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一回

作者 ︰

︰韓家公子登五台入寒寺,承信法師收禮金奉陳茶

五台山,在山西東北部的五台縣境內,曾是尼泊爾的守護神--文殊菩薩的道場。各地密教的高僧大德常慕名前來取經學法,交流佛學,因而在唐代時,五台山就已成為了九州佛教的中心,與天竺的靈鷲山角倚相望,同為世界佛教的兩大靈山聖地,也被信徒們視為最靈驗的菩薩的所在。

五台山上有座靈鷲峰,又名飛來峰,峰上怪石崚嶒,礧砢萬狀,古木參天,粗藤盤結,洞壑蝟集幽邃,冷泉渟渟毖涌。這一切使得它在一片高大恢弘、郁郁重疊的山巒中顯得尤為突出。更為奇特的是,峰上山石的顏色也與周圍群山迥乎不同,呈灰白色,質地似是白一類,實在令人嘖嘖稱奇。

圓照寺,就坐落在飛來峰的峰腰處。

說起圓照寺,頗有些來歷,原為普寧寺,始建于元至大二年,其後之所以改名為‘圓照寺’和一位尼泊爾的高僧室利沙有關。室利沙在永樂年間來到京城拜謁成祖,後受成祖所命至五台山進行佛教文化交流。再後來,成祖駕崩,仁宗即位時,他被授予了大善國師之號。大善國師歷經三代帝王,直至宣德年間圓寂。當時的宣宗得聞此訊,深感悲痛,為紀念大善國師,他命人建了三座塔,把國師的舍利分為三份,分別存放其中。這三座塔,一座在京西的香山,同時為此塔新建了真覺寺;另一座在山西的太原,由內監同太原府的布政使一起督造;還有一座就在五台山的普寧寺內。正是因為此塔,‘普寧寺’被改名為了‘圓照寺’。‘圓照’之意出于佛教的大乘經典《圓覺經》,經文在衍繹‘圓照’一詞時用了‘生死涅磐,同于起滅,妙覺圓照,離于華翳’之語。

已是小寒時節,五台山上降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不大,像撒落在地的糖霜,薄薄地鋪了一層。天光初顯,時候尚早,裹了輕裘,系著緩帶的韓若壁牽著背駝行囊的白馬,從容地走在飛來峰的山道上。

到了圓照寺的山門前,他張目望向這座特有的‘五朝門’,暗自忖道︰別家寺廟的山門都只有三個門洞,象征‘空門’、‘無相門’、‘無作門’,即是佛家所謂通達涅槃的三解月兌門,怎的這座山門竟有五個門洞,真是特別。

轉頭,他發現山門外有家小客棧。

如此時節,前來敬奉檀香、隨心布施的香客極少,是以這家小客棧本就門堪羅雀,加之當下時候尚早,店主晨困未消,便連大門也懶得打開了。韓若壁只得叩門而入,寄存好馬匹和部分行囊。

稍後,他輕裝進得山門。

又行過一段山路,眼見隱于山林中的那座莊嚴肅穆的寺廟被斜風輕雪擁裹著,別有一種虛無縹緲之感,韓若壁的心頭不禁涌起一陣感慨,張口即興吟道︰「流風入名剎,迴雪照山林。區區往來客,」吟到此處,他略一停頓,回首瞧了眼來時彎彎曲曲的山路,才微微一笑,繼續道︰「碌碌紅塵行。」吟罷,他繼續拾階而上。

這時,寺門‘吱呀呀’緩緩開啟,一高一矮兩個沙彌將一主二僕共三人送出門來。

但見,中間明顯是主人之人五十不到的年紀,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赭色大襟棉袍,臉形瘦長,眉目端正,眼皮微垂,頜下留有長須,面上一派豁達。他身後跟著的二人皆是尋常家僕打扮,但黑脖溜粗,骨突肌緊,目中俱斂著精光,單瞧模樣兒不僅丁點兒不似操持家務的家僕,而且完全不像良人,倒有幾分凶賊土寇的戾氣。因此,韓若壁不免多瞧了他們兩眼。

