己收拾了。」

轉瞬,煙鍋頭里的火花一明一暗之間,黑衣人就一陣風般掠出了窗外,翻過高高的圍牆,奔逸絕塵而去。

同一時刻,知州夫人那公雞打鳴般的嗓子響了起來︰「來人啊!出事啦!---」

飛掠出徐知州的府宅後,黑衣人一氣狂奔出十數里,來到效外的一片野林里。

四下踅模了一陣,確定周圍再無旁人,他找到一棵刻有標記的大槐樹,幾個縱躍上到較高處,從繁密的枝杈間取出一個包裹來。顯然,這是他事先藏在樹上的。

提起包裹躍下樹後,他一把扯下罩在腦袋上的黑布罩,露出了本來面目。

卻是‘北斗會’的三當家,江湖人稱‘奪命煙鬼’的‘天璣’傅義滿。

將包裹內的灰色衣袍換上後,傅義滿抬頭望向天幕中斗折蛇行的北斗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默默道︰大當家,你在辰州時特別交待兄弟傳達給我的兩件事,我總算都完成了。只是,這一件,不過幾句瞎話,卻害我奔波數千里,到底為的什麼?

琢磨了一會兒,卻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傅義滿搖了搖頭,取出煙葉揉碎後塞進煙鍋頭里,點上火,一邊吸一邊向遠處走去。

走出一段後,他忍不住又想︰前一陣,大當家一走神,就對著窗外裝模作樣吟上一句‘願欲所欽長在側,三生石上仍馳情。’又是什麼意思?莫非戀上哪家姑娘了?

猛吸了幾口旱煙,他一拍腦袋,心道︰是了。在武陵時,他同我匆匆分手,說是要去見一個人,莫非就是那個姑娘?算了算了,不多想了,只要不礙著‘北斗會’的事,他那些個風流情事自有他自己去操心,我跟著想個什麼勁。

想著,他越走越遠。

黎明前的沉沉暗夜里,那根三尺來長,冒著青煙的旱煙槍始終一明一滅地不停閃爍著。

第三部︰俠氣縱橫八千里,豪情來去三界(完)

不得不說的話︰

已完三部,與眾共臆,歇筆月余,忙東忙西。待到十月國慶以後,再與同好重聚地此,繼續《捕快春秋》第四部的一周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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