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十回

作者 ︰

︰惡女金剛誤認玉帶錦衣,黃膘紫騮出沒荒郊野店

三名男子中,有一人頭戴戒箍,腰間挎了把鑌鐵戒刀,看樣子似乎是個頭陀。因為貪圖涼快,他身上只搭了件外褂,敞著胸,露著肚。

另有一人佝僂著背,左臂自肘處斷了半截,用繃帶包扎著,面上無精打采,一副重傷初愈的模樣。令人感覺怪異的是,這人明明行走如常,右腋下卻撐了一支長拐。這支長拐看上去黑乎乎、硬梆梆的,也不知是鐵是木。

還有一名鐵塔似的壯漢,生得眉如漆刷,黑紫面膛,頜下的長須被辮成了一根麻花狀的胡子辮,直直垂落,長達尺余,想必若是解開,恐怕要有二尺長短了。從他會仔細地把胡子辮成辮子這件事上可以推測出,對于自己的胡子,他十分愛惜,並經常悉心打理。他的背後背了一把樸刀。

當四人中的那名女子現身時,韓若壁的眼楮立刻發了直。

通常,若非是患有眼疾,眼楮發直大多是由于瞧見了不可思議的東西。

對于韓若壁而言,如果進來的那名女子美得不可思議,他的眼楮的確可能發直。

但是,那名女子絕對不是美得不可思議。

可是,若說她是丑得不可思議,倒也不至于。

---準確地說,她是胖得不可思議。

有生以來,韓若壁還是頭一回瞧見這麼胖的女子,是以直勾勾地望著那名女子,心下一邊嘖嘖稱奇,一邊估量著她的重量。

要知道,那名女子前面的三名男子可是並排走進來的,足見客棧的大門已經不算窄小了,但那名女子一人進門時,卻幾乎是擠著進來的。她臉上的肉已經把五官都擠得變了形,下巴和雙頰上的肉全攤到了肩膀上,完全看不出脖子的所在,令得一顆腦袋好似倒扣在肩膀上的、大號的腌菜壇子。饒是如此,和臃腫的身體、掛滿贅肉的雙腿相比,那顆碩大無比的腦袋還算是十分小巧了。她身上穿著的是一套特制的、輕薄的黃裙,每一個部位都被無處可去的肥肉撐滿了,仿佛動作稍大一丁點兒,就會被撐破一般。那名女子的皮膚本就有些發黃,再加上身上的黃裙,乍看上去,簡直和一個巨型的窩窩頭一般無二。

黃芩提醒韓若壁道︰「別盯著瞧了,小心瞧出麻煩。」

韓若壁小聲道︰「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會瞧掉她一塊肉。」

心里,他暗笑︰真要瞧掉一塊肉,她倒該感激不盡了。

感覺韓若壁在盯著自己瞧,黃裙女子也將目光轉到了他身上。當她瞧見韓若壁身上的華服和腰間系著的玉帶時,身形陡然僵了一僵,面上的肥肉也跟著抽搐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但轉瞬間,她又恢復了常態,眯起原本就被肥肉擠得如同一條線般的眼楮,往韓、黃二人這邊打了個飛眼,甜笑一聲,招呼道︰「小哥兒,看什麼呢?」

她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但並不男性化,居然十分動听,莫名有一種直擊人心的魅力。