見韓若壁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二人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了他幾眼,之後跟著主人模樣之人下了台階。

當一行三人經過韓若壁身邊時,那主人模樣之人稍稍轉過頭來,若有若無地掃了韓若壁一眼。

韓若壁抬了抬眉毛,沖他輕輕一笑,表示友好。

見狀,那人禮貌地也回了一個微笑,之後帶著另二人匆匆下山去了。

韓若壁則接著不緊不慢地攀階而上。

本來,還未到寺廟開門的時辰,送走了客人的兩個沙彌就欲關門上鎖。通常情況下,他們大清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掃寺院,從藏經樓掃到都鋼殿、舍利塔,再一直掃到天王殿和大雄寶殿,掃完了才會打開寺門迎送香客。可今個兒沒等大伙兒掃完,就有留宿的客人急著離開,為首的師兄才叫他二人暫時放下手中活計,先去開門恭送客人,再回來繼續清掃寺院。可是,眼見那位穿著體面,眉目含笑的香客就要行至面前,而且他眼中令人無法忽視的目光也已不容置疑地落到了他們的身上,如此,當面請人吃閉門羹的事自然做不得了,所以,兩個沙彌只得站在門前的石獅旁靜候來客。

等韓若壁到了近前,其中一個身量較高,年紀接近二十的沙彌道了聲佛號,躬身道︰「檀越真早。」

韓若壁笑道︰「心誠就得請第一柱高香,不早怎麼成?」

沙彌跟著笑了笑,伸手作請,道︰「心誠則靈,檀越請進。」

韓若壁卻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問道︰「敢問貴寺可有一位承信法師?」

沙彌點頭應道︰「承信大師是本寺的別房上座。」頓一頓,他又道︰「檀越找他是听經,還是布道?」

韓若壁只道︰「我急著見他,還請師傅速速代為引見。」

沙彌又點了點頭,道了聲好,轉頭吩咐旁邊另一個十二、三歲的小沙彌道︰「師弟,你先領這位檀越至客廂歇息,我過去稟報。」說罷,自去了。

韓若壁只得跟著那個小沙彌,穿過塑有四大金剛的天王殿,供著三世佛和十八羅漢的大雄寶殿,以及敬奉室利沙的都剛殿,再轉到側樓的一間客用廂房內暫歇。

小沙彌請他坐下後,喚來一個行童奉上香茶和一碟風干的保德油棗、幾塊小疤餅放在桌上,就欲離開。

韓若壁立刻叫住他,問道︰「小師傅,我要等到何時才能面見承信大師?」

小沙彌道︰「估計要等一陣子了。現下,承信大師恐怕還沒有起身呢。」

韓若壁語帶調笑道︰「你們都起了,承信大師還不起,莫非做和尚做到了‘上座’,就可以不理晨鐘暮鼓,不用上早課、晚課了嗎?」。

小沙彌听了很不高興,拉下臉道︰「當然不是。施主這話好生無理。承信大師是因為昨夜給一位有緣的施主講了一整夜的經,現下剛睡沒多久,這才可能沒起來。」

韓若壁‘哦’了聲,模了模下巴道︰「是嗎?講了一整夜的經哪位施主有如此大的顏面?」

見他一副似信非似的模樣,小沙彌提高聲調道︰「你不是遇見了嗎?就是剛才下山的那位施主。因為他急著趕回去,所以承信大師才破例為他秉燭講經。」

韓若壁笑容可掬道︰「小師傅,我又沒說不信,你這麼認真做什麼?」

見他笑得親切,小沙彌頗受感染,去了不快之情,也跟著笑了。不過,還沒笑完他就不由自主地聳起了鼻子,擠起了眼楮,模樣有些怪異。

見狀,韓若壁笑道︰「你想打哈欠又不敢打已經好幾次了吧,可是困得厲害?」

不料他居然瞧得如此仔細,小沙彌揉了揉眼角邊因為強忍住哈欠而擠出的點滴淚漬,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不是嘛,師兄說等我過了長個兒的年紀就不覺得困了,可這都好幾年過去了,我還是總覺得困。唉,當和尚連個飽覺也沒得睡,真是一點兒也不好。」

