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十二回

作者 ︰

︰臨危不亂小姐決事如流,陰差陽錯凶徒被困關口

韓若壁苦笑道︰「好急性的姑娘,居然扔下一大攤死人撒手不管了。」

黃芩嘆了口氣,道︰「滅門慘禍就在她眼前,也難怪她報仇心切。」

韓若壁搖頭道︰「她那般追法,如何追得上?根本是白費力氣。」

黃芩眼光閃了閃,道︰「白費力氣倒好,怕只怕真的追上了,那便要折在‘黃膘紫騮’的手下了。」

韓若壁嘴角一挑,一副黃芩有所不知的表情,道︰「別小瞧了那位姑娘,剛才她曾誤會我是凶徒,同我交過手。依我看,她的劍法老辣得很,真追了上去,‘黃膘紫騮’也未必奈何得了她。」

黃芩道︰「你又沒同‘黃膘紫騮’交過手,怎知他們奈何不了她?」

韓若壁‘嘿嘿’一笑,道︰「行凶的二人中,有一人使的是短鐵棍或銅 之類的重兵器。」伸手粗略點指過地上的幾具尸骸,他繼續道︰「像這樣被打碎腦瓜的死法,應該都是那人下的手。從他能一擊必殺這一點上看,他的武功肯定不低,但從死者身上傷口的形狀、深淺看,我覺得那人主要還是依仗手中重兵器的威力以及身手的敏捷,才輕松打碎了許多腦瓜,並沒有太過高深的內力。」

瞟了眼黃芩背後的鐵尺,他又道︰「你的鐵尺也是與之類似的重兵器,自然不會不明白個中道理。或者,至少,和你拿鐵尺當刀劍使,切割人身體比起來,那人可要差上一大截了。當然,如果他有你的本事,宮姑娘的爹也就沒法子撐到我們進來時了。」稍頓了頓,他笑道︰「據此推斷,假設另一人的武功和他差不多,以我同宮姑娘交手十幾個回合的情況估量,如果宮姑娘同他們正面對陣,縱使不能得勝,自保總還是可以的。」

二人一邊交談,一邊把莊園內的情況又仔細模查了一番。確信再無其他活口後,他們到每間房里都看了看,發現屋內明顯有翻找過的痕跡,不少看起來值錢的古玩、字畫被隨手丟棄在地上,其中還有不少已被打碎了的價值不菲的瓷器,幾只原本應該裝滿金錠的小錢箱已是空空如也。看來,凶手明顯對金銀極感興趣,對古董全不在意。

替那些被打碎的瓷器嘆息了幾聲後,韓若壁心頭隱隱生疑,口中道︰「按照宮老爺臨死前的說法,凶手曾逼他交出一件叫作‘如意寶’的東西。‘如意寶’‘如意寶’,听名字應該是一件古董,但看地上的情況,凶手卻又好像對古董沒甚興趣,確是奇怪了。」

稍加思考,黃芩道︰「凶手感興趣的只是金銀,買凶殺人之人感興趣的才是古董。」

韓若壁點頭。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大門外傳來。

黃、韓二人立刻出門去看。

但見宮露白孤單單地駕馬飛奔而至,到了莊園門口翻身下來,滿面陰沉地系好馬,步入大門。

只瞧她的臉色,不用問,就知是沒能追上了。

接著,宮露白目不斜視,一路往里走,甚至從黃、韓二人身側經過時,都沒有轉頭瞧他們一眼。

徑直走到花園的長廊里。在父親的尸體旁緩緩蹲下,她抱起尸體,低頭凝視著由于失去生氣,沾滿血污而顯得十分陌生的父親的臉,表情哀痛至極,但仍是沒有流淚哭泣,只是這麼抱著,這麼直愣愣地看著。

瞧見宮露白這副模樣,黃、韓二人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少許,眼見日頭偏西,韓若壁好心道︰「宮姑娘可需要我們幫什麼忙?」

宮露白沒做任何回應。

知道她心里必是不希望被外人打擾,韓若壁清了清嗓子,柔聲道︰「那我們就此告辭了。」

黃芩對韓若壁道︰「現下天色已晚,也該出去找個住的地方了。」

韓若壁點頭,轉而又對宮露白道︰「宮姑娘,我們二人明日就要上路了,今夜會在縣城里找間客棧住下,這期間,你若有事要幫忙就來找我們,我們隨時恭候。」

宮露白雙肩微微顫抖,仍是沒有言語。

韓若壁還想再說點什麼,黃芩已悄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沖他使了個眼色。韓若壁見了,便跟著他默然退出‘朔雪庵’外,返身回縣城里找客棧去了。

