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九回

作者 ︰

︰海船無覓處繞道走嶺南,徒步往歸善亂雲不過山

高個兒女子听言,沖韓若壁道︰「怎麼?瞧你的意思,身上定是帶了價值不菲的東西嘍?」

「價值不菲的東西?「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韓若壁調皮地眨了眨眼,道︰「我的命,算不算?」

他的命倒真算價值不菲了,光是寧王的懸賞花紅就有五百兩之多。

「三條腿的蛤蟆少見,兩條腿的人滿街都是。」高個兒女子輕輕一笑,道︰「我說的是古董。」言下之意,不太看得上韓若壁的那條性命。

不等韓若壁回應,黃芩已替他道︰「他身上沒帶什麼古董。」

高個兒女子輕哼了聲,道︰「不帶上價值不菲的古董,怎可能搶得到‘古脂齋’的寶貝?」

「咦,強盜去搶寶貝還要倒貼上古董?」韓若壁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高個兒女子回了句道︰「哪有強盜還講道理的。」

接著,她又解釋道︰「況且,我說的又不是強盜的‘搶’法。其實,是‘古脂齋’的當家人為了慶賀舊店重開,決定在開業的當天舉行一場‘鑒寶、換寶茶會’。有意參加的客人必須至少提供一件拿得出手的古董給大家鑒賞。會上,當家人也會拿出三件此前從未在‘古脂齋’露過面的傳世珍品,與客人們一道鑒賞。期間,如果有談得攏的客人,可以自由交換各自帶來的古董。而那些原本就無意交換,或是談不攏的客人也可盡情欣賞別人的寶貝。不過,‘古脂齋’保證會在茶會結束前,把拿出來的三件傳世珍品交換出去,但一位客人只限一件。也就是說,三件珍品勢必要換給三位不同的客人。」

其實,按道理講,沒見到‘古脂齋’的那三件珍品前,誰都沒法子知道值不值得帶上自家的古董跑去一趟,但是大家又都知道,這一次可是‘古脂齋’處心積慮重出古董行當的開山之舉,勢必要博一個滿堂彩,開門紅,是以,拿出來的那三件珍品毋庸置疑必是百年難得的傳世之寶,加上老古脂齋鐵鑄的聲名和幾百年的資歷,因是之故,只要是得到消息的行內人都會聞風而動了。

听到這里,韓若壁禁不住插嘴道︰「照你這麼說,如果某位客人帶了三件古董去,並且每一件都比其他客人帶去的古董要珍貴,此種情況下,難道‘古脂齋’也只能和他交換一件?」

高個兒女子道︰「正是。」

韓若壁嘆吁道︰「看來,‘古脂齋’這一回是寧願吃些虧,也要吸引更多懂行的客人前去了。不過,不下點血本也不成,雖說是老字號,但畢竟銷聲匿跡了好些年,怕是早被人遺忘了,也只有劍走偏鋒,弄個特別的法子給老店重開造造聲勢,才能迅速地重塑舊望,振興‘古脂齋’。」

「說得不錯,估計當家人的想法也和你一樣。」高個兒女子道︰「因為機會十分難得,想同‘古脂齋’交換寶貝的客人、同行又實在太多,所以定是要搶破頭了。」

先是指了指小廝懷里的包袱,再一指嚴大有身側的包袱,她又道︰「不過,像趙老爺這般帶了好些個玩意兒去的,八成是搶破頭也換不到的。」

她這話,趙老爺怎麼听怎麼梗得慌,張了張嘴,似是想辯說自己帶出來的都是極為難得的珍品,但財不露白的道理他又不是不懂,更何況如此貴重的古董?是以真要說出來,又覺不妥當,一時間便如同老鼠鑽進了風箱里,左右為難起來。

終于,他還是憋不住了,張口道︰「姑娘又沒看過我帶的古董,怎知我換不到?」

高個兒女子笑道︰「帶再多古董去,也只能以一件換一件,若非你對自己的每一件古董都沒甚把握,何至于帶這麼多?」

趙老爺不覺一怔。

高個兒女子接著笑道︰「可見你帶的古董雖多,份量卻是不夠,連你自己都未必瞧得上,別人就更是沒法子瞧得上了,又憑什麼換得‘古脂齋’的珍品呢?」

趙老爺瞪她一眼,道︰「誰說我瞧不上?我件件都瞧得上,這麼做不過是有備無患。」

然後,他小眼楮轆轆一陣轉動,心頭繞起了小圈圈,猶豫著問道︰「姑娘,你對此事甚為清楚,可是和我一樣,要趕去‘古脂齋’參加‘鑒寶、換寶茶會’?「

高個兒女子搖頭道︰「這都什麼時候了,要去早就該去了。別怪我潑你冷水,我覺得你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