頭陀打扮的漢子陰陽怪氣地笑道︰「咱們‘春花’妹子莫非動了春心,要找男人了?」

斷臂漢子笑道︰「能‘擔’得起‘春花’妹子的男人可是不容易找,我們這樣的都未必‘擔’得起,那種小白臉就更加靠不住了。」

「那可不一定,人不可貌相嘛。」胡子辮漢子怪笑不止,道︰「只要擔得起,‘春花’妹子的好處實在不少,也有很多男人就喜歡她那樣的身段,比如我。」

被喚作‘春花’的黃裙女子白了他們一眼,笑罵道︰「都一邊歇著去,別礙著我和這位小哥兒說話,否則我一個不高興,小心壓死你們。」

三人哄笑起來。

‘春花’邊笑邊往韓、黃二人這桌走來。

這一下,韓若壁可是傻了眼。

他哪里想得到只是多瞧了幾眼,就把那座‘肉山’給引過來了,心下不免後悔之前沒听黃芩的勸告。

‘春花’一邊不停地向韓若壁拋著媚眼兒,一邊道︰「小哥兒的眼神著實勾人,就是不知身子板兒能不能擔得起我。」

听她這話,韓若壁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扣出來扔了。

說話間,她已到了桌邊,腳步甚為輕巧靈活。

黃芩不禁心道︰難為她這麼胖,身手卻如此敏捷,倒是罕見。

韓若壁轉過頭,皮笑肉不笑地端起盛有蘆根水的海碗,放在唇邊掩飾尷尬,完全不瞧她。

見他不瞧自己,‘春花’反而心下一喜,‘盈盈’施了一禮,道︰「小女子這廂有禮了。不知小哥兒姓甚名誰,家住哪里?我瞧小哥兒生得俊氣,倒是極合我的心意,小哥兒若也有意,咱們就相識相識吧。」

說著,她故作風情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腰肢,以吸引韓若壁的目光。

憑心而論,以她的身形,就算扭斷了骨頭,也是扭不出腰肢來的,是以,這一動作不過是把一身肥膘肉擠得讓人作嘔,實在不堪目睹。

韓若壁更加不願瞧她,只盯著面前的海碗,繼續喝著他的蘆根水。

黃芩出聲道︰「喂,她好像在跟你說話。」

韓若壁嘟嘟囔囔道︰「這個那個相識就不用了吧,之前如有唐突,還請姑娘恕罪。「

他只想隨便客氣幾句,敷衍過去算作了事。

看他說話的樣子倒似有幾分不好意思,‘春花’嘻嘻笑道︰「姐姐我素來不喜歡油嘴滑舌的粗俗之人,就喜歡小哥兒這樣文質彬彬又不善言辭的好弟弟。你放心,姐姐我不拘小節,你也就不用害臊啦。」

言畢,她瞧了眼韓若壁下的條凳,似是很想緊挨著他坐下,但又遺憾地搖了搖頭,可能是算了算距離,覺得如果坐下去,八成就要把韓若壁給擠到條凳外面去了,所以,終究沒有坐下。

從剛才到此刻,她的一雙眼楮都只看在韓若壁身上。

感覺周身發毛,韓若壁干脆把話敞開來說道︰「在下與姑娘不過萍水相逢,只是驚于姑娘與眾不同的外貌,所以多瞧了幾眼,並非有意與姑娘相識,若因此令姑娘會錯了意,以為是在下有心招惹,冒犯了姑娘,就全當是在下的過錯。在下先在這里向姑娘賠個不是。」

‘春花’放聲哈哈大笑道︰「我的乖弟弟喲,你酸頭酸腦,裝模做樣地賠的什麼不是呀!我就願意被你這樣俊俏的小哥兒冒犯、招惹。你不招惹我,我也得招惹你呀。來來來,別不好意思啦。」

先前,她文縐縐了兩句便覺渾身都不自在,這會兒終于恢復了平素的腔調。

韓若壁听得實在不耐,‘啪’的一聲,將海碗重重落在桌上,冷面冷聲道︰「我哪里不好意思了,你休要自作多情!」

見他有些惱了,‘春花’反倒更合心意,面上的笑容也更曖昧了。

她一面若有似無地伸出蒲扇般的右掌,一面膩聲膩氣道︰「乖弟弟,越是姐姐這樣的女人才越懂得情趣,你要是不信,待會兒跟姐姐進房里相好一場,便曉得其中的特別滋味了。姐姐保證,只要你試過一次,保管神魂顛倒,一輩子也忘不掉。」

將一雙利目直射向‘春花’不經意間伸往韓若壁頭頂的手掌,黃芩出聲警告道︰「姑娘,橋歸橋,路歸路,有話說話,莫要暗中下手。真要下手,誰吃虧可不一定。」

韓若壁也轉頭淡淡道︰「難道姑娘如此裝模作樣,費盡心機,只是為了令在下分心,好出手偷襲嗎?」。

見被二人識破了意圖,‘春花’收回手掌,眼光咄咄地盯在韓若壁腰側的佩劍上,剎時,面上充滿了戾氣,聲音也寒了下去,道︰「事到如今,咱們誰也不用裝了!你就是接下姓盧的那票暗花的,人稱‘翡翠金絲劍,玉帶錦衣侯’的松戎!」

