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四十一回

作者 ︰

︰大勇若怯雙杰萌生退意,驅虎吞狼王直節外生枝

王直聞言,一撇嘴道︰「‘絕不可能’?黃朋友這話未免說得太死。雖說販賣人口為大明律法所不容,但其間獲利巨大,自然不乏膽大心黑之徒為此鋌而走險,而且,奪了你們東西的人已同那個販賣人口的‘紅毛鬼’接洽上了,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黃芩還未說話,韓若壁已微微一笑,道︰「剛才你們許老大不是說‘紅毛鬼’販賣的都是番人,和咱們大明沒甚干系嗎?既然沒甚干系,如何獲利巨大?」

王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許老大的臉色黑了黑,強言道︰「我說的是大多數情況下,而那個惡名遠播的‘紅毛鬼’卻是不同,偶爾也會勾結內地的人販子,把大明的女子高價販往異幫,或是把波斯的女子販來大明。」

韓若壁裝出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早知方才許老大是不願同他們深言,才隨便撿了句話敷衍了事的。

這時,黃芩沖王直道︰「我說‘絕不可能’不是因為獲利的問題,也不是那人不夠膽大心黑,而是因為這樣吧,我打個比方‘小五哥’就明白了。我且問你,許老大會命你替船上的兄弟們燒飯做菜嗎?」。

王直眉毛一挑,正待發怒,旋即明白了黃芩的意思,皺眉道︰「你是說大材小用了?那我倒真想知道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了。畢竟,雖說販賣人口的勾當又骯髒又卑鄙,但怎麼著都是‘大買賣’。能不把這樣的買賣放在眼里的,絕無可能是小角色。」

韓若壁苦笑著接話道︰「能令我和黃芩聯手對付之人,自然不可能是小角色。」

他這句話說得無奈,但話里的意思卻很是狂妄,在座眾人不免眉頭微皺,心中俱生出一種不痛快之感。

明知這番話會引來眾人的反感,韓若壁仍是不以為意,接著又說道︰「如果只是小角色,我們又怎會來請大名鼎鼎的‘五龍船’幫忙呢?在電白這塊地盤上,誰不知道放雞島上‘五龍船’的好漢們是吹口氣就能令海上泛起滔天巨浪的大爺呀。」

見他又是自吹自擂,又是大捧‘五龍船’,在座的幾位雖然心中仍覺不快,卻也不便在口頭上加以嘲諷了,只得听他胡謅下去。

韓若壁口沫橫飛,繼續道︰「依我說,朝廷的那一條‘但凡私造超過三桅大船之人便作海盜論處’的條律實在愚不可及。在我看來,不單‘五龍船’是真真正正的商船,幾位當家人豪俠仗義,更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好漢。」

許老大笑道︰「在商言商,做買賣,不過求個‘利’字,‘英雄好漢’四字,我們實在擔當不起。」

韓若壁也笑道︰「你的意思,我懂,類似‘釘鍋碗打壞金剛鑽’的生意本就沒人願做。這樣說吧,我二人來此求助‘五龍船’,就好比是一樁買賣,貨物則是那個藍綠眼楮的‘紅毛鬼’。如果‘五龍船’沒貨,咱們只能作罷,另尋門路去。可如果說‘五龍船’手頭上正好有貨,抑或有法子弄到這件貨物,價錢方面自然是好商量的。」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又道︰「大家初次見面,互不了解,心生疑慮也是再所難免,若全憑我一張嘴,拿不出丁點兒鎮得住場子的真玩意兒,‘五龍船’自然當我是江湖騙子,全不當真了。」

許老大心里是這麼個意思,嘴里卻道︰「哪里哪里,你是包總旗領來的,我豈能不當真?」

韓若壁只當沒听見,道︰「雖說財不外露,但事已至此,說不得破一回例了。」

只見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疊東西,往桌子上一放。

眾人定楮看去,卻是幾張皺巴巴的黃紙,上面隱隱畫有暗紅色的朱砂符篆。

原本別人听他說話,只道他會掏出一大摞銀票啥的出來,卻不料居然掏出來幾張破舊的符咒。

黃芩的眉毛猛然挑動了一下。

他知道這東西是韓若壁從‘三殺’的巢穴里搜刮來的,而且一拿到手就視如拱璧,塞進了隨身的包囊里,連他想多瞧幾眼都不讓。是以,雖然他不清楚這些符紙是做什麼用的,但可以肯定必然極為特別。