趙老爺陰沉著臉,不再說話了。

待到日昳時,外面雨聲漸小,趙老爺忙催著上路,于是他們一行三人又是背又是拎地先離開了。又過了一刻功夫,雨停了。韓、黃二人、向賢以及高個兒女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一並去往碼頭,先找了個店鋪,借來紙、筆,由韓若壁幫忙寫了一紙退婚書,並因此得知這高個兒女子姓宮,名露白。向賢和宮露白看過後,均沒甚異議,于是向賢依約在退婚書上簽了名,摁了手印,而後把退婚書交給宮露白帶回去給她爹。見事情已經處理妥當,向賢提出由他作東,請黃、韓二人好好吃一頓,算作答謝。黃、韓二人沒有接受,趕著奔到碼頭上乘船去了。

按說,他們可以坐船往九江方向走,然後從南昌順著贛州,南安,韶關這條大官道直下廣東,但韓若壁剛從江西過來,按他素來不喜歡被別人掌握行蹤的習慣,所以不願意走回頭路。至于黃芩,則是有些不放心韓若壁,怕他對‘古脂齋’的珍品起了心思,若是路過南安,說不定抽冷子就朝‘古脂齋’下了手,所以也有點兒不大願意走這條路。而且,如是這般,一路上他們還難免要同急急忙忙往南安趕的黃蛉子等人遇上,介于此人著實礙眼,二人都不想再瞧見他,于是,經過一番合計,二人決定還是先乘船順水去杭州,然後上岸轉陸路到寧波,再或坐海船,或取陸路入廣東。韓若壁沒有坐過海船,是以也有借此機會嘗個鮮的意思。

上船後,一路順風順水,平安無事,不幾日,二人便到了杭州。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燻的游人醉,只把杭州做汴州。」此時的杭州早已沒有了南宋時一國之都的尊貴,但街頭巷尾車水馬龍,行人商販摩肩接踵,一派繁華景象恐怕猶勝當年。只是,對于這一切,韓、黃二人卻無心觀賞,完全沒做逗留,一路行色匆匆,只顧著往寧波府趕,想盡快到那里找一艘海船南下往廣東去。

可是,令他們沒能想到的是,到了寧波後,跑遍了各個碼頭,卻居然連一艘下廣東的海船也找不見。

此刻正值午時,二人月復中饑餓,于是就近尋了間小酒館進去,找了張空桌,放下包裹,解下腰包、肚包于桌邊堆作一堆,點了幾樣飯菜充饑。

韓若壁邊吃邊抱怨著︰「真是活見鬼了,這地界也不知興的什麼怪,竟連一艘去廣東的海船也找不見。」

他本就無意掩飾,因而說話的聲音挺大,正好被端著菜送上來的店小二听在了耳內。

店小二一面鋪下碗筷菜蔬,一面道︰「二位大爺不是附近的人吧,打哪兒來的?」

韓若壁隨口胡謅道︰「京師來的。」

店小二笑道︰「北面的是京師,南面的也可稱作京師,相差幾千里地呢,不知大爺說的是哪個京師?」

韓若壁道︰「你打听這個做什麼?」

以為他怪自己多嘴,店小二忙道︰「小的是無意間听見大爺抱怨找不見海船,就猜測二位大爺必定是打遠處來的,所以不知道本地的事兒,一時又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婆婆嘴,才追問大爺們的來處。全怪小的多嘴,大爺莫要在意。」

黃芩道︰「這麼說,那件事你是知道的?」

店小二點點頭,道︰「那位大爺說的事兒我正好知道。」

黃芩道︰「那便說來听听吧。」

把胳膊上搭著的抹布往肩頭上一甩,店小二口角利落道︰「海上的船走得慢,風浪又大,暈起來更是讓人恨不得把腸胃全掏出來,別說船客,就是船家自己也受不了,所以跑這種線路須得多吃許多苦,也就少有船只肯跑了,有些船主願意跑也是以運貨為主,運人只是順便搭上的,大都不賺錢。」