‘翡翠金絲劍,玉帶錦衣侯’松戎是這一代有數的用劍高手,已有不少成名的前輩高人栽在了他的劍下。因為此人孤標傲世,獨來獨往,從沒听說過有什麼朋友,加之相貌異常俊美,又喜穿錦衣,腰間常系玉帶,所以江湖人稱‘玉帶錦衣侯’,他的佩劍則被叫作‘翡翠金絲劍’。

斜睨了眼黃芩,‘春花’又‘哼’了聲,道︰「沒想到一向獨來獨往的‘玉帶錦衣侯’也找起幫手來了。怎麼,是怕吃不下我這份獨食,才找別人來一起吃嗎?」。

不待韓若壁反應,她身後的胡子辮漢子已竄前幾步,手握樸刀刀柄,面上凶惡氣盛,道︰「妹子放心,他有幫手,你又不是沒有。有我‘賽關公’談立威在,他們休想動你分毫。」

想來,對于自己的名號,談立威十分在意,否則也不會自報家門了。

斷臂漢子也跟了上來,將拐杖輕輕一撐地面,瞬間深入土中半尺有余。他目含威懾地掃過韓、黃二人,道︰「前次,多虧有‘春花’妹子,我才得命突圍,現下如果有人想為難她,卻要問一問我常勝的這條‘轟天拐杖’答不答應了!」

那同行的頭陀本不想淌這趟渾水,但見兩個同伴都上去了,若再不上去,未免被人瞧不起,于是也沖上前,一拍腰間戒刀,虎聲虎氣道︰「不錯,我們四人一起出來混,自是要相互照應,你們若敢動她,我‘拼命頭陀’刁順也絕不能休手旁觀!」

韓若壁輕咳一聲,高挑眉毛道︰「幾位真是好大的名頭。不過,你們個個英明神武,怎的都沒長眼楮?明明是她想‘動’我,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想動她。」

‘轟天拐杖’常勝喝道︰「你不用說話帶刺,我知道我們幾個的名頭比不得你,但聯起手來卻未必不是你的對手。」

韓若壁點頭道︰「都說螞蟻咬死象,你說的倒也有些道理。」

‘春花’目不轉楮地盯著韓若壁的佩劍,厲聲道︰「所以,想拿我的腦袋去換銀子,還得掂量一下有沒有擔得起我的斤兩。瞧你長得一副好皮相,若是就此沒了性命,豈不可惜?「

從剛才起,她的兩只眼楮就一眨不眨地盯著韓若壁的佩劍,看來,已是將那把瞧上去華貴不已的‘橫山’當成了‘玉帶錦衣侯’的‘翡翠金絲劍’。

韓若壁的面上顯出一絲笑意。

是譏笑。

忽然,黃芩冷冷道︰「如此說來,你就是‘女金剛’了?」

‘春花’抬起右腳,用力往下一跺,隨著一聲又悶又沉的轟響,她腳下的泥地立時凹陷下去一塊,小屋內幾張桌上的碗盤也隨之一陣震顫。這一腳,還真有幾分金剛山神的威力,令本來正在抹桌子的店主人嚇得躲到了櫃台後面。

不過,屋里的其他人看上去都沒甚反應。

緊接著,‘春花’哈哈大笑起來,渾身肥肉也隨之波浪起伏,不住顫動。她得意道︰「不錯,我就是‘女金剛’連春花。」

黃芩雙眼一眯,眼角的笑紋宛如利劍,道︰「我听說過你的事。」

連春花警覺地望向黃芩,道︰「你是什麼人?」

完全無視他的問話,黃芩轉頭問韓若壁道︰「你可知道保寧府的盧員外為何出暗花要‘女金剛’的腦袋?」

韓若壁點頭道︰「知道一些。其實,盧員外的暗花已經出了有幾年了,但因為‘女金剛’實在厲害,所以一直沒人敢接,直到最近‘玉帶錦衣侯’听說了此事,跑去接下了這筆暗花。」

原來,幾年前的某個深夜,盧員外的女兒被人殺死在自己的閨房內,而且死狀頗慘。盧員外認定是‘女金剛’殺害的女兒,但由于缺乏真憑實據,官府沒法子定案,所以盧員外才出了‘暗花’,要為死去的女兒報仇雪恨。