就在眾人不明所以時,許老大的雙目一亮,仔細瞧了又瞧,眼中露出攫取之意,顫聲道︰「這?好像是‘離火符’!」

韓若壁的臉上顯出欽佩之色,挑起大拇指道︰「許老大好眼力,這正是‘離火符’。」

許老大狐疑道︰「據我所知,‘離火符’絕跡江湖已經很久了,你是從哪兒搞來的,莫不是糊弄人的西貝貨吧?」

韓若壁‘嘿嘿’笑道︰「我也是最近才偶然得到的。至于真假,東西就在這兒,一試便知,唬不得人的。」

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韓若壁一番,許老大道︰「唬得了人也好,唬不了人也罷,到底你為何要給我們看你的‘離火符’?」

韓若壁‘哈’了聲,道︰「許船主往來海上,做得都是盆滿缽滿的大買賣,再多的銀子也賺到過,再名貴的珠寶也見識過,我隨身帶的那點小錢倘是拿了出來,只怕要笑掉許船主的大牙。思來想去,身邊也只有這幾張‘離火符’還算值得一見的東西,就是不知能否入得了許船主的法眼?」

尋思良久,許老大皺眉道︰「你的‘離火符’雖然稀罕,但對我來說,似乎也沒什麼用處。」

韓若壁笑道︰「許爺說笑了,我這‘離火符’對你們不但有用,而且用處極大。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試想,‘五龍船’在海上交易往來,難免會有遇上不懂事的海盜的時候,雖然許爺的寶船堅固無匹,但畢竟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倘是遇上硬角色,許爺的損失也會更大。可是,如果有了這幾道‘離火符’,只消祭起一道,燒掉對方的桅帆,保管能不費什麼力氣,就殺得對方大敗虧輸。」

許老大狡猾一笑,道︰「我只是好奇,你們一路追查之人究竟奪走了你們什麼寶貝,竟然比這‘離火符’還要珍貴?」

正談說間,只听得腳步聲響,幾個光著膀子的壯漢捧了幾只銅盤,盤內裝著切好的西瓜,端了上來。

原來,島上無地可種,是以既沒糧食,亦無瓜果,一切都只能靠船從外面運來。這一趟,許老大他們帶回來大量物資的同時,也運來了許多瓜果。外面有眼力見兒的小頭目眼見幾位老大和客人在屋里談事情,便主動吩咐人切好西瓜,端上來給幾位當家的及賓客品嘗了。

王直見了,喜形于色道︰「來得正好,這幾日熱得要命,吃幾片西瓜解解暑。」說著,伸手就要從銅盤內取過一片。

韓若壁眼珠一轉,道︰「西瓜是好,若能冰鎮著吃,才真是解暑呀。」

王直失笑道︰「冰鎮著吃?大熱天的,上哪里找冰去?」

忽然想到了什麼,他又舌忝了舌忝嘴唇,道︰「是了,听說京城里的老爺們會在冬天買來大冰塊藏于地窖內,待到夏天納涼時再取出來冰鎮瓜果。可惜,我沒福氣吃,從不知道冰鎮的西瓜是什麼滋味。」

精靈古怪的一笑,韓若壁道︰「想知道滋味卻是不難。你去取點兒水,我即刻弄冰出來。」

許老大听言好奇不已,眼神一示意,頓時有人端來了滿滿一銅盆清水。

韓若壁淡淡一笑,伸出雙掌,伏于銅盆兩邊,瞬時運起‘六陰真水神功’。就見,銅盆之上立時凝結起了一層小水珠,不消片刻功夫,一盆水竟已化作了一大塊冰砣。

見了他這一手,除了黃芩以外,在座的諸人無不目瞪口呆,嘆為觀止。

王直驚得乍舌不已,左右看了看,問韓若壁道︰「這是什麼法術,竟能如此奇妙?而且,我見過的冰塊都是晶瑩剔透的,怎麼你弄出來的卻是白蒙蒙的,和一般的冰塊不太一樣呢?」

韓若壁笑道︰「‘小五哥’說的真是外行話了。一般來說,如果是水緩緩地凝結成大塊的冰,就會是完全透明的樣子,但如果是迅速地變化成大塊的冰,里面就會出現一層層白障,如同現在一樣,並非是晶瑩剔透的。」