想起以前跟隨師父讀書、修道、練功時也總因為不夠覺睡而哈欠連天、抱怨不已,韓若壁暗笑了幾聲,拾起幾顆油棗干遞給他,道︰「喏,吃點東西提提神吧。」

小沙彌猶豫了一下,轉頭見房內沒甚旁人,便伸手接下,很快地吃了,同時,心里對這位香客生出了些許好感。

待他吃完,韓若壁笑問道︰「你可知道承信大師是何來歷?」

小沙彌支吾了片刻。

以為其中有甚不方便為外人所道之事,韓若壁當即興趣大漲,睜大了眼楮,道︰「放心,咱們不過隨便聊聊,權當給我解悶兒,道听途說來的也沒關系,不必太過拘謹。」

小沙彌慌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是真不知道多少承信大師的事。他來的時候還沒有我呢。」歇了口氣,他又道︰「我只听說大師以前曾是游歷僧人,十幾年前來到我們圓照寺掛單,被方丈留下了,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說罷,小沙彌怕被師兄怪罪偷懶,不願再做停留,轉身走了。

韓若壁一人呆在屋內,許久不見人來,不禁暗自揣測︰左等右等也不露面,這位大師真是好大的架子。如此看來,若真要請他做這場法事,恐怕我口袋里的銀子要遭殃。

終于,大約一個時辰後,一位典客僧人出現在廂房外,讓韓若壁跟他去見承信法師。

一僧一俗,一前一後,來到後院一間虛靜的禪房前。

典客僧人沖屋內道︰「大師,客人領來了。」

應聲開門的是個瞧上去五十出頭的僧人,尖臉厚唇,窄眼懸鼻,濃眉灰發,身裹一領舊僧袍,肩披一件厚大氅,腳登一雙僧麻鞋,想必就是承信法師了。

典客僧人轉向韓若壁,介紹道︰「這位就是本寺的別房上座--承信大師。」

繼而,他又向承信法師施了個僧禮,道︰「大師,他就是清早上山來,急著要見您的那位檀越。」

沖他微微頷首,承信法師道︰「勞煩你領他過來了。」

典客僧人回道︰「大師客氣。」

語畢,他返身離去。

轉眼間,承信法師沖韓若壁長揖稽首作了個僧禮,道︰「有勞施主久候了。」

韓若壁回了一禮,有意夸張道︰「久聞大師之名如雷貫耳,今日能夠一睹尊顏,真正是三生有幸。」

雖然只是一般的客套、夸贊之語,但听上去仍讓人覺得有些過了頭。

承信法師卻似乎完全受用得起,很有高僧氣派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他以疲憊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對方,道︰「施主此來必是有解決不了的事了。」

韓若壁笑道︰「大師真乃明白人。不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確是有解決不了的事想請大師幫忙。」

承信法師並沒急著問他是何事,而是伸手將他讓進屋內,道︰「施主請進。」

韓若壁隨他進了禪房。

但見,禪房不大,布置得整潔清雅,除了客座、禪椅,窗邊還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攤有幾本打開的佛經,一方硯台,幾枝毛筆,一根蠟條,一個印章盒子等。西邊屋角處置有一張香案,案上擺放著燭台、香爐等。東邊貼牆依著一張低矮的茶桌,桌上有風爐、茶壺、茶盞、茶則、茶筅、貯水甕、貯茶盒等一應茶具,以及幾盒干果。風爐上的茶壺正燒著開水,發出  的聲響。離茶桌不遠的陰暗角落里有一只木架,上面架了一根禪杖。