韓若壁插話道︰「但你們這兒的碼頭上可是連一艘運貨的海船也沒有啊。」

店小二道︰「大爺莫急,我正要說呢。以前啊,為了生計,咱們這兒還有些船願意在海上跑,靠來回倒騰些貨物賺點辛苦錢。但近來南方和海外的一些商船經常裝滿了異國番邦的貨物前來交易,咱們這邊跑船的一看,在自家門口就可以做生意了,又何必還要辛辛苦苦地跑那麼遠,受那麼多罪,于是,願意跑海上線路的本地船只就越來越少了。其實,南方來的海船可是不少,只是二位來的不巧。就前幾天,一大批南方過來的商船剛把貨物賣完了回去,您二位要是想搭乘海船,怕要等他們下一趟來才行了。「

黃芩、韓若壁二人听言面面相覷了半晌,俱作聲不得。

就在店小二轉身準備離開時,黃芩叫住他,皺眉想了想,道︰「你們這兒的碼頭上是誰在話事,怎會允許南方來的商船大張旗鼓的在本地做生意?」

原來,包括高郵州在內,各處的碼頭都一樣,人來人往,龍蛇混雜,因此必然有當地**的魁首坐鎮,而一般情況下,**都有很強烈的地方保護傾向,是不會輕易容許外來人在當地賺錢的。

店小二‘嘿嘿’笑道︰「原來大爺也是曉得事理的。這事兒得兩說了,一說,這類買賣都是他們倒給我們這里的大爺們,再由我們這里的大爺們轉手倒出去的,賺得銀錢絕對比他們還要多,自然不會斷了自家的財路。在這一點上,他們還是很懂規矩的。二說,那些商船,說是商船,卻並非普通做生意人的商人,個個都是強悍之徒,真要動起武來,說不定反而是我們這里的大爺們吃虧。」

黃芩道︰「哦?有這麼厲害?」

店小二道︰「您是不知道,朝廷本來有海禁,不許造雙桅以上的尖底大船,所以我們這邊的船只,大都是些只能在近海邊上走走的平底船,可南方來的那些商船卻都是能夠航行到遠海的大船,比我們這里的船只厲害多了,听說船上還有不少武器。真要惹毛了他們,肯定是我們吃虧。說到底,那些商船,有錢賺的時候就是商船,沒錢賺的時候說不定就成了海盜,統統是不好惹的呀。話說回來,那些商船也當真是神通廣大,帶來的那些象牙、玳瑁、翡翠什麼的最為搶手,只要接了他們的貨,一倒手就能翻著翻的賺銀錢呀。」

韓若壁突然間來了興致,道︰「哈,原來還有如此好賺的買賣。」

店小二越說越來勁,道︰「好賺,絕對好賺!好多人都眼紅呢。就因為瞧見他們靠倒來那麼些奇怪的貨物發了財,甚至碼頭上的一些青皮混混們都動了心,反而上了他們的船,到他們那里尋找發財的機會去了。本來有個安徽過來,經常在我們這里討點剩飯吃的小混混王小乙,才十幾歲,毛都沒長齊,我們平時都喊他‘小安徽’,現在已經許久不見他來討飯了,听說是上了船,跟著船隊去南方了。」

韓若壁佯作驚訝問道︰「你說的這些不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走私行徑嗎,難道你們這里的官府不管?」

店小二滿不在乎地說道︰「官府?他們怕也指著這行徑發財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啦。光靠俸祿,不餓死他們才怪。」

目光在二人身上轉過一圈,他又笑道︰「我瞧二位大爺都是沖州撞府的主兒,怎會不曉得這個道理?定是尋話消遣小的啦。」

黃、韓二人相視一眼,韓若壁板起臉,做出一副豪爽模樣,道︰「小二哥當真好眼力。來,坐下說話。」

轉頭,他憋住笑,又沖黃芩低聲道︰「原來去了那張皮,在別人眼里,你和我沒什麼區別,也不過是沖州撞府的主兒嘛。」

這會兒,黃芩的注意力全在店小二說的話上,對他的話便毫不在意了。

見他叫自己坐下,顯是瞧得起自己,店小二當即坐下,同時談興大起,愈發滔滔不絕起來,道︰「二位大爺可知道,這全天下珠寶行里的象牙至少有一半就是從我們這里倒出去的。前陣子,我們這里還因為象牙買賣鬧出過事兒,雙方都動了武,還見了血呢。」