次日一早,黃、韓二人正在客棧二樓的一間客房里吃著早食時,門外傳來一陣沉甸甸的、有節奏的敲門聲。

黃芩起身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名五十出頭的老者,一臉倦容,稍顯渾濁的眼里布滿了血絲。

不等黃芩問話,那老者已自我介紹道︰「老奴是宮家大宅的管家宮祥。」說著行了一禮,又恭敬道︰「小姐要老奴請二位公子前往大宅一敘,假如二位公子願意屈駕,小姐和老奴必將感激不盡。」

原來,他是宮家大宅里的管家。

韓若壁也起身走上前,笑道︰「老管家何必如此客氣,先回去吧,我們吃完早食就過去。」

宮祥的目光在韓若壁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多謝二位。」說罷轉頭走了。

黃、韓二人重又坐下繼續吃食。

黃芩邊吃邊道︰「你覺得宮姑娘為何找我們去?」

韓若壁笑道︰「人家不是說了‘一敘’嘛,大概是再仔細問一問昨天的情況。正好,我也有不少問題要問。」

黃芩訝異道︰「你有問題要問她?」

韓若壁只顧著想心思,沒在意他的問話。

黃芩又提高了聲音道︰「我瞧那個管家看你的眼神有些不一般。」

韓若壁叉開話道︰「其實,那個管家倒是挺不一般的。」

黃芩道︰「怎麼個不一般法?」

韓若壁道︰「听他說話,看他眼色,就知是個處變不驚,精于事故,辦事極為穩妥之人,絕對是個好管家。」

黃芩‘哦’了聲,道︰「不管好不好,昨夜一定夠他忙的了。」

韓若壁狡猾一笑,道︰「你猜這會兒他人在哪里?」

黃芩道︰「還能在哪里,當然是在回大宅的路上。」

韓若壁放下碗筷,笑道︰「我說他一定在樓下等著我們,你信不信?」

黃芩也吃完了,道︰「你的意思是,他不相信我們會依約去大宅見宮露白,所以在樓下候著?」

韓若壁道︰「那倒不是,只是似他這種行事追求穩妥的管家,自然不可能被我們一句話就打發回去。」

之後,二人稍加收拾便下了樓,果然見到宮祥站在下面樓梯口等著他們。

韓若壁當前一步下樓,打招呼道︰「老管家,怎麼還沒走?」

宮祥又施了一禮,道︰「老奴怕二位公子對去大宅的路不熟悉,所以等在這里給二位公子領路。」

其實,縣城里人的都知道宮家大宅的位置,只要隨便找個路人一問便知,黃、韓二人自可前去,根本不需他在此久候,所以,他等在這里只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

韓若壁回頭沖黃芩挑眉一笑,言下之意自己料得不錯,轉頭又對宮祥道︰「有勞老管家了。」

說罷,他一邊往櫃台去,一邊道︰「還煩老管家再等一等,我去結個賬。」

宮祥不緊不慢道︰「按小姐的吩咐,老奴已經替二位公子把帳結了。」

韓若壁當即笑道︰「那便多謝宮小姐的一片盛情了。」

黃芩心思微轉,暗道︰宮露白這麼做,難不成是有事要我們幫忙?

二人跟著宮祥出了客棧,走街穿巷,往宮家大宅而去。

不清楚這位管家知道多少事,黃芩邊走邊試探問道︰「宮管家,‘朔雪庵’的事怎麼樣了?」

宮祥的身形微顫,腳下頓了頓,才道︰「昨夜,老奴已按小姐的意思,過去把事情處理妥當了。」

想起他眼里的血絲,韓若壁心道︰看來,他是一夜未歇。不過,只一夜的功夫就把那麼多尸體處理妥當了,這個管家當真有些能耐。

不知是宮祥覺得不方便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談論此事,還是根本不願談論此事,總之,不等黃芩再問,他已道︰「那件事非同小可,公子如果還有什麼想知道的,等到了大宅問我家小姐吧。」

聞言,黃芩也就不好再問什麼了。

當三人步入一條僻靜無人的陝巷時,宮祥回過頭來瞧了韓若壁一眼,道︰「前面就到了。」

他瞧韓若壁的眼神總是有點兒特別。

韓若壁忽然停下腳步,道︰「老管家,你在宮家多長時間了?」

雖然感覺他問得莫名其妙,宮祥還是禮貌地答道︰「記不清了。從我懂事時起就在宮家,早年腿腳利索時,還跟著老爺走南闖北地做買賣。」

韓若壁又問道︰「你可是覺得我長得像什麼人?」

宮祥站定,道︰「公子何出此言?」

韓若壁言之鑿鑿道︰「不瞞你說,宮老爺臨死前曾把我認作了別人。我想,老管家也一定有同樣的感覺吧。」

他有意說得這般確定,是為了套宮祥的話。

遲疑了一下,宮祥道︰「公子的長相很像老爺的一位故人。」

韓若壁一步也不肯走了,道︰「什麼故人?是你們老爺的朋友嗎?他是怎麼認識你們老爺的?」

宮祥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而後面色平靜如常,道︰「老爺的事,我們做下人的不便多說。」