粗約掃過一眼後,韓若壁隱約覺得這屋里有點怪,但沒等他多想,承信法師已客客氣氣地道︰「等水沸了,我請施主喝茶。」

韓若壁點一點頭,向客席而坐。

承信法師解下大氅掛起,于禪椅上坐定,又寒暄道︰「我瞧施主風塵僕僕,定是遠道而來的。」

韓若壁慨嘆一聲,一邊放下肩上包囊,一邊道︰「足足幾千里地,確實夠遠的了。」

承信法師道︰「遠行不易。施主這一趟奔波勞頓只是為了請貧僧幫忙?」

韓若壁心中笑道︰不只為請你幫忙,還為了這一趟得來的諸多好處。

須知,這一趟已是他有生以來走得最快活的路程了。能與心愛之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好處自是不言而喻。不過,好處雖多,面前這個老和尚卻是听不得的。

任憑肚里的花花腸子扭來扭去,面上韓若壁卻極盡誠懇之態道︰「我曾听家中一位長者提及大師,說大師乃是得道高僧,能行超度眾生、功德無量之法事,是以特為大師而來。」

承信法師連著瞧了他幾眼,道︰「原來是為了做法事。不知施主想要貧僧做什麼法事?」

韓若壁哈哈一笑,道︰「真佛面前不打逛語。我希望大師恭開壇墠,行個超度亡魂的法事。」

「超度亡魂的法事?」承信法師先是如入定一般微閉雙目了半晌,而後嘴里嘰里咕嚕了一陣,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韓若壁輕聲試探著喚了他兩聲,他卻是充耳不聞。

見不便再喚了,韓若壁只得等在一旁,心里游移不定地暗道︰莫非他眼下怪異、神秘的表現是某種外人無法理解的佛家行徑,並且同準備超度亡魂的法事有關?轉念,他又想︰不對,我還沒有說明要超渡什麼樣的亡魂,他準備個什麼勁?哼哼,八成是習慣了先裝神弄鬼唬弄人,所以拿老一套來唬弄我。唬弄得越是神秘,香客們給的銀錢自然也越多。

稍後,承信法師睜開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慢條斯理道︰「嗯,此等法事不但要燒香燃燈、晝夜念經,還得開金橋,引幢幡,稟閻羅,牽都鬼,不容易做啊。」

說完,他瞧了韓若壁一眼,面色很是平淡,似乎語意未盡。

頓時,韓若壁心領神會,當即打開包囊,取出一錠足有六七兩重的蒜條金放置到身側的案頭上,道︰「我懂得規矩的。些微薄禮,早已備下,還望大師笑納。」

「施主真乃善人也!」承信法師抬了抬手,笑道︰「既如此,這份禮貧僧就代寺里收下了,多謝施主慷慨饋贈。」言罷,出門喚來僧人將金條收了去。

韓若壁不禁暗笑︰都說得道高僧與尋常僧人不同,一塵不染,萬慮皆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卻原來不出我所料,是一樣能落到錢眼里的。不過,也因為如此,他反倒心安理得,不似先前那般感覺拘束了。

重新坐回禪椅上,承信法師道︰「差點忘了,從進門到現在施主都不曾提及尊姓大名、身份來歷,寺里的功德薄上,這份大大的功德錢卻要記在何人的名下才好?」

韓若壁隨便對付道︰「這確是在下的疏忽了。在下姓韓,名若壁,借著家里祖上的一些積攢做得個閑散公子,平素喜歡在江湖上游歷,其他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身份來歷。」

