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八回

作者 ︰

︰黃蛉子薄性寡義賺花紅,趙老爺汲汲趨赴古脂齋

沒有解釋,黃芩繼續細听著鈴聲。

韓若壁似乎想起了什麼,也將目光投向廟門口的方向。

高個兒女子滿臉狐疑地瞧向黃、韓二人,不明白他們為何對鈴聲如此在意。

外面濕天潮地,傾潑而下的雨聲掩蓋住了漸近的腳步聲,卻無法掩蓋住響亮、清脆的鈴聲。

殿內的三男一女只听得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最後在廟門口停住了。

隨及,一個听上去較為年輕的男聲道︰「老爺,我猜大殿里面肯定要寬敞些,還是進去找塊地方坐下吧,總好過站在這里。」

一個蒼老些的聲音答道︰「嗯,正好拜一拜財神,求它保佑雨快點兒停,天快點兒晴。」

話聲終了,鈴聲再度響起,一路朝大殿這邊響了過來。

首先出現在大殿門口的是個眉目秀潔的小廝。只見,他身上的衣服已濕了大半,背上還背著個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大包袱。這會兒,他正小心地伸長手臂,盡量保持距離地提拎著三副以棕片縫成的簑衣和以青箬編成的斗笠。簑衣和斗笠都濕透了,正往地上淌著水,想來是剛在廟門口月兌的。

看來,對于這場夏日驟降的暴雨,再厚的簑衣,再密的斗笠也是沒有多大用處的。

跟在小廝身後的是個體形富態,大鼻子,小眼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手上空無一物,身上無背無駝,穿一套赭色布袍,下半身連鞋襪帶褲袍濕了半截。因為有小廝擋在前面,所以從中年男子的角度,沒法看見大殿里的情形。

小廝抬眼一瞧,月兌口而出道︰「啊?里面已經有人啦。」說罷,就想邁步進去大殿。

「慢!」

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從富態男子的身後響起,阻止了小廝邁步進入大殿的舉動。

與此同時,鈴聲疾響,一名模樣精悍,身材墩實,頜下留有黑色短須的漢子從後面快步搶出,躍過富態男子和小廝,竄到了最前面。

但見,那名漢子一身綠衣短打,且擄起袖子,高捥褲腿,露出膀子和小腿上又長又密,又黑又亮的汗毛。因為被雨水浸濕了,那些汗毛貼服在他虯結的肌肉上,遠遠望去,如同外衣里多穿了一套緊身的黑色衣褲。同小廝一樣,那名漢子的背上也背著個油布裹著的包袱。另外,他的腰間纏著一根極粗的鐵鏈,鐵鏈兩頭連著兩只碗口大小的、黃銅打造的鈴鐺。

原來,正是他的一舉一動使得那兩只銅鈴不斷地發出‘叮叮呤呤’的響聲。

當那名漢子出現在大殿門口時,殿內四人的八道目光全落在了他身上。他則細起一雙利眼,將目光在四人身上緩慢地掃過一遍後,又轉回到黃、韓二人身上各多停留了一刻。

這時候,富態男子從後面探出腦袋,往殿內窺看了一下。當他瞧見里面的四人不是提著刀,就是帶了劍,雖然一時猜不出是干什麼的,但總之不似尋常百姓時,目中顯出了幾分懼意。

從小廝身側擠至那名漢子身邊,他試著問道︰「嚴師傅,你看我們要不要另外找個地方避雨?」

看樣子,那名漢子八成是路上負責護衛的打手。

不等那名漢子回答,殿內的向賢已哈哈笑道︰「我們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幾位不必擔心,進來一起避雨就好。」

結合自身考慮,他當然希望周圍的人越多越好,因為人越多,他月兌身的機會也越大。

被喚作‘嚴師傅’的漢子卻冷笑一聲,道︰「揚州四霸之一的‘漁鷹’余大海都不敢說自己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他手下的‘向二爺’卻敢這麼說嗎?」。