王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眾人紛紛稱奇,許老大也不禁對韓若壁刮目相看了起來。

而後,大家把西瓜置于冰塊上冰鎮了吃。

一邊笑眯眯地吃著西瓜,許老大一邊在心中暗自盤算︰韓若壁先是拿出‘離火符’這樣的珍品向自己獻寶,後又刻意顯露出一手相當驚人的絕世功夫,分明是想在表明實力的同時,以利益相誘,足見其用心之深。他身邊的那個黃芩想來也不是易與之輩。雖說已方干的就是海上走私的買賣,和白道、**都打過不少交道,從來不怕別人玩橫的,更不怕得罪什麼人,但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這樣兩個來路不明的硬手鬧翻,結下梁子,並非上上之策。

更重要的是,韓若壁亮出了‘離火符’。這在許老大看來,除了利誘外,還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危險--如果雙方鬧毛了,韓若壁未必不可能祭起‘離火符’,燒壞他們的海船,那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想到這里,許老大主意已定,丟開西瓜皮,抹了把嘴,道︰「韓朋友、黃朋友,你們是包總旗介紹來的,‘五龍船’本當全力相助,但那個藍綠眼楮的‘紅毛鬼’整日里鬼鬼祟祟,東躲西藏地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委實不好找。本來,我們是可以領著兩位朋友去海上四處逛逛,踫踫運氣的,但偏巧這幾日,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交易等著我們面談,大家都抽不開身。不如這樣吧,我把那個‘紅毛鬼’可能出現的地點羅列出來,你們自己設法尋一條海船到那些地方走走看看,至于能不能遇上,就全憑運氣了,畢竟,就算由我們領著,也一樣是踫運氣。當然,無功不能受祿,既然幫不上你們什麼大忙,也就不能收受你們的任何禮物了,還請幾位朋友見諒。」

看來,他的主意就是既不摻和進這件事,也不同韓、黃二人鬧毛。

韓若壁攤手苦笑道︰「須知,我們能到‘放雞島’來,還是多虧了包總旗先前征用的一條船。要我們自己找船下海尋‘紅毛鬼’,只怕是難比登天了。」

包器急切懇求道︰「許老大,你就再想想辦法吧。」

許老大面上一副歉然的神色,沒再接口。

意思很明確,這事只能到此為止了。

這時,啃著冰鎮西瓜的王直突然問道︰「據你們得到的消息,你們所追之人,是如何與那個‘紅毛鬼’接上頭的?」

韓若壁心中一動,回道︰「幾日前,在電白港,有人瞧見他和那個‘紅毛鬼’等一伙人在一起,然後又同乘一艘小船出海了。」

王直輕輕地‘哦’了一聲,一邊吃著西瓜,一邊不知道在盤算些什麼。

這時,場面安靜下來,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突然,只听見外面呼啦啦一陣響,黃芩、韓若壁都吃了一驚。

本來,包器無精打采地靠坐在椅子上,此時一躍而起,奔至門口,向外面張望了一眼,臉色頓時大變,道︰「不好,起風了!」

海上的風,不比內陸,不但來去突然,而且格外的強勁。這不,眨眼前還算得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剎時間箕星發威,厲風呼嘯,挾帶著水氣的狂風把如銀山般的滔天駭浪顛蕩著拋至空中,萬頃怒濤你追我趕,十余丈高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地拍在嶙峋的礁石上,吞吐出無數白沫,同時也發出撼人魂魄的巨大撞擊聲。

望著遠處海面上激蕩而起的滔天巨浪,包器喃喃道︰「壞了壞了,這可怎麼走啊」

王直當即接口道︰「別想走了,這麼猛的浪,再大的船也走不了。咱們‘放雞島’上雖然貧瘠,但有得是石屋,你們就在島上留宿一夜,等明日風浪小些再做打算吧。」

許老大等四位當家也跟著極力挽留。

于是,黃芩、韓若壁被安排在一間擺有兩張床榻的雙人石屋內。

包器的住處與他們毗鄰,是一間較小些的單人石屋。

剛入夜,風息了,浪也平了。

外面,星光燦燦;

屋內,燭光點點。

來此的事情未有定論,黃芩、韓若壁哪里睡得著?

