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二回

作者 ︰

︰老和尚故弄玄虛寄深意,徐知州旁敲側擊闕疑參

有求于人之下難免要忍讓一些,韓若壁只得有氣無力道︰「什麼條件?」

暗里,他又想︰別是這老精怪嫌前面給的金條不夠重,想敲我的竹杠吧。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承信法師淡然一笑,道︰「別擔心,不是要施主再向廟里捐錢,只是希望施主與我的那位朋友見上一面。你喝了他的茶,也算是和他有些緣分吧。」

瞧了眼茶盞里剩下的茶湯,韓若壁恨不得把喝下的茶全倒出來吐到承信法師的臉上,冷笑了幾聲道︰「喝了茶就算有緣分了?大師的這杯茶還真是不好喝啊。」

承信法師抱憾一笑,道︰「其實,我的那位朋友上山來並非為了听我講經說法,而是和施主一樣有事找我幫忙,但我因故沒法下山幫他,所以才請施主勉為其難去見他一面。」

韓若壁啞然失笑,道︰「大師這話說的好沒道理。你沒法下山幫你的朋友,就要我去見他,難道他認識我,知道我是何人,上山是為了要我去見他不成?」

承信法師緩慢而堅決道︰「他並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是何人。條件就是條件,沒有太多道理可言。」

韓若壁听言頓覺如墜雲山霧海,道︰「大師真的只是要兩個陌生人見上一面這麼簡單?」

承信法師攤了攤手,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韓若壁轉而哈哈大笑起來,道︰「如此說來,大師的條件我已然做到了。嘿嘿,來之前,我就和你的那位朋友在廟門口有過一面之緣了。」

微一愣神,明白了他的意思,承信法師輕輕一笑,搖頭道︰「那麼,我的條件就不得不變成要施主再與他見上一面了。當然,還需借施主的手,把我的手書送到他那里。」

韓若壁聳了聳肩,道︰「莫非大師要我與他見上一面是虛,差人跑腿送信才是實?」

承信法師淡淡一笑,道︰「能想到這些,施主實在是個聰明人。」

不待得意的神色在韓若壁的臉上顯現出來,他又接著搖頭道︰「可惜聰明過了頭。跑腿送信之事原也不必施主來做。其實,我是希望你能代替我幫他一個忙,所以才打算寫信讓你帶去算作引薦。以你的能力應該可以幫到他。」

韓若壁微覺惱火,道︰「莫非大師以為只要我見到你的那位朋友,便一定會答應幫他的忙?」

承信法師微微一笑,道︰「到時便見分曉。」

見他一副分明就是如此以為的模樣,韓若壁道︰「大師未勉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了吧。」

承信法師道︰「我不是相信自己的判斷,而是相信他說服人的本事。」停了一瞬,他又道︰「如果他真想說服你的話。」

韓若壁面露不屑之色,道︰「顯然,他的此種本事並沒能在大師身上奏效。」

沉默了片刻,承信法師道︰「貧僧只希望施主肯答應去見一見那位朋友,便算是對朋友盡了一份心力了。」

韓若壁道︰「在下何德何能,能得大師如此信任,這般高看?」

承信法師長嘆一聲,道︰「唉,會有施主這樣的人,在此種時候,出現于我的面前,這就表明一切都是機緣。」

靜默良久,韓若壁道︰「我若見他一面後卻不肯幫他呢?」

承信法師無所謂道︰「那是施主的自由,貧僧無法干涉。」

韓若壁俊眉一挑,‘嘿嘿’笑道︰「如此說來,我若佯裝應下卻根本不去見他,大師也是無法干涉的。」

微笑著瞧向韓若壁,承信法師道︰「施主如何做為貧僧本就無法控制,所以並不在貧僧的考慮之列。」

韓若壁道︰「你為何不干脆要求我去幫他這個幫?」

承信法師似笑非笑道︰「因為那樣一來,施主便決計不會答應了。越是簡單的條件才越有可能讓別人接受。」

這一回,他抬眼瞧看向韓若壁時,眼光中似乎閃現出異樣的光芒。

繼而,他又道︰「再三須慎意,第一莫欺心。我想以施主的資質和領悟力應該懂我的意思。」

心頭莫名一陣惘然,韓若壁暗道︰他與我只有一面之緣,怎知我的資質、領悟力是高是低?