韓若壁轉身,抬手晃了晃表示告辭,道︰「你不說?那我們走了。」

同時,他還招呼黃芩道︰「走了走了。」

黃芩二話不說,跟著便走。

宮祥忙小跑著趕過來攔在二人身前,唉聲嘆氣道︰「公子這般卻叫老奴怎麼向小姐交待?」

韓若壁假裝賭氣道︰「怎麼交待是你的事,又不用我去交待。」

宮祥微詰道︰「如此出爾反爾,非是大丈夫所為。剛才兩位公子明明答應老奴的,可眼下都快到門口了,怎的卻又反悔?」

韓若壁佯作翻了翻眼,擺出一臉無賴模樣,道︰「隨你怎麼說都行,只要你不把宮老爺和那位故人的事細細說與我听,我就是不去見你家小姐。」

看他一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架勢,宮祥考慮了一陣,道︰「也罷,現下夫人、老爺都已經過世了,說出來原也沒什麼。」

韓若壁道︰「那你趕緊說。」

摁著腦門回憶了許久,宮祥才道︰「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老爺帶著我到京城去做買賣,途中在一個客棧歇息,見到客棧主人找來幾個壯漢,正吆喝著要把一個生病的房客抬到街上去。老爺上前詢問,原來那個房客是個進京趕考的舉人,因為突生急疾,又吐又拉,且無錢醫治,所以無法上路,後來連盤纏也花光了,客棧主人怕再留他住下去不但收不到房錢,還會連累客棧的生意,就打算把他扔出去。老爺好心救助,花銀錢請來名醫替那個舉人醫好了病。之後,老爺發現那個舉人很有學問,而且和一般讀書人不同,說話、行事都沒有叫人厭惡的酸腐氣,和老爺很是投緣,相談甚歡,于是,老爺提出同他結伴去京城,途中費用由老爺一力承擔。」

韓若壁插嘴問道︰「你說的那個舉人就是宮老爺的故人吧?」

心里,他猜想那個舉人八成是他的父親。

宮祥道︰「是啊。」

韓若壁揮了揮手道︰「老管家請繼續。」

宮祥道︰「路過山西大同時,老爺問那個舉人此地可有什麼好玩的沒有,那個舉人笑說一十三條花柳巷,三十六座歌舞樓,當然是‘大同婆娘’最好玩兒。」

說到這里,他面露尷尬之色。

韓若壁倒沒覺怎樣,‘嘖’了聲,道︰「諺稱‘薊鎮城牆’、‘宣府教場’、‘大同婆娘’為三絕,‘大同婆娘’不輸‘揚州瘦馬’,美貌有口皆碑,說最好玩兒,也不是沒有道理。」