二人都不願悶在屋內,于是悄沒聲息地跑到海邊,在一處礁石後尋了處角落坐下,互相商量起下一步該怎麼辦來。

黃芩道︰「從那個小五哥的反應看來,‘五龍船’的人肯定是知道那個‘紅毛鬼’的下落的。當然,也許他們不知道具體在什麼地方,但至少有門路可尋。」

韓若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苦惱道︰「你說的我豈能不知?可他們不願領我們去找,我們能怎樣?你也瞧見了,我符咒亮了,手段也施了,但他們就是不買賬。」

抬頭望了眼靜靜的星空,黃芩忽然幽幽道︰「如果他們知道咱們要追的人是誰,恐怕就更加不買賬了。說實話,就算給咱們找到那個‘紅毛鬼’,僅憑你我二人之力,又能拿得下李自然嗎?你能確定我們不是在送死?」

韓若壁佯作吃驚地看向黃芩,然後咧嘴一笑,道︰「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你說如此喪氣的話。」

黃芩苦笑道︰「盡管李自然先後被蕭園主和我們所重創,但畢竟也意外地得到了你們道家的寶貝--‘玄闕寶’。難道你就不怕他參透了其中的奧秘,並因此傷勢告愈,法力更勝從前了?果真如此,我們兩個聯手恐怕也是白給。」輕笑了兩聲,他又道︰「這樣說來,找不到‘紅毛鬼’,是福是禍還說不清呢。」

韓若壁眉毛輕皺,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想過。只不過,‘玄闕寶’放在李自然身上越久,後果就會越嚴重,所以只有盡早找到他,奪回‘玄闕寶’才是正理。當然,這是要冒一些風險的,但當下也沒別的辦法了。」

黃芩淡淡道︰「我說的話你可能不愛听,但我還是要說。此前,我見過太多像李自然這樣投身豪門權貴的江湖人。雖然他們模樣各異,性情不同,武功有強有弱,江湖地位也各有高低,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為了圖財謀利不惜放棄尊嚴。這樣的人,最是貪生怕死。所以,既然李自然還願意繼續南下,處理寧王交代給他的大事,而沒有不管不顧趕緊找個隱秘之所躲起來療傷,那麼,照我估計,他的傷勢即便沒有痊愈,也絕不可能很重。因此,縱然你我二人聯手,李自然依然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非常硬的骨頭。」

見他長敵人威風滅自己志氣,韓若壁心生不悅,板起臉,道︰「你什麼意思?」

黃芩沉聲道︰「我的意思很簡單,你費盡力氣,把我從高郵借來,目標就是‘玄闕寶’。可眼下看來,無論你的目標是把‘玄闕寶’佔為己有,還是不讓它落入李自然之手,都已經無所謂了。因為,‘玄闕寶’已然落入李自然之手了,也就是說,我們的任務其實已經失敗了。」

停頓了一瞬,他又道︰「此前,我並沒有想到這些,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意氣的干擾,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同高手爭勝的好勝心,但這一路行來,我總算平靜了不少,這才想明白了。」

韓若壁心頭一顫,道︰「你是說,你接受這個失敗了?」

他的聲音有些飄渺,有些陌生。

黃芩點頭道︰「就事論事,我當然接受這個失敗。實際上,我們已經失敗了,我們現在試圖做的事,不過是盼望著能反敗為勝而已。但是,老實說,我並不覺得對這件事繼續緊追不舍是個好主意。」

韓若壁冷聲道︰「為何?」

黃芩道︰「我們回過頭重新來看這件事,首先,是王守仁得到了有關‘玄闕寶’的消息,擔心它將要被送至南昌,落入妖道李自然的手里,于是請你出手阻止,而你又拖上了我,于是才有了這麼一出。我問你,如果當日王守仁找你時,完全不曾提及有關‘三殺’財寶的事,卻說明了李自然會離開南昌,親自出來取‘玄闕寶’,你還會不會淌這趟渾水?」

說這話時,黃芩的雙目如同他頭頂上天幕中最閃亮的兩顆星子一般,盯著韓若壁瞧看,瞧得韓若壁的心里微微有些發虛。

仔細想了想,韓若壁道︰「恐怕我不會答應。」

黃芩微微點了一下頭道︰「為何?」

韓若壁笑了笑,故作輕松道︰「雖然我喜歡挑戰,但僅僅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玄闕寶’,和李自然這樣名滿天下的高手搏命,實在是不值得。至于寧王能不能成事,說實話,干我屁事。你呢,你還會出手嗎?」。

黃芩滿臉嚴肅道︰「我本來就不願淌這趟渾水,是你找我來的。」

言下之意,他答應幫忙,主要是因為韓若壁。

澄思寂慮了片刻,黃芩又道︰「現下,‘玄闕寶’落入李自然手中,已是不爭的事實。你千方百計想要從他手里把東西搶回來的心理,我也完全能夠理解,畢竟,我們花費了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在這件事上,已經付出了許多,再想收手,難免心有不甘。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在‘三殺’的巢穴里得到了大量的財寶,足可彌補之前的付出,而且追根到底,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東西。那麼,現在仍追著李自然不放,冒這麼大的風險,究竟還值不值得?」