此時,沒有新客人進門,各桌的食客都在吃食,暫時不需人招呼,因此,櫃台後面,提著筆、撥著算盤珠,正埋頭算賬的掌櫃的也就沒留出一只利眼來盯著店小二,不準他偷懶了。

韓若壁追問道︰「什麼事兒?」

店小二說得起勁,口沫橫飛道︰「武當山上的‘武當派’你們總知道吧?「

韓若壁‘呸’了一聲,忍不住笑罵道︰「你這個小廝,說你胖你就喘,吹起牛來一點兒也不著調!」

店小二眉毛一擰,眼楮一眨巴道︰「我還沒說什麼事兒,你怎麼就說我吹牛啊?」

韓若壁道︰「只要是在江湖上走動的,有誰不知道‘武當山’的?當年,永樂爺在全天下征用了三十萬工匠,花了十幾年功夫,給武當山修了金頂,‘武當山’上的道長們可是有朝廷出銀子養著的,那些個什麼長老啊、真人的都是正六品提點!你若想告訴我那些‘武當山’上的真人們跑來你們這兒,為了爭奪象牙買賣和別人打打殺殺,不用說,肯定是胡吹大氣。」

店小二面上紅了紅,干笑了兩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外地的一家古董鋪子派了幾個人和一個武當山的俗家弟子一起來收象牙,同我們這里的老大--‘海龍王’周老爺子起了沖突,听說傷了不少人,連周老爺子的四兒子也受了點兒輕傷呢。」

黃芩听言,搖頭道︰「你這話更是扯得沒邊沒際了,若說是珠寶行來你們這里弄點走私的象牙回去,做成首飾高價賣出去,倒還情有可原,一個古董鋪子來買象牙做什麼?」

店小二臉脹得通紅,不服氣道︰「這可不是我瞎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兒。我哪知道那個古董鋪子買象牙回去要做什麼?也許人家鋪子里有能工巧手,所以買點兒象牙回去做些仿冒的象牙古董蒙人唄。這年頭,什麼人沒有呀。」

為了證明所言非虛,他還仔細回憶了一下,道︰「對了,那個鋪子的名字挺怪的,我記得叫什麼‘古脂齋’。」

黃芩、韓若壁齊聲驚道︰「‘古脂齋’?!」

店小二倒是被他們倆嚇了一跳,道︰「怎麼啦?」

與黃芩對望了一眼,韓若壁笑道︰「沒想到‘古脂齋’明里買賣古董,暗里卻走私珠寶,倒真是生財有道呀。來來來,小二哥,你且把這件事和我們說道說道清楚,一會兒,我加倍賞你銀子。」

這之後,經他細細問來,其實那個店小二也不知道太多事情,只知道前陣子,‘古脂齋’派了一些人來收象牙,听說收到了一批成色非常好的貨。可當地的大爺,堪稱寧波地方一霸的‘海龍王’周老爺子也想要那批象牙,于是兩邊起了沖突。‘古脂齋’的那撥人里有個用劍的後生,武藝非常了得,連傷了周老爺子這邊好幾個高手,後來,有人認出他的劍法是武當的劍法,才知道原來他是武當的俗家弟子。

黃芩、韓若壁听罷不由心道,這個重新開張的‘古脂齋’還真是有點兒讓人捉模不透呢。

這時,有客人上門了,店小二還在意猶未盡地說道著,掌櫃的立刻從櫃台後跑出來,連罵帶攆地把他趕去招呼客人了。

稍頃,韓若壁眼珠亂轉了幾轉,悄聲對黃芩道︰「你說咱們在揚州踫上的那個大財主趙老爺,會不會拿自己辛辛苦苦收來的真寶貝,換了‘古脂齋’用新收去的象牙仿制出的假古董?」

黃芩沒好氣的回道︰「你還有閑心管別人的事?早知道這里找不到海船,我們就該從九江走官道去廣東,現在再從陸路過去,可要遠上不少了。」

韓若壁干咳了兩聲,苦笑道︰「這誰想得到啊?你不是也沒想到嘛。其實,我的本意是想和你一道兒領略一下海上的風光,誰知道會這樣呢?算了,反正我們也不怕狼蟲虎豹和剪徑的強人,而且都帶了睡具,不必擔心趕過了宿頭,就全力加緊趕路,走到哪兒歇到哪兒吧。如此,準誤不了事的。」