承信法師輕輕‘哦’了聲,無形中提高了嗓音道︰「施主能趕赴千里來敝寺請貧僧做法事,應該是對亡者十分看重,想來那位亡者必是施主的至親之人。」

韓若壁眼皮微垂,搖頭道︰「不是,我同那二十七人非親非故,而且從未謀面。」

「二十七人?」頓了一下,承信法師疑問道︰「而且從未謀面?」顯然是不太相信他說的話。

韓若壁不再繞彎子,直接從包囊里取出月華珠,行至他面前,遞了過去,道︰「我要超度的是這顆珠子里的亡魂,一共二十七條。」

接過珠子,承信法師仔細瞧看了好一陣,才贊嘆道︰「哦,這居然是一顆世間罕見的月華珠。」

頓時,韓若壁喜道︰「大師法眼見真,必是能渡彼岸,這件事想來不難了。」

同時,他暗里舒了一口氣。

雖然他素聞此和尚名氣極大,號稱活佛,但畢竟心底里對于他是否真有能力超度月華珠里的二十七條亡魂並無十分把握,當下見對方總算識得月華珠,才感覺有了點兒底。

又端詳了一番掌中的月華珠,承信法師搖頭道︰「難不難,目前還不好說。」

韓若壁疑道︰「為何不好說?」

承信法師道︰「因為有些東西我還無法瞧清楚。」

听見這話,韓若壁顯出很迷惑的樣子,不解道︰「月華珠在大師手里,亡魂在月華珠里,還有什麼瞧不清楚的?」

承信法師站起身,將手中的月華珠放置到近前的翹頭案上,平平淡淡道︰「我瞧不清里面的月華陰氣到底有多強盛。」

仍是不解其意,韓若壁問道︰「月華陰氣多強盛與大師行超度亡魂的法事有甚關系?」

承信法師道︰「當然大有關系。若是無法瞧清楚,我什麼法事也不能做。」

韓若壁‘嘖’了一聲,故意做出一臉茫然,道︰「我听說道家的‘羅天大醮’下窮九壘,上極三清,完全可以超度這樣的亡魂。莫非佛家的法事竟然沒有道家的精深?」

承信法師仍是一臉平淡道︰「佛、道各有所尚,貧僧也是無可奈何。不如施主就此下山,找一位道家的天師道長做一場‘羅天大醮’試試看吧。」

感覺他是拿話堵自己,韓若壁無語了片刻,而後干笑兩聲,道︰「我也是听說而已,並未當真。」繼而,他又道︰「大師,說真的,只是將這二十七條亡魂從月華珠的禁錮中解放出來,無論對于佛、道,都應該不是極難的事吧。」

他雖然修習過道術,但說到底對于道家的‘羅天大醮’連一知半解都稱不上,因此,此法能不能超度這樣的亡魂,他也根本沒有任何把握,剛才那般說道不過一方面出于對道家的維護,另一方面也是想出言激一激承信法師。

承信法師嘆息一聲,道︰「只是將它們解放出來當然不是極難的事。可這二十七條亡魂被禁錮在里面,也就無可避免地被月華珠內的月華陰氣侵蝕了。受侵蝕的陰魂即使解放出來也是無法被超度,從而進入輪回的。所以,我必須在法事中將它們淨化。」

思前想後,韓若壁似有所悟道︰「大師的意思可是此種淨化亡魂的法事須得根據月華珠內月華陰氣的強弱,以及亡魂受月華陰氣侵蝕的程度酌情而定,否則貿然施法,或者不能將亡魂上的月華陰氣完全去除,或者因為施法過度而令亡魂灰飛煙滅?」

承信法師點了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

韓若壁急忙道︰「那大師要怎樣才可瞧得清楚?」

盯著翹頭案上的月華珠瞧了好一會兒,承信法師邊琢磨邊道︰「若是有法子將這顆月華珠內的陰寒之氣激發出來,我或許可以瞧得清楚。但」

不等他說完,韓若壁就打斷他的話,輕松道︰「就這麼簡單?」

這件事,在貓頭山上同謝古斗法時,他無意間曾經做到過。

承信法師微微抬眉道︰「簡單?你可不要把貌似簡單的事情看得太過簡單了。」

韓若壁拍著胸口打包票般道︰「簡單。只要大師容許我在佛堂動用利器便可。」

瞟了一眼他身側的劍鞘,承信法師夷然自若地微微點頭道︰「無妨,佛堂不懼利器。」

得了許可,韓若壁囑咐道︰「大師且站過一旁。」

承信法師移開數步。

韓若壁緩緩抽出寶劍‘橫山’指向翹頭案。手腕一抖間,便運起了‘六陰真水神功’。

頓時,劍身上升騰起繚繚冰霧,淺藍色的劍芒攜帶著四射的寒氣,躡影追風般從劍尖處飛竄而出,直射上翹頭案上的月華珠。周圍的空氣瞬時凍結,發出嗶嗶啵啵的擠壓爆破之聲。

承信法師的目光在劍芒上停留了一瞬後,便移開了。

稍頃,韓若壁收功調息,還劍入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望向承信法師。

與方才相比,承信法師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和平日里吃飯、睡覺、念經一樣,沒有任何值得他驚訝的地方。