轉念,他又想︰或許是因為我有能力殺了豢養旱魃之人,他才對我產生了如此信心吧。

「好,我答應大師的條件了。」韓若壁信口道。

雖然他根本沒有決定去見承信法師的那個朋友,但既然答應下來只不過需要動一動嘴皮子,又何樂而不為?

然後,他問道︰「大師的那位朋友是何人?」

對于那位有過一面之緣的‘朋友’,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感。

承信法師悠悠然道︰「見面時你自己問他便可。」

看來,他並不想將那位朋友的身份告之韓若壁。

明知再多追問也無濟于事,韓若壁沒再就這個問題過于糾纏,繼續問道︰「我該在何時到何地去見大師的那位朋友?」

承信法師道︰「臨走前,他和我約定好,如果我改了主意,可以在夏至那天去鄱陽湖邊的宮亭廟見他。」

「哎呀,那地方距此可是不近。」韓若壁屈指算了算時間,道︰「不過到夏至還有五個多月,綽綽有余了。」

稍加思索,他抿嘴一笑,又道︰「能等上幾月之久,看來大師的那位朋友很有耐心,而且要大師幫的忙應該不是什麼急事。」

點上燭台內的殘燭,行至書桌邊,承信法師道︰「有些事,急也是急不來的。」

說完話他落座,先磨墨後執筆,很快地寫好了一封手書,裝入信皮兒內,以熱蠟封口,並且趁著蠟液未凝時加蓋上了自己的印章。把信交到韓若壁的手里後,他來到香爐邊又焚上了一柱信香。

瞧了眼手中嚴絲合縫的信皮兒,韓若壁道︰「大師如此謹慎,可是怕我偷瞧?」

「這封信里並不曾提到他的身份,更無一字一句與需要幫忙之事有關。」承信大師笑道︰「我與他通信向來如此,並非怕你偷瞧。」

感覺一顆好奇心飄來蕩去,越發不能安生下來,韓若壁忍不住抱怨道︰「出家人胸懷坦蕩,理應實話實說,大師這般遮遮掩掩,真不是個老實和尚。」

承信法師故意眨了眨眼,道︰「以你的個性,我說得越少,你便越是好奇,也才越有可能去宮亭廟見他一面。」

韓若壁釋然笑道︰「原來大師是想利用我的好奇。」

承信法師搖頭道︰「能為消除大旱殺得豢養旱魃之人,肯為毫不相干的二十七條亡魂奔赴幾千里地之人,縱有千般好奇,又豈是好被別人利用的?施主所行之事都是施主自己做的主,貧僧只是想給施主又一個做主的機會罷了。」

听得此言,韓若壁感覺一陣快慰,道︰「大師可真會恭維人,不過說的的確不錯。」

揚了揚手中的信,他湊近一步,嘻嘻笑道︰「既然大師如此了解我,不如省卻我的麻煩,直接把信的內容俱實相告吧。」

看了看信皮兒,又看了看韓若壁,承信法師道︰「即便貧僧俱實相告也沒法省卻施主的麻煩,因為,比起從貧僧嘴里說出來的,施主一定更相信親眼所見的。」

「哦?」韓若壁裝出一副懵懂之態,道︰「誰說的?我明明更相信大師的話。」

完全沒理會他,承信法師繼續道︰「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施主如是偷瞧過此信,我的那位朋友也應當有權知道。施主,你說是不是?」