結賬離開酒館時,韓若壁特意賞了店小二一兩銀子。

此後,二人饑食渴飲,曉行夜宿,從陸路往福建走,打算越過福建到廣東境內的歸善縣去。

去歸善縣是韓若壁的意思,因為那里有一個很小的‘北斗會’的聯絡點。早先,韓若壁已將這個聯絡點的位置和聯絡方式告訴了王守仁,一方面是方便王守仁與自己聯絡,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測試,如果之後那個聯絡點很快被官府端掉,王守仁便不再可信了。而‘北斗會’在廣東一帶本來就沒有什麼勢力,所以這個聯絡點一直是可有可無,即使被端掉也不至于對‘北斗會’產生很大影響。

嶺南的夏日不但炎熱,而且又濕又悶,在這樣的天氣里趕路著實是一種折磨。

這日,二人已到了福建的汀州府地面。晌午剛過,天悶得厲害,韓、黃二人趕了半日路程,全身都黏黏搭搭的,眼見身前大山抱小山,深谷套淺谷,重重疊疊一片,也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找得到將息打尖的地方,二人愈發感到疲憊不堪。

就在此時,只听身後馬蹄聲聲,來了一行人。

黃、韓二人都只長了兩條腿,自然跑不過四條腿的駿馬,是以,不一會兒功夫就被後面的那行人趕上並超過了。

來的是三個人,三匹馬。

三匹馬,一白二黑。中間的白馬全身雪白一片,鬃毛亮如銀絲,顯是大宛的良駒。

馬上三人,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雖然衣著各異,但俱是肩寬背闊、身強體壯,且腰間不是懸著刀,就是掛了劍。

越過黃、韓二人身邊時,三人在馬背上不約而同地側過頭,將目光掃向黃、韓二人,看上去十分警覺。只瞧他們目光炯炯,眼中精芒難斂,就知定是內外兼修的好手。那騎在白馬上的為首之人先是拿眼光掃過韓、黃二人,又把目光落在了韓若壁腰間的佩劍上。之後,他狠狠地盯著韓若壁的佩劍瞧了好幾眼,向左右的二人使了一個眼色,三人便齊抖韁繩,催馬快速超了過去。

見三人走得遠了,韓若壁才面露不悅之色,道︰「那三個騎馬的都攜刀帶劍,眼神不善,看起來手底下頗硬,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黃芩忍不住哈哈笑道︰「估計這會兒,那三人也在心里想著︰‘剛才那兩個走路的攜刀帶劍,眼神不善,看起來手底下頗硬,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韓若壁也樂了,道︰「說真的,這一路最大的失誤,就是沒準備好馬匹,可苦了咱們的兩條腿了。等到了前面州府里,說什麼我也要找個賣馬的地方,買兩匹好馬來騎騎。」

黃芩‘嗤’的一聲,取笑他道︰「這一路上你叫喚著要買馬,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說得不煩,我听得都煩了。」

韓若壁恨恨然道︰「想想就來氣,咱們走了許多地界,卻居然連匹像樣子的馬都買不到。路過的地方,就沒幾個賣馬的點兒,有的還都是些歪瓜裂棗,可氣的是價錢一個比一個叫得高,當我們是冤大頭呢。」

卻原來,北方水少地多,行路主要靠馬,而江南卻是水鄉,水路縱橫,行路主要靠船,是以很少有馬匹賣。而再往南來,山多嶺多,官道修得也不如北方好,當地又不產馬,是以韓若壁這一路總也買不到稱心的坐騎。對此,黃芩倒是無所謂,韓若壁則抱怨個不休。

歪頭瞄了他一眼,黃芩笑道︰「誰叫你穿得這麼好,一看就是不在乎錢的,不拿你當冤大頭,拿誰當冤大頭?」

韓若壁一邊把頭往黃芩腦袋邊上蹭,一邊嚷嚷道︰「誰說的?明明你的頭比我的大。不信,來啊,咱們比一比。」

二人笑鬧了一陣。

又往前走了一段,剛過了一個彎口,就看見路邊有個供往來行人打尖歇腳的小客棧,門前挑了一面招旗,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五個字︰「亂雲不過山」。