看來,他識得向賢,也知道向賢的身份。

向賢尷尬地笑了笑,道︰「這真是奇怪了。怎的朋友識得我,我卻不識得朋友?」

嚴師傅道︰「幾年前,我路過揚州,去余大海的賭場里試過幾次手氣,那時,你是替他看場子的。我賭得雖大,但只去過那麼幾次,你不識得我也不足為奇。」

眼珠轉了幾轉,向賢道︰「這麼說,朋友是信不過我嘍?」

嚴師傅打了個哈哈,道︰「我收了別人的錢財,自然要替別人多加些小心。」

向賢一揚手,道︰「信不過我沒關系,這里還有一位捕快大人。」

言下之意,就算他是混**的,也不會在公人眼皮子底下犯事。

黃芩轉頭瞧了向賢一眼,心知他早已認出了自己,先前只是裝樣不提罷了。

須知,他身上穿的並非捕快的吏服,而是普通百姓的衣袍,因此不可能因為衣著打扮被識破身份,那便只可能是向賢認出了他就是那個大鬧‘財星堵坊’的高郵捕快了。

由此想來,興許黃芩一進門,向賢就認出黃芩了,但之所以會選擇佯裝不知,恐怕一方面是因為高個兒女子利劍相向,令他無暇他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知道黃芩和他並非一路人,必不會幫他,說出來也沒甚好處。

高個兒女子卻瞪了韓若壁一眼,轉而又怒斥向賢道︰「好哇!原來你和這名捕快早就相識,是一伙兒的!你老實交待,前面說的‘寫退婚書’一事,是不是你和他聯合起來誆騙我的?!」

她以為向賢口中的‘捕快大人’是韓若壁。

嚴師傅先是不聲不響地瞥了一眼韓若壁,轉而又把目光鎖定在了黃芩的身上。

看來,他和那名高個兒女子看法不同。

會有如此看法,皆因他外表粗魯,卻心細如發,瞧出韓若壁帶的是寶劍,而黃芩帶的才是捕快慣用的鐵尺。

「錯了錯了」向賢先是連連擺手,後又指向黃芩,解釋道︰「我說的捕快大人是這一位。至于那位公子,確是和我素不相識。」

緊接著,他又苦笑道︰「而且,這位捕快大人和我絕不可能是一伙兒的。我和他相識,只是因為他和你一樣,曾為了一樁案子,到余爺的地盤上大鬧過好幾場。」

說罷,他又問黃芩道︰「黃捕頭,你說是不是?」

高個兒女子將信將疑地瞧向黃芩。

黃芩斜睨了向賢一眼,全不理會。

看他如此表現,高個兒女子倒是有些相信了。

拿眼楮巡了黃芩幾回,嚴師傅‘哈’了一聲,道︰「捕快又怎樣?欺負百姓是拿手的,捉幾個蟊賊可能還行,真要遇上什麼大匪巨寇,只怕溜得比老鼠見了貓還要快吧。」

白了他一眼,黃芩淡淡道︰「第一,我是高郵州的捕快,不管揚州府的事;第二,天下洶洶,盜賊蜂起,這種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管不好的事,你指望一個小小的捕快就能擺平,那恐怕是白日做夢了。第三,你也不是什麼奉公守法的良民,最好收斂些,否則,小心哪天犯到我手里,就不得安生了。」

嚴師傅先是心頭一驚,感覺這個公人說話實在與眾不同,繼而心下有些惱怒,但還不至于發作起來。

見有公人在場,雖然听上去這個公人頗為怪異,但富態男子的心稍稍安了幾分,道︰「有公人在,總是叫人放心一些。」

說著,他輕輕推了一把小廝,示意可以往里面去了。

這時,嚴師傅卻道︰「趙老爺,我們還是去偏殿避雨吧。」

趙老爺猶豫道︰「嚴師傅,有這個必要嗎?」。

警惕地掃視著大殿里看起來奇奇怪怪的三男一女,嚴師傅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穩妥起見,還是和外人保持些距離的好。」

說著話,他已轉身準備離開了。

趙老爺和小廝顯然有些不情願,仍在原地躊躇。

見狀,黃芩哂笑一聲,道︰「取人首級如同砍菜切瓜的‘黃蛉子’,居然不敢與外人共處一室?真是天大的笑話!」

嚴師傅猛然回頭,目光如兩道利箭般直射向黃芩。

一直沒開腔的韓若壁忽然沖他挑起眉毛笑了笑,道︰「人未到,鈴先到,鈴未消,魂已銷。閣下想必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黃蛉子’嚴大有了吧?」