黃芩訕訕然瞧他,道︰「你倒是精通此道。」

韓若壁干咳幾聲,小心道︰「哪里哪里,已經荒疏許久了。」

宮祥假意笑了笑,道︰「听他這麼一說,老爺便邀他一起去了當地最為有名的青樓‘蘭麝軒’。」

說到這里,他不自然地停了一下,才又道︰「然後,遇到了夫人。」

韓若壁疑道︰「你家夫人?」

宮祥道︰「當時,夫人是‘蘭麝軒’四大歌妓之一的‘朔雪’。」

韓若壁心道︰原來‘朔雪庵’的名字是這麼來的。

嘴上他道︰「哈,如此說來,你家老爺定是看上了夫人,因此替她贖了身,娶回家了。「

宮祥苦笑道︰「我家老爺看上夫人不假,但夫人看上的卻是那個舉人。」

韓若壁發了愣,道︰「居然是這般。」

宮祥輕輕嘆息一聲,道︰「夫人喜歡的從來就是有學識的讀書人,不是老爺那樣會做買賣的商人。」

良久,韓若壁道︰「可畢竟她還是嫁給了宮老爺,成了宮夫人。」

宮祥面色黯然道︰「夫人也是沒法子。」

韓若壁道︰「哦,如此定是那個舉人沒看上你家夫人了。」

宮祥搖頭道︰「當時,夫人和那個舉人兩情相悅,心心相印,甚至訂下了終生之盟。」

思前想後,韓若壁越發不明白了,道︰「如果你家夫人和那個舉人兩情相悅,心心相印,卻為何沒能在一起?」

「莫非是宮老爺從中作梗?」眼珠微轉,他又道︰「如此便說得通了,畢竟換作是我,搶也要把心上人搶回來。」

宮祥搖頭不止道︰「不關老爺的事。之前,老爺的確因為夫人的緣故同那個舉人交惡,連話也不說了,但並沒有從中作梗。」

韓若壁想不通,道︰「那是怎麼回事?」

宮祥沒奈何地一攤手,道︰「其實,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接著,他又道︰「還在‘蘭麝軒’時,夫人說自己有些積攢寄存在外,可以用來贖身,只要舉人願意,她就可以從良跟他走。舉人則說要先進京趕考,來年再娶夫人回家,並與夫人約定好了日子,發誓說等到了那一天,一定會回來娶夫人。夫人拿了些銀錢給他當進京的盤纏,而後便一心等著那個舉人,等著那個約定好的日子。可是,當那個日子到來的時候,舉人卻沒有去,反而是我家老爺去了。」

韓若壁奇道︰「你家老爺跑去做什麼?」

宮祥道︰「我家老爺一直對夫人無法忘懷,之後也去過幾次‘蘭麝軒’,不為別的,就為見一見夫人,期間,他听夫人說起那個約定,便擔心過了日子就再也見不到夫人了,所以才趕在那一天去見夫人最後一面。」

沉默了許久,他繼續道︰「之後,老爺替夫人贖了身,陪夫人在大同又等了那個舉人一個多月,仍是不見他來,夫人無可奈何,只得心灰意冷地嫁給了老爺。」

韓若壁心頭一顫,忽然問道︰「約定的的日子是哪一天?」

宮祥道︰「白露,第二年的白露。」

一時間,韓若壁思緒起伏,想了很多,卻沒有一樣能想得清楚。

很顯然,宮祥口中的那個舉人就是他的父親,但父親當年沒有依約去‘蘭麝軒’娶‘朔雪’到底是因為礙于朋友情誼,始終覺得虧對宮老爺,還是因為金榜題名後,眼見著將要青紫被體,對娶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產生了顧慮,抑或是其他什麼別的原因,韓若壁就無從得知了。不過,他知道父親後悔了--後悔沒能在白露那天到‘蘭麝軒’去贖‘朔雪’,沒能娶她回家。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父親坐在躺椅上,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的情景。韓若壁的心里有些恨自己的父親,又有些瞧不起他,甚至有些可憐他。

「公子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宮祥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韓若壁一抬手,道︰「走吧,去見你家小姐。」

進門前,宮祥回頭又打量了一下韓若壁,奇怪地笑了笑,道︰「公子可是姓韓?」

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韓若壁道︰「是啊。」

宮祥又看了他幾眼,沒再說什麼,把他們領到了客廳里。

客廳里,一身麻衣孝服,頭束白帶的宮露白身形筆直地站在那里,面色十分暗淡。

見人領來了,她吩咐宮祥置上茶水,又請韓、黃二人于客座坐定。

韓若壁唏噓幾聲,道︰「似昨日‘朔雪庵’里那般慘戮,如果不是宮老先生說的那句有關‘如意寶’的話,我幾乎要以為是仇殺了。」

「仇殺?」宮露白的目光一緊。

韓若壁隨口道︰「宮老先生有沒有什麼仇人?」

宮露白道︰「仇人我不知道,情敵倒有一個。」

韓若壁一怔,道︰「情敵?」

隨及,他心下明了,暗忖道︰看來,對于上一代的事,她還是知道一些的。

宮露白深深地皺起眉,似乎有些六神無主道︰「我娘在世時,我爹總是十分警惕,到處搬家,說只有這樣,才能防止那個情敵半路後悔,跑來找我娘,把我娘帶走。以前,我總覺得他的這種做法太瘋癲,但今日再想難道我爹的死竟和那個情敵有什麼關系?」

料她知道的不多,韓若壁啞然失笑,道︰「就這件事而言,你爹確是有些不正常。畢竟,你娘已經嫁給了你爹,還生了你,足以說明你娘鐘情之人就是你爹了。如此,哪怕那個情敵千方百計地找來,也是拽不走你娘的。」

宮露白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像是為她的爹,也像是為她自己。

接下來,她道︰「你錯了。雖然我爹一直鐘情我娘,可我娘鐘情之人卻並非我爹,而是我爹口中的‘情敵’。有關這一點,我娘從來沒有企圖掩飾過。」

韓若壁只覺心頭一震,皺眉苦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想這樁慘案和你爹的那個情敵應該沒半點關系。」