二人一路追蹤李自然而來,已令得韓若壁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卻沒想到黃芩的心里居然埋著這許多想法,此刻被他突然反問過來,只覺嘴唇發干,喉嚨發堵,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黃芩從容冷靜道︰「如果我是你,現下掉頭就走,‘玄闕寶’的事失敗就失敗了。沒有人可以永遠成功,不會接受失敗、輸不起的人,就不配成功。有句話叫‘勝而不驕,敗而不亂’,我們這麼窮追不舍,和輸不起的人有多少區別?恐怕,我們早已經亂了。」

韓若壁苦澀一笑,道︰「很顯然,你沒有亂,亂的是我。」

黃芩道︰「如果我們現在不放手,就是拿命在賭,可賭桌上只剩下一枚籌碼了,那就是‘玄闕寶’。下決心去賭其實一點兒也不難,只是在此之前,是不是該想一想,這枚籌碼真的值得嗎?雖說在江湖上混,天天都是玩命,但你我都明白,同樣是玩命,風險可大不相同。風險太高的賭桌,是不宜下大注的。」

韓若壁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就收手回頭?好啊,王守仁那里無所謂,老子就當放了他的鴿子,諒他也不能把老子怎樣。實際上,那只老狐狸一定另有一套方案,專等萬一我放了他的鴿子,或是沒法完成他交代的任務時備用的,不必我去擔心。銀子方面也不是問題,從‘三殺’那里,我已經賺得盆滿缽滿了,不虛此行。‘解劍園’就更不是問題了,多了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說不定蕭蘭軒還得謝謝我趁早抽手呢。至于李自然,‘玄闕寶’再神,也沒法把他變成神仙吧?所以,無論他因此變得多厲害,說到底還是凡人一個,連昔年的佛母唐賽兒好大的神通,都被朝廷剿滅了,他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風浪?再者說,如果他真的有幸變成了神仙,那便白日飛升了,也就沒他什麼事了。」

看起來,他像是在幫黃芩說服自己,而且理由還挺充分。

轉過臉,他一手作拳,一手作掌,拳掌用力相交一擊,同時用力‘嘿’了聲,又道︰「但是,但是你讓我我怎麼甘心啊?!」

黃芩冷冷道︰「與人搏命,算來算去,總歸跳月兌不出‘酒色財氣’四字。你不甘心,顯然不是被酒亂性,也不是為了財、色,所以只能是為了一口氣。值得嗎?」。

韓若壁呆了呆,不服氣地一挺脖子,跳了起來,強道︰「你少來。在苗疆時,你一意孤行,要去找尋引發大旱的怪物那會兒,可根本不知道會遇上什麼可怕的東西,你說算不算是去搏命的?那時,你怎麼不想這許多了?怎麼不問自己值不值得了?你又為何要去?酒色財氣,你算是哪一樁?你也不是被酒亂性,也無財可得,難道是為了熊姑娘?」

黃芩‘嗤’了一聲,也站起身,道︰「那顯然也是為了氣,正氣。」

韓若壁‘呸’了聲,道︰「沒看出來啊,黃捕頭真是能言會道,原來,你為的‘氣’就是浩然正氣,我為的‘氣’就是撒潑打混死不認栽?」

黃芩‘哼’了聲,道︰「你心里知道這兩者的區別,圖爭口舌之利又有何益?」

一時間,二人四目相視,針鋒相對,俱是寸步不讓!

如此這般對視了片刻,韓若壁率先把目光移開,嘆了口氣,道︰「你所說的,我不是沒想過。我也明白眼下追著李自然,無論是奪回‘玄闕寶’,還是殺了他出口惡氣順道為蕭園主報仇,于你我而言,價值都不是很大,回報的多少和難度的大小也完全不相襯。換句話說,這事已形同雞肋。如今的上策,當然是你回你的高郵繼續做捕快,我回我的北斗會繼續逍遙快活,只是這種挫敗感,讓人實在是不爽。」

黃芩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苦之色,用盡量平靜的聲音道︰「挫敗感這玩意兒,頭幾次是很痛苦,但經歷多了,慢慢就會習慣。我學了一身武藝,辛苦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了去送死,是以,沒必要時,我還是很怕死的。」