對于他的平靜,韓若壁莫名生出了一種極為不悅之感,但並未表現出來,只是開口問道︰「大師竟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嗎?」。

承信法師道︰「貧僧應該要覺得驚訝嗎?」。

韓若壁笑了笑,道︰「不管是敵人還是同伴,只要第一次瞧見我劍上發出的真氣,都沒有不感覺驚訝的。大師,你是真不覺得驚訝,還是刻意裝出不驚訝的樣子?」繼而,他眼珠微轉了轉,又道︰「抑或是大師已經不是第一次瞧見此種真氣了?」

承信法師雙手合什,道了聲佛號,呵呵笑道︰「施主,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沒有什麼事能讓你感覺驚訝了。」

話了,他轉身來到翹頭案邊,伸手拾起那顆剎那間炫亮起來的月華珠,舉至眼前細察。

這一刻,他全神貫注,目不斜視,耳不旁听,仿佛世間的其他事物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手里的那顆珠子一般。

與此同時,失去了真氣激發的月華珠也漸漸地、緩慢地暗淡了下去。

良久,等地有些不耐煩的韓若壁問道︰「如此,大師可瞧清楚了?」

半晌,承信法師眉蹙目張,聳然動容,道︰「這這居然真有人可以做到這般?這顆月華珠里的陰氣真是超乎想象」

韓若壁幸災樂禍般‘哈’地笑出聲來,故意道︰「大師,你方才不是說,活到你這把年紀就已經沒什麼事能讓你感覺驚訝的了嗎?怎的現在卻是一副驚訝不已的表情?」

承信法師笑咪咪道︰「其實,適才我後面還留有一句話沒說,那就是--凡事都有例外。」

這時候,他居然笑得很得意,一點兒也不像剛才‘不喜形于色’的大師了。由此,韓若壁從心底里升起了一種想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的爭強好勝的沖動。他不依不饒道︰「凡事都有例外?我看未必吧。譬如說,人總是要死的,這件事就沒有任何例外。」

承信法師笑得更為得意了,道︰「是啊,所以由此可見,連‘凡事都有例外’這件事本身都是有例外的。」

對于此種隱含禪機的辯解,韓若壁實在無言相駁,愕然了片刻。

轉眼,他又想到了什麼說法,待要開口再行爭辯時,承信法師已望著手中恢復如前的月華珠,難以置信道︰「到底是什麼人,用了什麼法術把月華珠的陰寒之氣全部激活了?又是怎樣把這二十七條亡魂鎖在里面的?」

韓若壁冷笑道︰「那人是為了豢養旱魃,才以許多條人命煉制出了月華珠的全部陰寒之氣。」

承信法師听言再次動容,回望他道︰「旱魃?!這世上竟還有人能豢養旱魃?這更加是不可思議之事了。要我說,無論此人的法術是正是邪,何種路數,能夠豢養旱魃都是個奇跡。」

「奇跡?」韓若壁十分不屑道︰「這算是什麼奇跡?」

承信法師輕輕一挑眉,道︰「哦?如此說來,莫非你也能豢養旱魃?」

韓若壁極力抑制住心中的得意之情,道︰「旱魃我是養不出來的,但豢養旱魃之人已被我殺死了。」

輕嘆一聲,承信法師道︰「原來是這般。就因為你有能力殺他,便覺得他做的事不過爾爾了。」

韓若壁撇嘴笑道︰「大師不會不知道只要旱魃出現,必然會帶來大旱吧。他做的事如此邪惡,大師卻居然覺得是個奇跡?」停頓了一下,帶有幾分譏嘲意味地搖了搖頭,他又繼續道︰「此種惡事若能被稱為奇跡,那我殺掉豢養旱魃之人,解除大旱一事不就更是超越奇跡的奇跡了嗎?」。