這一點宮露白應該也是明白的,是以她點頭表示贊同,轉而道︰「請二位過來,是有一件事相求。」

黃芩開口道︰「何事?」

宮露白道︰「希望二位不要向官府中人透露‘朔雪庵’昨日發生之事。」

黃芩詫異道︰「莫非姑娘還沒有報官?」

宮露白抿了抿嘴,道︰「報了,報的是瘟疫。」

默然一刻,黃芩道︰「既是報的瘟疫,那些尸首就要火化了。」

宮露白點頭道︰「昨夜,我和管家已按官府的吩咐,連夜將‘朔雪庵’里的尸體送至最近的焚化亭焚化了。」

听言,韓若壁暗道︰能在一夜之間以瘟疫的名義報官,緊接著又把尸體處理掉,足見那位管家頗有些手段,想來暗里也使了不少銀錢。

黃芩道︰「都說入土為安,姑娘何故不依據事實報官,而要假以瘟疫之名,向官府隱瞞這樁大案,同時使令尊大人不能入土?」

宮露白盯著他的雙眼道︰「你說能是為何?」

瞧見對方眼中閃動的光芒,黃芩登時明白了,道︰「姑娘是不想官府插手,要親自殺了凶手報仇雪恨?」

宮露白目光凶狠,咬牙切齒道︰「不錯。我爹死得不明不白,入土也難以為安,只有等到我手刃凶頑和買凶之人,他的在天之靈才能安息。」

韓若壁勸她道︰「宮姑娘,這事你可要想清楚,一旦以江湖規矩殺了江湖人,你就變成江湖人了,到那時再想走回頭路恐怕有點兒難度。」

宮露白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目下我只想抓緊時間查找凶手,不想應付官府的諸多查問。」

黃芩想了想,道︰「的確,就我所知,如果宮姑娘把這樁案子如實報給官府知道,三個月之內,別說是宮姑娘,就連我們二人也得留在此地等待官府的各項詢查。」轉而,他又道︰「而且,即便官府查出凶手就是‘黃膘紫騮’,也緝捕不到他們。」

宮露白道︰「你是捕快,對官府的事自然比我清楚。」

緊接著,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狐疑地望向黃芩,似乎擔心他可能靠不住。

韓若壁打了個哈哈,道︰「放心,他是高郵州的捕快,跟你們連城縣簡直是雞皮搭不到鴨皮,你不用擔心他會主動跑去報官。」

宮露白心知他說得不錯,于是道︰「痛快些,我說的事,二位答不答應。」

韓若壁笑道︰「有什麼不答應的,江湖人本就該離官府遠點兒,我可不會沒事找事。」

宮露白又以詢問的目光瞧向黃芩。

黃芩點頭道︰「自然是答應的。我們有事在身,三個月的功夫實在耽誤不起,更何況還是白白耽誤,姑娘所求之事正合我們心意。」

韓若壁又附和道︰「老實說,如果宮姑娘請我們去官府做個旁證,倒叫我們為難了。」

宮露白安心了不少,道︰「如此便說定了。」

黃芩道︰「恕我多問一句,宮姑娘行事如此雷厲風行,應該是有了緝凶的頭緒了吧。」

宮露白淡淡道︰「這是我的事,不勞二位操心。」

听她的話,顯是心里早有了主意,卻不想說與外人知道。

黃、韓二人對望一眼,一齊起身,黃芩道︰「如此,就不打擾了。」

宮露白道︰「等等。」

二人暫時留步。

接著,宮露白叫來宮祥,道︰「從‘朔雪庵’牽來的那些馬匹可安頓好了?」

宮祥道︰「已經在後面的馬廄里了。」沉吟了一下,他又道︰「先前小姐吩咐老奴趕緊準備的馬匹和干糧也已經齊備了。」

這樣看來,宮露白應該是急著出門往哪兒去。

黃芩不禁暗道︰這種時候,她不留在家中守孝,反而急著往外跑,定是有了關于滅門案的線索,要趕去查探。

韓若壁心下也明白得很,不過,他已瞧出宮露白不願向外人透露,也就沒有發問。

宮露白點頭,道︰「叫人去挑兩匹好馬來送給這二位公子。」

宮祥得命去了。

韓若壁大喜過望,道︰「無功不受祿,這怎麼好意思。」

宮露白道︰「若非為了馬,你們也不會去‘朔雪庵’,也就不會告訴我一些極其重要的事,兩匹馬就當作是對二位的酬謝吧。」

韓若壁道︰「姑娘行事豪氣,我們兩個大男人也不能小氣,再多推辭反而婆媽,以後若有機會,定還姑娘一個人情。」

宮露白道了聲「好」。

黃、韓二人抱拳謝過,待宮祥回來後,跟著他牽馬去了。

得了贈馬後,二人腳力倍增,立刻兼程並進著離開了連城縣,往前路而去。

幾日後,二人來到一座關口前。

這座關口,兩邊都是亂山,山勢險峻,人馬難行,只有當中間一條較為平坦的小路從關口而過,因此一旦關口被封,便很難逾越,端的是個險惡的去處。兩側的亂山上常有野狐出沒,因此喚作‘野狐嶺’。