這五個字可能出自客棧老板之手,實在乏善可陳,韓若壁瞧得直搖頭。

這時候,離客棧門前不遠的地方停有一輛長程的載客馬車。看車頭的朝向,應該是往韓、黃二人來時的方向去的。

此**車是來往于較大的州府的集市間的主要交通工具,一般由三到四匹馬拉乘,一次大約能坐十幾到二十人,因為造價昂貴,都是由一些極具實力的車馬行經營的。

車前的四匹高頭大馬看上去很是雄壯,毛色油光水滑,一個車夫模樣之人正拎了桶水來到馬車邊,打算飲馬。

韓若壁不禁眼前一亮,撇下黃芩,疾步來到車邊。

不待韓若壁說話,那車夫抬眼瞅了他一下,道︰「別瞧了,我這一趟車已經坐滿了,只是在這兒打個尖,飲個馬,馬上就走。」

韓若壁打了個哈哈,道︰「我和你不是一個方向,並非要坐你的馬車。」

車夫邊飲馬,邊不耐煩道︰「那你湊上來做什麼?」

韓若壁滿臉堆笑道︰「老兄,我想打听一下,你這輛馬車看起來真不錯,是哪家車行的?」

以為他是想用車,車夫粗聲粗氣道︰「我們是‘董記車行’的,連城縣里最有名的老字號啦,沒有二家。你到縣城里隨便找個人一問就知道,北大街頂頭的第三個鋪子就是。」

韓若壁點頭道︰「好!用車的話我一定會去瞧瞧。」

掉過頭來三步並作兩步,他走到已站在客棧門口等著他的黃芩身邊,道︰「這家車馬行的牲口看起來不錯,等到了連城縣的縣城里,咱們去問問,看能不能從他們那兒買兩匹好馬出來。」

黃芩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說話間,二人齊步向客棧走去。

只見客棧不大,可今個兒在此處休息打尖的客人還真是不少。

考慮到天氣又悶又熱,很多人都不願坐在里面,所以客棧主人在門口搭起了一排竹棚子,擺上了五張桌子和十來條凳子。現下,桌子、凳子全都坐滿了。

最邊上的四桌客人像是一伙兒的,其中只有三兩個隨身攜帶有兵器,剩下的大多數均不像是練家子。他們湊在一起邊吃喝邊交談,听不清在說什麼,看來,極有可能是那輛長程馬車上下來暫歇的乘客。

靠近客棧門口的那一桌坐著三人,正是剛才和黃芩、韓若壁在路上打了個照面的騎馬之人。三人的桌上擺了些酒肉,正有說有笑地吃喝著。這時候,其中一個臉朝著外面的人一抬眼,正好瞅見了黃、韓二人,立時住了口,另外兩人也跟著轉頭看了過來。六道目光稍稍在黃、韓二人身上停留了一刻後,便移開了。想來,對于黃、韓二人,他們並沒有太過掛心。

他們的馬就拴在離桌子不遠處的栓馬樁上。不過,除了他們的三匹馬外,那根栓馬樁上還拴著另外兩匹馬。那兩匹馬站在他們的三匹馬身邊,大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因而一下子就引起了韓若壁極大的興趣。

韓若壁走了過去,仔細地端詳起那兩匹馬來。

過程中,他的目光變得深沉、嚴肅起來。

發覺有生人靠近,兩匹馬俱嘶鳴了一聲,並用蹄子蹬了幾下地面。

但見,這兩匹馬,一匹金黃,一匹深紅,格外顯眼。

金黃色的那匹額頭上一撮毛發生得頗為特別,形狀宛如滿月,顏色則發白發亮,好似戴了塊圓形的玉飾在頭頂上一般。除了肚子和兩肋處的幾點白斑外,它通體遍布黃毛,如足赤的金絲,沒有一根雜色。

深紅色的那匹,頸上的長毛以及尾巴仿佛被刷了一層黑漆般,都是烏亮烏亮的,鼻子卻是瑩白色的,身上的毛發一片深紅,紅得都有些發紫了。

黃芩雖然不識馬,但也知道這兩匹定是難得的寶馬良駒了,是以跟上去問韓若壁道︰「黃的那匹是什麼馬?」

韓若壁‘嘖嘖’道︰「它和你一個姓。」

黃芩一愣。

韓若壁哈哈笑道︰「這是‘黃----膘馬’,別名‘西涼玉頂干草黃’,體力強,耐力久,即使背負幾百斤的重物,也能騰躍自如,奔馳如電,可是極名貴的寶馬良駒啊。你瞧它的頭頂上像不像戴了塊玉?」

黃芩點頭,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黃膘馬,皺眉道︰「這麼寶貝的馬卻瘦得能瞧見肋骨,想來是主人不知珍惜,沒有好好喂養它了。」

韓若壁連連搖頭道︰「黃膘馬又有個名字叫作‘透骨龍’,是因為它的品種本就如此,無論如何喂食,兩肋處也極難長肉,即使頓頓喂飽草料,還是會隱隱透出肋條骨來。」

黃芩若有所悟道︰「原來如此。紅的那匹又是什麼寶馬?」

韓若壁道︰「‘紫騮行且嘶,雙翻碧玉蹄。’那匹是紫騮馬,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日行千里也許言過其實了,但七、八百里絕沒有問題。」