韓若壁面上故意顯出沮喪之色,道︰「偷瞧別人的私信大師竟把我想得如此不堪?」

承信法師道︰「這會兒,施主也許正在想,有什麼好法子才能既看到信的內容,又不讓我的那位朋友得知信被別人偷看過了。」

雖然被他猜了個正著,可韓若壁哪里會認賬,歪了歪嘴,道︰「怎麼會?大師真是太多心了。」

由著他裝糊涂,承信法師道︰「其實有個法子不錯,那就是偷看過後把信銷毀,然後再去到宮亭廟與我的那位朋友見面,屆時,只需裝作完全沒有那封信的樣子便好了。」

韓若壁心頭微微一顫。

雖說他還沒有決定遠赴江西去實現這個老和尚的荒唐條件,但心里確實正想著他說的這個法子。不過,嘴上他卻道︰「這個法子太笨了,倒不如偽造你的印章來得聰明。」

「能解決問題的笨法子就不是笨法子。反倒是施主提出的那個聰明法子更可能漏出馬腳,弄巧成拙。」承信法師的嘴角似乎揚了揚,在韓若壁看來很有幾分老奸巨滑之態︰「對一個人而言,太熟悉的東西即使有極微小的變化也是容易感覺出來的。這些年我和他之間的書信往來沒有千余封,也有幾百回。施主穎悟絕倫,難道不曾想到這一點嗎?」。

韓若壁當然不會想不到。

將信收入囊中,他垂首思考了片刻,抬頭道︰「大師,你之所以主動說出那個笨法子來,是因為它的確可行。由此可見,你根本不在乎我把不把這封信交到你的那位朋友手里。如此,你為何還要讓我替你送這封信?」

承信法師呵呵一笑道︰「也許,我只是想讓你的腦子里多問出幾個這樣的‘為何’。這樣的‘為何’越多,你就越會忍不住想尋求答案。當然,以你的見識,也可以自己給這些‘為何’擬出相對應的答案。可是,你總得承認,只有真的去見一見我的那位朋友,才是唯一能確定這些答案是對是錯的途徑。」

仔細端詳了一下韓若壁,他又笑道︰「其實那個笨法子未必好用,因為少了我的引薦信,他很難會相信施主,施主的好奇就無法得到滿足了。」

至此,韓若壁不得不承認這個故弄玄虛的老和尚已經成功地調動起了他的全部好奇。

對于韓若壁個人而言,這種好奇已足以促成一趟遠行了。但是,對于‘北斗會’的天魁而言,似乎還遠遠不夠。

當然,韓若壁不會把這些心思透露出一星半點兒,只是假模假樣地笑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想什麼法子了,只管送信去就好。」

將項上的佛珠串取下,于手中緩緩撥動,承信法師用力閉了閉眼,道︰「施主還有別的事嗎?」。

韓若壁道︰「還有幾句話要問。大師預備何時開壇做法事超度亡魂?」

在禪椅上盤膝而坐,承信法師眼瞼微垂道︰「此種法事需要準備的東西太多,極耗時日,所以目前還無法確定。」

韓若壁又問道︰「那我應該何時再來取回月華珠?」

不管怎樣,如此特別的珠子他還是要據為已有,不能拱手于人的,再不濟那也是幾百兩銀子啊。

承信法師閉著眼道︰「施主奔波往來不易,為免白跑,還是一年以後再來吧。」

听到對方定下如此長的期限,再聯想到他提出的莫名奇妙的條件,以及種種說辭,韓若壁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心道︰雖說亡魂被超度後,月華珠就又變回了尋常的寶珠,但終究是蟄伏中的曠世奇珍。會不會這個老精怪因此生了貪念,想找個借口不把珠子還回來?

立刻,他又想到︰是了,剛才他不是對月華珠贊嘆不已嗎?說不定一年後我再來取珠子時,他便以和朋友聯系過了,結果發現我根本沒去宮亭廟,沒能如約達成他的條件,而他已經幫我超度了亡魂為借口,要我以月華珠作為失信的代價。

微微張眼瞥了他一下,承信法師無聲地嘆息一聲,道︰「不必多想了,縱然施主言而無信,貧僧也不會以此為借口訛下這顆珠子的。如果貧僧真想訛你的珠子,只需告訴施主,亡魂被超度後月華珠也會隨之被毀便可,何必多生事端?」

韓若壁面上訕笑幾聲,暗里卻疑道︰居然能猜透我的心思,莫非他不但是個老精怪,還懂得讀心術?