回過身來,嚴師傅輕輕撥弄了一下腰間的黃銅鈴,沒有立刻作答。

趙老爺听言,小聲道︰「嚴師傅,他們都知道你的大名啊,原來你的名氣這麼大。」

心里,他暗自竊喜︰這一趟,可算是請對了人。

也由此,他對嚴師傅的話更為看重了。轉頭,趙老爺吩咐小廝道︰「這一路上,咱們凡事都要听嚴師傅的安排,你快去偏殿準備一下,我和他隨後就去。」

小廝依命去了。

這時,嚴師傅才皮笑肉不笑道︰「在下確是嚴大有,但說‘鼎鼎大名’可是不敢當,好漢抬舉了。」

韓若壁笑道︰「哪里哪里,你可是名噪一時的大人物。想當年,你以一已之力滅了將軍山上‘六將軍’一事,只要是在江湖上跑的人,想不知道都難。」

嚴大有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這時,小廝奔了回來,一臉愁苦道︰「老爺,偏殿僻小,已經有些漏雨了。」

趙老爺望向嚴大有,道︰「這可怎麼好?嚴師傅,要不,咱們還是回去門口檐下站著避雨吧?」

嚴大有猶豫了一瞬,道︰「不用了,既來之,則安之,記得打起精神,隨時保持警惕即可。」

而後,他先進去大殿里尋了一圈,最後選定了靠近門邊,又離對方四人較遠的一塊地方,才招呼趙老爺和小廝進去。小廝將簑衣、斗笠放置一邊,又在地上鋪了一方大巾帕,方便趙老爺落坐休息。之後,他解下背上包袱抱在懷中,找了個干爽些的地方坐了下來。

趙老爺在巾帕上落坐後,又往邊上挪了挪,招呼嚴大有,道︰「嚴師傅,你也過來歇息歇息。」

嚴大有過去放下包袱,大剌剌地坐下了。

好長一段時間,大殿里無人開腔,除了外面傳來的雨聲、雷聲,再無其他聲響。趙老爺和小廝許是累壞了,斜依著土牆打起盹來。嚴大有則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時常以警示的目光瞧看不遠處的四人,足見保持著高度的戒備。

忽然,韓若壁輕輕「嘶--」了一聲,裝出一臉糊涂相,道︰「其實在下一直有個疑問想問嚴英雄,不知當問不當問?」

嚴大有冷冷道︰「既然不知道當不當問,那就別問了。」

韓若壁渾不在意,哈哈一笑道︰「只是這個問題,卻不是我一個人想知道,江湖上還有不少朋友也都好奇得很吶。不知道嚴英雄武功絕頂,身強力壯,好威武一條大漢,卻為何得了個小蟲兒的綽號。」

原來,性喜玩蟲的人都知道,有一種鳴蟲就叫‘黃蛉子’。它全身泛綠,叫聲響亮如銅鈴,且十分好斗,不便與同類或異類的小蟲混養。而嚴大有喜穿綠衣,腰間常掛銅鈴,只要人一動,鈴就響,宛如‘黃蛉子’的叫聲,並且,他為人貪財好斗,常拿江湖好漢的性命去換富戶老財的花紅,因此得名。

韓若壁當然不會不知道,所以他是明知故問。

嚴大有豈會听不出他的意思?面上一寒,厲笑一聲,道︰「我這‘黃蛉子’雖然只是小蟲兒,怕也是蟲中之王呢。」

站起身,韓若壁走上前來。

怕他有甚異動,嚴大有當即也跟著站立起身,與之相對。

好像打量什麼特別的物品一般瞧了對方好一會兒,韓若壁裝模作樣道︰「說起來,‘黃蛉子’也是一種蛐蛐兒,還真有蟲王這麼一說,你倒也不算信口開河。」

嚴大有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無言以答。

韓若壁又佯作仔細地盯著他的臉瞧了瞧,露出無比惋惜之容,道︰「我瞧嚴英雄身材雄壯,卻生就一副八字眉,八字眼,眉毛粗散,眼大仁小,兩邊嘴角又下垂成了一個‘八’字,合起來瞧,確是有幾分‘敗相’,莫不是傳說中的‘八敗蟲王’?」