承信法師輕輕一嘆,道︰「看來,你我二人對于‘奇跡’一詞的理解有些差異。我以為,‘奇跡’只是極難做到的、不同尋常的事,與是好事,還是惡事完全沒有干系。比如豢養旱魃雖是惡事,但卻比殺掉一個人難上千萬倍,所以我認為這件事是個奇跡,而不認為你殺了豢養旱魃之人是個奇跡。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就算你一百個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雖然殺得了他,卻未必做得到他做的事。」

韓若壁登時變成了有嘴的茶壺--就是說不出話來。

承信法師再次放下月華珠,回頭沖他道︰「那個豢養旱魃之人的法術必定很高深吧?」

雖然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韓若壁還是答道︰「自然。」

尋思了一下,承信法師點點頭,肯定道︰「所以,你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也精通法術,否則絕無可能殺得了他。」

‘武功高強’自然是他通過韓若壁剛才的那一劍瞧出來的。

韓若壁正想否認,他又道︰「鑒于你對道家‘羅天大醮’的推崇程度,你精通的應該是道家的法術。」

心頭微震,韓若壁佯笑道︰「如果我精通道家的法術,為何不自己做一場‘羅天大醮’超度、淨化月華珠里的亡魂,卻要不遠數千里跑來找你這個和尚幫忙?」

承信法師似笑非笑道︰「精通道家的法術並不代表精通道家所有的法術,就好像我也沒法子精通佛家的所有法事一樣。一般來說,我個人比較喜歡說法布道的大座講經,超度亡魂的水陸法會。」接下來,他又笑溶溶道︰「我們做任何事都是有偏好的。施主,你說是不是?」

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韓若壁舉起雙手佯作投降狀,道︰「好吧好吧,我實在不想和大師就此種無聊之事勞心淘神了。大師若非要認定我精通道術,那便當我精通道術好了。只是,我真不明白,我精不精通道術和大師做法事淨化、超度這二十七條亡魂有甚關系?」