盯著承信法師冷哼了兩聲,他又在心里不服氣道︰你確是可以如此騙我,不過也得我肯信才成。

少頃,承信法師無奈地嘆息一聲,道︰「其實,施主有心將非親非故的二十七條亡魂送至我這里讓我超度,我就不該收任何禮金,更不該提任何條件。」

韓若壁嘴一撇,語帶譏諷地打斷他道︰「但是,大師明知如此,還是收了我的禮金,也向我提了條件。」

將一顆顆佛珠從指點滑過,承信法師一臉嚴然道︰「世人多愚,如是不付報酬便不懂珍惜,所以,佛祖說不管是傳經文,還是做法事都不能不計報酬。由此,我們傳經布道、開壇講法都是多有多收,少有少收,沒有便不收。」

韓若壁連聲笑道︰「哈哈哈,好一個‘多有多收,少有少收,沒有便不收’!倒是同我那營生有些相似之處。」

停了手中動作,承信法師問道︰「敢問施主做的什麼營生?」

韓若壁打了個哈哈,道︰「不過是些東賺西賠的買賣,大師不會感興趣的。」

承信法師道︰「既然施主不便說,貧僧也就不問了。」

說罷,他低眉斂目,手撥佛珠,口中喃喃念著不知什麼經文,不再招呼韓若壁了。

承信法師分明已有送客之意,韓若壁卻還賴著不想走。

自在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韓若壁的目光最終落在離茶桌不遠處的一個陰暗角落里。那里是這間屋子光線最差的地方,因此剛才他沒有過多在意。那里有一只笨拙的、老掉牙的黃黑色木架,表面覆蓋的漆皮全都剝落了,瞧不出本來顏色。架在上面的那根禪杖也好不到哪里去,周身灰蒙蒙一片,杖頭、杖尾處還結起了幾片蛛網,一看就是多年不曾動彈,也不曾打掃過的樣子。

但是,明明這間屋子里的其他地方都是干干淨淨、一塵不染。難道是屋子的主人刻意忽視了這塊地方?

為什麼?

韓若壁終于找到了一進屋後感覺有點怪的原因了。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將目光轉至閉目誦經的承信法師身上,道︰「能瞧出那顆珠子是叫做‘月華珠’的寶物,足見大師見識廣博。」

不知他為何重又提起月華珠,承信法師緩緩睜開眼,道︰「我也是听說來的。」

直視著他的雙目,韓若壁道︰「那麼,大師可曾听說過另外一件叫做‘尾火虎之心’的寶物?」

承信法師道︰「听說過。」

韓若壁問道︰「依大師听說的,如何才能得到那件寶物?」

承信法師稍稍猶豫了一下,道︰「想要得到這件寶物,就必須抓住傳說中的‘尾火虎’,殺虎取心。不過,據我所知,根本沒有人找到過‘尾火虎’。」

韓若壁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找到了一只‘尾火虎’,並且得到了一顆‘尾火虎之心’。」

微微一驚,承信法師道︰「真的?那種尾巴上著火的怪獸也能被人抓住?」

韓若壁‘咦’了聲,訝道︰「什麼尾巴上著火?」

承信法師輕笑一聲,道︰「看來抓住‘尾火虎’殺虎取心之人一定不是你,否則你怎會不知道之所以叫它‘尾火虎’,是因為此種怪獸尾巴最末端的那節毛發瞧上去好像燒著的火焰一般。」