此處關口並非什麼軍事要地,是以常年大門敞開,由一隊懶散的官兵把守著,平日里不過是象征性地校驗一下來往行人的路引,加蓋上官府的印章便可。

但是,今日的關口卻非比尋常,不但大門緊閉,還多了一大批駐兵,他們手里都端著明晃晃的長槍、腰間挎著亮閃閃的鋼刀,威風凜凜地在城樓上巡視著四下接近關口的人馬。

距離關口大門不遠的地方聚集起了一大批行商、路人。可以看出,他們被堵在這里已有些日子了,所以一個個俱是無精打采地擠在路邊。大白天的,也有人把夜里露宿的帳篷就地搭建起來,好躺在里面躲避陽光和濕熱,那些隨身沒帶帳篷或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搭建帳篷的則盡量找一塊樹蔭地蹲著。他們的馬匹都零零散散地系在周圍的樹下,不時發出幾聲嘶鳴,與大呼小叫的人聲相合應。整個場面亂哄哄的。

看到這副光景,黃芩、韓若壁大感詫異,不知遇上了什麼情況,一時間好像王八看地鼠,只剩下大眼瞪小眼了。

歇在路邊的一些人注意到又有人來了,于是有氣無力地抬眼打量了一下坐在馬上的黃、韓二人,但隨即便沒了興趣,要麼索然無味地轉過臉去,繼續忙著手里無聊的、用來打發時光的魯班鎖、九連環等玩意兒,要麼接著同周圍的難兄難弟天南海北地吹水。

黃、韓二人見狀,一催座下馬匹,來到了關前,抬頭瞧見關口上榜文高懸,原來是江西剿匪戰局正急,此地又是贛、粵、閩三地的交界處,為了配合奉旨剿匪的南贛巡撫王大人,避免匪寇往各處逃竄,所以此處關口臨時關閉五日,待官軍攻破匪寇的山寨後才能放行。

這一下,二人可傻了眼。

見暫時走不了了,他們只得下了馬。

看了看兩邊的山勢,韓若壁氣得重重地一拍大腿,道︰「如果沒有馬,倒可以繞山抄野路過關,現在有了馬,反倒成了累贅,如何走得了險峻的野徑,過去關口?」

黃芩倒是一點兒也不在乎,悠悠道︰「既如此,不如就地把這兩匹馬出手,然後徒步翻山過去,還可得些銀錢。」

韓若壁道︰「這怎麼成?」

又看了一遍榜文,黃芩突然笑道︰「哈,那個剿匪的將領挺奸猾的嘛。像這樣把關口一封,靠腿腳跑路的嘍們照樣能夠繞山過關,但騎馬的匪寇首領卻是過不了關了。這種由著蝦兵蟹將逃竄,重點只抓首領的策略,倒正和了擒賊先擒王之理。」

韓若壁道︰「首領又不是傻的,難道不會棄馬逃竄?」

黃芩道︰「當然會,不過如此一來,逃竄的速度大受影響,若被官兵從後面掩殺上來,馬下的戰力比起馬上又要大打折扣,被擒、被殺的可能性自然大了許多。」

听言,韓若壁的腦海中浮現出南贛巡撫王守仁王大人的笑臉,只覺得一陣牙癢,惡聲道︰「你說的沒錯,那位將領當真是只又奸又滑的老狐狸!」

轉而,他斬釘截鐵道︰「賣馬之事,你休要再提,好不容易才弄到兩匹像點樣子的馬,要是就這麼給賣了,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買回來。反正就封鎖五天,等等好了。」

黃芩道︰「你不怕耽誤時間?」

韓若壁笑一聲,道︰「只要有馬,耽誤的時間不用幾天就能追回來,倘是把馬賣了,以後路上又買不到好馬,只能靠兩條腿倒換,那才真是耽誤時間。」

這時候,旁邊一個支了帳篷,側臥著與人閑聊的行商模樣之人插嘴道︰「朋友,這關口已經封了三天了,再有兩天就開了。」

黃芩蹲,問他道︰「你已在這兒足足等了三天?」

那人打了個哈欠,道︰「不然能怎樣?那些腳頭好,又沒甚負擔的都翻山抄野路去了,我們這些帶著馬匹、行李的除了干等,還能做什麼?就算胳肢窩里能生翅膀,也沒法子把馬和行李駝在身上飛過關啊。」