喝了一口蘆根水,韓若壁繼續道︰「听說盧小姐被害的前一天,曾在當地某間有名的酒樓里吃飯,期間得罪過‘女金剛’,結果夜里就被殺了。」

很隨意地扭頭瞧向連春花,他又道︰「據我所知,盧小姐不過一名弱質女流,並非江湖中人,所以我很好奇,她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連春花惡聲惡氣道︰「那個賤人不知天高地厚,仗著自己長得跟狐狸精一樣,就在大庭廣眾下嘲笑我肥!實在太可恨了!」

黃芩的眼神冷得叫人不寒而栗,緩聲道︰「就因為她笑你肥,你就殺了她?」

想到背後還有三個幫手,連春花的膽子壯了不少,努力地瞪起眼,道︰「殺了怎樣,沒殺又怎樣?憑你兩個也想替她出頭?當我‘女金剛’是嚇大的嗎?」。

談立威、常勝、刁順都將手摁在了各自的兵器上。

「你犯的事兒,確是令人不殺不快,但幸好我從不多管閑事。」黃芩低下頭喝了口涼茶,道︰「至于他,也不是什麼‘玉帶錦衣侯’。」

再三打量了幾回韓若壁,連春花疑道︰「你真不是松戎?」

韓若壁嘆息一聲,道︰「遇上個長相好,穿華服,系玉帶,有佩劍的男人,你就以為是‘玉帶錦衣侯’了,唉,我瞧你定是被松戎嚇破了膽,看來遲早要命喪他的劍下。」

連春花的目中閃過一絲慌亂,但瞬間便隱去了。

繼而,她表情夸張地強笑道︰「哼,怎知不是他命喪我的裙下?幸好你不是松戎,否則,這會兒早沒命了。」

「他若是松戎,‘女金剛’就已經變成‘死金剛’了。」

一個冷硬如鐵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進來。

幾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名玄袍男子站在門口,身前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眾人都沒注意到他是何時進來的。

但見這名男子眉長鼻挺,眼眶深陷,雙眸烏黑如漆,倘若單論五官,堪稱清俊,但那鬼一般發青的面色,以及面上那道從左上額斜斜橫過面頰,一直延伸到右耳根的疤痕,看得人心里直發悚。

這樣的一張臉,著實可以嚇跑世上絕大多數女子,是以,連春花一干人等也被他嚇了一跳,沒有立時做出反應。

玄袍男子站定後,陰森森地睨了屋內眾人一遍,包括黃芩,一個也沒漏過。

稍後,‘轟天拐杖’常勝上前一步,先是點頭打了個招呼,而後問道︰「這位好漢,听你剛才的話,莫非是知道靠牆那桌的帶劍之人是什麼來頭?」

玄袍男子道︰「我只知道他不是‘玉帶錦衣侯’。」

說罷,他便自顧自找了張空桌坐下,不再理睬對方了。

常勝也琢磨不透那玄袍男子是認識‘玉帶錦衣侯’松戎,還是認識那邊桌上的韓若壁。

不管怎樣,連春花已知道韓若壁並非要來殺她的‘玉帶錦衣侯’,也就長舒了一口氣。

靠牆的那桌上,黃芩注視著不遠處正在喝涼茶的疤面男子,以除了韓若壁外沒人能听清的聲音道︰「他是江湖人稱‘疤面煞星’的,‘北斗會’的六當家‘開陽’苗玉杰。」

韓若壁訝道︰「你緣何知道?」

看來黃芩說的不錯。

轉瞬,韓若壁面露了然之色,心道︰是了,老六的樣貌本就特別,寧王的懸賞告示上也寫明了他的種種特征,加上他進門時的那句話,隱約有識得我的意思,所以才被黃芩瞧出來了。

一拍黃芩的肩膀,他笑道︰「但凡瞧見過的都記在腦子里,你不嫌累嗎?」。

黃芩道︰「何不叫他一起過來坐?」

韓若壁道︰「不必了,我有我的事,他有他的事。」

黃芩沒再多言,將目光轉到了頭戴斗笠的二人身上,細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時候,常勝等三男一女想找位子坐下,無奈‘女金剛’體形太過龐大,屋內僅剩的一張桌子明擺著不夠他們四人合坐,于是就叫店主人另加一張桌子。