「當然不是我。」韓若壁道︰「大師可想知道殺虎取心的是何人?」

他說話的語氣充滿了誘惑力,似乎想要喚起什麼。

當幾十顆佛珠依次滑過指尖後,承信法師搖了搖頭,重又閉上雙眼,道︰「于出家人而言眾生皆平等,此人與彼人沒甚區別,所以我不需要知道。」

頗感失望中,韓若壁轉身,大步流星地來到那根布滿灰塵的禪杖前,迅速取到手里,連吹帶抹了幾下,全然不顧揚起的灰塵、蛛網兜了他一頭一臉。

這一下,他終于瞧清楚了這根禪杖的本來面目--這是一根紫中帶金,閃著幽幽的奇異光芒的禪杖。

伸手用力彈了彈杖身,韓若壁听見了一種金鐵特有的回音。

感覺到了響動,承信法師再次睜開雙目。

將禪杖放回架上,韓若壁醞釀了一刻,道︰「這根禪杖可是大師當年雲游天下時隨身攜帶之物?」

承信法師面無表情道︰「那不是禪杖,是心魔。」

乍听此言,韓若壁疑思不已,道︰「心魔?什麼心魔?」

承信法師的身體似乎緊繃了一下,道︰「每個人都會有的心魔--名和利。」

‘哈’地笑了聲,韓若壁道︰「我沒有和大師一樣的慧眼,是以在我看來它就是禪杖,而且是很名貴、很值錢的紫金打造的禪杖。」

直勾勾地盯著架子上的禪杖,承信法師道︰「不錯,它的確很名貴,很值錢。那時候我還算年輕,雖然已出家為僧,但仍有許多事看不透,所以,才會因為能佔有這樣一件名貴、值錢的東西而心生歡喜。」

韓若壁道︰「現在呢,大師看透了嗎?」。

移開目光,承信法師聲音顯得有些飄渺,道︰「我花了幾十年的苦修,總算是可以把它放下了。」

唇角顯出一絲詭黠的笑容,韓若壁道︰「可你並不曾把它丟棄,足見對于名利二字,不過是手上放下了,心里卻未能放下。」

把頭垂至胸口,讓人幾乎瞧不見自己的眼楮,承信法師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道︰「施主太抬舉貧僧了,貧僧放不下的又何只是名和利?」

韓若壁愣了愣,道︰「大師的話我听不懂。」

承信法師抬起頭,面上恢復了慣有的平淡之色,道︰「听不懂不好嗎?如果這世上的任何事施主都能听得懂,那一定會很無趣。」

韓若壁還想再說什麼,承信法師已揮了揮手,道︰「施主,時候差不多了,你該走了。」

這時際,那柱信香正好燒完了。

不再瞧韓若壁一眼,承信法師起身又焚上一炷信香,然後轉回到禪椅上入定去了。

再留下便是自討沒趣了,沒奈何,韓若壁只得道了聲‘告辭’出門而去。

出來後,受到寺里典客僧人的招待,他吃過一頓素齋,便離開了圓照寺。

已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樊良湖岸邊結滿了冰稜。由于天黑得早,而且活計、生意不多,每年的這個時候州內的百姓們都會早早回家,圍坐在爐膛邊吃了晚飯後就熄燈睡下,因此,本來已不算熱鬧的高郵州的夜晚就越發冷清起來。

缺月初掛,徐知州府宅內依舊燈火通明。不算很大的客廳里生起了爐火,讓人感覺暖意融融。客廳最中央擺有一桌豐盛的酒菜,有香酥麻鴨、軟脰長魚、清湯魚圓、界首干絲、雪花豆腐,還有一盤切成西瓜片狀的雙黃咸鴨蛋和一鍋香氣撲鼻的羊肉湯。桌邊另放著一壇米酒。對桌而坐的二人,一個是高郵知州徐陵,另一個是高郵總捕黃芩。