韓若壁突兀地笑了笑,道︰「如果有必要時呢?」

輕輕晃了一下腦袋,黃芩道︰「總有一些事是死也要做的,那時候,便顧不得這許多了。」

韓若壁會心一笑,點了點頭,突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道︰「罷了罷了,就听你這一回吧。明日,我們就回電白港,再不提妖道李自然那茬兒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即便斗不過他也不算丟人,反正你我二人從來也沒以為武功天下第一。說句良心話,在籮坑時,那妖道受傷後還能以一已之力對付我們兩個,修為之深,無疑已在你我之上,就算我們聯手贏過他,以多打少,也掙不回什麼面子了。」

說罷,韓若壁攤攤手,又吐了吐舌頭,一派拋卻煩心事,了然無掛牽的模樣。

這種異乎尋常的拿得起放得下的瀟灑不羈的風度,為他平添了一股他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的魅力。

見韓若壁說放手就放手,黃芩倒是吃了一驚。

捫心自問,他說那麼多,只是因為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並非以為能說服韓若壁甘心放手。韓若壁不肯放手,他當然也無法坐視,因為他知道,如果韓若壁獨自跑去同李自然玩命,是一點兒機會也沒有的。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看著韓若壁去送死。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韓若壁居然真打算放手了。

仔細端詳了韓若壁幾眼後,黃芩緩聲道︰「我覺得,單以武功論,比起‘火焰刀’管天泰,李自然已經更勝一籌了,何況他還有一身妖術,真要同他生死相拼,估計我們能有三成勝算就算不錯了。」

韓若壁挑了挑眉毛,聳了聳肩,沒再說什麼。

二人心意已通,一起離開海邊,並肩從來路向休息的石屋走去。

原本,韓若壁還計劃找個機會,悄悄地溜去偷听一下‘五龍船’的幾位當家人在討論什麼,此時也興致全無了。

令黃芩、韓若壁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時,‘五龍船’的五位當家人正為了他們的事吵得不可開交。

一件特別巨大的石室內,五人齊聚一堂,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議起黃芩和韓若壁的事來。

許老大,以及老二、老三、老四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一早把那個‘紅毛鬼’可能出沒的地點隨便交代幾個,就可打發黃芩、韓若壁回去電白了,當然瞧在包器的面子上,還可奉上一些銀兩以表誠意,這樣一來,即不得罪包器,也算把事了了。但‘小五哥’王直卻同他們有不同的看法。

此刻,王直兩眼放光,口若懸河道︰「那個藍綠眼楮的科薩蒂一向行事歹毒。你們可記得,去年,屯門島張老大的船莫名其妙地被劫了,包括張老大在內的幾十個兄弟慘遭殺害,根據後來傳出的蛛絲馬跡,應該就是這個科薩蒂干的。這只‘紅毛鬼’誰都不放在眼里,此前還曾跑到我們的海域橫行霸道。」頓一頓,他繼續道︰「假如我們的這片海域是牧場,我們是在這片牧場放牧的牧羊人,那麼科薩蒂就是一條貪婪瘋狂的餓狼,只有除掉他,大家才能安心。因此,為何不利用眼前的機會,一舉鏟除科薩蒂?」

原來,這個科薩蒂不單買賣人口,還是個無惡不作的海盜。

許老大搖搖手,道︰「科薩蒂的船,在弗朗機番鬼里也是數一數二的快船,而且船上還裝配有極其精良的火炮,連‘紅毛鬼’自己都怕他,平白無故去招惹他,我怕會引火上身,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王直道︰「這回不一樣了嘛。一來,你瞧那個姓韓的,手段夠神吧?一盆水,眼皮子底下就變成了冰,邪不邪?我瞧那個姓黃的也不是善主,估計能耐未必弱于那個姓韓的。而且,你別忘了,他們還有‘離火符’,祭上幾道,燒了科薩蒂的船帆,我看他還能逞什麼凶。」