听他說話滑溜得很,黃、韓二人俱笑了笑。

那人又道︰「其實,要我說啊,翻山繞路也等于瞎子過橋--模著走,實在不安全,萬一真遇上潰敗逃竄過來的匪寇,那可就麻煩大了。所以啊,咱們還是老實點兒,等開了關,從大道上走得踏實。」

韓若壁听了,連連點頭附和道︰「朋友說的是。」

黃芩則一面瞧著韓若壁,一面在心里暗笑︰真若遇上匪寇,還不知誰的麻煩大呢。

之後,二人也尋了個陰涼處歇息下來。

無聊的時光總是顯得格外漫長,不過,再漫長的時光終究也會過去。

日隱星現,天漸漸黑了。

道路兩側,大多數人橫七豎八地就著襲襲涼風睡下了,另有一些負責看管貨物的人則點起一團團篝火照明,輪流值守在貨物邊。

黃芩和韓若壁嫌篝火太熱,加上二人內力精純,目可夜視,也就沒有點火。

斜靠在一棵樹腳下,黃芩漫無目地抬眼四望,忽然,忍不住‘咦’了一聲,手指山上,道︰「那是什麼?」

韓若壁扭頭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半山腰的一片密林里,竟然透出一點火光來,似是有人在那里生火。

韓若壁‘呀’了聲,道︰「怎會有人在那里?若是翻山繞路之人,早就該過關了,斷不會在密林深處扎營歇息。」

黃芩道︰「難道是流竄過來的匪寇?」

旁邊不遠處的一個行商無意中听見「匪寇」二字,當即緊張地跳了起來,也朝那里望了望,卻頓時放下心來。然後,他撫了撫胸口,似是平撫驚嚇,繼而沖黃、韓二人這邊罵道︰「別一驚一乍的嚇人!什麼匪寇?上面的是兩個江湖客。」

韓若壁嘟囔道︰「什麼江湖客?怎麼跑到山上去了?」

那個行商‘切’了聲,道︰「是兩個怪人,這麼熱的天還戴著斗笠,大前天就來了,看見關口被封,仗著自己的馬好,想連人帶馬一起翻山抄野道過關。可惜‘野狐嶺’上的山路實在太陡峭,他們的馬雖好,也還是過不去。回來後,這二人又不願意和我們呆在一起,就跑到半山腰扎營去了。山上野狐、野狼什麼的挺多,那火,是他們生起來防止野獸靠近的。」

听見這話,黃芩、韓若壁二人心頭俱是一驚,韓若壁立刻追問道︰「他們騎的是什麼龍駒寶馬,竟連如此陡峭的亂山都想翻?」

那個行商不屑的‘哼’了一聲,道︰「誰知道是什麼馬,反正一匹黃馬,一匹紫馬,看樣子挺神氣的,可忙活了半天,也還是沒翻過‘野狐嶺’去,要我說啊,不過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罷了。」

韓若壁‘哦’了一聲,不再同他搭話。

轉回頭,他和黃芩對視一眼,二人目中均有精光閃動。

這真是麥芒掉進針眼里,風刮草帽扣鵪鶉,巧到了家,沒想到‘野狐嶺’封關,居然讓他們撞上了那兩個殺星!

第二日,天還沒亮,黃、韓二人請旁邊的一位商人幫忙照看拴在樹下的馬匹後,上了‘野狐嶺’。

嶺南的氣候炎熱,雖然還是清晨,山林里已隱隱有些燥熱。

黃芩一馬當先在樹林間穿行,速度極快。

這時候,天色還很暗,太陽沒有出來,只是透出一點點微光,林子里樹木很密,令人難以分清東南西北。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黃芩顯然自有辨別方位的本領,一路低頭急行。韓若壁能感覺到黃芩雖在不停地左拐右轉,卻始終保持朝向一個不變的方位行進。