座上的徐陵滿臉堆笑道︰「今日距黃捕頭回來向我復命已有一月之久了吧?」

黃芩‘嗯’了聲,道︰「大人說得是。」

他的神色稍顯拘束。

畢竟,之前徐知州從未單獨宴請過任何下屬,因而此舉令黃芩感覺有些不適應。

徐陵拎起酒壇,揭開封蓋,就要到黃芩身邊替他倒酒。黃芩見狀,忙起身接過,道︰「不勞大人,屬下自己來。」

說完,他把自己面前的酒碗倒滿,又過去把徐知州的酒碗倒滿了。

徐陵滿意地點了點頭,喝上一口,向黃芩勸酒道︰「冬天喝米酒能舒筋活血,祛寒提神。黃捕頭近日臉色不太好,一定要多喝些。」

黃芩二話沒說,端起碗一口飲盡,道︰「多謝大人。」

徐陵贊道︰「黃捕頭真乃豪爽人。」轉而,他又道︰「不過,我瞧你從進門起就沒有一個笑面孔,好像悶悶不樂的,可是怪我拖得久了,直到今日才替你接風洗塵?」

黃芩當即道︰「屬下完全沒有這種意思。只是近日公務繁忙,是以少于言笑。」

其實,在徐知州面前,他一向是不苟言笑的,而徐陵之所以這麼問只是信口說來。當然,黃芩的‘公務繁忙’確是真的,他走了年把功夫,州里的治安遺留了太多問題需待他去處理,不管是明處的還是暗處的。

徐陵道︰「听說你回來的那日,老鄧、老周他們出了血本,湊份子在仙人居擺酒請你大吃了一頓?」

黃芩點頭道︰「是啊,許久沒見,大家伙兒一起熱鬧了一場。」

徐陵眯起眼,笑道︰「你可知道那份子錢里的大頭其實是我出的。」

黃芩愣了愣,道︰「原來大人「轉眼,他目光一斜,微惱道︰「這幫家伙居然瞞著我,瞧我回頭怎麼收拾他們。」

徐陵擺手道︰「別,這事只有老鄧知道,是我叫他不要說出來的,老周他們也不知情,只有這樣,大家這一頓才吃得沒有負擔,盡情盡興。」

黃芩起身行禮,道︰「大人何必如此?倒叫屬下心中不安。」

徐陵揚手道︰「坐下坐下。黃捕頭為我辛苦了一趟,我說什麼也該表示表示。」

黃芩坐下道︰「沒能完成大人的囑托,屬下受之有愧。」

徐陵惋嘆幾聲,道︰「楊松命薄啊,沒想到幾年前他已在前往苗疆的路上身染疢疾而亡。我知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與黃捕頭無干。」

原來,為免麻煩,黃芩回來復命時只說楊松死于寒疾。

唏噓了一陣後,二人吃喝起來。

席間,徐陵是殷勤挾菜,頻頻勸酒;黃芩是來者不拒,統統落肚。

酒足菜罷,有家僕進來把食桌收拾干淨。

眼見天色越來越晚,黃芩就想起身告辭,徐陵卻道︰「先等等,我想起一件事來。」說著,他叫人把準備好的筆墨紙硯送來了客廳。

黃芩不明所以地干坐一旁。

徐陵將身子坐坐正,道︰「黃捕頭,有些東西還須留個字據才好啊。」

一時想不明白,黃芩道︰「什麼東西?」

徐陵欠一欠身,道︰「就是那個苗王叫你帶給楊松的親屬,用于撫恤的五百兩銀子。」

原來,黃芩回來復命時,把留在手中的‘田家大宅’賊贓中的六十兩金子兌換成了五百兩銀子呈上,並騙徐陵說苗王灰老卯得知他是受楊松的某個親屬所托,遠赴苗疆尋找楊松的下落後,交給了他這五百兩銀子,並令他轉贈那位親屬給予撫恤。如此一來,他便不覺得欠徐陵什麼了。

听言,黃芩面露訝色道︰「我本就應當把銀子呈給大人,何需大人的什麼字據。」

徐陵顯出頗為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說來慚愧,是我需要黃捕頭給我立個字據。」

黃芩听得怪異,心想︰從古至今都是收錢的立字據,哪有給錢的立字據?他道︰「大人這話,屬下卻是有些听不懂了。」

徐陵清咳一聲,解釋道︰「唉,我也是沒奈何,本朝對于官員貪污、受賄的懲罰極重,雖然一些應收的常例和尋常饋贈在大家看來並沒有什麼,但為官之人凡事都需謹慎小心,似我這般收受下屬如此大筆的銀錢最好還是能留個字據,萬一哪天有人以此事做文章,上頭查實起來,我也好有個可以交待的證據,不會說不清楚。」

實際上,本朝官員官俸微薄,有的甚至難以養家糊口,加上手中或多或少總有些權力,幾乎沒有人不想著法子撈外快。多數京官靠的是地方上官員定期的炭敬冰敬,而地方上的官員則多是利用職權,想方設法向市井商人勒索,間或貪取稅銀的火耗。有少數貪得少的,只是收受些銀錢貼補家用,更多的則是肆無忌憚、窮凶極惡地公行無忌有如搶劫。這樣的事舉不勝舉,這樣的官也遍地及是,所以,不過一筆五百兩銀子的入賬又何須如此大動干戈,要人立下字據?難道真是因為徐知州比其他官員更為小心謹慎嗎?