黃芩口中喃喃道︰「黃膘紫騮這麼巧,這兩個名字倒讓我想起了江湖上的。」

韓若壁眼中一亮,當即道︰「你也知道?」

黃芩正要應他,年老的店主人已經從里面出來招呼他們道︰「呵呵,看來今天生意真不錯,二位快進來準備打尖住店吧。」

听言,黃芩對他道︰「主人家可是糊涂了?我們不過是想歇息一下再上路。這才什麼時辰,打尖住店未免也太早了吧。」

韓若壁也道︰「以我們的腳力,二、三個時辰足夠翻過山嶺,趕到連城縣城內找間又大又舒服的客棧好好將息一晚了。」

店主人的面上帶著一種愁苦不樂神情,指了指那面招旗,道︰「客官,您沒見上面寫著‘亂雲不過山’嗎?」。

韓若壁橫豎看了看,道︰「什麼意思?」

心里,他暗笑︰「這店家真個滑頭,明明翻過山沒多遠就是連城縣縣城了,城里多的是條件好的大客棧,他卻拿什麼‘亂雲不過山’來唬人,好讓別人在他這只有幾間小屋,幾張破床的店里住一晚,賺些宿錢。」

店主人又一指山頂處,道︰「客官請看那里。」

二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山頂上覆蓋著好幾層雲,有的往東邊飄,有的往西邊飄,頗為散亂。

店主人道︰「有雨山戴帽,無雨雲攔腰。估計等不到你們翻過山去,就要下雨了。」又朝天望了望,他搖頭道︰「亂雲天頂絞,風雨來不少,看來,這還是一場不小的暴風雨吶。」

听他說得有根有據,黃芩道︰「嗯,雨天登山確是不易。」

店主人道︰「前面的那座山叫冠豸山,山上的山路都是大青石鋪成的,沾上水就濕滑無比。早先有好些旅人雨天趕路失足滑下山去,連尸骨都尋不到,我勸你們還是在我這里住下,等明日暴風雨過去再上路吧。」

黃、韓二人互相瞧了瞧,都點了點頭。

其實,就算確如店主人所言有暴風雨要來,他們這些武功高強之人,只要加了小心,也斷不至于失足滑下山去,但一路行來總是風吹日曬,吃了不少辛苦,到這刻也就不願明知可能遇上暴風雨,還要趕著翻山越嶺了。

見外面已經沒有了地方,韓若壁道︰「這天真是悶得不行,先進去里面喝口水,到了晚上再打尖住店不遲。」

店主人一面把他們讓進店內,一面口中喃喃道︰「總算這兩個肯听勸,那兩個只把我的一片好心當作惡意,就隨他們去吧。」

二人入到里面,只見堂內的五張舊桌上,有兩桌已坐了人,而且都坐了兩人。

東邊一桌上的兩個男人正在喝水、吃食。其中一人長得好似一段枯柴般又黑又瘦,蓬著一頭灰白色的亂發,身上罩了件寬大的白袍。他的吃相頗為駭人,真正如餓鬼投胎般,將整張臉孔埋在桌上放置好的一個食盆中,一邊吃,一邊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令人一時間瞧不清他的臉。他的雞爪似的左手垂在身側,右手則拄著一根短鐵杖。

與他同桌的另一人倒是身材適中,但灰白色的皮膚給人一種終年見不到陽光的感覺,一張豬腰子臉,一個蒜瓣鼻,一雙常年半睜半閉似乎怎麼也睜不開的、老鯰魚般的眼楮,以及一張上下各缺了兩顆門牙,形狀有些像鴨嘴的嘴巴,著實也不比他的同桌好看到哪里去。吃食的過程中,這人還老用那雙鯰魚眼東瞟西顧個不停。

西邊一桌上的二人像是不怎麼怕熱,都身穿黑色的密扣短裝,腳蹬快靴,頭上還戴著斗笠,斗笠邊沿垂下的黑紗蔽住了二人的面貌。坐在上風處的一人身側掛著一口形狀特異,背厚邊寬,看上去頗有份量的大刀。坐在下風處的一人身邊依著件長約四尺有余的東西,看樣子應該是什麼兵刃,但被黑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所以瞧不出具體是什麼,感覺上比一般的劍長些。這二人只是坐著歇息,並不見吃喝。