就在此時,只听得風爐上的茶壺一陣響動,顯然是水開了。

承信法師一聲不響地走過去熄了風爐,才道︰「來,我與施主邊喝茶邊詳說。」

說話間,他在茶桌邊的矮幾上坐下,從貯茶盒內以茶則量出少許處理過的茶粉,分別傾倒于兩只茶盞內,轉頭又問道︰「施主可要加些配料?我這兒有胡桃肉、松子和福果。」

「不用,光是茶就好了。」頭次見到粉末狀的茶葉,韓若壁好奇問道︰「好生細碎,是什麼茶這般特別?」

以濕抹布裹了茶壺柄防止燙著手掌,承信法師一面提起茶壺,極緩慢地往兩只茶盞內注入沸水,一面笑道︰「魚鉤茶。」

他提著茶壺的手穩健無比。

就見,盞內的茶粉與沸水徐徐相混,頃刻間呈現出如水墨丹青般淡雅漸染,狂草醉書般勁疾奔逸的色彩變幻。

韓若壁連連搖頭,擺出一副懂行的樣子,道︰「大師說笑了,魚鉤茶哪里是這般模樣?我又不是沒喝過。」

放下茶壺,承信法師一面拿起茶筅先後于兩只茶盞內調攪,一面不緊不慢道︰「本來當然並非這般模樣,但研磨成粉再炒制幾遍過後,便是這般模樣了。」

行至近前,韓若壁低頭看向盞中茶水,口里喃喃咄咄道︰「把茶葉研磨成粉再炒制」轉瞬,他問道︰「此種制茶的法子我還是頭次听說,大師是從哪里學來的?」

說話間,茶水表面已浮起一層濃濃的泡沫。

見調制均勻了,承信法師起身將其中一只茶盞端給韓若壁,微笑道︰「閑時自己折騰出來的。我現在除了喝茶,已經沒有別的嗜好了。」

「大師真是獨出心裁。」韓若壁接過,輕輕抿了一口含于舌間,頓時,一股醇重的苦味夾雜著清鮮的香氣佔據了整個口腔。

將茶湯在齒頰中滾過一圈後,他滿含不舍地咽入喉中,深覺雖苦猶甘。

承信法師也喝過一口,笑問他道︰「施主覺得怎樣?」

韓若壁嘖嘖贊道︰「‘苦口師’真苦口也。苦得純,苦得正,苦中有甜,甜中蘊香。說實話,喝茶喝的就是苦,越是苦口,才越覺甜香,回味無窮。沒想到同樣是魚鉤茶,只是因為制法和飲法不同,口味就能有如此不同。我瞧大師的此種飲法好像有點類似于宋代的點茶法,不知是也不是?」

承信法師眼光一亮,道︰「不錯。能知道點茶法,想來你也是此道中博采深詣之人。」

韓若壁搖頭嘆道︰「在茶方面我還只是個半吊子。此種點茶法乃是家里的長者偶爾提及的。對了,他和大師一樣嗜好飲茶,但似乎更偏愛時下興盛的烹煮法。」

仔細瞧向盞中的浮末,韓若壁又道︰「如我記得沒錯,魚鉤茶應該產自貴州吧?」

承信法師道︰「的確。」

又喝了一大口茶,韓若壁面露羨慕之色,道︰「能喝到幾千里外出產的名茶,大師真是好福氣。」

承信法師笑了聲,道︰「其實,這魚鉤茶我存了快十年了,一直舍不得喝,昨日剛取出來喝的。」

韓若壁訝笑道︰「這麼巧?哈,原來不是大師好福氣,而是我好運氣。」轉而他又道︰「會把一直舍不得喝的茶拿出來喝,莫非大師近日有甚喜事?」

放下茶盞,承信法師的面上泛起一抹笑意,道︰「不是喜事,是幸事。這魚鉤茶是多年前我的一位身在貴州的朋友托人送來的。我和他交誼頗深,但他總是事務繁忙,難以得見。不過,昨日,這位朋友居然前來探訪我了,為此,我特意取出他送我的魚鉤茶與他共飲相慶。」

輕輕吹了聲口哨,韓若壁道︰「原來我是沾了大師的那位朋友的光了。」

說著,他想起了入寺前踫見的那一主二僕,又聯想到小沙彌的話,便猜測那位主人八成就是承信大師口中的朋友了,否則,身為別房上座的承信大師如何肯輕易替一般信徒秉燭講經,並為此誤了第二日的早課呢?

承信法師又端起茶盞,一邊品茶,一邊舒眉展眼道︰「施主能品嘗此茶是天緣,是注定,何來‘沾光’一說?既來之,則安之,施主還是慢慢地、好好地品一品吧。」

可惜韓若壁雖然好茶,但此刻的心思並不完全在茶上,是以放下茶盞,置于案頭,舊話重提道︰「大師,關于超度亡魂一事」

「施主好急的性子。」承信法師又喝了一口茶,道︰「放心,月華珠內的陰寒之氣我已經瞧清楚了,可以做法事淨化、超度里面的二十七條亡魂。」

韓若壁欣然而笑道︰「那便有勞大師了。」

「不忙。」承信法師放下茶盞,似是思索了一會兒,道︰「我還有個條件。」

「條件?」韓若壁微感不快,道︰「先前怎沒听大師提起?」

心里,他頗覺別扭,暗里罵道︰老精怪,別忘了你可是收了禮金的,現下又提什麼條件,難道因為我多喝了你這一杯茶不成?

承信法師蘊有深意地笑了笑,道︰「貧僧是臨時起意的,但還請施主玉成其事,也好成全貧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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