拿刀帶劍、行走江湖之人,最忌諱听到這個‘敗’字,嚴大有哪受得了他這般譏諷調笑,‘騰’地躍前一步,怒道︰「你什麼意思?」

韓若壁嘻嘻笑道︰「我這是在夸你呀。你可能不知道,這‘八敗蟲王’最是善斗,出牙快,下口重,和別的蛐蛐兒斗時,常常一口咬死對方,簡直蟲無二口,了不得呀了不得。」

說到後來,韓若壁愈發搖頭晃腦,口沫橫飛,好像真是在說蛐蛐經一樣,看起來極為投入。

那高個兒女子聞听,忍不住吃吃笑出聲來。

黃芩忽然插嘴道︰「據說嚴英雄也是鈴快手重,靠著‘真才實料’,才能踏著眾多同儕的尸體月兌穎而出的。這個外號,取得還真是恰當。」

韓若壁笑而不語。

他笑得很親切,但暗里卻透著股子冷厲。

很明顯,對于‘黃蛉子’此人,韓若壁極是不恥,黃芩也十分不屑。

嚴大有怒視黃芩道︰「我是殺過不少人,不過那也算不上什麼。那些人雖然和我同屬江湖人,但官府出據懸賞花紅要他們的命,我提了他們的人頭去領銀子,難道錯了嗎?如果錯了,錯的也是官府,不是我。」

韓若壁皺眉‘嘖嘖’道︰「官府的花紅?我沒听錯吧?嚴英雄不是向來以賺取富商大戶私下里出的‘暗花’而聞名于江湖的嗎?」。

一雙手不經意地按在腰間的銅鈴上,嚴大有‘嘿嘿’獰笑幾聲,道︰「‘暗花’怎麼啦?我就是喜歡接‘暗花’,誰叫它們的價錢好呢?豺狗吃瘟雞,老虎吃綿羊,江湖上本就全憑本事吃飯,至于那些家伙是犯了公法,還是侵了私利,關我鳥事?只要能拿他們的腦袋換真金白銀就得。這些年來,死在我手底下的江湖人都是些悍匪強賊,個頂個的厲害,我獵殺他們,全憑本事,理直氣壯,怕過誰來?」

一直單獨一人坐在香案邊的高個兒女子冷不丁來了一句︰「不管他得的是‘明花’,還是‘暗花’,砍得總是強盜、惡人的腦袋,又有什麼不好?」

往她那里瞧了眼,黃芩道︰「表面上看起來,確是沒什麼不好,有時候你還可以稱他一聲‘大俠’。但若是仔細想想,恐怕就很有問題了。一來,富商們放出來的‘暗花’,要的其實都是他們仇家的腦袋。富商們的仇家,有一些是盜匪強梁,更多的卻是商場上的眼中釘,官府中的絆腳石。若是一心賺花紅,賺著賺著就成了別人的刺客、打手。這樣的人,江湖上其實很多,一開始可能還有點兒原則,知些廉恥,但時間長了,就完全地出賣了自己,所以這些人里至少有一半都跑到寧王手下做了飛鷹走狗。還有一些,包括這位‘嚴英雄’則依附在其他富豪權貴身邊混事。二來,這位‘嚴英雄’就算去砍那些強盜、惡人的腦袋時,手法也很有問題,他的不擇手段,卑鄙無恥,真正堪稱江湖一絕,姑娘可能並不知曉。"

頓了一頓,黃芩又道︰「你別看他今日做打手,一路護送行商,儼然一個白道英雄,可轉過臉,他就可能接下某個富商權貴出的‘暗花’,去殺死另一位行商,那時候又該說什麼呢?」

高個兒女子不服氣道︰「前一條罷了,這後一條,我倒覺沒什麼。既然他殺的是惡人,又何必拘泥于手段?這般迂腐,我看你不像是個捕快,倒像是個窮酸秀才!」

听她提到‘秀才’,韓若壁頓覺臉上掛不住了,干咳一聲,道︰「秀才便秀才,為啥非要加上‘窮酸’二字?我就是個秀才,我自己覺得還挺滋潤的,哪里窮酸了?」

對他這話,高個兒女子置若罔聞。

黃芩搖了搖頭,道︰「姑娘此言差矣。雖說施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但縱然是面對惡人,下手之時也不能完全不擇手段,否則,下手之人和被殺之惡人,又有何異?比方說,我抓住一個惡人,此人罪大惡極,我可以一刀殺了他。再比如說,我是捕快,常會遇到需要追問某種口供的情況,如果他拒不交代,那麼我可以嚴刑逼供,殘忍地對待他。但是,如果這個惡人堅心忍性,我完全沒辦法撬開他的嘴,而恰好他有個善良的妻子,和他的惡行毫不相干,這個惡人很愛她,我能夠把這個惡人的妻子抓過來,在這個惡人面前拷問以獲得口供嗎?」。