正在此刻,東邊一桌上那個形容丑陋之人突然向‘轟天拐杖’常勝揮了揮手,道︰「常老弟,好些年沒見了,還記我嗎?」。

方才他一直沒吭氣,但那雙鯰魚眼可是半刻也沒閑著,把屋內發生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了。

‘轟天拐杖’常勝疑惑地瞧了他半晌,也沒想起此人是誰。

那人提示他道︰「六年前你在河南走動時,曾和我們一幫人干過一票大買賣。」

常勝這才想起來,恍然大悟道︰「你是‘立地龜’歸齊山?」

歸齊山道︰「一別六年,難為常老弟還記得我,哈哈。」

說著,他把座位移到了又黑又柴的同伴身邊,一邊叫店主人把另一張桌子同他們這桌拼在一起,一邊熱情地招呼常勝等人,道︰「幾位過來坐吧,都是江湖朋友,沒甚拘束,也好互通有無。」

他身邊又黑又柴之人已經吃完了,正用衣袖胡亂地擦著嘴。

常勝等幾人也爽快,就打算過去和他們坐一桌。

經過頭戴斗笠的二人桌邊時,連春花故意一面用手作打扇子狀,一面沖他們笑道︰「大熱的天,身上捂得嚴實,頭上也罩住了,二位不會出汗嗎?」。

其中一人聲音冰冷地回她道︰「肥豬婆,少管閑事,有多遠滾多遠。」

被人罵到了痛處,剎時,連春花的臉色脹成了豬肝,厚大的手掌就欲揮出去。

常勝連忙擋在她身前,道︰「天熱,是人就難免火氣大。妹子,別太在意,咱們出來可不是為了和別人制氣的。走,歸老哥在那桌等我們呢。」

說話間,他拿眼光瞟了那兩人一下,又用力朝連春花使了好幾個眼色,搖了搖頭。

連春花明白他的意思是那兩人都是他們惹不起的角色,于是忍下怒氣,跟著他向歸齊山走去。

兩桌拼成一桌,六人剛剛夠坐。

幾人坐定,常勝笑道︰「這幾位朋友的綽號、姓名,剛才歸老哥想必已經听見了吧?」

歸齊山點頭稱是。

常勝道︰「那就不用我再多說了。」

瞧了眼那又黑又柴之人,他又干笑幾聲,道︰「不知歸老哥身邊的這位朋友是哪路英雄?」

歸齊山豎起拇指,道︰「差點兒忘了介紹了,這位朋友是我新結交的,姓金,以前在家里排行老四,名叫金四郎。他可是了不得,江湖人稱‘降魔太歲’,手中一根短鐵杖施展開來堪稱一絕。」

常勝等四人,有的沖金四郎拱了拱手,有的口中道︰「久仰,久仰。」

金四郎只是斜著眼楮把他們都掃了一遍,顯是有些瞧不上他們。

另四人心中難免慍惱。

歸齊山忙解釋道︰「金兄弟生性古怪,並非對幾位朋友不敬,還請幾位朋友不要介意。」

听他這麼說,金四郎倒也默不作聲,似乎並無異議。

另四人也就沒再放在心上了。

望了眼常勝的斷臂,歸齊山關切道︰「常老弟,我剛才就想問了,你這只胳膊原來好端端的,現在怎麼成這樣了?」

「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混戰時被人砍去了。」常勝無奈地嘆了口氣,道︰「要不是春花妹子幫我擋了幾下,怕是連命都沒有了。」

連春花插口道︰「餓著肚子可是沒法好好說話的,你們打算說到什麼時候?」

‘立地龜’歸齊山當即叫來店主人,讓他快些再把涼茶、臘肉等擺上桌,並向四人表明這一頓算他的。

待吃食上來後,常勝等人也不客氣,有茶喝茶,有肉嚼肉,有飯吃飯,不一會兒桌上的碗盤就空了。

眼見著‘女金剛’連春花搖頭直呼不夠,歸齊山雖然心疼銀子,但也不能輸了面子,只得又吩咐店主人再去多弄幾盤臘肉盛上來。

幾人邊吃邊談,還不時踅模一下西邊一桌上頭戴斗笠的兩人,但並沒有談論任何有關那兩人的話題。

無一時,外面傳來馬車夫催促叫喊的聲音︰「快上車啦,快上車啦!一會兒就上路了!」然後是乘客們稀稀拉拉的腳步聲。不多一會兒,一聲「得兒——駕!」伴著馬鞭甩動的聲音響起,而後是大車 轆在土路上滾動發出的吱吱呀呀聲。