咽了一口吐沫,他接著道︰「前一陣子,我得了一些消息,知道科薩蒂近期會有一樁大買賣。現下看來,這樁大買賣必定就是他們追蹤的那人與科薩蒂之間的交易了。」

‘老二’--‘飛魚’李劍杰疑道︰「你怎麼知道是這樁交易?」

王直道︰「記得一直和我們有往來的‘程記錢莊’高州分號嗎?」。

李劍杰點頭,道︰「當然記得,高州府最大、最有實力的錢莊嘛。」

王直道︰「前一陣子,他們四處找人,用銀子兌換黃金,還從我們這里兌換走了幾百兩呢,你們記得嗎?」。

許老大點頭道︰「嗯,是有這麼回事。經常和他們打交道,就當幫他們一個忙,我們也不吃虧。」

其余幾人也點頭。

王直眼光閃動,道︰「後來,我私下里找關系了解到,是‘程記錢莊’接了一個單子,有人要從錢莊提走三千兩黃金,可他們庫存的黃金不夠,所以才四處找人兌換的。」

許老大大吃一驚,道︰「三千兩黃金,誰要提這麼多的黃金?拿來做什麼買賣?」

王直道︰「當時我就在想,這是什麼人要做大買賣呢。」

听言,‘老三’--‘黑鯊’駱光祖嘀咕道︰「高州的人都知道,從‘程記錢莊’出入的銀錢九成九來自海上的生意,可在這片海面上,誰有這麼大的手筆?」

王直贊同地‘嗯’了聲,道︰「三哥說的是。這片海面上做正經生意的商船,沒有我們不知道的,誰也不可能做這麼大的生意。所以,這一定是一筆見不得人的生意。」

許老大的眼中露出貪婪的光芒,探身向前,道︰「小乙,你懷疑提這筆黃金的,就是姓韓的他們窮追不舍的那人?那人提這筆黃金,是打算和科薩蒂做買賣用的?」

王直揉了揉鼻子,道︰「正是。老大,你想啊,如果是本地有人想做一樁見不得光的大買賣,生怕被別人知道,一定會私下里備足銀兩,不會一次從錢莊取這麼多金子,引來外人注意。只有外鄉人才會因為長途跋涉,怕身上帶的金銀太多不方便,先在當地的‘程記錢莊’分號存入大量金銀,然後跑來這里的分號提取。而且,這和我听說科薩蒂近期有樁大買賣的消息不謀而合。」

‘老四’--‘丑夜叉’杭猛猛力一拍大腿,插嘴道︰「我看,這事八九不離十。否則,天下間哪有這麼巧的事?」

許老大頗為不滿地瞥他一眼,顯是嫌他打斷了王直。轉而,他對王直道︰「繼續說。」

王直道︰「如果我沒算錯的話,甭管科薩蒂弄來了什麼寶貝,那個外鄉人都已經準備好了三千兩黃金買貨。」狠狠咽了口吐沫,他嘖嘖道︰「三千兩黃金呀,誰個能不動心?」

杭猛小聲嘟囔道︰「科薩蒂到底弄到了什麼稀罕貨,居然值三千兩金子?」

駱光祖有些躍躍欲試道︰「賠錢的生意沒人做,殺頭的買賣有人做。三千兩黃金,再加三千兩黃金的貨物,冒再大的風險也值得!」

對于自己的貪心,他毫不掩飾。

許老大皺眉道︰「稍安勿躁。」

王直眼珠子一轉,道︰「話說回來,科薩蒂的手底確實很硬,本來我們就算眼饞這三千兩黃金,也是沒奈何的。但是,現如今這姓黃的和姓韓的主動找上門來,而且還都是模不著底的狠角色,豈非是天賜良機?」

駱光祖連點了幾下頭,深以為是。

王直繼續道︰「其實,只要小施手段,來一個驅虎吞狼,讓那個姓韓的和姓黃的去找科薩蒂等人火並,我們則從旁觀注,尋機下手。如果能一舉鏟除科薩蒂,那三千兩金子和貨就算是進了我們的腰包了,同時也算除掉了科薩蒂這個心月復之患。」

許老大猶豫道︰「僅憑他們兩人,能行嗎?」。

王直笑道︰「不行也是他們不行,與我們無傷。」

許老大的喉嚨里咕嚕咕嚕地響了幾聲,稍後,他咧嘴笑道︰「小乙的年紀雖小,但消息靈,心思活,不愧為我們‘五龍船’的軍師。好,很好!明日我就告訴那兩人,我們出海幫他們去找科薩蒂那個‘紅毛鬼’去。」轉念,他又躊躇道︰「不過,科薩蒂賊溜得要命,確實是不太好找啊。」

李劍杰開口道︰「小乙,你會說弗朗機話,同你常打交道的那幾個‘紅毛鬼’里有人知道科薩蒂的行蹤嗎?」。

王直的眼珠轉了轉,道︰「這個包在我身上。另外,我想過了,這件事由老大和幾位哥哥出面不太好。因為其一,之前老大才說幫不上他們的忙,調過頭又說能幫上了,未免有失威信,令他們心生疑慮。其二,我們尚不能確定這姓黃的和姓韓的到底有多大能耐。畢竟,我們的船在這片海面上獨一無二,目標太明顯,如果他二人不過是銀樣蠟槍頭,一上去就給科薩蒂的人滅了,卻害我們露了底,就不好收拾了。」