沒想到黃芩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高個兒女子登時啞住了。

說到此處,黃芩顯然意猶未盡,繼續道︰「或者,我可以抓住這個惡人三、五歲大的無辜幼子在他面前折磨,來逼問他的口供嗎?又或者一個和我有深仇大恨的賊子,我可以抓住他之後,不滿足于簡單地殺死他,而是把他的妻子、女兒,甚至老母抓來,在他面前一一強暴致死來報仇嗎?」。

說到這里,他似是依然氣憤難平,道︰「目的,非常重要。但是,采用何種手段也非常重要。有時候,手段甚至比目的還要重要。作為人,有一些底線是不可以踫的,是以,沒有人可以不擇手段,只有魔鬼才會不擇手段。」

按理說,黃芩是不會對一個陌生女子說道這許多的,但也許是因為這個女子敢一個人在余大海的地盤上鬧事,令他莫名產生了幾許好感,又或是因為他感覺到在某種程度上,嚴大有這樣的人和他總有點兒難以捉模的相似之處,令他心生厭惡,產生了一種一定要找出二者的不同之處,並且一吐為快的沖動。如果是後者,這些話實際上就不是對那高個兒女子說的,而是對他自己說的了。

听他說道這些,韓若壁嘆了聲,道︰「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只不過有時,人不得不選擇做魔鬼。但只要做過了魔鬼,就遲早會為之付出代價。」

緊接著,他又道︰「依我看,昔年諸葛武侯五月渡瀘,平定孟獲,燒死藤甲兵無數,雖是為了蜀國大計,其手段卻未免有傷天和。後來,武侯禳星續命失敗,倒真不好說是魏延的不小心,還是他為此事付出的代價。」

語噎了良久,高個兒女子恍然道︰「小時候,我爹曾給我講過大將白起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曾在長平一戰坑殺了四十萬投降的趙兵。到後來秦王派人要殺他時,他先是勃然大怒,質問來使他替秦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可謂忠心耿耿,憑什麼殺他?但旋即又長嘆一聲,說死而死矣,他早就該死了,誰殺他又有什麼分別?現在想來,便也是這個道理了。」

轉念,她又道︰「那你們倒說說看,這個‘黃蛉子’到底做過什麼不擇手段之事,讓你們如此看不順眼?」

韓若壁的面上滿是鄙夷之色,道︰「他做過的不擇手段之事實在太多了,我估且就隨便找一件說說吧。」

嚴大有憤憤道︰「什麼手段不手段的,我殺人全憑本事。」

「哦?」韓若壁嗤笑一聲,道︰「多年前,陝西的那位楊大財主的天價‘暗花’,你也是全憑本事賺得的?」

其實,楊大財主並不是土生土長的陝西人,而是雲南人。早年,他跟隨家里的某位仕途正盛的遠親一道兒去了陝西,遠親是去做官,他則是沾了遠親的光,在陝西立業成家扎下了根基,成了一名小地主,接著,便想法子把戶籍也落到了陝西。時至後來,那位曾經官至吏部尚書、大學士的遠親被受寵的權臣排擠,選擇了退官閑居。而無官無職、既得利益已經到手的楊小地主卻並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繼續利用放高利貸的方式,將那些到期無法償還錢款的農戶所抵押的田產據為己有。慢慢的,楊小地主坐擁了良田千傾,變成了楊大財主。可倒霉的是,人怕出名豬怕壯,楊大財主的兒子被幾個山匪掂記上了。他們尋了個機會綁架了楊小少爺,用來向楊大財主勒索贖金。說起來,楊大財主有一個老婆,三個小妾,先後替他生了六個孩兒,真不算少了,但其中五個都是女兒,兒子就只有一個。如此,楊大財主自然不敢報官,膽戰心驚地按綁匪的要求遞交了贖金。綁匪也算守信,交還了楊小少爺。此後,楊大財主花重金招募了幾個會拳腳功夫的家丁,用來貼身保護楊小少爺,同時還把莊子的圍牆加高了一倍,以為如此便安穩了。但很快,楊大財主發現回來後的小少爺有點異樣,不但時常犯呆發傻,而且每夜都會尿床。楊大財主請了好些有名的大夫前來替兒子治病,可總不見好轉,大夫們都說小少爺是受到了異常的驚嚇,恐怕不容易治好了。楊大財主恨得咬牙切齒,費了些功夫和銀子,總算查到綁架他兒子的賊人就是‘將軍山’上號稱‘六將軍’的山匪,便下了‘暗花’,要這六人的首級。而接下這宗‘暗花’,一口氣割下‘六將軍’的首級,裝在麻袋里送給楊大財主的,就是‘黃蛉子’嚴大有。