看來,外面那四桌小歇的旅客已經上路了。

又連著上了兩次臘肉,連春花等人才算吃滿足了。

等碗盤撤下後,歸齊山湊上來問道︰「敢問常老弟這幾年在哪里發財?混得可好?」

常勝唉嘆一聲,道︰「前些年我跑去了贛州,一直跟著‘金龍霸主’池仲容混,也算吃香的、喝辣的,可最近卻混不下去了。」

歸齊山頓時變了臉色,道︰「池仲容?我听說過,這人好大的威風,連朝廷派去圍剿他的官兵都奈何不了他。你能跟他混,還有什麼混不下去的?」

常勝道︰「別提了,最近換了個新的巡撫,手段很是厲害,連著和我們干了好幾仗,池仲容也漸漸抵擋不住了,我看情勢不妙,就先扯乎了。」

說著,他抬了抬那條斷臂,又道︰「這些年跟著他大盤吃肉,大壺喝酒,大秤分金,快活逍遙,可也幾次為他出生入死,還賠進去半條手臂,雖然此次不辭而別,但也算是對得起他池仲容了。」

‘賽關公’談立威道︰「常老大說的不錯,池仲容待我們不薄,但我們也替他盡心盡力,流血流汗過了,不虧欠他什麼。」

‘拼命頭陀’刁順和‘女金剛’連春花也紛紛點頭。

常勝道︰「喏,這幾位朋友和我一樣,也是從池仲容那里離開的。」

歸齊山嘆道︰「真是世事難料,現在池仲容怎樣?」

常勝道︰「我走之前,他好像在整頓人馬,有意退到贛粵邊界的‘九連山’去,听說那里山高林密,地勢險峻,易守難攻。」

歸齊山又問道︰「現下你們有什麼打算?」

常勝無奈道︰「能有什麼打算,只有到別處拜山頭去了。」

歸齊山沉吟片刻,似有所想,道︰「這麼說,你們眼下並無發財的去處?」

常勝點頭笑道︰「是啊,歸老哥若是有什麼好去處,可不能忘了拉兄弟一把。」

歸齊山壓低聲音道︰「不瞞你說,眼下我的確有個發財的好去處,這一趟和金兄弟出來就是為了去那兒發財的。」

常勝和談立威等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幾人立刻把身子往前探,聚攏在了一起。

刁順有些急不可耐道︰「什麼好去處?老哥,可不可以帶上咱們幾個?」

歸齊山笑了笑,道︰「有何不可?听說那里的場子鋪得很大,人越多越好。」

他的面容異常丑陋,笑起來反倒比不笑時更為難看。

連春花疑心道︰「當真?可別叫我們白跑一趟。」

歸齊山道︰「絕對不白跑。你們知道‘南華幫’嗎?」。

談立威當即道︰「你說的可是韶關的‘南華幫’?」

歸齊山‘哈’了聲,道︰「原來談兄弟也知道。」

談立威道︰「听說因為掌控著境內的幾處礦產,這個幫派富得流油,是韶關最有勢力的幫派,幫眾們個個頭扎青色布巾。」

歸齊山笑道︰「談兄弟有所不知,這幾年間‘南華幫’已經把韶關的其他小幫派兼並了,儼然成了韶關唯一的幫派,在當地可謂黑、白兩道通吃,除了**買賣,旗下還有不少賺錢的白道生意。我有個朋友和‘南華幫’做買賣,他說最近‘南華幫’在當地花錢大肆招募外地人馬,近處得了消息的江湖好漢們都去了,所以我也想趕過去摻一腳,發點小財。」

常勝皺眉道︰「‘南華幫’的確富得流油,若真要招募人,開的價錢肯定不低,但據我所知,他們極度排外,如果不是韶關本地人,想加入幫派根本不可能,如何肯出錢招募外地的好漢?」

原來,他也知道‘南華幫’。

不等歸齊山說話,連春花已晃著碩大的腦袋搶道︰「排外也得看情況嘛,如果面臨的是幫派火並,或是勢力對陣,就沒有許多排外的規矩了,雙方都會大範圍招兵買馬。」

刁順立刻接她的話道︰「說的對極了,以我看,就是當地的其他幫派眼紅‘南華幫’,要同他們火並。我們還是快點兒趕去韶關吧,別到時候去遲了,人家都火並完了,沒我們什麼事,也就沒銀子賺了。」