黃芩如何知道其中的彎彎繞,听他說得似乎挺在理,便應道︰「那好。大人要我怎麼立字據?我沒讀過多少書,怕是寫得不好。」

徐除寬慰笑道︰「無妨無妨,我來寫。我寫完後,你仔細瞧看一遍,沒甚意見的話,摁個手印在上面即可。」

黃芩沒再多想,只道︰「就按大人的意思。」

等徐陵提筆書寫完畢後,黃芩過去仔細看過,見上面寫的確是不假,便依徐陵所請手沾墨汁在紙上摁了個手印。

將紙張晾過一邊,徐陵道︰「那個什麼苗王對楊松也算有點情義了,否則不會在楊松死後還送銀錢給他的親屬聊表顧念之意。」

黃芩順著他道︰「是啊。」

遞了條濕布巾過去,徐陵道︰「黃捕頭,你在我手下也有不少年了,按說我對你應該有所了解,可為何總覺得看不明白你呢?真是怪了。」

遲疑了一下,黃芩邊擦拭手上殘留的墨跡,邊道︰「大人說笑了,我們這等粗人其實簡單得很,哪有什麼看不明白的。」

徐陵輕輕搖了搖頭,道︰「我看得出老鄧想要家里安穩,看得出老周想要點特權,看得出老戴想要更多銀錢,也看得明白其他人,可我就是看不明白你。自你來高郵後,沒見你想法子撈銀子,沒見你為圖安逸躲事非,也沒見你為了當上總捕刻意同我親近,更沒見你好好找個婆娘過安穩日子。我真是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放下濕布巾,黃芩佯裝無知地搔頭模耳了一陣,轉而哈哈笑道︰「原來大人是這樣想的啊。哈,這太正常了,因為我本來就是過一日算一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麼,大人如何能知道?若是大人能知道,才叫怪。其實像我這種人挺多的。」

心知他是在敷衍自己,徐陵心神不定地咬了咬嘴唇,另起話題道︰「你不在的這段日子里,州里出了不少案子。」

黃芩道︰「嗯,我听老鄧他們說起過幾樁。最可惡的是有賊人夜闖大人的府宅,幸好大人無恙,宅內也沒甚損失。」

徐陵不由自主地撫了撫胸口處,道︰「還好沒出什麼大事,應該是個毛賊。」

頓了頓,他又道︰「他還吹噓自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綽號叫什麼‘吳刀’。我呸,‘吳刀’可是傳說中舜帝殺死水怪鯀所用之刀,一個小毛賊哪配用這樣的綽號,八成是胡謅的。」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似有似無的總在黃芩面上瞟來瞟去。

黃芩‘咦’了一聲,訝異道︰「吳刀?」

頓時,徐陵緊張了起來,道︰「黃捕頭為何如此吃驚?莫非不是他胡吹大氣,而是江湖上真有這樣一號人物?」

黃芩搖了搖頭,愁眉苦臉道︰「我吃驚的是竟然從未听說過綽號叫做‘吳刀’的江湖人。」

徐陵‘哦’了一聲,道︰「也可能真沒有,那時我驟然吃他一驚,許是听錯了。」

哈哈連笑幾聲,他又道︰「不去說他了,既然黃捕頭回來了,我們高郵就又會福星高照的,這類毛賊必不敢再來鬧事。」

黃芩起身抱拳道︰「屬下自當盡力而為。」

行至黃芩身側,徐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道︰「其實,你去往苗疆的這些日子,我頗是為你擔心。」