嚴大有心口一虛,面上卻更為硬氣道︰「不憑本事還能憑什麼?」

韓若壁冷笑不止,道︰「不說別的,只說功夫,將軍山上的‘六將軍’個個堪稱一流好手,武藝高強,各有絕妙,連我都不敢說能以一敵他們六人「

嚴大有斜他一眼,截道︰「那是你功夫不濟。」

韓若壁呵呵笑道︰「你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你一口氣殺了‘六將軍’一事,我卻知道另外一個版本。」

高個兒女子奇道︰「什麼版本?」

韓若壁冷著一張臉,道︰「他去將軍山上找到‘六將軍’,同他們指天為誓,歃血為盟,做了半年多的兄弟。這半年里,七人一起打家劫舍,一起**擄掠,一起無惡不作。到後來,他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六將軍’幾乎要變成‘七將軍’了。這時候,‘黃蛉子’發覺‘六將軍’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沒有任何防備了,便尋機會灌醉了六人,輕而易舉地割下了他們的腦袋。」

高個兒女子轉向嚴大有,訝道︰「真是這般?」

嚴大有已將腰上鐵鏈擒于手中,一抖鏈頭銅鈴,嗔目道︰「是這般怎樣?不是這般又怎樣?那些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盜匪,殺了他們,官府只會高興,我想怎麼殺就怎麼殺!」

其實,他心里明白,自己絕無本事以硬踫硬,一口氣殺得‘六將軍’,所以才跑上山去,假意和‘六將軍’結為兄弟,只為了騙取他們的信任,從而方便下手。

高個兒女子皺起眉毛,道︰「他們做的惡事,你都做了,難道就因為你殺了他們,你就不是盜匪了?若是沒有盜匪給你殺,你又是什麼?」

想了想,黃芩接口道︰「若是沒有盜匪給他殺,恐怕他就變成盜匪了。」

高個兒女子無比厭嫌地瞧著嚴大有,道︰「我看,你比那些被你用此種手段殺死的盜匪還要可惡。因為,他們的惡事,你不但沒少做,還比他們多做了一件惡事,那就是‘背叛’。」

黃芩心頭一動,瞧了那高個兒女子好一會兒,道︰「听你這話,我倒是想起了另一類人。」

高個兒女子道︰「哪一類人?」

黃芩道︰「細作。」

高個兒女子問道︰「有什麼相同之處嗎?」。

黃芩道︰「越是成功的細作,越是為人所不齒,因為他們只有一種選擇,就是‘背叛’--不是背叛兄弟,就是背叛自己。」

高個兒女子連眨了幾下眼,道︰「如果這類人勇于承擔‘背叛’的後果,並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我倒不會不齒。」

嚴大有凶性大起,‘呼’地擺了個架式,怒視二人,道︰「我懂了,繞來繞去,你們就是想叫我付出代價,要殺我,取我的性命。既然如此,少說廢話,放馬過來吧!」

此刻,依坐在角落里的向賢倒是識趣得很,只管裝樣打盹,完全不摻和此事。

黃芩唇角一勾,道︰「別緊張。莫說你那些勾當沒發生在我眼前,就算發生在我眼前了,若是我瞧不順眼的,不過吐口吐沫了事,怎麼也不至于動家伙和你拼命。」

轉而,他目光一凜,瞪視嚴大有道︰「可是,倘若你當真做了什麼該殺之事又正好被我撞見,我保管把你大卸八塊絕不含糊。我一向不吝于殘忍地殺死敵手,只要我確定他是該殺之人。但是,和你不同的是,有一些手段,我永遠都不會用。」