他手頭的銀錢已快要花光了,所以一听到有發財的去處,就猴急得不行,並不想深糾。

常勝當即搖頭道︰「別忘了,‘南華幫’已是韶關唯一的幫派,哪里再來的其他幫派?」

「幾位先听我一句。」歸齊山終于接過了話頭,道︰「事情大致如連妹子所說,但‘南華幫’的對頭並非韶關本地的幫派,而是外來的勢力。」

常勝問道︰「哪里的勢力?」

知道他剛和官兵干過仗,心下難免有所顧慮,歸齊山忙道︰「我的那位朋友只是個買賣人,所以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但常老弟放一百個心,我可以肯定不管是哪里的勢力,都絕不會是官府的勢力。」

常勝點了點頭,瞧向另三人,聲音放大了不少道︰「既然這樣,我們就趁此機會,和歸老哥、金兄弟一起去韶關撈一票吧。你們看怎麼樣?」

他話音剛落,門口就有一人探頭往里面張望了一下,似是把屋內幾人都掃了一遍。

黃芩注意到探頭之人正是那三個騎馬之人中的一個。

稍後,那人叫道︰「店家,給我們安排一間屋子住宿,把馬匹也牽去馬棚。」

店主人從櫃台後轉出來,顛顛跑過去,領他們到後面的土屋,然後又調頭出來把三匹馬從栓馬樁上解下,牽進了馬廄里。

等他安頓好回來客棧前時,天色已陰沉了下來,西邊一桌上那兩個頭戴斗笠之人提出要走,叫店家把喂馬、飲馬的錢給結了。

店主人苦口婆心勸他們道︰「二位爺,還是住下來吧,馬上就有暴風雨了,真的不能在這種時候翻山過去啊,就算你們不怕山路濕滑,有能耐翻過去,那兩匹馬怕也走不了。」

其中一人道︰「不妨事,馬蹄上釘了防滑釘,不怕滑。」

另一人低笑一聲,道︰「我們的馬還沒有走不了的路。」

見終究是勸不動,店主人只得給他們結了賬,讓他們走了。

韓若壁跟著到了門口,瞧見那二人解下黃膘馬和紫騮馬,翻身上馬,而後四臂抖動,八蹄飛揚,往冠豸山去了。

回頭瞅見店主人也在眺望那二人,韓若壁笑道︰「他們的膽子真夠大的。店家,你說是不是?」

店主人搖頭嘆道︰「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摔死的都是膽大的。」

說完,他轉頭去到灶間忙活起來,看來準備晚飯的時候到了。

韓若壁也回到桌前坐下。

另一張桌上的苗玉杰拿眼楮瞟了他幾眼,見他沒甚回應,也就繼續冷著臉一口一口地喝起蘆根水來。

這時,歸濟山從長凳上站起,望了眼門外,喃喃道︰「黃膘紫騮沒想到會遇上他二人。」

金四郎忽然道︰「你認為他們就是前幾年江湖上風頭最勁的那兩個殺手?」

他的嗓音很是沙啞。

常勝等人詫異地瞧向他,仿佛看見了啞巴說話一樣。

之前,他們幾乎以為金四郎面上的那張嘴除了吃喝外,根本沒有別的用處。

歸濟山沉凝道︰「黃膘、紫騮都是極難得見的寶馬,今日居然一同出現,我想八成就是他們了。」

他說的那兩個殺手,黃芩和韓若壁也略有耳聞。

原來,前些年江湖上出現過兩個冷血殺手。二人的武功高絕,殺人的價錢也極高,一般殺一、兩個仇人的價錢是絕對請不起他們的,是以他們做的多是滅門絕戶的大買賣,且刃下從無活口。一直以來,這二人神出鬼滅,行蹤不定,是以沒有人瞧見過他們的長相,只知道一個騎黃膘馬,一個騎紫騮馬,總是一起收錢,一起殺人,從不走單,所以就以‘黃膘紫騮’來稱呼他們了。