黃芩道︰「大人多慮了。」

「不是多慮。」徐陵面色沉凝道︰「當捕快的有幾個不曾得罪過江湖人的?我是擔心萬一你在江湖上有仇家,他們會趁著你離開高郵孤身一人時想方設法去害你。」

臉上顯得並不在意,黃芩道︰「仇家倒不是沒有。」

徐陵急忙道︰「你真的有仇家?他是什麼人?」

瞧了他一眼,黃芩道︰「我的仇家多了去了,又不是一個兩個。」

徐陵皺起眉頭,道︰「說說看,你何時招惹了這許多仇家?」

猜不透他因何就這類問題問個不歇,黃芩思索了片刻,干脆道︰「大人不會以為這些年來的風平浪靜,是因為那些個江湖人都自願地避開了高郵吧?」

捻須深思了良久,徐陵道︰「我並非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從來沒有問過你。」

心里,他明白黃芩的意思是為了高郵的安寧得罪過不少江湖人。

徐陵也曾猜想,也許那日夜闖府宅的凶徒就是這些江湖人中的一個。因為他記恨在心,見以別的方式無法悍動黃芩,才使出了此種誣賴、陷害的伎倆。正因如此,徐陵才沒有輕信,更沒有因此對黃芩失去全部信任,否則他就不會在這里旁敲側擊,出言試探,甚至于不願讓黃芩發現自己對他產生了懷疑,而是把黃芩直接抓起來嚴刑拷問了。但是,對于黃芩的為人處事和行事手段徐陵的確模不透,只能隱隱感覺出這個捕快非比尋常,因而心生疑慮也是必然。

黃芩想了想,道︰「那麼,現在大人可是要問了?」

徐陵面色陰沉,迅速地在腦中衡量起各方利弊來。

其實,在他看來,如果事實證明黃芩確系京里捕快營出身的捕快,此番乃是遭賊人陷害,那麼以後少不得還要依重黃芩,只要能繼續帶給高郵平安,行事手段與眾不同並沒甚大礙。不過,恰恰因為黃芩的行事手段未必見得了光,作為一州之首的他最好能一直裝糊涂,保持不知道的狀態,如此這般,若是哪一天黃芩的行事真的惹來了什麼大麻煩,他也可以以不知道為理由推月兌掉部分責任,或是走‘丟車保帥’這一步棋。而如果黃芩真如那個賊人所言,是假冒捕快的‘吳刀’的話,問什麼都無濟于事。

須臾,他面上浮起一絲笑意,道︰「疑行無成,疑事無功。你是高郵的福星,我信你。只要州里平安少事,便是皆大歡喜,問有何益?不必問了。」

黃芩拱手行禮道︰「既然大人沒甚再問的,屬下就此告退了。」

「這個「徐陵猶豫不定了一下,道︰「我還是想再問你一句,不過,不是以知州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高郵居民的身份。」

黃芩道︰「大人請問。」

徐陵問道︰「你為高郵招惹了許多仇家,難道不怕嗎?感覺值得嗎?」。

黃芩囅然一笑,道︰「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招惹了便是招惹了,大人覺得我應該要怕嗎?至于值不值得,我沒有多想。」

瞧他面上的笑容坦蕩暢快,直擊人心,有那麼一瞬間,徐陵感覺到了一種相形之下的赧然。

他無奈地抬了抬手,道︰「時候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黃芩恭敬施禮,轉頭出了客廳的門。

客廳門口侍立著的一個家僕見他出來,立刻迎上前,將他送至府宅門口。

此時際已近深夜,外面黑漫漫一片天地,北風夾著潮氣撲面而來,又冷又濕,直吹得人骨頭疼。走下台階,行至徐知州府門外的兩盞燈籠快要照不到的地方時,黃芩停下了腳步,哈出一口帶著米酒味道的白氣,又搓了搓手,繼而往自己住所的方向去了。

宴席後,徐陵要黃芩做的事和說的話雖然都有些不同尋常,但黃芩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因為,明日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去做,他還要‘送走’好幾個難纏的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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