與他的目光相觸了一瞬,嚴大有就不由自主地瞧向別處了。

這一刻,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卻下意識地對黃芩的目光生出了畏懼之情。

那是凶狠之人避開比他更凶狠之人的一種本能。

高個兒女子也道︰「殺你?不怕髒了自己的手嗎?」。

韓若壁輕啐一口,道︰「只要你別惹上我就成,他日若是惹上了我,你就自求多福吧。」

見他們除了鄙視,並沒有與自己起干戈的意思,嚴大有面上恨恨地罵了句,暗里卻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倒未必真怕他們,但是,在眼下這種時候,確是不便惹事生非的。

稍後,他把鐵鏈重新纏回腰間,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坐了下來。

過了沒多久,睡得頗為香甜的趙老爺忽然被一個霹雷炸醒了。

外面仍是雨聲嘈嘈,雷聲如砲。

趙老爺坐不住了,把身邊睡得口角流涎的小廝捅醒後,打發他去廟門口看一看雨勢有沒有變小。

小廝仍覺困乏,手腳無力,不想起來走動,于是道︰「老爺,听雨聲就知道沒變小,不用看了。」

趙老爺當即炸了毛,眉毛倒豎,斥道︰「叫你去看就快去看。只要湊和著能走,咱們就得趕緊走,否則弄不好真的趕不及了。」

小廝無奈地爬起身,跑到廟門外瞧了瞧,回來噘著嘴說雨根本就沒變小,重又坐下了。

趙老爺听言唉聲嘆氣了好一陣,而且越坐越不安生,扭來扭去,好像下面坐的不是巾帕,而是針氈。

小廝見狀,勸慰道︰「老爺,雖說時間很緊,可總還有些時日,水上那段路,您已經打算包船了,完全可以吩咐船家把船工分成兩撥,白天一撥,夜里一撥,輪流開船,這樣夜里照樣不耽誤行程。等到了岸上,我們每日少歇息一個時辰,加緊趕路,也可多走不少里,如此一來,說不定就能趕在下月初一到江西的南安鎮了。」

趙老爺仍是一臉喪氣,月兌口道︰「也只能這樣了,不過,我還是擔心可能會趕不及。唉,都怪那消息來得太遲了。」

話音才落,他一緊神,惡狠狠地瞪了小廝一眼,又用力在小廝頭上敲了一記,顯是對對方無意間,在外人面前泄漏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事很是不滿。

小廝見裝,在自己嘴上輕輕打了兩下,並且佯裝出一臉後悔不已的表情。

趙老爺見了,也就沒再教訓他了。

過了一會兒,香案邊的高個兒女子開口問道︰「你們去南安鎮做什麼?」

瞧她身側斜依著一口利刃,想來不是良家女子,趙老爺更是惱恨小廝之前說話太隨意,被別人听了去。

他悶聲悶氣地敷衍道︰「不做什麼。」

高個兒女子輕輕一笑,道︰「以為我不知道嗎?南安鎮上的古董店‘古脂齋’下月初一就要開張了,你們一定是急著趕在初一那天過去。」

趙老爺疑道︰「難不成你是南安鎮上的人?」

高個兒女子別過臉去,道︰「不是。」

和黃芩坐在一起的韓若壁听得有趣,高聲道︰「多大的事啊,听上去不過是個尋常的古董鋪子要開張,有什麼了不得的,還要包船趕過去?」

不想叫外人知道更多了,趙老爺嗯嗯啊啊著沒再說什麼,可高個兒女子卻打開了話匣子︰「行外人大多不知道,但在行內人眼里,‘古脂齋’可不是尋常的古董鋪子,常有別家沒有的傳世奇珍,而且童叟無欺,貨真價實,從無贗品,能讓買的人放心,賣的人安心,那幾百年的字號絕對是響當當的,擲地有聲。而且,听說‘古脂齋’已經傳了十數代,在宋代時就很有名望,但十多年前卻隨著當家人的病逝而關了門。」