刁順吸了一下鼻子,道︰「我記得,那些年只要有他們蹤跡的地方就會出現滅門慘禍。」

歸濟山道︰「因為幾樁滅門大案,官府曾下海捕公文,花大力氣緝拿他們,雖然由于抓不到人,最終只能不了了之,但那之後,二人便隱匿起來,沒在江湖上出現過了。我還以為他們已經金盆洗手,收山不出了,卻沒想到又在這里出現了。」

談立威道︰「他們出現,莫不是又接下了什麼殺人滅門的買賣?」

常勝點頭道︰「那是一定的。」

其實,在門口瞧見那兩匹馬,進來後又見到那兩個頭戴斗笠之人時,這幾人就懷疑那兩人是‘黃膘紫騮’了,只不過出于對‘黃膘紫騮’名頭的忌憚,才一直不敢談及。

他們所說的話,韓、黃二人以及苗玉杰都听得清清楚楚。

這一刻,外面起風了。

感覺坐得累了,連春花站起身到客棧外,望了眼在風中搖擺不定的招旗,又仰起頭看了看烏壓壓黑成一片的天頂,‘哼哼’詛咒道︰「仗著有兩匹寶馬行得山,淌得水,就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小心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別到頭來殺人的買賣還沒辦,卻先摔死在山溝里了。」

走動了一會兒,她又回去了。

一個時辰後,確如店主人所言,外面狂風驟起,黑雲涌現,大雨瓢潑而下,屋內頓時沒了光亮,店主人趕緊點上火燭,方便照明。

不久後,眾人就著燭光吃起晚飯來。

天剛擦黑的時候,暴風雨漸漸平息,店堂內剩下的宿客也去到各自的房內歇息了。歸齊山、常勝、連春花等人分住三間客房,黃芩和韓若壁合住一間。

入夜後,以為黃芩睡著了,韓若壁捻手捻腳地出去了一趟,不料回來剛模到床邊,就听見黑暗里黃芩的聲音從床鋪上傳來︰「去哪兒了?」

韓若壁隨口答道︰「茅房。」

黃芩道︰「干什麼偷偷模模的?」

韓若壁笑道︰「不是怕吵醒你嘛。」

沉默了一會兒,黃芩道︰「我知道你是去見六當家。」

韓若壁略感訝異,道︰「你跟蹤我了?」

黃芩道︰「不用跟蹤,想也知道。」

猶豫了一下,韓若壁道︰「你想知道我同他說了什麼?」

翻了個身,往里面躺了躺,黃芩斷然道︰「不想。」

韓若壁一愣。

黃芩接著道︰「我只想知道你為何騙我是去茅房。」

韓若壁無聲地躺到床上,從身後擁住黃芩。

暴風雨才過去沒多久,天氣頗為清涼,二人如此緊貼在一起,倒也不至于熱得難受。

黃芩搡了他一下,沒搡開,也就由他了。

在黃芩耳邊輕嘆了一口氣,韓若壁道︰「其實,就這件事而言,還真沒有騙你的必要,可有時候習慣成了自然,便連有沒有必要都來不及去想了。」

他已經習慣了向黃芩隱瞞‘北斗會’的事。

黃芩沉聲道︰「如果這一習慣是你我立場不同造成的,便罷了,若然只是為了向我隱瞞‘北斗會’做過的傷天害理之事韓若壁,你一定會後悔的。」

韓若壁嗡聲嗡氣道︰「你信我,我絕不會做令自己後悔之事。」

良久,黃芩道‘嗯’了聲,道︰「總之,這種習慣不好,改了吧。」

韓若壁沒有回答,而是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鼾聲。

他睡著了。

挪開那雙擁住自己腰身的手,黃芩轉過身與韓若壁面對面側臥著。

借助撒入窗內的微弱星光,他盯著韓若壁的睡臉看了許久。

睡著時,韓若壁的臉上總有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總也融化不了的倔強。

抬起手輕輕地撫模了一下那張臉,黃芩的面上一片赤誠,眼瞳中似有深情流動。他呢喃道︰「至少,你我相對之時,莫要再騙我。」

而後,他輕輕擁起韓若壁,听著那均勻而低沉的鼾聲,也覺得困了。

第二日,‘北斗會’的六當家‘疤面煞星’苗玉杰率先起程。之後,其他各路人馬也相繼出發。黃、韓二人翻過冠豸山,往連城縣縣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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