看似隨意地選了張桌子,黃、韓二人坐下了。

這張桌子一面靠牆,側面對著門口,位置上恰好能把整個屋里,包括門口處的動靜都瞧得清清楚楚,同時因為有牆擋著,又不容易被外面進來的人注意到。當然,如遇突襲,那面牆便阻隔住了往外的退路,顯得十分礙事,但終究不過山村小店里的一面土牆,哪里攔得住黃芩、韓若壁這樣的高手?所以,在目前看來,屋內所有的桌子中,只有這張佔據了可進可退,可縱觀全局的絕佳位置。

現在,這個位置已屬于黃芩和韓若壁了。

剛一坐下,韓若壁便拍著桌子高聲呼道︰「店家,店家,有什麼好吃的肥雞肥鵝,豬肉牛肉,美酒佳釀,盡管上來,我們走了一路,都快餓死了。」

店主人招呼了一聲,趕上前,苦著臉道︰「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哪有什麼雞鴨豬牛,美酒佳釀的。米飯白水管夠,還有上等的解暑涼茶,山間野菜。至于肉,就只有小店里自制的一些臘肉了。」

韓若壁舌忝了舌忝嘴唇,嘆了口氣。

黃芩當即不悅道︰「你這廝好生欺負客人!外面三人一桌的,明明在喝酒吃肉,你卻如何不賣與我們?以為我們白吃你的,不給銀子嗎?」。

韓若壁听得在理,也罵道︰「果真好沒道理!又不少你銀子。打開門做生意,豈能厚此薄彼?莫不是今日客人多了,酒、肉準備得不夠,看我們好欺負,就打起把好酒好肉留給難伺候的主兒的算盤了?!」

店主人連忙不停搖手,解釋道︰「二位爺休要發怒。那三位爺的酒、肉是自己帶的,只是借了小店的碗盤盛用,並非小店賣的。」

黃芩轉頭瞧了眼東邊桌上的菜色,發現確實如店家所言,便沒了話了。

韓若壁只得無奈道︰「也罷也罷,有什麼好的都只管端上來,先切一盤臘肉,來一大壺涼茶吧。要快!」

店主人還是搖頭道︰「涼茶馬上就可以上,可臘肉還沒有做好,要等一會兒才能上來。」

韓若壁掏出一塊碎銀,約莫有個兩錢上下,遞了過去,擺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別再說廢話耽誤時候了,快去弄吧。銀子拿好,多的就歸你,不用找了。」

店主人顫顫巍巍地接過銀子,拿在手里仔細瞧了瞧,又放在嘴里咬了咬,確信是真銀無疑,才笑逐顏開道︰「多謝客官打賞,老朽馬上就去弄,客官您只管坐好,好吃的一會兒就來!」說罷,一溜煙地去張羅了。

黃芩低聲道︰「看來,門口那兩匹馬就是那兩個頭戴斗笠的騎來的。」

他的聲音是壓低後再以暗勁直向韓若壁送出去的,在韓若壁听來自然清清楚楚,可在旁人听來,卻只能听到他的咕咕噥噥聲,難免以為是他說話的聲音太小,以至于听不清楚說的什麼。

此種手法是高手行走江湖必備的技巧之一。

至于那種以上乘內功將聲音直送入對方耳中,不容別人听見的‘傳音入密’之術,在外人看來則只有嘴唇開合,卻完全听不見聲音,未免太過特別,是以如非必要,黃芩並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施展此種絕技。

韓若壁用同樣的技巧反問他道︰「你怎麼知道?」

黃芩道︰「簡單,你瞧他們腳上穿的。」

韓若壁的目光往下一掃,不由啞然失笑。原來,那兩個頭戴斗笠之人腳上穿的都是快靴,上面只有些微塵土,而另外兩個怪人腳上穿的則是八搭麻鞋,沾滿了泥土,一看就是徒步長途跋涉了很久的樣子。

韓若壁笑道︰「好利的一雙眼,果然不愧是公人。」

這時,店主人已經先把一大壺涼茶送了上來,笑眯眯道︰「這是小店自制的蘆根水,最是生津解暑,二位還請慢用。」

與此同時,只听得腳步聲響,蹬蹬蹬的門外又走進來高矮胖瘦四條好漢,其中竟然還有一名女子。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捕快春秋修訂版最新章節 | 捕快春秋修訂版全文閱讀 | 捕快春秋修訂版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