跟在黃芩身後,韓若壁小聲說道︰「我本以為,以你一貫的行事風格是不會插手管這件事的。你只管高郵的事,不是嘛?」

黃芩腳下毫無遲滯,口中道︰「誰說的?這等事情,既然撞上了,管一管也無妨。」

韓若壁吃吃作笑道︰「莫不是瞧見宮姑娘貌美如花,所以我們的捕快大人動了凡心,想要英雄助美了?」

話才說完,他自個兒心里先犯起一陣酸水來,沒來由的一陣不痛快。

黃芩‘嗤’了聲,道︰「少來,我又不是你。」

韓若壁道︰「我可不是為了宮姑娘。」

黃芩故意道︰「那你是為什麼跟上來的?難道是為把‘如意寶’佔為己有?想來,那個‘如意寶’肯定值許多銀錢吧。」

韓若壁佯怒道︰「這是什麼話?如果真奪回了‘如意寶’,肯定是要還給宮姑娘的。大丈夫立于天地間,怎可做這等齷齪之事?」話鋒一轉,他又道︰「只是,你也明白的,‘朔雪庵’的那樁滅門慘案,目前還只能說‘黃膘紫騮’有極大的嫌疑,並沒有十成把握就是他二人做的。你不是一向只會在鐵證如山的時候才肯出手的嗎?」。

黃芩顯然早有計較,輕輕一笑,道︰「那是自然,所以若找到那二人,我定要問他們一問。倘若確實是他們做的,我出手時也就理直氣壯了。若然不是他們做的,我豈能胡亂管閑事?」

韓若壁撅嘴道︰「你當別人都是傻子,你問他們,他們就會告訴你實話?」

黃芩邊走邊回頭瞪了韓若壁一眼,口中道︰「你當我是傻子?問話也有很多種法子,怎麼可能那麼傻問?」

韓若壁眼珠轉動,嘿嘿笑道︰「是了,你們公門中人最擅長干問話這種活計了。好,這一回,我就來瞧一瞧捕快大人是怎麼查問疑凶的。」

密林間的一小塊空地上,兩個江湖客正圍在一起,對著昨夜的篝火殘枝撒尿,這是行走江湖之人最尋常的撲滅余燼的方法。在山林里,若是不把火種徹底撲滅,一個不小心燒將起來可是極其危險的。離二人不遠處的一棵榕樹下,拴著一黃一紫兩匹駿馬。

不消說,這二人便是黃芩和韓若壁認為極可能是‘黃膘紫騮’的那兩個江湖客了。

忽然,也不知是黃膘馬還是紫騮馬發現了什麼,發出一陣‘希律律’的急嘶。

二人頓時警覺地收拾好,轉過身來,手不約而同地、緊緊地握住了自家的兵刃。

只見,離馬匹不遠的地方,黃芩和韓若壁正以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們。

二人見狀,心頭一驚,暗道︰來者不善!

此時此刻,他們的斗笠都不及戴起,露出了本來面目。

只見左首一人,身材略瘦,卻生得豹額虎目,相貌極是凶惡,手中握著一把明晃晃的鑌鐵雪花鋼刀。

而右側之人是個‘黑炭頭’,一張國字臉,黑黝黝的如同鍋底,以至于一眼望去,鼻子、眼楮都難以讓人留下印象了。他的身材比另一人壯碩不少,看模樣就知是孔武有力之徒,這時正緩緩地把裹在四尺長短的兵刃上的黑布解開。很快,那把兵刃露了出來,卻原來是一只熟銅 ,估量得有一二十斤重。

待黃、韓二人走近,‘黑炭頭’率先發話道︰「什麼人,不想活啦,來這里撒野?」

那手持鋼刀之人道︰「我記得他們。在‘亂雲不過山’時照過一面兒。」

‘黑炭頭’嚷嚷道︰「干什麼來的?」

黃芩雙眼一翻,不怒自威,冷哼一聲,道︰「別廢話,大爺我今天心情好,留下‘如意寶’,我便饒過你二人的性命,如若不然,休怪我手下無情!」

那二人明顯吃了一驚。

對望一眼後,‘黑炭頭’發出‘桀桀’怪笑,道︰「好小子,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曉得這事的,但你知道的實在太多,所以就別怪爺爺們心狠手辣,今日非滅了你們的口不可了!」

他只道事情已然敗露,卻不知這不過是黃芩在誑他罷了,因此這番話反而等于把一切都招供了。

韓若壁聞言,一邊搖頭一邊捧月復,道︰「我道你有什麼好手段,卻原來就是詐唬人啊。也活該這兩個賊子太笨,才被你誑出了大實話。」

從‘黑炭頭’的話里,黃芩可以肯定‘朔雪庵’的慘案正是他二人所為,于是臉色一沉,周身殺氣必露,沉聲道︰「你二人是受何人指使犯下的此案?那‘如意寶’又是何等寶貝,令得指使你們之人不惜代價也要得到它?」

‘黑炭頭’怒罵一聲,道︰「等你死了,自己去問閻王老爺吧。」

話音未落,沉重的熟銅 ‘呼’的一聲,掄圓了朝黃芩的腦袋上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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