韓若壁道︰「這麼說是老店新開了。可當家人如果病逝了,難道不會把店鋪傳給後代繼續經營嗎?何必弄的關門大吉這麼慘。」

高個兒女子道︰「據傳是家里遭了什麼變故,但具體怎樣,我們這些外人哪里知曉。」

韓若壁更覺有意思,道︰「那怎麼突然又重開了呢?」

高個兒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道︰「這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現在的當家人是上一代當家人的女兒,鋪子關門時她還在襁褓中,興許是她長大成人,有能耐了,又興許是覓了個好夫君,有依靠了,總之應該是自己衣食無憂了,掉頭又舍不得家里傳了幾百年的招牌就此終了,所以才打算把‘古脂齋’重新開張吧。」

「原來如此。」韓若壁若有所想般道︰「這樣有年頭的鋪子,當家人手里也不知存了多少好寶貝呢。」

高個兒女子道︰「是啊,不過,‘古脂齋’的好寶貝雖多,掙的銀錢卻沒有那些分號遍布各地的一般古董店多。」

一直听在耳中,沒有說話的黃芩道︰「為何,他家不是常有別家沒有的傳世奇珍嗎?難道賣不出好價錢?」

高個兒女子面帶嘲色,笑道︰「一听你這話就是外行人。」

黃芩倒是完全不在乎,點頭道︰「這方面,我確是外行。」

听他對自己的不足之處毫不虛飾,高個兒女子去了面上嘲色,道︰「‘古脂齋’的寶貝再好,不過是一家店面,賣不出多少古董,掙的銀子當然沒法與那些不斷擴張的,有十幾,甚至幾十家分號散布各地的古董店相提並論。況且,‘古脂齋’的進出貨都極為嚴格,寧願秉承少而精的創店宗旨,也不願為了多掙銀錢而隨波逐流,賣普通的,甚至假的古董。至于那些被當家人收來的傳世珍品,不少都是有價無市的,很難賣的出去,也就無所謂掙到銀錢了。」

韓若壁笑道︰「姑娘說笑了吧。如果掙不到許多銀錢,‘古脂齋’的那些傳世珍品又是如何得來的呢?難道不是用大把的銀子買來的,而是被大風吹來的?」

高個兒女子也笑了,道︰「說你不懂,你可別叫屈。所謂‘盛世古董,亂世黃金’,一般來說,身處亂世,吃頓飽飯,尋個安生之所都極為不易,就算是有錢人家,那也是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還能在乎古董這種拿來賞玩的玩意兒?所以,只有恰逢亂世,那些家里存有古董的才會願意以極低的價錢出讓古董。因而,想做古董的生意不但要承擔保存的風險,還要能忍,能等。要懂得在亂世抓住時機低價購入,此後好好保存,一代代傳下去,待到盛世時,那價錢可就翻了不知幾百幾千倍了。我想,‘古脂齋’的那些傳世珍品最少都是幾十,甚至百多年前收來的了,可不是現在花銀子能買到的。」

韓若壁連著點了好幾下頭,道︰「姑娘家里莫非也是做古董生意的?」

不待高個兒女子回答,趙老爺驚訝不已地站起身,來到她近前,道︰「這些個門道只有做古玩玉器的行內人清楚,你卻是如何知道的?」

高個兒女子別過臉去,拿鼻子‘哼’了聲,道︰「先前你連句老實話都不肯回答我,這會兒,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獨自蹲在離高個兒女子最遠的一處角落里的向賢,瞅了這邊一眼,似是想說什麼,但又什麼也沒說。

看來,他是知道這個高個兒女子的來路的,但終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決定閉嘴不說話了。

見高個兒女子不理他,趙老爺只得坐回原處。

韓若壁連看了趙老爺好幾眼,奇道︰「既然‘古脂齋’已經準備重新開業了,哪可能只開業一天功夫,趙老爺又何必如此著急?即便是早就相中了某樣寶貝,也沒必要趕在開業那天去買吧。」

趙老爺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

高個兒女子怪笑一聲,道︰「他可不是趕著去買寶貝,而是趕著去搶寶貝。」

明知這女子如此說法必有深意,韓若壁還是佯裝嚇了一跳,道︰「搶寶貝?古董鋪子啥時候對強盜開放了?」

瞟了他一眼,黃芩小聲道︰「怎麼,你也想去‘搶’?」

韓若壁笑一聲,假意道︰「古董這玩意兒不易出手,沒有金珠銀錠來得實惠。」

黃芩道︰「有我在,這一路上你恐怕要少得許多實惠了。」

韓若壁‘嘻嘻’笑道︰「別忘了,我可是‘有道、有節’之人。」

黃芩听言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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