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時至未時,江家門院上空,接連擂徹三波喧天鑼鼓響。
院內原本顯得較為鼎沸的人聲,隨著鼓聲迭起,頓時變得萬籟俱寂。整個珍珠村,方圓幾里,一時之間亦唯聞鼓磬音。
「各位鄉鄰,今日是咱珍珠村江家草堂的小娘子,選定的出閣日子。」待擂完鼓,李東將手中鼓棒別于腰際,身穿一套嶄新衣衫,滿為煥采地對擁簇于廊亭下方的眾人拱手道,「依照往昔禮數,但凡已及舞勺之年,未逾舞象之年,家中尚未娶妻,未訂婚契系身者,今兒個皆可參與江家小娘子于前日昭布的拋繡球招親!」
誰想李東話音剛落,候于周遭的人群已然掀起一陣嘈切︰
「往年似乎並無關乎年歲界定的規矩吧?」
「拋繡球便拋繡球,有人敢拋便有人敢搶。誰人搶到飛砣,美人理歸誰手。又何來婚契論說?」
「就是,這江家小娘子劃定的道道也忒復雜,哪里是欲拋繡球招親?吾看根本是拿拋繡球充幌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咚~」
諸人悻悻過程中,忽聞一棒打鼓響再起。冷無防備之下,登時免不了復又被擂鼓聲震得耳蝸發「嗡」。待紛紛循聲望去,卻見不知何時,一個模樣嬌俏的小丫頭,竟已佇立于廊亭一角。正手持一截鼓棒,頗顯忿忿樣兒的朝一干在場人做瞪視。
「采盈!」李東畢竟才及幼學,尚未見過大世面,亦未歷經過世事,單誦事先備予其的台詞,尚可熟記于心照背無誤,可適才的置疑聲濤一鬧,卻委實把其嚇得有夠嗆。這會兒一見采盈露面,便像極看見活救星般,立刻奔湊了過去。
「嗯。」朝李東淡淡地應字,采盈遂又環視向亦瞅著己身在大眼瞪小眼的人群。少時掃量,方微斂嚴色,小臉擠出抹笑態,跨前半步續道,「奴家小娘子自幼穎慧過人,氣度高雅嫻靜。奴家阿郎亦曾與友人夸口言,‘吾雖女子,當以此為志’。想必于今個日子眼前來趕奴家小娘子場子的左鄰右舍,亦更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奴家小娘子的才華有幾分。如此,又何必與人同流,遭閑人蠱惑,自貶尊德?」
「這小丫頭,看似雖黃稚,卻好一張利嘴!」
「丫鬟如斯,小娘子必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
鑒于采盈一席話駁斥出口,夾槍帶棒之余,難免諷臊得圍堵于四周的台下人二番生出新一輪騷動。然恰于這工夫,江家門院外,此時此刻同樣不平靜,亦引發有一波不小的哄噪。
就在采盈出場前響,五匹快馬已疾鞭踵至江家門前的石巷子口處。時下,因于江家院內院外皆里三層外三層挨擠滿人客,乘馬所來之人,不得不及早勒喝坐騎,徒步往江家正門所在方位行走。
「瞧人家這架式,連花轎均抬來了!」聞見馬啾動靜,趴于石巷的一長隊人中,生出竊竊私語。
「花轎又怎地?江家小娘子可非庸脂俗粉,名門貴冑沒準瞧不上眼呢!」
「可不是?倘欲嫁入有錢的大戶人家,江家小娘子豈需拋繡球招親?巴結上門的王公貴族可謂一摟一大把,豈不早就嫁出門去了!」
「那亦指不定。依吾觀來,無論如何挑,江家小娘子亦得找個差不多門當戶對的才是。如若不然,豈非忒委屈江家小娘子?」
「陸六郎言之有理吶。咦,陸六郎家雙兒,不亦已及舞象之年,今個這難得一遇的大好機緣,陸六郎怎就只身一人來了?」
「嗐,吾兒豈有這般福分?」被人喚作「陸六郎」之人,看似已至不惑之年,胡渣根根猶如硬刺遮于黝黑的臉膛,直攀及發際線,乍一看,堪比張飛在世,「安分守己呆于衙署當差的好。做人須有自知之明,吾兒來湊熱鬧,豈不自討沒趣?吾前來,亦只不過想看看,江家小娘子終了會與何人匹嫁罷了。」
「吾亦與陸六郎同意。往日里,江家斷沒少開堂布醫,有恩于咱窮困人家。今兒個江家小娘子招親,怎說亦得忙里抽閑,前來捧場子,權作了份恩情吧。哎,那不是如家茶樓的伙計?」
「陸六郎」順人指勢側目過去,恰與如家茶樓小二打了個照面,心下不由犯疑︰「好似真個是其。莫非其亦來參加江家小娘子招親?不對唻,其在旁為之引路者,好生面生,仿乎不像咱本地人。」
「定是討了人茶水錢,故領人來湊眼的。這如家茶樓掌櫃的,精明著呢。連帶伙計亦精于算計,無須為這種人傷腦筋。放心便是,江家小娘子絕不擇予這類人啐。自古巾幗,無不堅貞,江家小娘子愈為柔中有剛,美中有善……」
給如家茶樓伙計引領著步向江家門院的薛王叢和高力士一行人,俱為不動聲色的細听著旁人種種指劃,各是未予停滯,即徑直躋身至圍觀于江家門院外的最前方人層行列。而江家院內搭建有方戲台的廊亭方向,由是所散發的人氣熱度,較之前刻亦明顯漲躍。