許老大道︰「還是小乙考慮得周到。你說怎麼辦,我們全听你的。」

王直道︰「我想,由我去聯系他們,再找個合適的理由,提出以我個人的名義幫他們的忙即可。」

思索了一刻,他繼續道︰「屆時,我會帶幾個兄弟,開走一條撤下旗號的副船來做這件事。哥哥們放心,此種規格的船,咱們這片海面上有幾十艘,除非對方登船,否則誰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船。而且,一旦找到地方後,只讓他二人自去,我則遠遠地吊著,如發現苗頭不對,就尋機溜走,絕不和科薩蒂起正面沖突。當然,如果他們得手了,我就開著船去渾水模魚。這個計劃,老大覺得合適嗎?」。

幾個均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許老大面露出嘉許之色,道︰「小乙言之有理,就按你說的辦吧,但切記千萬小心,最重要的是不要惹禍上身。」

緊接著,他又叮囑道︰「不過,關于我們自己的那樁大買賣,我已經和姓宋的約好了,讓他明日帶人上島詳談,雙方話事人都要到場,所以小乙你也不能缺席,一定要等和姓宋的見過面,談妥之後才能開船走人。」

王直想了想,道︰「沒問題,我可以把姓黃的、姓韓的先安排到船艙里呆著,等同哥哥們一起見過姓宋的之後再揚帆出海。」

接下來,幾人又商談了一些關于明日同姓宋的談生意的相關事宜,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夜深了,深綠色的海面上月影橫斜,淡淡的海風臨窗而入,一陣一陣的,像母親柔軟的手哄拍著孩子入睡。可是,黃芩和韓若壁卻翻來覆去,幾乎一宿未眠。

海島上天亮得特別早,是以還不到五更天,一輪紅日已出現在天的盡頭,整個海面上金光閃耀,紅霞蕩漾,美妙絕倫。

習慣早起的王直正順著海難,一面一路溜達,一面想著些什麼。遠遠地,他望見一人獨自站在臨海邊的那塊陡峭、巨大的礁石上遙望大海。那人站得很靠前,腳下即是數百丈的懸崖。懸崖下面,海水正一波接著一波地沖擊著他腳下的礁石。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黃芩。

王直緊趕了過去,幾個縱躍攀上礁石,走到黃芩身邊,笑道︰「黃朋友,一個人看海?韓大俠呢?」

回頭見是王直,黃芩微微一笑,答道︰「也不知道這會兒他跑哪里溜達去了。」轉而,他又道︰「不能縱橫四海,就不能稱雄天下,小五哥真是好大的志氣。」

王直的臉上紅了紅,不過因為皮膚早被曬的黝黑黝黑的,倒也不大瞧得出來。他訕訕笑道︰「嘿嘿,你嘴上夸我,心里定是笑我滿口胡言,好似得了失心瘋一般吧?說起來,我的四位哥哥就經常這麼笑話我,說我是個不值一文,卻想改變世界的瘋子。」

搖了搖頭,黃芩把臉轉向大海,道︰「我怎麼會笑話你呢?不過,我覺得他們說你是瘋子也沒錯。其實,能改變世界的,都是那些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的瘋子。」

王直的雙目中閃現出一種別樣的光彩,還沒有說話,一個聲音已從他身後響起︰「‘能改變世界的,都是那些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的瘋子’,這句話說得真好!你也是那種瘋子嗎?」。

黃芩回頭,瞧見韓若壁手里拿著一只大海螺靠在耳朵邊上,一面听,一面笑嘻嘻地緩步走來。

臉色一沉,黃芩道︰「我唯一能改變的,就是我自己。」

搖了搖頭,他又道︰「其實,連這一點,我都不是很確定。」

王直左左右右地看了看這兩人,一時間竟產生了一種模不清楚他們之間具體關系的感覺。

黃芩瞧了瞧王直,又看了看韓若壁,突然又加了一句,道︰」而且,這世上,瘋子很多,能改變世界的瘋子卻很少。」

王直模了模腦袋。苦笑道︰「好家伙,你這到底是在夸我,還是在罵我呢?」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他又咳嗽了一聲,拉下臉,露出一副異常嚴肅的神情,道︰「差點忘了說正事,如果你們真想找那個‘紅毛鬼’的話,我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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