「奴家小娘子有叮嚀,凡今日臨門者,來者皆是客。為表承謝,奴家小娘子交予奴一枚錦囊,曰,囊中自有志趣。」舉起握于掌的一只粉緞袋子,示于亭下人睹圈,采盈杏眼一勾,才續道,「來客如有興趣,任人均可猜上一猜。」
「倘若猜中,可有何嘉賞?」立馬,群中有人發問出聲。
「莫不是,猜中錦囊者,即為穩奪江家小娘子飛砣者?」
「如果那般,未免有失公平!」隨即,亦有人高嗓門提出異議,「明昭為‘拋繡球招親’,如此行來,豈非變錦囊招親?吾乃一介粗人,哪生有那頭腦琢磨錦囊妙計,不公平!」
這人一犯悶騷,緊跟著亦有他人借機起哄道︰「少賣關子,趁早叫江家小娘子出來拋飛砣。吾早已等得不耐煩,一大清早兒就候于這方戲台前,由飽食得嗝撐,至這刻站得腿腳幾欲軟癱,望眼欲穿亦未眺見江家小娘子人影,莫非唬吾?戲耍人心?」
「小娘子道得果有理,文盲著實乃衰神也。」采盈暗自喟嘆著,二話沒說,便先行拋白眼道,「奴家小娘子早已料到,見錦囊,定當冒不服氣者。是以,奴家小娘子亦約得明白,此錦囊,只供志同道合之人,享之猜之。」
「那這繡球還拋不拋?飛砣還允人搶不搶?」方才的高嗓門者,一根筋的附噴置疑,「不拋的話,吾可返家補覺去了!白折騰大半日,窮搗騰人興。早知不趕這好幾里路,來珍珠村受憋窩!」
「奴家小娘子曰,繡球只有一個。試問何人有定,知己亦同這繡球一副德性?」不屑的瞟瞥台下這幫人窮志更短者,采盈略頓,方加以作釋道,「說白了,此錦囊,僅為求知己。不願浪費情感者,盡可自便,亦許之來去自由。況且,奴家阿郎亦早有吩囑在先,今日奴家小娘子喜迎吉日,但凡來客,于珍珠村響當當的李大娘家所烙蒸餅,盡供來客享食,銀兩則由江家支付。換言之,如有趁故添亂的,江家亦非隨人踐踏門戶。奴言盡于此,來客皆可悉听尊便,恕奴不遠送。」
「有道是,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吾諸多人,難不成尚抵不過江家小娘子一個女中諸葛?」每逢場景趨陷尷尬狀時候,自是少不了明事理者主動索賣人情面。
自打采盈上場,李東一直杵于邊上,見狀亦忙不迭上前悄拽采盈衣肘,勸慰道︰「莫惱吧。小娘子的良辰吉日重要,僵持下去豈非要耽擱了小娘子大事?屆時,當問阿郎與小娘子作何說辭?」
「閉嘴。先前你竟直呼奴名諱,奴尚未與你計較。眼下用不著你來說教奴,奴尚明曉理應如何行事。」以警告的口吻懾畢,采盈又不甘的狠剜眼李東,才速掃向周圍各色人等。片刻,悠著勁清咳嗓兒,方換以安之若素顏容面眾接道,「如斯甚好。雖說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奴家小娘子總歸稱得上惹人愛慕。此錦囊,奴家小娘子又怎會全無設想?即便是奴家阿郎,想來亦不允奴家小娘子駁了來客面子呀。」
「言得是,所謂‘愛屋及烏’,欲抱得美人歸,自然亦須有所付出方是。」剛才還跟人身後鬧場那人,性子轉得倒干脆,「這錦囊,吾有幸一睹,縱使江家小娘子這朵花落不進吾家,吾亦不虛此行。吾已迫不及待欲開眼,快些打開錦囊令吾等一飽眼福吧!」
見無人再攪聒議,稍時,采盈擎托起霞彩飛揚的錦囊,于是抿唇淺笑道︰「奴家娘子與奴說了,此錦囊內有乾坤。共附六題,一題破對子,兩題動腦子,仨題猜謎字。難亦不難,易亦不易,且看人是否懂得變通,這里是否懂轉彎而已。」
罷,采盈便翹指輕叩了叩自個經外奇穴部位︰「猜中其內所附題目者,稍遲,除卻可徑自踏上奴腳底這方戲台,近水樓台先得月,搶接奴家小娘子拋出手的繡球之外,待奴家小娘子招親結束,姑且不論居于戲台之上者被招中與否,皆可隨意小作逗留,于江家歇息上小半日。期間,統可賞奴家小娘子白玉笛一曲,以及奴家小娘子輕盈靈捷的驚鴻舞!不知諸位,對于奴家小娘子別出心裁的這則錦囊戲,尚算滿意否?」
「傳聞江家小娘子的驚鴻舞,實乃一絕啊!」
「殊不知,其白玉笛,吹奏得更叫一個清越動人!」
「唉,吾若得此女子,夫復何求?只可惜,吾已老矣……」
聞听罷采盈後話,身側人不約而同發出嘖羨,立于人首的薛王叢,薄唇亦似有若無滑過一絲笑味。撫按折扇的修長玉指,不覺中亦屈扣緊。
位于其旁的高力士,將人言人色淨收于目之際,時不時亦未曾忘卻觀探薛王叢神韻間的細微變化。
惟余采盈,徑顧居高臨下竊欣悅于場內人反應,楞是全然未發現這中間其實混雜有「故人」來。
與此同時,江仲遜陪同江采隻靜坐于亭廊垂掛起的重重帷簾後,則清晰捕聞到,正始于江家偏院位置,由遠及近傳至的聲聲犬吠音。